【第五章】高辛國

雲渦一晚上做了兩次噩夢,醒來後汗衫子都濕透了。

這兩個噩夢,一個是她跟在月老身後去仙宮,月老一轉身,卻變成了蓐收,嚇得她連連驚叫。一個是一柄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往旁邊一瞧,執刀之人正是景宸。

雲渦冷不丁地醒來,看到頭頂上方晴空萬裏。原來天色已然大亮,旁邊傳來鳥雀的啁啾。

她趕緊從八仙椅上爬起來,走到床邊,推了推景宸:“師兄,醒醒!”

景宸呼吸勻細,慢慢睜開眼睛。雲渦一喜,將他扶起來:“師兄,你可醒了,可有不適的感覺?”

“我怎麽會在你房裏?”景宸皺了皺眉頭。

雲渦臉上一熱,胡亂編了個謊話:“你昨天突然感染風寒,痛苦異常,我把你抬到我房裏照顧。”

景宸抬頭看了看上方:“那屋頂呢?”

雲渦無語,正抓耳撓腮地想個由頭蒙混過去,忽聽到桂花仙的聲音:“你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桂花仙從大槐樹上飛到房梁上,笑嘻嘻地道:“昨日你感染風寒,身體忽冷忽熱,是你說太悶了,將屋頂幾掌打飛。你倒不記得了?”

景宸半信半疑地看向雲渦,雲渦忙點頭:“師兄,你昨日那套拳法當真精妙!屋頂就這樣沒了。”

“是我魯莽了。”景宸微垂眼睫,翻身下床。雲渦忙道:“師兄,不怪你,是這風寒來得太突然了。”

他微微點頭,伸出兩根手指搭在自己手腕寸口上:“看脈搏,我已無大礙,不如我們現在開始準備,以免耽誤了麵聖。”

桂花仙打了個哈欠:“那我就不去了,等皇上設禦宴請你們,你們可別忘了喊我。”

雲渦和景宸雙雙邁出房門,正看到四名太監抬著轎子從遠處迤邐而來。四人剛到跟前,忽聽嘩啦一聲巨響,巨大塵土卷翻如浪,從身後席卷而來。雲渦詫異,回頭看到她和景宸所住的兩間房,居然都坍塌了。

太監們怔怔地站著,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房屋該修繕了,回頭你們稟報一聲。”雲渦忙道。太監們這才恭聲道:“讓高人受驚了,可能是昨晚上狂風所致。”

景宸神色如常地走到轎前,吩咐抬轎的太監:“走吧,別耽擱了時辰。”

“是,是。”太監們將雲渦也請上轎子,抬著他們晃悠悠地走出了國館。雲渦坐在轎中,時不時地看一眼景宸,可他隻是閉目養神。

昨日種種,猶如孽火,在雲渦心頭燃燒不絕。她想到蓐收曾經告訴她,景宸想殺她,又想到昨天景宸想將她當做一隻爐鼎,心裏更加難受。

雲渦腦子亂亂的,再也不想多說話,等到轎子停下,才回了神思。掀開轎簾,四名太監將他們領到禦書房門口,才進去通報了。

“兩位高人,皇上和福妃娘娘已在殿內等候,請吧。”太監捏著嗓子道。

雲渦跟著景宸走進大殿,對皇帝跪地叩首。隻聽皇帝的聲音從頭頂上方落下:“兩位高人,平身請起。”

雲渦起身,偷偷抬了一下眼,這才發現皇帝就坐在不遠處的龍塌上,兩名禦前侍衛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左側是一名姿色妍麗的女子,病怏怏地歪在美人榻上,應該就是福妃無疑。在福妃的身後,還站著一名國師模樣的瘦高男子,目光陰森。

皇上手裏執著一卷書,道:“高人,福妃最近一兩個月總是夢魘不斷,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你們若是能妙手回春,朕必有重獎。”

福妃用手捂住嘴唇,輕聲咳嗽兩聲,算是應景。

景宸問道:“福妃娘娘都夢到些什麽?”

福妃答:“都是些電閃雷鳴,天搖地動之類的,哦,還有一隻凶犬,尤為可怕!”

景宸哦了一聲,道:“皇上,貧道這就為福妃娘娘診脈。”

福妃的手腕上早已被宮女蒙上了一塊錦帕。他趨步上前,躬身而立,將手按在福妃手腕寸口處,時而皺眉,時而搖頭。

雲渦注意到,在景宸把脈之時,皇上諸人的臉色開始不耐煩起來。她莫名就記起了蓐收昨晚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對於她而言,此行必無善果,難不成就栽在這給妃子治病上?

她腸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就該來個夜探公主寢宮,先搞清楚公主的正緣再說。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景宸才收手,問:“敢問福妃娘娘,可記得這初病是什麽時候?”

“大約是春暮吧。”福妃怔了怔,回答。

景宸了然一笑,起身向皇帝稟道:“回皇上,福妃娘娘無病!”

此言一出,房內諸人臉色都變了一變。國師怒斥一聲:“大膽狂徒,沒有真才實學就敢入宮蒙混!”

皇帝臉色陰沉不定,道:“你說福妃無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雲渦湊到景宸身旁,用傳音術道:“師兄,事辦砸了,咱們不如等下逃了吧!”

“修道之事,自有命數機緣安排,怎能擅用仙術?”景宸用傳音術苛責了回去,然後對皇帝朗聲道:“皇上,福妃娘娘之病,在於每日所做的噩夢,而不在肌體。”

“此話怎講?”

“每日夢到電閃雷鳴,天搖地動,此為社稷動**之兆,乃凶兆。然而娘娘還夢到一隻凶犬,這就得詳細問問娘娘,才能辨得是凶是吉。”他說完,轉身看向福妃,“娘娘,那凶犬長什麽樣,可還記得?”

“這……”福妃語塞,“凶犬不就是那樣,張牙舞爪……”

景宸一笑,複而看向皇帝:“皇上,娘娘支支吾吾,看來並不是做噩夢之人。這得病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雲渦心驚膽戰地聽完,細品之下,才恍然大悟。方才福妃說春暮就病了,皇帝說病了一兩個月,如今已是八月,這說明病的人分明不是福妃!

正恍惚著,她忽聽皇帝笑道:“高人真是料事如神!不錯,病的人不是福妃,而是朕最寵愛的嫡公主。來人,讓他們去往偏殿等候,傳皇後和公主!”

“謝吾皇,貧道先告退。”景宸起身,向雲渦使了個眼色,然後便跟著太監向外走去。雲渦草草謝過皇帝,跟上去問:“師兄,你真是高明!”

