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仙情決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將曾經發生的悲劇再經曆一遍。

月老和景宸回到了月老閣後,第一件事就是將小靈參安置妥當。景宸仍然不甘心:“師父,大仇未報,我不想娶妻,隻想煉成九魂香丹救我的族人。”

“她就是你今生的婚緣,你動她不得!”月老微微動怒,使勁搗了搗龍頭拐杖,“景宸,你戾氣不消,不利於修仙,給我麵壁三日。”

景宸濃黑的眼眸中盡是失落。但他沒有多說,隻是壓抑住自己的怒氣,恭恭敬敬地對月老鞠了一躬:“是,師父。”

雲渦站在熟悉的月老閣裏,再看這裏的一點一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她歪著頭看月老,隻見他麵色凝重,微仰著頭看向天邊。

天邊烏雲滾滾,醞釀著萬丈雷霆,不時有靈蛇般的閃電漏出,將整個仙地照得雪白慘亮。

雲渦茫然看著天色:“這是要下雨了麽?”

話音剛落,她就感到身後仙風吹拂。雲渦愕然回頭,看到月老已經給整個月老閣布下結界!

她恍然大悟,這是蓐收上門算賬來了!

果然,雲端上出現一襲白衣,伴隨著的還有一曲笛音。隻是那笛音聲聲如刀,帶著離奇的憤怒在空中盤桓。

月老眯了眯眼睛,縱身飛到半空。雲渦也趕緊追上去,想要看個究竟。隻見蓐收麵色肅然,兩眸裏似乎燃燒著無聲的火焰。他的聲音震徹整個天地:“月老,你拿走了我一樣寶貝,該還了。”

“殿下,你在凡間隱居了兩萬年,量劫之禍就在眼前,已經到了清醒的時候了。”月老不卑不亢地道,“你就讓雲渦留在月老閣吧,這樣對你,對雲渦,都是好事!”

蓐收怒極反笑:“好事?你的徒弟景宸要煮了雲渦,這是好事?”

“雲渦失去一半的元神,在你身邊兩萬年,卻仍然是四五歲孩童的模樣,你覺得對她好嗎?”月老鏗然道,“如果你願意放手,我不僅會保護雲渦,不讓景宸傷她分毫,還會將仙情決傳授給她!你應該明白,仙情決的強大威力,能夠讓她成為一個真正的修仙人。”

雲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原來,是師父有心收她為徒,所有的一切都是師父故意為之!

蓐收眉心緊蹙:“仙情決,你認為她能承受得起?仙情決的真正麵目是一種武器,是一種封咒,都不是仙訣!”

“是仙訣也罷,不是仙訣也好,雲渦身負天命,她必須承受。”月老歎氣,“殿下久居人間,應該還沒聽說吧,又有天書預言出現了!”

“預言了什麽?”

“這天書上說,雲渦要麽阻擋量劫,要麽引來量劫!”

話音剛落,厚重的鉛雲層裏就劈下一道閃電,照得夜幕如同白晝。盡管雷聲炸起,但字字句句還是清晰地傳入了雲渦的耳中。

雲渦渾身發抖,緊緊抱住自己雙臂。她會引來量劫?可是,她不是身負天命之人嗎?

“一派胡言!雲渦怎麽會引來量劫?”蓐收勃然大怒,墨發在狂風中飛揚,“兩萬年了,雲渦前世今生都沒有做過一件壞事,誰都可能毀天滅地,就她不可能!”

“殿下,你別忘了,天書預言說,雲渦還可能阻止量劫。”月老麵色平靜地道,“現在和兩萬年前不同了,天界分為兩派,一派要繼續剿滅魔族,一派要順應天命。殿下,我願意順應天命,賭雲渦能夠阻止量劫!”

蓐收沒有回答,鳳眸裏的眸光森冷如冰,銳利如劍。

“雲渦被殿下用一個小靈參複生,所以她今生的命也改了,此生是我徒弟景宸的情劫。所以,無論從哪種角度來看,我都應該收她為徒,用仙情決好好教導她。”月老繼續說道。

蓐收冷冷地笑了笑:“情劫?憑他也配!”

月老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蓐收。天命如此,不可更改,否則隻能引來更深的禍端。他相信蓐收能夠想通這個道理。

黑雲在頭頂上急遽流轉,似乎在醞釀著更磅礴的情緒。蓐收冷冷地問:“假如你賭輸了,雲渦是引出量劫之人呢?”

月老默然一陣,道:“那隻能,殺了。”

雲渦頓時如墜冰窟,渾身冰冷。不過,她很快低低地笑了起來,隻是那笑聲有些像哭聲。

“如果我會引來量劫,我不等師父動手,自己都會解決我自己!”雲渦心頭發冷,自言自語地道。

她這邊心冷如冰,絕望地望向蓐收。不料,蓐收垂下眼眸,硬聲道:“她是我唯一不想殺的人。”

雲渦一怔,心頭的寒冰頓時散了不少。盡管知道蓐收此時不可能看到她,她還是呆呆地往蓐收的方向走了兩步。

“我告訴過自己千百遍,如果她真的是禍患,我就必須動手!可是……”蓐收抬起目光,望向月老,“你是司情仙君,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情之一字,竟然能軟化我的心誌,讓我舍不得殺她?”

月老歎氣。

“世間英雄,難過情關,戰神也不過如此。”月老悠悠然道,“那我更不能讓雲渦留在你身旁了。殿下,戰神就應該有戰神的架子。你擔起這職責吧!”

蓐收低眸哼笑一聲,笑容裏已經帶了解脫和無奈。

“我明白,這職責從我降生的那天起就脫不去了,如影隨行。”蓐收長歎一聲,“我會說服自己的——若雲渦真的是禍患,我不能心軟。我一定可以做到!”