景宸臉上這才浮起一絲笑意:“這世間萬事各有機緣,各有契機,不用強求,也強求不得。你看,我們不用主動去尋公主,順其自然,就能見到公主。雲渦,以後你要多學著點。”

雲渦乖乖巧巧地回答:“是。”

到了偏殿,太監們也貼上一層笑臉,給衝上香茶:“兩位高人慢用,等下還要為皇上效力呢。”

雲渦一怔,莫名就記起了昨晚上那晚放了聽話藥的湯。

景宸冷笑:“貧道喝不起這茶,這茶裏放了不幹不淨的東西。”

太監聞言,臉色一僵:“高人這話可從何說起呢?給小的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手腳不是。”

“你不敢,可有人吃了熊膽,他敢!”景宸撂下一句話,震懾得太監諾諾地告退。門外忽然刮過一陣清風,國師從外麵踱步進來,笑道:“怎麽,是宮人招待不周,惹高人不快了?”

國師頭上戴著一束抹額,隻是那抹額足足有手腕粗,看上去滑稽無比。雲渦想笑,努力憋住。她往旁邊偷偷一瞄,發現景宸隻是靜坐,閉目不言。

雲渦知曉自家師兄的性子,總嫌棄說話費勁,能不多說就不多說。她道:“這位就是國師?”

“在下正是。”

“我等受不起這樣好的香茶,還請撤了吧。”

國師撚了撚小胡子,道:“既然兩位都是聰明人,那我就敞開了說罷!這香茶裏確實放了聽話藥,不為別的,隻是為了讓兩位說幾句聰明話。”

雲渦聽愣了,懵懂地看向景宸。景宸依舊閉目養神,不言不語。

她隻好說:“他是聰明人,我不是,你直說便是。”

國師翻了個白眼,道:“做噩夢的人是公主,你們等下就說,公主是邪祟侵體,當朝房王威震四方,公主嫁給他,必能得陽剛扶持,安枕無憂。”

雲渦眨巴了兩下眼睛:“那前麵幾個揭皇榜的人,都沒聽你的嗎……”

“這你就別問了,總之你按照我說的辦,大大有賞。”國師笑得奸詐,“順便提一句,房王殿下擁兵無數,權勢傾朝,可讓人富貴潑天,也可讓人鋃鐺下獄。”

話至此處,已經很清楚了——這位國師殿下就是房王的狗腿子,先禮後兵當說客來了。雲渦忍住一顆想要打狗的心思,點了下頭。

反正等下說什麽做什麽,這國師也管不著。他們是要修仙的,怎麽會被這些凡夫俗子絆住腳呢?

國師以為她同意了,滿意離去。不多時,兩名太監又進來:“兩位高人,聖上有請。”

景宸依舊不言不語,紋絲不動地端坐著。雲渦心生不妙,一推他,他居然穩若磐石,半分也推不動。一名絳衣太監問:“這是怎麽了?”

雲渦強笑道:“我師兄打坐太過入神,這許是要候上幾個時辰吧。”

“那怎麽行,皇上還等著呢,不如你跟我們走一趟。”

雲渦有些心焦,再推景宸,還是推不動。她有些懷疑是九尾狐作祟,可是想到昨天蓐收那一擊已經給景宸造成了重創,所以稍稍放下心來,隻當景宸是突然起了機緣,需要入定打坐。

她硬著頭皮跟太監們重回了禦書房,將借口又說了一回。好在皇帝也不在意,道:“無妨,許是你師兄累了。高人,公主在此,現在就為她診一診吧。”

“謹遵聖命。”

禦書房裏已經多了兩名女子,一名穿華麗後服,發髻上黃金鳳首銜著一顆夜明珠,灼目無比,應是皇後。旁邊坐著的應該是嫡公主,約莫十三四歲,姿容清麗,雙目猶如深潭般沉靜。

雲渦忍不住好奇,問:“公主夜夜都做噩夢,可還記得都夢到什麽?”

嫡公主點頭,道:“噩夢中總能夢到山搖地動,無數巨石從山上滾下,將百姓掩埋。有好幾次,那巨石都快要砸到我了,可是身後總是能衝出一隻大犬,將巨石擋住,護我周全。”

雲渦心道,那是自然,自己做夢還能把自己做死了不成?她麵上卻一本正經地問:“那為何不直接說公主有恙,而說做噩夢的是福妃呢?”

皇後道:“高人,公主出生時,皇宮霞光四射,國師說這是祥瑞之兆,預測公主將來所嫁之人,必定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如今公主尚未出嫁,就患上這種怪病,不將福妃搬出來,難道要實話實說,損害公主名聲嗎?”

雲渦點頭,算是明白了房王為何要娶公主為妻了。這是嫡出的公主,又有玄乎的傳說加身,若是真的當了駙馬爺,那可真是得盡天下人心,說不定很快就能黃袍加身了。

她掐指一算,心頭頓時驚雷滾滾。從方術之言中得知,要解公主的噩夢,隻能用姻緣來解。

果真如景宸所說,這世間萬事各有機緣,各有契機,不用強求,也強求不得。她是來促成嫡公主正緣的,不料是用這種方式來成全。

雲渦道:“回皇上,皇後,公主夜夜噩夢並非怪病,而是一種姻緣之兆。隻要草民尋得公主的正緣,婚事一辦,公主自然能不藥而愈。”

皇後大喜,和皇上互視一眼,催促道:“那就快做法吧!”

雲渦從袖中掏出白蠶,將景宸的道符撕掉,手指靈活地在半空中劃了個靈符,那白蠶便漸漸變得透明,隱約可見內裏有一隻蟲子在扭動吐絲。她再用手搓了搓白蠶的頂端,一根白絲便抽了出來。

她將白絲綁在嫡公主的手腕上,然後口中默念咒語。不多時,眼前便出現了一個幻境。

雲渦已經做這法術做了幾千遍了,上手熟稔。她知道,這幻境中出現的人,就是公主命中的良配。

可千萬別是房王啊……

她努力睜眼往幻境裏看去,一團矮矮的黑影越來越清晰,沒有佩刀和華服,應該不是房王。可那黑影越來越清晰之後,卻讓她大吃一驚!

那居然是一條龍狗!

龍狗,傳說中生在極西的西域,凶猛殘忍,中原大地難道一見。

雲渦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那不是一個人,是一隻狗。

她徹底傻掉了。

“高人,高人?”幻境消失後,皇後等不及了,開始喚她,“可知道公主未來的駙馬爺長什麽樣?”