說完,蓐收垂下目光,留戀地望了月老閣一眼。盡管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小靈參,但他還是想記住這個她即將展開修仙之路的地方。

“月老,我把雲渦就交付給你了,但仙情決不可操之過急!”蓐收的語氣斬釘截鐵,“那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情決之力,無人能控,仍然處在‘決’的階段,尚未成‘訣’。我希望你能量力而行,不能讓仙情決傷了她!”

月老恭敬地彎腰行禮:“殿下之命,老身謹記在心。”

蓐收伸手收起雲霧,轉身離去,眨眼就消失在天際盡頭。

雲渦呆立在半空,不知不覺中,周圍雲消雨散,夜空放晴,一輪明月向大地灑下皎潔月光。

她腦中飛轉無數個念頭,每一個都值得她推敲半天。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其中一個——仙情決。

所謂的仙訣,其實就是操縱某種仙界力量的咒語。

仙界裏存在許許多多種力量,很多仙人將這些力量馴化,就會形成一種仙訣。比如,移山咒,喚雨咒等等。

但如果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天生就桀驁不馴,就會在自身內部形成許多小的分派,力量分派之間進行決鬥,從而大量消耗力量本身。很多力量就是在這種內部決鬥中消亡的。

仙人們也會去馴化這種強悍的力量,在半馴化半失控的狀態下所形成的咒語,叫做“仙決”。

仙決不是真正的決語咒術,失控的時候,力量還是會內部消化。這就好比有個土匪窩裏發生了內訌,自己人打自己人,結果一個土匪宅就這樣消失了。隻有出現一個更加強有力的武裝組織,統治了這個土匪窩,那麽這個武裝組織所下達的每一個命令,才能稱之為“訣”。

而像月老和蓐收所說的“仙情決”,似乎是上古流傳下來的一種十分厲害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並沒有完全被收服,時不時還會發生內鬥的情況。

“怎麽會這樣,我用起來‘仙情決’的時候,明明感覺這股力量很聽話啊?”雲渦感到十分不解。她現在佩服自己,以前居然這般心大,都沒有細究《仙情決》為什麽沒有形成成熟的訣語。

雲渦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忽覺眼底色彩有些異樣,抬頭一望,頓時暗自心驚。頭頂日月迅速交替,腳下流雲匆匆,月老閣的桂花在瞬間枯榮。

她趕緊降落在月老閣的院落裏,發現那株桂花樹果然拔高了許多,樹幹也變粗了不少。看來,隻是眨了眨眼睛,便過去了四五年光景!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雲渦猛然抽回思緒,回頭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娃娃往這邊跑過來。那眉眼,那笑靨,不正是五六年前的自己嗎?

小靈參借著仙情決的力量,長大了。

她修習了幾年的劍術和法術,進步飛快,一招一式裏頗有幾分英姿颯爽,笑起來又帶著少女的純真可愛。

隻是,雲渦打量著那瘦小平坦的身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以前沒心沒肺的,不覺得難看,現在看的確有點……

“你要多吃飯,才能長得漂亮點。”雲渦嫌棄地揉了揉小靈參的頭發。小靈參自然沒有任何感覺,抽出腰中佩劍開始舞起來。

景宸從房中走出,道:“師妹,別貪玩了,你該動身了。要不然等到天黑,那些精魄可厲害了。”

小靈參停止舞劍,笑嘻嘻地道:“知道了,師兄,你陪我去吧?”

“陪你去,這收精魄的修為就不能算在你頭上了,有什麽用。”景宸神色淡淡,臉龐清朗得格外好看俊逸,“帶把油紙傘,外頭下雪了。”

月老閣是仙地,因為有仙障護著,一年到頭都沒有雨雪天氣。小靈參依言扛了一把竹青的油紙傘,開了門就往山下奔去。景宸在她身後嚷了句:“喂,你還沒加衣服呢!”

小靈參頭也不回:“不加。師兄,等我回來吃飯,晚飯要做我最愛吃的竹筍豆腐湯!”

景宸搖了搖頭,往她翻了個白眼。

小靈參這邊移動迅速,雲渦也被拉著快跑幾步,最後不自覺地就跟著走下山階。沒辦法,這裏是她的前世記憶,所以雲渦也隻能跟著自己移動方位。

到了山下,果然如景宸所說,到處都是一片白雪茫茫,銀裝素裹。小靈參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大約半個時辰後才駐足。她掏出一隻魚皮口袋,用手撐開,便吸引來許多個小光點。

那些都是本性為善的精魄,帶著一些怨氣隨雪花而落。若是積累得多了,這裏就容易形成怨氣坑。所以要趁早收起來,放煉丹爐裏煉去怨氣,才能重新放回人間。

小靈參收得差不多了,將魚皮口袋紮緊,往腰上一綁,就要扭頭離開。但她的目光忽然被雪地上所吸引:“咦?”

地上有一連串的紅梅花,映著白雪,灼灼綻放。

“這裏怎麽會有梅花?”小靈參蹲下來,揉了揉眼睛,在看清楚之後大吃一驚,“血腳印!”

雲渦也上前查看。可不是,這應該是某種猛獸的掌印,因為沾染了鮮血,就會看上去像梅花。

她忽然有不祥的預感,這該不會是……

“哇,好大一片梅林啊!”小靈參順著血掌印走過去,撥開被雪壓得極低的鬆樹枝椏,在看到一片紅梅林後歡呼起來。

小靈參跑過去,顧不上膝蓋上沾了不少雪粉,踮起腳尖去嗅靠得最近的一枝紅梅。隻是走著走著,她忽然不動了。

雲渦也看到了小靈參的所見,渾身的鮮血都凝固了。

在不遠處的梅樹下,躺著一隻血痕累累的白虎。他閉著眼睛躺在雪窩裏,漂亮的皮毛上被血汙**得很難看,一動也不動。

“蓐收……!”雲渦撲上去,想要將白虎搬起來,可是卻無能為力。她隻是這個世界的一縷幽魂。

忽然,遠處傳來了異動聲,颯颯地夾在風裏,聽上去是那樣的不和諧。

“追……它好像往這邊逃了!”