雲渦在心裏暗暗叫苦。修仙之人為什麽不可以說謊啊……

她聲如蚊蚋:“回皇後,未來的駙馬爺……是一隻龍狗。”

“咣當”一聲,皇上手裏的茶碗被生生捏碎。他一拍桌案,遽然喝道:“大膽!”

皇後麵白如紙:“高人,你、你可是說錯了?”

“千真萬確。”

皇後一言不發地暈了過去。皇上龍顏大怒,將手邊的翡翠手串砸在她臉上:“大膽狂徒!竟然汙蔑公主!來人,給我押入大牢,三日後問斬!”

好漢不吃眼前虧。

雲渦忙念了個遁地咒,向地麵投去,想要逃走。可是那地麵堅硬如鐵,她的額頭被撞得生疼。

“糟糕!”雲渦沒想到這地麵下竟然設了很厲害的道局,想要再念一個隱身咒,可是已經晚了。宮人上前,將她的胳膊往後一彎,將她死死按在地上。

雲渦動彈不得,眼角餘光看到國師站在門外,笑得奸詐。一陣風吹來,國師頭上那束寬得咋舌的抹額,突然鬆垮下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於是,國師的額頭露出了一塊雞蛋大小的黑色疤痕來。

雲渦頓時心驚肉跳。

如果她沒有記錯,昨天蓐收攻擊九尾狐的霹靂,就打在額頭正中心。

國師,就是九尾狐?

天牢陰森恐怖,逼仄憋悶的牢房裏,隻有頭頂上方很高的地方才有一扇氣窗。

“是個窮小道,真晦氣,一點油水也沒有!”獄卒將雲渦使勁推搡進去,然後用大銅鎖將牢門鎖上。

雲渦抓住兩根鐵欄杆,問:“兩位大哥行行好,能讓我見見我師兄嗎?他關在哪個地方?”

獄卒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你師兄是不是那個不吭不哈,一直坐著的木頭?他應該比你先上路。我聽上頭說,皇上見他不言不語,當場就要殺了他呢!”

雲渦腦子裏嗡的一聲懵了。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不可能,師兄不可能死!”

獄卒哼笑一聲,離開了。

她急不可耐,當下便伸出兩根指頭,念出一個穿牆咒,然後使勁向牆上撞去。可是額頭被撞得生疼,她依然沒有走出這間牢房。

穿牆咒失效了?

“你們別殺我師兄,我要見皇上!”雲渦急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向著天牢深處淒厲地呐喊。可是並沒有人來回應,隻有詭異的回聲在來回**漾。

一想到國師就是九尾狐,可能會對景宸不利,雲渦就心急如焚。她顧不上那麽多了,雙手一拍,一道金光便從指縫裏漏了出來。

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這麽快就想我了?”

雲渦打了個激靈,循聲望去,隻見蓐收以手支額,斜躺在她身後的草席上,一隻穿著金線靴的腳,正踢著酒壺玩。那酒壺在他腳尖上上下下,每次都會穩穩地被他接住。

他看了看四周,哼笑:“你跟著你師兄,真是越混越落魄了,居然都能混到牢房裏。傳出去不得被修真界笑死?”

“蓐收殿下!”雲渦顧不上害怕了,噗通一聲跪下,“我求你救救我師兄,他可能被九尾狐迷了心竅!”

蓐收橫了她一眼:“救你出去可以,救他可就算了。”

雲渦心急,拉住他,哀求道:“九尾狐就是國師,國師定會對師兄不利的!蓐收殿下,你救人救到底,好不好?”

蓐收沒說話,隻是看向別處,俊美的側臉透著一股冷漠。

雲渦知道他的脾性,後退一步,將袖口擼起。那枚虎形印記在白皙的胳膊上灼目無比。

她咬了咬牙,從腰中掏出刀子,就往那塊有虎形印記的皮膚上削去。蓐收怒道:“你幹什麽?”

雲渦心裏絕望,一字一句地道:“你若不救景宸,我也要食言,昨天答應你的事情我一概收回!所以就算是削肉見骨,我也要把這印記給弄掉!”

她將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同時手上用力,刀刃切入皮膚,滲出的鮮血順著胳膊一滴滴地流在地上。

蓐收知道她下了決心,目光漸漸變得柔軟,最終道:“你師兄不用救。”

“怎麽會?”雲渦有些激動,“你騙我!”

蓐收道:“你師兄根本就沒事,他現在使出金剛不壞之咒,就算皇帝想殺他,也得看看有沒有不斷的刀!何況,他身上的**香已經去掉,九尾狐也奈何他不得!”

雲渦不懂他什麽意思,茫然問:“師兄為什麽要用金剛不壞之咒?”

蓐收問:“那是因為他掐指一算,算到公主的駙馬異於常人,所以才會臨時做了這樣的決定。我問你,你可還記得皇後和你說了什麽?”

皇後?

雲渦回憶了一會兒,才道:“也沒說什麽,她說公主出生時,皇宮霞光四射……”說到這裏,她突然意識到什麽,心頭突突跳了起來。

公主出生時有異象,又被國師下了祥瑞的判語,這樣不同尋常的命數,隻要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她未來的夫君不太尋常。

可恨她粗心大意,還以為未來的駙馬爺再不尋常,也無非是身份特殊,是個雲遊仙人籟頭和尚什麽的,再不濟無非是醜老病弱,誰能想到居然是一隻狗?

“你師兄真精明,從進入高辛國,就開始掐算凶吉。等到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他就地打坐,使出金剛不壞咒,讓自己的元魂漫遊出去,讓你去當那個冤大頭。所以啊,為什麽之前那些道人都被殺了?那是因為他們不是被國師殺了,就是被皇上殺了。”蓐收將酒壺撿起來,放在手上轉著,“你若說駙馬爺是房王,皇上會動殺心,因為把公主嫁給房王,差不多等於把江山拱手讓人。若說駙馬爺若是其他人,房王會下毒手!不過,你倒是第一個說駙馬爺是狗的人。”

雲渦兩眼發直:“你是說,師兄現在元魂不在這兒了?”

“估計去四處查探,駙馬爺為什麽會是一隻龍狗了吧。”蓐收語氣隨意,將酒壺撿起來喝了一口,“我說景宸想殺你,你還不信。你看,他沒有給你警示,也沒幫你,讓你生生辦砸了這件事。你現在還覺得他是個好人嗎?”