“隻要殺了他,就能成戰神!你們都打起精神來。”

這是幾名修士的談論聲,語氣中帶著欲望和貪婪。雲渦一凜,想起了蓐收那條變成石頭的胳膊。原來,他所遭受的神力式微,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嗎?

小靈參跑過來,使勁往白虎身上堆雪。她幹得很認真,不一會兒,就在白虎身上堆起了一個雪人。

可是,那雪地上蜿蜒的血掌印,卻不容易掩蓋住。因為那些修士的聲音越來越近,轉眼就響在耳邊!

雲渦心裏急得發焦,卻束手無策。她知道蓐收肯定能逃過此劫,可是再經曆一回,她仍然會恐懼驚慌。

小靈參皺了皺眉頭,往梅林裏吹了一口氣,紅梅頓時紛紛而落。這紅梅受仙地靈氣浸潤,開得比人間的要大很多,所以鋪在地上,竟襯得那血掌印一點也不顯眼了。

剛做完這一切,幾名修士便到了跟前。他們狐疑地打量了小靈參一眼:“這位仙童,看你頗有幾分修為,莫非是月老座下的徒弟?”

小靈參笑道:“正是。各位同門這是要幹什麽去?”

一個人正要回答,旁邊一名修士立即用眼神製止他,問道:“不知仙子姑姑可看到了什麽不一般的東西?”

小靈參搖了搖頭:“我一直在這裏,什麽都沒看見。”

她佯裝沉思撓了撓頭,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指東方:“對了,你們沒來之前,我聽到那邊似乎有野獸在咆哮。看來,我得和師父稟報一聲,要清一清仙地附近了。”

修士們大喜過望,連連謝過,往東邊方向追了過去。看他們走遠,小靈參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身將白虎從雪裏扒了出來。

雪粉融化,在它的皮毛上凝結成晶瑩的小水珠。小靈參用手拂去皮毛上的血汙,驚歎道:“好漂亮啊。”

她此時已經喝了景宸給煮的孟婆湯,絲毫記不起就是眼前這隻白虎,陪著她在青山裏度過了兩萬年。

那時候,白虎還是天下第一的戰神,卻為了守護她長大,和她住在青山裏當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山大王。那段日子因為有他,並沒有無聊寡淡。

可是,喝下孟婆湯後,小靈參全部都不記得了。

雲渦蹲在一旁,看著重傷的白虎,心疼地抹起了眼淚。以前每每想起來,她都會恨透了景宸。而現在親眼看到,想到,她隻覺得心酸。

為什麽非要如此殘忍,連一絲記憶都不給她留下呢?

小靈參完全沒有不知道這一切,她從百寶袋裏掏出傷藥,給白虎抹在傷口上,然後開始在掌心凝聚仙力。

她的修為不多,卻也不少,所以很快就治愈了白虎的傷口。也許是仙力恢複了不少,白虎身體上散發出淡淡的白光,漸漸就變成了蓐收的模樣。

他躺在雪地裏,眉目還是那樣清俊。若不是正在經曆天劫,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不會狼狽至此。

“奇怪,他的靈力怎麽恢複得這樣快?”小靈參用手按在蓐收的胸口上,驚道,“這靈力深不可測啊!”

她不知道,對於蓐收來說,天劫隻能給他造成短暫的困擾,過不了多久就能恢複正常。

“既然你不需要我照顧,那我就走啦。”小靈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粉,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捏了捏蓐收的臉頰。

“大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小靈參歪著頭想了半天,“我都分不清你和景宸師兄,誰更好看了呢。”

小靈參離開,雲渦也不得不離開。她想守著蓐收,盡管知道這不過是記憶中的世界,但還是會心痛,會難舍。

回了月老閣,景宸早在門口等待,一見小靈參就責備道:“你看你,不是帶了傘嗎?怎麽還弄得滿身是雪。”

小靈參搖頭:“我堆了個雪人。”她搓了搓手,嗬出一口霧氣,問道:“師兄,你給我做竹蓀豆腐湯了嗎?”

景宸神色淡漠疏離:“師父給你做了,我倒是忘了。”

雲渦在旁邊聽著看著,苦笑著搖頭。

是了,按照景宸想要拿她做九魂香丹的想法,這個時候是不願意親近自己的。一旦生出感情來,殺起來就不那麽痛快了。

但她還是感謝,他會在這樣一個雪夜等待遲歸的自己。

“師兄,可以把仙障去掉嗎?我覺得下雪天也挺美的。”小靈參搖晃著景宸的胳膊央求。

景宸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凍壞了桂花仙可怎麽辦?”

話音剛落,樹冠上便傳來一聲冷哼:“就是,凍壞了我如花似月的容貌,可仔細你們的皮!”

小靈參不悅地撅起嘴巴,不吭聲了。

可是第二日,仙障不知道被誰給去掉了。大雪紛紛揚揚落了整個月老閣,覆蓋了一層雪白素銀的外衣,煞是好看。

小靈參在院子裏堆雪人,每天都玩得十分開心。冷是冷了點,但是鑽到被窩裏睡得香甜。

月老閣下雪的第三夜,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彼時,雲渦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外的雪地上發呆。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這一切何時能夠結束。

耳畔傳來輕微的一聲咯吱聲,是靴子踩在薄雪上的聲音。

雲渦抬頭,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蓐收穿著一身月白色錦袍,臉龐在雪光的照映下格外的清貴。他很輕易地穿牆而過,就消失了。

雲渦急了,趕緊跟著進了房。隻見房屋中央燃著一個火盆,火光明明滅滅,照亮了小靈參的睡顏。蓐收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坐在她枕頭邊上,低頭靜靜地看著她。

靜謐無聲。

在這樣清寒的雪夜,蓐收伸出右手,輕輕地放在小靈參的頭上,一下下地溫柔地撫摸著。

“你居然分不清我和景宸誰更好看?”蓐收輕輕哼了一句,“我要是殺了景宸,你就分清楚了。”

雲渦撇了撇嘴,沒想到蓐收半天說出的居然是這麽一句。這隻白虎,也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了吧?