他一副洞悉天下事的姿態,隻管自己說得痛快,絲毫沒有顧及雲渦感受。等到他回眼一看,才看到雲渦滿臉淚水,不由得愣住了。

雲渦的眼淚卻怎麽都止不住。

在她的日知錄絹書裏,記錄著這樣一件事——

很小的時候習課,月老給他們講解《百家姓》,講解完讓他們在白紙上把所學的東西都寫下來。雲渦當時寫到一半,忽然記不起下文了,於是偷偷問景宸,師兄,馬廟鳳的下麵,是什麽來著?

他抬頭,好看的眼睛向她看過來,回答,是花。

彼時,一枝桃花從窗外斜進來,在他頭頂上方開得灼灼。

雲渦每次翻看到這裏,都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心裏笑自己笨,為什麽不懂得去看那桃花,卻偏要來問他。

可是就算時光倒流,再來一遍,她依然會偷偷問景宸的。喜歡一個人,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戳一戳他,看他是不是會理我,是不是會依著我。

在她心裏,景宸像磐石,像高山,會一直保護他。可是現在好了,現實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給了她一個透心涼。

景宸算出駙馬爺的情況不對勁,也不說;待到她被抓起來,更是不見人影。雲渦心裏難受極了,淚珠兒止不住地往下掉,索性將頭埋進臂彎裏,哭了一個痛快。

眼淚一滴滴地浸入衣料,暈成一塊淚漬。

蓐收看著那淚漬,不由得一愣,脫口而出:“味道不錯。”

雲渦愕然,抬眼看他。

“我是說酒,不是說眼淚。”蓐收忙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可是兩人卻同時想起了在戰神宮裏,偽裝成寶鏡的她被砸得眼冒金星,眼淚直流,而他則投去了溫柔一吻,用舌尖將淚水吻去。

她隻記得唇上溫熱濡濕的觸感,他的臉龐近在咫尺。那一霎不堪細想,每一瞬都讓人臉熱心跳。

雲渦麵紅耳赤,扭頭不再理他。

蓐收卻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靠近她問:“我覺得味道不錯,你呢?”

雲渦臉紅得恨不得滴出血來,嘴上卻是無情:“殿下應該記得我的怪病,再深刻的記憶,過了一年之期,我也記不得了!所以殿下此問實在是多此一舉。”

蓐收碰了個釘子,興致一掃而空。

他起身,道:“我帶你出去吧。”

雲渦不想受他恩惠,搖頭道:“師兄說,這世間萬事各有機緣,各有契機,不用強求,也強求不得。你現在救我,就等於壞了機緣。所以就讓我待在這監牢裏好了!”

“你還信你師兄的話?”蓐收將她一把撈起,“別拗了,跟我出去!”

“我不!”雲渦後退數步,眼神戒備。

蓐收冷哼一聲,道:“罷了罷了,你不信我,總有一天會吃景宸的虧!”

他一卷袍袖,倏地化為一道閃光穿牆而過,留下怔忪的雲渦。她低頭,看到蓐收的酒壺還躺在地上。

打開紅布酒封,一股醉人的酒香飄了出來,是上好的瓊玉釀。雲渦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賭氣道:“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我偏不信邪,偏不信我闖不過這一關!”

喝得盡興,她將酒壺往地上一砸,餘酒汩汩地浸入天牢的泥土裏。

瓊玉釀很是醉人,雲渦迷迷糊糊地歪在地上,沉沉地睡去。等她醒來,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輝從氣窗灑下,照亮了一小塊地麵。

雲渦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忽然注意到月光照亮的地麵上,居然露出了一小截白骨。

她從地上撿了一根小樹枝,小心地將那白骨周圍的泥土撥開,一隻手掌頓時露了出來。看大小形狀,白骨的主人應該是一名男童。

身體被深埋地下,手卻直指地麵,像是生生被活埋。

難怪這天牢的道局那樣厲害,以童男布陣,起碼能困住她這樣沒有仙身的道人。

可是在她記憶裏,白天這塊地方還沒出現白骨。日屬陽,月屬陰,難道月光照過的地方,白骨就會自行生長,露出地麵?

白骨手掌直直向上,似乎還在祈求著一線生機。也不知道這整個天牢裏,到底有多少這樣的童男童女。雲渦有些難過,默然許久,從那隻手掌上取下一截手指,用符紙包好。

“我知道你不甘,你冤屈,所以姐姐會替你們超度。”雲渦用樹枝往旁邊再挖,卻再也不見白骨。

就在這時,天牢外突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雲渦悚然,隻見一隊士兵擁著個身穿青銅戰甲的黑臉大漢向這邊走來。到了牢門外,黑臉大漢看了一眼雲渦:“你就是給公主測算姻緣的道人?”

“還不快快見過房王殿下!”旁邊的獄卒催促道。

雲渦扭頭不理。

房王露出駭人一笑,下令:“臭小道,還挺倔。將她帶走!”然後便轉身離去。兩名獄卒上前,一左一右將雲渦抓住,將她拖出天牢。

看我出了這天牢的童男陣,用仙術將你們都打趴下!雲渦咬牙切齒地在心裏盤算。

天牢外涼風習習,雲渦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甜腥味,像是鮮血的味道。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柄鋼刀就抵上了她的脖子。

刀光森寒,和著月光照亮了房王的臉龐。他衝雲渦咧嘴一笑:“小道姑,等下見了公主,你知道怎麽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之前說的那些鬼話,你可以收起來了。你要說當朝的駙馬爺,是我!”房王森然道,“你以後還要用幻術幫我造勢,告訴天下人,我就是真龍天子!不然,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雲渦冷笑一聲,將視線挪開。可是這一看,心頭滾過雷霆萬鈞。在房王身後,站著許多手拿火把的士兵,每一個人身上都濺滿了鮮血,像是一群嗜血羅刹。不遠處,依稀可見殘肢和血泊。

她腦中電光火石,閃過一個念頭:房王造反了。

“押走她!我不信她見到公主時,不會改變主意。”房王得意地命令手下。雲渦邊走邊看,驚恐地發現昨日還金碧輝煌的皇宮,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一路上血流成河,屍體遍地,觸目皆是不忍目睹的慘狀。

“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宮人,你何必奪他們性命?”雲渦怒火中燒,大聲質問。

房王冷然一笑:“帝王腳下踏白骨,你不聽話,也是同樣的下場。”

到了一處宮室,房王大步走進去,雲渦被兩名侍衛押著,也踉蹌進了大殿。嫡公主坐在殿內的一張軟椅上,眼角含淚,麵容悲憤。

雲渦一眼就看到,景宸端坐嫡公主身後的一張太師椅上,閉目不言不語。而桂花仙則被一根縛仙繩捆得像根麻花,無力地躺在地上。

“師兄!”她大聲喊。可是景宸沒有任何反應,應該是元魄神遊還未歸位。

躺在地上的桂花仙委屈地道:“小渦渦,你好傷我的心!景宸他好好的,我被綁了都兩個時辰了,你一進來就隻知道關心景宸。”

“你怎麽樣?”

“被你關心了一下,好多了。”桂花仙笑得嫵媚多情。

雲渦心裏暗自歎氣。如今指望桂花仙來救他們已經不可能了,畢竟這個懶仙是真的爛泥扶不上牆。

房王將雲渦的衣領一揪,問:“你老實再為公主算一遍姻緣,她命中的天子到底是誰?”

雲渦梗著脖子道:“一隻龍狗!”

“可笑!公主的駙馬,隻能是本王!”房王大言不慚。

嫡公主怒道:“房王,你謀逆造反,逆天行道,如今和我有血海深仇,居然還癡心妄想?我若留在你身邊一天,便一天想把你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房王仰頭大笑,道:“公主,高辛國的皇子都成了我的刀下鬼,誰給你撐腰,讓你把本王千刀萬剮?你現在肯低頭臣服,本王還能封你做個皇後。不然,也隻能是本王的禁臠!”

“逆賊!誰稀罕你的皇後之位。”

說話間,有幾名士兵來到大殿內,手裏牽著一隻龍狗。那龍狗毛發黝黑,暴躁異常,齜牙咧嘴,士兵們用幾根鐵鏈從不同方向扯住它,才勉強控製住這隻龍狗。

國師也隨之進殿,對房王稟道:“房王殿下,將士們從皇宮內苑搜出了一隻龍狗,大概是狩獵部前幾年圈養下的。”

嫡公主愕然看向雲渦:“高人,這龍狗正是我夢中所見。”

這下子,雲渦也怔住了,世上居然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荒唐!一隻狗還能當上駙馬爺?”房王惡狠狠地盯著雲渦:“你把昨天施的法術再施一遍,告訴公主,她的夫君是誰?”

雲渦冷漠地別過目光。

房王往國師那邊看了一眼。國師會意,趨步上前,坐在桂花仙的麵前,開始運功。

桂花仙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你好狠毒!你要吸我元神!你有這個命享受嗎?我第一好命,沒修煉一天就成了仙,你有這個本事享受嗎?”

國師理也不理,隻認真運動。很快,桂花仙的胸口處就出現了一團泛著白光的透明球狀物體,那是他的元神。

雲渦扛不住了,忙製止道:“你放了他,我答應!”

房王向國師做了個手勢,國師戀戀不舍地停止運動,於是那枚白光球消失在桂花仙的胸口。桂花仙含笑看向雲渦:“你果然救了我,不枉我對你的這片心意……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如果不是情況特殊,雲渦會立即從百寶袋裏掏出一根針,將桂花仙的嘴巴縫上。

“你出言救他,這是答應我的一切要求了?”房王問。

雲渦恭聲道:“是,房王殿下想讓本道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那我要你在天下人麵前演示你剛才的那一套法術,讓他們相信駙馬爺是我,我是天定之人!最好讓公主乖乖聽話。”房王獰笑道。

雲渦佯裝答應,從袖中掏出白蠶:“這個簡單,我把白蠶幻境中的龍狗,替換成王爺就行了。”

房王眼神一亮:“這樣也可以?”

“我修的是仙媒,自然可以憑我的喜好做媒。”雲渦故意騙他。房王五大三粗,心眼卻是沒有多少,立即就信了雲渦,鬆開她的捆綁,讓她趕緊作法。

雲渦像模像樣地掏出白蠶,卻虛晃一招,念出殺咒,掌心中立即飛出一道霹靂,擊在房王胸口上。房王應聲倒地,心口處冒出一股白煙。

“殿下!”國師驚叫,霍然起身,一身殺氣滕然而起。

桂花仙嚷嚷道:“小渦渦,他要去殺你了,你千萬別管我!就算你心如刀絞,生不如死,也不要救我,你要……”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國師一腳踩在他臉上,向雲渦和嫡公主直逼而去!

雲渦拉過嫡公主,將她藏在背後。

“公主,我來護你周全!”雲渦快速後退,站在嫡公主和景宸的前麵,飛快地在地上劃出一個結界,暫時阻擋了國師的攻擊。國師攻擊了兩下,沒有攻破結界,也無心戀戰,隻是蹲在地上扶起房王:“殿下,你怎麽樣?”

房王從地上坐起來,吐出一口鮮血:“我是天命之人,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死?笑話!”

他看向雲渦他們,猙獰笑道:“大膽小賊!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嗎?國師,殺了他們!”

國師見房王無事,心神稍定,並攏兩根手指,口中默念咒語,然後將寬袍大袖往空中一揮,一柄利劍從他的袍袖中飛出,在半空中變幻成無數利劍。眨眼間,劍群向結界刺去。

雲渦使出渾身法力,從手心射出光柱支撐結界。但是結界中要護著的人太多,她有些吃不消。

一柄利劍嘩啦一聲,在結界上刺出一個洞,其他利劍立即蜂擁而上,將結界整個劃破。

“哈哈,陽關大道你不走,非要走一條死路。受死吧!”國師哈哈大笑。

雲渦慌了,正要再做結界,身後卻射出一道藍光利刃,從國師胸口刺穿而過。國師臉色大變,身形迅速扭曲變形,居然變回了女子模樣,隻是那張絕美的臉布滿了痛苦之情。

她躺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很快就變成了一隻灰毛的九尾狐。那九尾狐心口淌血,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

房王震驚,大概是沒想到自己身邊得力的狗腿子是狐妖。

“無恥妖孽,為非作歹,幫助將賊逆天而行!”一聲怒斥從身後響起。

雲渦回頭,驚喜非常:“師兄!”

景宸目光如炬如電,已經從太師椅上站起。他念動禦雲咒,對雲渦道:“你快帶嫡公主到鍾樓!這裏我來善後。”

雲渦重重地點頭。

“一個都不許走!”房王吼道,“來人,把這幾個妖孽給我拿下,救出公主!”