因為屋中昏暗,所以雲渦看不清楚蓐收的表情。她剛想走上前去,就聽到頭頂上方落下一個聲音:“摸夠了沒?”

雲渦赫然吃驚,抬頭就看到景宸坐在房梁上,冷冷地瞥著蓐收。蓐收眯了眯那雙漂亮的鳳眸,道:“沒摸夠。”

景宸的眸色立即變深,比剛才更加冷冽。這一道一神的目光在半空中對峙,恨不得化為利刃,將對方千刀萬剮!

然而就在這時,**的小靈參咕噥了一聲,囈語了幾句,便翻了個身麵朝裏,繼續沉沉睡去了。

景宸壓低聲音,聲線卻得意上揚:“聽見沒,她剛才喊我名字了。”

“你若是叫‘白虎’,我就信你這句話。”蓐收不無嘲諷。

景宸終於發怒,飛身下了房梁,就往蓐收衝來。蓐收不慌不忙地接招,立即化去景宸七成攻力。隻是兩人不約而同地沒有弄出任何聲響,縱身就穿出了房屋。

“你們別打啦!”雲渦追了出去。

他們自然聽不到任何勸阻,仍然在雪地裏打殺起來。隻是這種比試不含任何仙術法力,而是使用了純粹的武功。大概誰都不想驚動月老。

景宸出手淩厲,每一掌都用了全身功力。蓐收也好不迅速,躲避的身姿如遊龍戲鳳,又不時攻擊景宸上盤,拖累他出招的速度。

不多時,景宸便力不從心,但他仍憋著一股氣,不肯輕易放棄。終於,他一把鉗住蓐收兩臂。

“好你個上神,半夜探女修房間,行為不端!”景宸咬牙切齒地道,“待我上報天庭,治不了你也要讓你顏麵盡失!”

蓐收冷笑:“你要報就報去,我倒要問問你半夜不好好睡覺,在師妹房梁上窩著像什麽樣子!”

景宸一呆,恨道:“還不是你夜夜來探,我定要拿你個現行!”

“你覺得有疑點,大可以去和師妹知會一聲,不打招呼就蹲閨房,此非君子所為!”

景宸不肯落了下風,手上用力,不想被蓐收虛晃一招,頓時失了重心。蓐收也沒料到他會忽然用力,跟著滾到雪窩裏,滿頭滿臉都沾了雪粉。這還不算,兩人打紅了眼,在雪地裏滾著也要壓對方一頭。

蓐收和景宸不用任何仙力,就這樣扭打一團,半晌的功夫仍然在僵持。雲渦在一旁氣得直跺腳:“你們兩個不是小孩子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啊?”

好在他們總算打膩了,便盤算著結束這種對決。

蓐收道:“既然你我都不想聲張,那就一起鬆手,再不動武。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

景宸哼道:“行,你別勒我腰,岔氣了。”

“那你別攥我腰封。”

“誰攥你腰封了……”景宸瞪眼,猛然起身,手上卻忘記了鬆力。隻聽嘩啦一聲,他坐在蓐收腿上,怔怔地看著手中搖晃著的一根水玉色腰封。

腰封在這裏,那……

景宸低眸一看,蓐收躺在雪地上,半個胸膛都露了出來。雲渦恰好看到了結實的肌肉,頓時捂住眼睛。

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岔開一條手縫,繼續往蓐收那邊張望。蓐收沒好氣地搶過景宸手中的腰帶,道:“無禮!”

“你怎麽不穿中衣?”

蓐收橫眉冷目地整理衣服,不答。

景宸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雖然我看不慣你這位上神,但我身為修道中人,不得不顧全神祗臉麵。你來,我送你套中衣。”

“我隻穿的慣天衣。”

“是天衣。”景宸神色如常,“月老白蠶所織的天香絲。”

蓐收腳尖一轉,居然跟著景宸去了房中。雲渦看著兩人的背影,啞然失笑:“殿下,你沒搞錯吧?”

一刻鍾後,半人高的澡盆裏霧氣蒸騰,蓐收和景宸一人一頭,同盆而浴。浴盆旁的屏風上,掛著兩人的衣服。

蓐收看著景宸的眼神依然充滿不友好:“我離開後,你不要對雲渦做得太過分。”

景宸冷笑:“神君,你應該知道我師妹是什麽人。她要是真能引來量劫,你必然殺她。”

“殺她是職責所在,護她是我私心所為。”

“那你對我師妹,是職責多一些,還是私心多一些呢?”

蓐收垂眸看著身旁清波,半晌不語。

屋外,雲渦坐在雪地裏,聽到了這句話後不禁怔然,久久無言。

如果她真的是引來量劫之人,蓐收真的會對她動殺心,下殺手嗎?

她伸出雙手,癡癡地看著上麵曲折蜿蜒的紋路。

“蓐收,若你有朝一日要殺我,記得先殺了我的心。”

殺了心,就不會覺出痛……

雲渦緩緩睜開眼睛,愕然發現眼前飛舞著五顏六色的彩光,自己依然身處在聖火的虛空之中。

她從前世的記憶中出來了?

雲渦仰頭望去,隻見頭頂上是一片湛藍天空。她輕點足尖,身體便往上飛衝而去。隻聽嘩啦一聲,她下意識回頭看去,發現身後居然**漾著一片仙光!

她已經獲得了仙身!

“雲渦!”林居意的聲音。

雲渦往下一看,隻見林居意和其他幾名仙徒站在冰麵上,正向她招手示意。他們每個人都精神矍鑠,仙風四溢,看來都已經修煉出了仙骨。

“林兄弟,我們……”雲渦心情複雜,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林居易比以往冷靜自持了不少,看上去很有謙謙君子的氣質:“雲渦,我們煉出仙身後,都在這裏等你。你看到了什麽,怎麽這麽久?”

雲渦苦笑。她目睹了兩萬年的事情,能不久嗎?

“沒什麽,隻是另一半元神歸位了。”

林居意笑得坦誠:“那就好,記起魔心的下落了吧?你隻要將功贖罪,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雲渦微怔。

真的要把魔心的下落供出來嗎?

正想著,半空中突然落下莊嚴的聲音:“雲渦,你已成仙,前塵往事也悉數記起,是不是可以告知魔心的下落了?”

雲渦仰頭望去,隻見司天仙君衣袍飄飄,帶著司命仙君和花薛從半空中落下。寒風清冽,吹拂起他的兩道白色長眉,而眉下的兩道目光卻是咄咄逼人,不容她有半分躲避。

司命仙君站在他身側,和藹目光中帶著期盼。花薛更是心急,道:“雲渦,你該說了吧?”

林居意壓低聲音,催促道:“雲渦,趕緊說出來吧。”他身後的仙徒也都是滿臉焦急之色。

雲渦猛然意識到,以林居意為首的新任上仙,已經準備好去誅殺魔心來立功了。

“雲渦,你信師叔一回,有什麽就說什麽吧。”司命仙君上前一步,“想必你也知道了你師父月老為什麽收你為徒了。他頂著極大的壓力,將仙情決這股力量輸予給你,就是在等待著這一天——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因為你身負天命,所以你的一舉一動都將改變量劫!”

雲渦心潮澎湃,將手撫在胸口的位置。如果沒有仙情決背後所代表的這股力量,她估計到現在還隻能是個人參娃娃,永遠長不大,不知喜樂憂愁。

“魔心,被風七月送去了北冥仙地。”她思索良久,說出一句話。

眾仙皆驚。

司命仙君驚問:“北冥仙地!雲渦,你確定嗎?”

雲渦點頭。

陽光照耀在冰麵上,反射出閃耀的光亮,將司命仙君銀白色的胡須照得根根發亮。他若有所思地道:“原來是這樣,竟然連我都沒算出這個命局……”

話未說完,司命仙君仰頭哈哈大笑。

司天仙君和花薛忙問:“司命,你笑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笑因果循環,我笑世事無常,我笑命運弄人啊!”司命仙君收了笑色,嚴肅地看著雲渦,“雲渦,你對師叔說實話,你心裏對景宸是不是還有怨恨,因為他曾經想將你製成九魂香丹?”

雲渦喉頭發緊,心頭苦澀,點了點頭。

“你不用怨他,你們兩不相欠!十幾年前的北冥仙地,生活著的都是景宸的族人。他們的生活原本平靜和美,可是雲渦啊,你讓風七月將魔心帶去那裏,魔心會壯大附近的魔族分支,也就是蛇魔族。蛇魔族為了爭奪仙地,將景宸的族人殺了個幹淨。景宸走投無路,拜在月老門下,又去青山將你擄了出來,讓你和蓐收殿下分開!你說,誰是因,誰是果?你說,是景宸欠了你,還是你欠了景宸?”

雲渦頓覺渾身冰冷:“北冥仙族?”

反複念起這四個字,雲渦適才想起,在月海池的那次,她看到了景宸後背上的黑色妖蓮,就是北冥仙族的族徽。

是她,讓魔心到了北冥仙地,導致景宸一族的覆滅。原來,景宸背負著的血海深仇,原來都是拜她所賜!

“雲渦,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麽嗎?”花薛絕美的臉上壓抑著怒氣,“就是明明你虧欠天下人,卻總是做出一副天下人虧欠你的模樣!要不是你藏匿魔心,怎麽會留下蛇魔族這個後患?”

雲渦如遭雷擊,頭腦懵懵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師叔,我、我不知道……”

她忽覺臉上冰涼一片,用手一抹,發現滿手的淚水。日光將手掌上的水光照得發亮,讓雲渦莫名就記起了和景宸離別的那日,他身上那股好聞的鬆竹味,她偷偷塞到他袖中的那串朱紅道珠。

原來不是他辜負她,而是她有愧於他。

“罷了,這一切都是命局所定,也不是你故意為之。”司命仙君往前走了一步,“雲渦,你師父一直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用仙情決改變仙魔對峙的格局。你既然已經修成仙身,就好好修煉吧,爭取修成高階上仙!”

雲渦慢慢地跪了下去:“是。”

司天仙君想說些什麽,但司命已經將話說到位,他也不好說出那些責罰的話來,便道:“雲渦,你回去吧,記住你師叔的教誨。”

“是。”

從北漠離開的時候,雲渦心情寥落,神情懨懨。林居意跟在她身旁,安慰道:“雲渦,別想太多,待我等去北冥仙地將魔心毀掉,你這些罪名就全部一筆勾銷了。”

雲渦愣了愣,扭頭看林居意。他臉上帶著少年意氣,仙衣飄舉,很有飄逸出塵的味道。可是,他說出的卻是帶著殺戮意味的話。

雲渦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回到戰神宮,望見宮門口那兩隻趾高氣昂的銅鶴,雲渦隻覺心頭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巨石。

將前塵往事曆曆盡數,她不知該如何麵對蓐收。上一世,他的確對她百般折磨,卻也用兩萬年的陪伴當做補償。這一世,又有天書降世,預言她有兩重命運——要麽阻止量劫,要麽引來量劫。

她的命格,連司命仙君都無法斷言,更何況蓐收。

他怎麽會,殺了她嗎?