無數將士向雲渦湧來,可是都在觸碰到結界的時候飛離出去。一時間,大殿內哀嚎聲此起彼伏。雲渦攙著嫡公主,念動禦風咒,從大殿裏飛了出去。景宸則勾了勾手指,桂花仙便從地上飛起,落在了他的懷中。

“放箭!”房王大喝一聲,卻隨即發出了一聲慘叫。雲渦回頭,看到那隻龍狗死死地咬住房王的手腕。

因為景宸用結界護住她們,再多的利箭也奈何不了她們。雲渦飛到鍾樓頂端落下,俯瞰公主的寢宮,發現那裏已是一片火海。

鍾樓極高,站在頂端憑欄,隻覺得衣風獵獵,巍峨帝宮盡在腳下。雲渦極目望去,隻見火海中一道閃電般的身影,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向這邊衝來!

她隻眨了一下眼睛,臉頰邊勁風掠耳,便見那身影到了身後。風雲急速消散中,景宸帶著桂花仙和龍狗飛旋落地。

龍狗將桂花仙身上的縛仙繩咬斷。桂花仙這才得以自由,笑眯眯地問景宸:“需要我做什麽?”

“快將這金鍾放下來,我要作法!”景宸道。

雲渦抬頭看到距離自己三步遠的地方,懸掛著一口雕刻著吉祥花紋的金鍾。桂花仙應了,劈手使出一記殺招,正擊在金鍾和塔頂銜接的銅鏈上。那隻龍狗“嗷嗚”一聲,正好在金鍾墜落之際,鑽進了金鍾裏。

嫡公主駭然道:“這是怎麽回事?”

景宸答道:“我要做法促成公主的正緣,大概需要半個時辰。”他看向雲渦:“師妹,白蠶和紅蠶一起交給我。”

雲渦遞過去,他就地坐下,將紅蠶和白蠶合在掌心裏,然後默念咒術。就在這時,一隻火箭撲在雲渦腳下,有囂張的聲音在喊:“快上去,抓活的!”

雲渦往下一望,房王正指揮士兵們豎起繩梯,向鍾樓上爬。無數鐵鉤飛旋著被拋上來,鏗然一聲掛在欄杆上。

身後,景宸坐在地上,定氣凝神地將仙力從掌心裏逼出,正源源不斷地輸入進金鍾上。

“他們上來了!”嫡公主驚叫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小刀,用力地割斷鐵鉤上的繩索。雲渦喚出傲來劍,將手腕粗的繩索一根根砍斷。可是繩索太多,而且不斷有鐵鉤被扔上來,還是有很多士兵猴子般敏捷地往上爬,眼看就要抵達鍾樓頂部。

“抓活的,我賞黃金百兩!”鍾樓下依稀傳來房王的呼喊。

雲渦急得鼻尖都出了汗,斧柄將手心震麻,可是那些繩索怎麽都砍不完,甚至還有一隻鐵鉤差點砸在她的肩膀上。

“小心!”桂花仙驚呼。

雲渦下意識回頭,眼前一道黑影已至身前,刀刃寒光向她劈頭砍下。

電光火石中,她隻來得及暗罵一句:猢猻!敢情‘抓活的’這句命令,隻針對嫡公主!

刀刃帶著犀利殺氣衝向她的天靈蓋,就在這避無可避的時刻,桂花仙撲在她麵前。隻聽“撲”的一聲,刀入血肉的聲音,桂花仙頓時滿臉痛苦。

“桂花仙!”雲渦越過桂花仙的肩膀,看到那士兵在身後。她料到桂花仙可能中刀,心痛如裂,就要喚出霹靂。那士兵卻僵硬著身子,直挺挺地往後倒去。

“桂花仙!”雲渦低頭一看,刀身從桂花仙的腰部貫穿而出,頓時心痛異常。那士兵猛然抽刀,還想去撥開桂花仙,要殺向雲渦。

桂花仙死死地擋在雲渦身前,半寸縫隙都不讓,於是那士兵又往他肩膀上砍了一刀。

刀刃沒入桂花仙的肩膀,鮮血淋漓而下。桂花仙臉色一變,嘴角淌出鮮血。雲渦忙拔出傲來劍,往那士兵刺去。士兵拔刀避劍,桂花仙這才得以解脫,軟軟地倒在地上。

雲渦紅了眼,將那士兵擊退幾分。可是恨歸恨,她仍然下不了殺手。雖然她占在上風,可是隨著登台的士兵越來越多,雲渦開始吃力。

這一刀,瞬間落下,快得應該來不及念任何護體的仙咒。

雲渦周身一寒,心道不好,可是那刀刃並沒有砍在自己身上,反而是“叮”的一聲怪聲傳來,那士兵已經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飛出鍾樓的欄杆,直直向樓下墜去。

雲渦被這偷襲弄得有些發暈,定下神思時,白色衣袂的一角正拂在她的臉頰上,帶著皂角微微的香氣。她第一次覺得這尋常氣味是那樣好聞。

蓐收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握著一柄長刀,勾唇笑問:“反應這麽慢,仗著我總會來救你?”

夜色中,他的眼睛看牢她,那樣黑那樣深的瞳仁,卻在她心裏攪起了一場驚濤駭浪。她剛想說什麽,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又有兩名士兵爬上來,兩個字便脫口而出:“後麵!”

蓐收連回頭都沒回頭,長刀在半空一輪,一股殺氣迸射而出,兩名士兵慘叫著跌下欄杆。

他皺眉:“煩,還讓不讓人好好說話了。”

雲渦隻覺眼前一晃,耳邊風聲颯然作響,蓐收就不見了。她探頭向欄杆外望去,隻見蓐收的矯健身姿在半空中行得飛快,提著長刀,繞著那鍾樓飛快地繞了一圈。刀尖在樓牆上擦出連續炸開的火花,匯成一圈金光,接著無數繩索向地麵墜去,慘叫聲連綿不絕。

他竟是一瞬間割開了所有繩索。

跌下去的士兵砸到了繩梯上的人,許多繩梯向後仰去,又砸到了地麵上支援的士兵,巨大煙浪滕然升起。一連串的打擊如摧古拉朽般,讓房王手下的士兵暫時沒了攻擊的力量。

蓐收飛回原地,拍了拍手道:“這下子可清淨了。”

桂花仙躺在地上,艱難地咧嘴笑了笑:“真想不到名動天下的蓐收殿下,有一天也會親自上陣殺敵。”

“我倒是想喚來我的戰將,但總覺得是牛刀小用。”蓐收低頭看了看桂花仙,“傷得挺重啊。”

“桂桂,你別多說話。”雲渦眼淚吧唧地跪到桂花仙身邊,捂住他不斷流血的傷口:“你挺住,我這就給你療傷!”