雲渦思前想後,心事重重地進了戰神宮。過了三十三道銅門,她再一次站在楓林書閣的門前。

楓葉豔豔,將仙霧染就一條漫漫紅光,在白色書閣前一字排開。蓐收和祝融站在書閣門前,負著雙手看仙徒們魚貫而入。

甫一踏入園林,雲渦就覺察到遠處的神奴們看過來的目光,那目光裏帶著豔羨、嫉妒、急躁的情緒,燒得她臉上火辣辣的。

也是,他們如今是仙,將來由花薛封賞一個仙職,就是位列仙班了。

雲渦微微抬頭,目光剛觸到蓐收,便趕緊轉到旁邊的祝融身上去。短短幾個時辰不見,祝融居然長高了幾寸,是個小小少年,再不是那肉團團的奶娃娃了。

他見雲渦看著自己,露齒一笑,眼梢往上一瞥,示意雲渦去看蓐收。雲渦哪裏敢看蓐收,隻好將頭埋得很深,跟著其他仙徒跪地道:“見過殿下,見過祝融大人。”

蓐收淡掃她一眼,才道:“爾等如今都已經修成仙身,以後就要為仙庭效勞。眼下有一樁頭等要事需要你們去曆練,你們可有信心?”

“有!”眾仙徒齊聲回答。

蓐收走了兩步,目光在每一張臉上逡巡:“想必你們都已經知道,魔心被藏匿在北冥仙地的事了!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了兩萬年之久,並不是說去仙地摧毀魔心這麽簡單了。”

“謹聽神君教誨!”眾仙徒聲震如雷。

雲渦一怔,沒想到自己剛供出魔心在北冥仙地,消息就已經傳到蓐收耳朵裏了。

隻見蓐收滿意地點頭,道:“魔心和仙地靈氣合二為一,會壯大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蛇魔族。所以你們此行執行任務,心裏一定要清楚兩點:第一,蛇魔族十分敏感,你們潛入仙地的時候一定要低調行事,不能被發現任何異常。第二,如果發現蛇魔族有強大妖孽誕生,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殺之!”

“是!”眾仙徒回答。

雲渦還在思量著心事,隻是跟著喊了一聲。林居意扭過頭來,低聲對她道:“雲渦,沒想到事情這麽複雜。我還以為查出魔心的下落,直接毀掉就可以了呢。”

“都過去這麽久了,情況自然有變。”雲渦垂下眼眸,有些傷感。

林居意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讓情況有變,本來就是雲渦導致的後果,他居然還提起這茬。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林居意放軟了語氣,“雲渦,你可千萬別生我氣。”

雲渦搖頭:“本就是我的錯,不關你的事。隻是你確定要去北冥仙地嗎?此行可不簡單。”

林居意吭哧了兩聲,白淨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潮。

雲渦心裏頓時明白三分:“你是為了下凡,順便看望螢月吧?”

林居意驚了一下,幹笑道:“知我也,莫過於雲渦也。其實,我是想下凡看望螢月,順便去北冥仙地。”

雲渦哭笑不得,再看其他仙徒,也都是一副躊躇滿誌的模樣。她開始隱隱擔心,大家都不當魔心是回事,以為憑借仙力就可以除掉後患,這個時候想法太簡單,以後可有苦頭吃。

她正恍惚著,忽聽祝融的聲音傳來:“既然神君訓過話了,那我就繼續帶領大家修習火術了!”

眾仙徒紛紛起身,去往修習場走去。雲渦也想跟著林居意離開,不料蓐收從身後喊住她:“雲渦,你跟我來。”

雲渦和林居意對視一眼,眼神裏帶著驚恐。

一想到前世的種種,雲渦就頭皮發麻,一百個不願意麵對蓐收。可他已經喊了,她不得不回身,低著頭走到他麵前:“殿下。”

蓐收沒有回答,眼眸中靜默無波,等到眾仙都散盡,才淡淡地道:“怎麽突然這樣生分,你以前都喊我山大王的。”

雲渦鼻子一酸,淚水已經凝在眼中:“蓐收,當年你為什麽要陪我兩萬年那麽久?”

既要她死,為何還要幫她轉世為一個小靈參?既要恨她,為何還要她對他心生眷戀?

蓐收默了一默,才道:“年年歲歲人相同。”

後來,無數個渺渺長日裏,他終於明白——花朝節的那晚,他對她說到每一句話都出自真心。

他太寂寞了,很想有人在身邊陪他哭,陪他笑。他已經擁有了太多太多黯淡無光的枯燥時光,沒有她,日子又將沉寂下去。

所以當她元神化為齏粉的時候,他拚盡了全力也要保住她。不為別的,隻是想再看一眼那心無旁騖的笑容。

結果,愈陷愈深,再也無法脫身。這時候他才明白,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的真心說了出來:隻願,年年歲歲人相同。

雲渦默然心痛,淚水漣漣落下。在前世記憶裏積累的委屈、不甘,在這一刻終於爆發。

“蓐收,其實你早就知道,即便是找到魔心事情也會變得棘手吧!知道魔心的下落,根本就毫無意義,為什麽你還要堅持?”雲渦上前一步,盯著他的眼睛問。

一片楓葉悠悠落下,飄到蓐收手中。他稍微將手指收緊,那楓葉便化為一團火焰,燃燒殆盡。

火光中,他的眼眸煜煜生輝。

“雲渦,連我都不敢相信,”蓐收努力壓抑著情緒,“我這麽說,這麽做,隻是為了保住你。”

他說了許多遍要殺她,可從未動手。

相反,他無數次挺身而出,護她周全,生怕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情之一字,無人能解。

仙風拂過,吹響整個楓林,似乎火龍在湧動,似江花悄然綻放。有多少心事,都付予這簌簌葉聲,隨風散去。

雲渦想笑,卻止不住哭,最後伏在蓐收的肩頭,索性放聲大哭。蓐收一邊撫摸著她的頭發,以示安慰,一邊道:“別哭了,都過去了。”

“是我錯了,錯了!”雲渦抽泣道,“我不該藏匿魔心,害了你,也害了景宸師兄!”

蓐收手上動作一頓,扳過她的身體,盯著她的眼睛道:“你沒錯,是我錯了。”

“殿下……”

“天命不可違,讓新神順遂地誕生,然後將我取而代之,那才是正道!現在我違抗天命兩萬年,才造成這樣的後果。”蓐收神色黯然,“仙魔大戰之後,魔心裏積累了太多的怨氣!加上蛇魔族是魔族中最為陰邪的一脈,由它們誕育新神,恐怕會生出毀天滅地的邪神!現在玄武也隕落了,我的天劫還未過去,恐怕量劫就是指這個了。”

雲渦臉色慘白:“不,不會!”

“雲渦,接受現實吧,我也會像玄武一樣死去。真正的量劫,就是支撐天地的四方力量損失兩方,然後妖孽橫行於世,天地崩塌,生靈塗炭!”蓐收加重了語氣。

雲渦看著蓐收,像看一個陌生人。眼前的這位上神,從來都是意氣風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怎麽會說出這樣絕望的話呢?

蓐收苦笑,沒有回答。

數萬年都沒有找出的辦法,能被一個小妖仙找出來?連支撐天穹的兩神都可能隕滅,一個小妖仙能夠救世?

“別說這個了,先探探北冥仙地的情況吧。”蓐收往書閣方向瞟了一眼,“我約了景宸見麵。”

景宸!

雲渦乍聽到這個名字,如同頭上炸了幾個驚雷,木雕泥塑般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蓐收八風不動,靜靜地看著她:“怎麽,歡喜得不知所措?”

“不,不是。我是覺得這個消息太突然了。”雲渦結結巴巴地道,“景宸為什麽會來這裏?”

“難道你都沒注意到,祝融都長高了嗎?”蓐收抬手幫她扶了扶發髻上的白玉簪,“就在你們鍛仙身的這段時間裏,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你們從漠北回來的路上,需要穿過層層結界,時間的流逝也比這裏要快得多。”

一個月了?

居然已經這樣久了嗎?

雲渦抬頭望著天穹,金烏在頭頂灑下溫暖的天光,讓她陡生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覺。

越過楓林,雲渦走進書閣。書閣的八牑門扉全部打開,仙風從四麵八方吹來,吹得皮膚上涼涼潤潤的。蓐收在正中央的一隻桌案上布下茶點,嫋嫋茶煙從壺嘴裏飄散而出。

雲渦正襟危坐,腦子裏想著等會兒見到蓐收,她該如何說,如何做。如今不是師兄妹了,她還做了蓐收的側妃,那等會兒見到景宸,要該如何招呼呢?

喊師兄不妥,喊景宸太過生分,那……

她想來想去,都沒有最後下定論,忽然聽到仙娥稟道:“神君,修士景宸求見。”

“讓他進來吧。”蓐收示意仙娥。

仙娥答應一聲,不多時便領進一名男子。雲渦抬眼望去,景宸如今不是修士打扮了,換了人間的對襟長衫,衣角繡著青竹,很有幾分清雅氣質。他憔悴了一些,顴骨高高聳起,但那雙眼睛還是那樣黑而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雲渦想說什麽,嘴唇顫了幾下,什麽也沒說。倒是他,落落大方地行禮:“見過蓐收殿下。”

語畢,他輕聲道:“雲渦。”

在來天庭之前,景宸應該就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了,可他執拗著不肯喚她側妃,隻喊雲渦。

蓐收斜了景宸一眼,淡淡地道:“坐。”

景宸在雲渦對麵坐下,目光坦然地看著她:“雲渦,你近來可好?”

“好,”雲渦猶豫地道,“我已煉成仙身。”

“那就好。”景宸垂眸一笑,“你比師兄有出息,師兄打心眼裏替你高興。”

仙娥施施然走過來,奉上三杯仙茶。茶水清亮,雲渦看到杯中水麵上映出自己的倒影,是那樣彷徨無措。

蓐收將兩人反應盡收眼底,冷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雲渦約你來戰神宮呢。”

蓐收慢慢呷茶:“你複活族人的事,進行得怎樣了?”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殿下的眼睛。我用司命仙君的胡須,已經讓一千多名族人複生了。”景宸有些低落,“胡須和靈藥都已經用光,再多就不可能了。”

雲渦在旁邊聽得心驚膽戰:“複活族人!師兄,你還是在想著複仇嗎?”

蓐收語氣淡淡,截過話頭道:“雲渦,景宸現在和我們有共同的目的,都是蛇魔族。我已經想過了,他要奪回北冥仙地,而我們要探知蛇魔族的內部情況,正好聯手合作。”

“不錯,說起來還要感謝殿下的高抬貴手。”景宸道,“當年殿下完全可以追查我私藏司命胡須的事,也可以察覺到我複活族人的異變,但殿下還是給了北冥仙族一線生機。”

雲渦憂心忡忡:“可是去北冥仙地太危險了,我不想把你卷進來。”

“雲渦,你要知道,北冥仙族是原居民,七竅所發散的氣息不易被蛇魔族察覺出異樣來。用複活的北冥仙族做掩護,再好不過了。”蓐收道,“景宸一族,是最合適的人選。”

“雲渦,是我心甘情願。和天界聯手,一可以報仇,二可以複活族人,我求之不得。”景宸道,“我早就知道蛇魔族的可怕!他們十有八九已經聽說天書的預言,肯定想要誕育出新神來維護自己的利益。所以,一旦發現有仙人侵入,蛇魔族是什麽事情都能做出來的。”