“桂桂,好名字,比討嫌桂好聽。”桂花仙笑得清雅戲謔,“但是為我療傷,就不必了。”

“那怎麽行,你的傷這樣重。”雲渦抬手就要運行仙術。

蓐收不動聲色地將她的手撥到一邊:“不要為他療傷。”

“為什麽?”雲渦不解。

“他天生好命,沒修煉一天就當了散仙。但是要想當上仙,該曆的劫還是要經曆的。”

雲渦恍然大悟:“曆劫?你執意要跟著我,就是為了曆劫?”

桂花仙艱難地點了點頭。

曆劫,是每個仙人都要經曆的劫數。曆劫結束,仙法功力上才能有所提升。所謂曆劫也分為兩種:情劫和身劫。桂花仙受傷,這應該是身劫。

“不吱,不吱。你和景宸將來都要做上仙,我也要曆劫成仙,這輩子就跟定你們了!”桂花仙苦笑。

這時,景宸仍然對著金鍾作法,額頭上已經沁出了汗珠,似乎在忍受巨大的壓力。

金鍾驀然發出一聲鍾聲,竟是不撞自鳴。

雲渦被震得耳膜發顫,下意識地捂住耳朵。隻見那金鍾散發出一片金光,愈來愈強,光影中依稀現出一個挺拔的身影。

景宸這才收了法力,已是筋疲力盡。他強撐著身子起身,卻是虛弱至極,一仰脖便吐出一口鮮血。

雲渦驚叫:“師兄!”她上前將他一把扶住。

景宸抬手抹去嘴角一縷鮮血,苦笑道:“你不怪師兄獨占功勞?這促成嫡公主的正緣,功勞本是咱們兩人的。”

雲渦微怔:“那我也不能看著你受這樣的傷痛。”

他淡笑,將她輕輕推開。

雲渦心中劇痛,眼前卻赫然劈下一柄刃口向上的長刀。刀身雪亮,映出她驚愕的麵孔。

她側臉,看到蓐收手執長刀,懶洋洋地對他們道:“你們是同門師兄妹,可以保持點距離嗎?”

雲渦鬆開景宸,憤恨地瞪著他。蓐收這才收起長刀,道:“嫡公主都嚇壞了,你們也不去瞧瞧。這龍狗化人,對咱們是常事,對她是頭一遭啊。”

經提醒,她這才記起嫡公主。

嫡公主癱坐在一角,渾身發抖地看著原本金鍾的位置上,坐著的那名男子。男子身穿金色盔甲,俊美如同天神,發絲如墨絹般在風中散開。

景宸踉蹌走過去,推了推男子:“醒醒,醒醒。”

男子這才醒來,緩緩轉動眼珠,看向嫡公主。嫡公主渾身顫抖,驚叫出聲:“別過來!”

“公主莫怕,我已經向司命仙君查證過,這龍狗是帝星下凡,凡名叫做天堯。”景宸道,“他和嫡公主有一段姻緣,能夠振興高辛國。可惜皇帝登基前弑父殺兄,還戕害百姓,要受剜心剜肉的報應。但天堯對公主有情,不忍公主目睹父親慘狀,才主動擔下報應,從人形化為龍狗,受十幾年囚禁之苦。如今皇帝被殺,死前並沒有過多的痛苦,全賴天堯當初主動擔責。”

嫡公主滿臉是淚,咬唇恨道:“一派胡言亂語,虧我之前還相信你們是治世高人!父皇怎麽會弑父殺兄,戕害百姓!我皇祖父是病死,我皇叔是戰死!這龍狗明明就是妖孽,妖孽!”

蓐收哼了一聲,手中長刀掄向椒房殿的方向:“公主,皇後就囚在椒房殿,你若不信,問她便是!”

嫡公主搖頭:“我皇祖父仙去時,我還年幼,並不知其中緣由……就算你們這一點說的是真的,但是父皇十幾載愛民如子,這我是看在眼裏的!”

她從袖中掏出那截白骨,扔在嫡公主麵前:“公主好好看看清楚,這是我從天牢裏挖出來的。你父皇為了讓國師在天牢布下森嚴道局,害了多少童男童女。”

嫡公主如石化一般怔住。

“行了,你們得讓公主慢慢接受。”天堯突然開口,轉而向景宸拱手道,“多謝仙人,化去我背下多年的孽債,還用金鍾做我的鎧甲,在這裏請受我一禮。”

他跪地,將額頭貼在地麵上,行了一個大禮。

景宸漠然道:“不用謝我,我也隻是為了修一個仙身罷了。”

天堯又向蓐收行禮,“還有這位神君,也請受我一拜!”

“得了得了,你也算我半個同僚,這點小忙不過是舉手之勞。再說,我也不是為了你。”蓐收意態悠閑地將長刀變成一根小蕤草,放在手裏來回把玩。

“既然神君慷慨幫忙,那可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蓐收停了動作,小蕤草從手指上彎下頭來。他慢慢看向天堯,眯了眯眼睛:“你倒是很會賣乖。”

“大丈夫審時度勢,能伸能屈,沒什麽賣乖不賣乖的。”

“說吧,你要我幫你什麽?”蓐收問。

天堯一指鍾樓下的房王士兵,慨然道:“這群亂臣賊子謀逆作亂,求神君借我一臂之力,肅清朝綱,還我高辛河清海晏!”

蓐收晃了晃手中的小蕤草,歎氣道:“罷了罷了,幫你還不成嗎?本戰神別的沒有,就兵器多。”

他將小蕤草扔到天堯手中。隻見金光一閃,小蕤草便幻化成一張金光閃閃的神弓,上麵已經搭好了一支鋒利的羽箭。

“這弓箭足足有兩百石,能不能拉開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天堯謝過蓐收,起身走到欄杆處。隻見房王開始集結軍隊,已經豎起強弩,排上弩箭,打算向鍾樓進攻。無數火把紛紛亮起,像一條火龍盤踞在鍾樓腳下。

他拉弓上箭,瞄準之後放手,羽箭如流光飛焰,鏗然刺入房王的胸膛。方才還在叫囂的房王,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插在胸口的箭羽,跌下了馬背。

“房王死了!”士兵們發出一聲絕望的嚷叫。有人開始瘋狂,有人陷入崩潰,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決定渾水摸魚。

就在這危急時刻,天堯忽然朗聲喝道:“高辛的將士們,都聽好了——”

這一喝震天動地,如烏雲壓境般有雷霆萬鈞之勢,鍾樓下頓時陷入一片寂靜。天堯回過頭,向嫡公主伸出手來:“公主,請來這邊。”

不是他走過去,而是讓她過來。

哪怕曾有卑賤到泥淖的身軀,哪怕是麵對高貴隔雲端的公主,天堯也不曾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懦。

雲渦看得呆住,心頭那份對天堯由狗化人的芥蒂,漸漸消散了。果然,嫡公主也已經平靜下來,慢慢走到天堯身旁。

黑壓壓的人群中,一片沉默。每個人都在權衡利弊,也在分析這話中有幾分真假。

嫡公主定了定神,高聲道:“將士們,我高辛國百年根基在此,怎會是房王此等逆賊可以動搖!今日天賜神將為本宮平定反賊,是我高辛之幸!還望將士們棄暗投明,保我高辛國運恒昌!本宮以高辛國列祖列宗起誓,若歸順我朝,必不再追究今日之事!”

這一次,士兵們終於有所鬆動,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之後,有人放下手中兵械。起初是三兩人,後來便是許多人紛紛棄械。

“公主萬歲,公主萬歲!”

鍾樓下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山呼。

這便是所謂的皇家威嚴,於無聲處聽驚雷,眼神與言辭都能化為利刃,喚起骨子裏的奴性,使人膝蓋發軟,甘願伏首跪下。

這一場驚變,終於在血洗皇宮,房王暴斃之後落幕。嫡公主眼角帶淚,看向天堯:“多謝神將。”

天堯右手擁住她的肩膀,道:“公主,從今往後你我二人共同治理高辛,不用如此客氣。”

景宸咳嗽了兩聲,伸開掌心。之前的白蠶和紅蠶已經化為紅絲,他走到天堯和嫡公主麵前,用紅絲將他們的手腕纏在一起。

“你們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本不用牽緣,但這月老紅線就當給兩位的祝福吧。”景宸道。

蓐收眯了眯鳳眸,看向鍾樓底下跪著的人群,道:“天堯,你信不信,叛亂可以鎮壓,但是叛心卻不容易剿滅。”

天堯道:“還請神君明示。”

“他們送你錦繡姻緣,我就送你坐穩這江山萬裏。”蓐收伸出手掌,運行真氣,天空中突然鉛雲低垂,似有巨大漩渦。鍾樓底下的人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議論紛紛。

蓐收飛快轉身,化為一隻白皮黑紋吊睛的巨虎,向那鉛雲漩渦的中心躍去。他身姿矯健,英姿勃發地躍入漩渦中後,天空中傳來振聾發聵的一聲虎嘯。

這虎嘯聲勢浩大,雲渦趕緊堵住耳朵。

虎嘯之後,蓐收清朗的聲音在天空中回**:“爾等罪臣聽令,今有高辛,承蒙天佑,爾等若再犯以下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韙,本神君自當替天行道,鋤奸懲惡!”

這一吼震天撼地,鍾樓下跪著的士兵們將頭磕在地上,無人敢抬頭。

天堯激動,向半空中的漩渦一拱手:“多謝神君主持公道!”

那巨大漩渦漸漸收起,最後消失不見,夜空一片寧靜,明月又當空照耀大地。

蓐收總算離去了,雲渦大大舒了一口氣,轉身對天堯道:“天牢裏還埋著許多孩子的遺體,怨氣衝天。我想為他們超度,不知道可行否?”

“兩位高人高義,天堯敬佩,願盡綿薄之力。”天堯躬身一禮。嫡公主也紅了眼眶:“本宮慚愧,願為高人和神君提供方便。”

房王死不瞑目,被倒吊在城牆外鞭屍三日。而國師則現出了原形,原來是一隻狐狸精,修煉了大概三百年,心智貪婪無比,道行尚淺就急不可耐地出來禍害人間了。

除了這些,天堯也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將天牢翻了個底朝天,挖出許多森森白骨。雲渦忍不住扼腕歎息,作法為亡靈念動《元始天尊救苦救難超度經》。

經書念完,不少白骨開始化為煙塵,飄散消失在半空中。還有一些白骨,則化為白瑩瑩的小光點,虛浮在半空中。

奇怪的是,無論雲渦念了多少遍經書,那些小光點仍然不肯散去,圍繞在雲渦左右。

“這是怨氣未消?”雲渦撓了撓後腦勺,“可是應該不會啊……”

“這是怨靈在向你示好。他們對你感激不盡,心甘情願做你的小童。你可以收留他們。”

雲渦恍然大悟,忙對小光點道:“你們去投胎吧,不用感激我,我修煉很苦的,你們也會很苦。”

小光點們仍然沒有散去。

景宸開口道:“雲渦,不如你將他們留下做小童子吧,正好月老閣也缺童子吸收日精月華。”

雲渦想了一下,笑道:“師兄,我聽你的。”語畢,她拉開袖口,讓那些小白光點飛了進去。

“時候不早,我們該回去了,師兄。”

“我們?”景宸反問一句,立在風中如同一棵瘦竹。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那是和他一同長大的師妹,桃花如麵繞指嬌柔,投向他的眼神裏透著無限的信賴。

哪怕他撇下過她,讓她一人麵對雷霆巨浪,她的心依然努力向他靠攏。

景宸莫名就心軟了幾分,道:“師妹,這次我臨到跟前,才發現事情有些複雜,於是立即神遊去找司命仙君查證。留你一人在宮裏,是我的不對……”

“師兄,你不必解釋。”雲渦笑吟吟的,“我不生氣的。”

景宸還想解釋什麽,她已經轉身向禦書房走去。“師兄,咱們該去和天堯告別了,師父在家等我們也該急了。”

少女的步伐有些局促,似乎急於轉換這個令他尷尬的話題。大抵每一個愛著的女子,都會無條件地為心上人留下餘地。

身後傳來長長的一聲歎息。

雲渦回頭,看到桂花仙跟上來。他難得正經,認真地對她道:“你放棄吧,景宸不適合你。”

她眼中含淚,搖了搖頭。

桂花仙歎氣,輕輕將她摟住:“說真的,你不願意考慮考慮我嗎?”

雲渦破涕為笑,道:“桂桂,你是為了曆情劫吧?”

桂花仙有些發愣。

她拍了拍桂花仙的肩膀:“至於師兄,我是不可能放下的。”

說完,她轉身離去,往宮廷深處漸行漸遠。桂花仙默默站立在原地,看她的背影最終融入到黑暗中。

夜風卷起地上的樹葉,撲到桂花仙的腳邊,像書頁翻卷的聲音。桂花仙露出苦笑。

“說什麽呢……”他語氣裏一片寥落,“我可不是為了曆情劫才找你,我是真喜歡你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