雲渦無言以對,隻好舉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仙茶在舌尖先是散開苦味,接著才化出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即便如此,她仍覺得難過。

“師兄,你應該知道吧?”雲渦的笑容有些發苦,“如果不是我藏匿魔心,你的族人不會死。”

“我知道。”景宸沒有半分猶疑就回答。

雲渦點了點頭:“那我就直說了。如果你想複活所有的族人,可以拿我去煉九魂香丹,我沒有怨言的。”

說話時,她的眸光清亮如水,柔柔地望著景宸。他卻覺得那柔軟的目光中有著某種堅定。

“師妹,我今日來戰神宮,是取幾件仙器的,不是來算舊賬的。”景宸淡淡一笑,從袖中掏出一隻方匣子,“我要說的話,都在匣子裏麵。”

他說完,將匣子往雲渦的方向推了推。雲渦接過來,發現那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匣子。做工不是很精致,用料也隻是普通的鬆木,不由得心中有些疑惑。

雲渦試探地看向蓐收,隻見他神色如常,依舊意態風流地在品茶,似乎都要醉在這悠悠茶香裏了。察覺到她的目光,蓐收目光帶笑地看過來:“收就收了,看我做什麽。”

雲渦頓時麵上一紅。

她沒想著征求他的意見,不過是怕他拈酸吃醋。既然他不在意,她也就放心了。

景宸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淡淡一笑,起身道:“神君,我不宜多留,還想早早拿了仙器就走。”

蓐收向仙娥招了招手,仙娥便走過來,將景宸引出了書閣。離開之前,景宸向雲渦投來極為留戀的一眼,讓雲渦的心又忍不住疼了起來。

書閣一時間剩下他們,氣氛頓時靜默下來,有些尷尬。蓐收沉默著飲茶,一杯又一杯。

他平日裏不是這樣的,隻有飲酒才會豪飲,品茶隻細細品嚐。如今這樣反常,估計是心裏有些不舒服。

雲渦怯怯地將盒子推到他麵前:“蓐收,要不你幫我打開這個盒子好了。”

蓐收勾唇,浮起一抹笑意:“這是景宸送你的,我看了多沒趣。”他放下茶杯,哼了一聲,“我隻是驚歎景宸的膽子居然越來越大了,居然當著我的麵,給我的女人送東西。”

“那你還默認我收這隻盒子?”

“量劫在即,景宸不能出意外。我知道這層厲害關係,景宸也知道,所以他才會如此膽大。”蓐收麵色冷了幾分,“一隻盒子而已,還能翻出天去?我倒是不信了!”

“蓐收……”雲渦著急辯解,蓐收卻順勢一抬她的下巴,嘴唇幾乎觸碰到她的眼眉。這陡然發生的靠近,讓她立即方寸大亂,差點把那隻鬆木盒子推到地上。

他隻是垂眸看著她,眸光深邃如海。

“雲渦,我信你。”說完這句話,他便送開了她。雲渦重新坐回去,幾乎按捺不住心跳。

蓐收起身,道:“等會兒去獸園,混沌獸該還給你了。這幾日你多跟祝融學些東西,隨時準備下凡。好多老朋友,你也該聚聚了。”

下凡?

雲渦頓時又驚又喜。

“真的嗎?”

蓐收微微頷首。

想到白旭和螢月,還有師父月老,雲渦激動極了。在天庭的這段日子,是她所度過的最漫長的時光。隻有蓐收,才是唯一的亮色。

“我還有事要忙,你自便吧。”蓐收信步走到書閣的憑欄處,飛身離開。雲渦抱著那鬆木盒子好一會兒,才晃了晃。盒子裏咣當作響,應該是有什麽硬物在其中。

並沒有什麽異樣。

她終於放心,將黃銅搭扣使勁掰開,然後打開盒蓋。可是內裏的事物,卻讓她微微發怔。

一串朱紅道珠,靜靜地躺在裏麵。

從認識景宸那天起,這串道珠就沒有離開過他的手。直到在峨眉山的囚牢裏,景宸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才將道珠贈予她。可是,她為了表明心跡,和他一刀兩斷,偷偷地將道珠又塞回了他袖子裏。

景宸說,我想說的話,都在匣子裏麵。

他要說的,就是這串朱紅道珠。這是送給她的東西,永遠都是她的。在她身上用過的真心,也永不可廢。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指骨分明的手,輕輕地將那串朱紅道珠拿起。雲渦赫然一驚,回頭望去,隻看到蓐收將那道珠高高拎起,仰著頭左右打量的畫麵。

“蓐收!”

他,他不是早就離開了嗎?

“這也沒什麽稀奇,怎麽就能將你的心攪得一團亂呢?”蓐收在手裏把玩著那串道珠,笑容帶著略微的邪氣,“你喜歡道珠,我砍了琅玕樹給你做一百個,一萬個,好不好?”

雲渦大窘:“你不是說,對這盒子裏的東西不感興趣嗎?”

“可我對你的心感興趣。”蓐收一把將道珠收起來,猛然靠近雲渦,慢慢地撫摸著她的唇,“我替你保管。”

“不行……”

他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加了力度,雲渦頓時語塞。

“放我這裏,你知道怎麽拿回來。”蓐收丟給她一個得瑟的眼神,才洋洋自得地離開。

雲渦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得意離去的身影,氣得直跺腳:“小氣虎!是你說不在意的,現在又搶了道珠!拿回來,你不給,我知道怎麽拿回來啊?”

蓐收浮在半空,聽到了她的聲音,卻隻一笑,瀟灑離開。

雲渦氣得撅起嘴巴,怏怏地離開楓林苑,回了寢宮。她鬱悶極了,一想到那串道珠被蓐收搶去,就各種不舒服,就連仙娥將混沌獸給她引來也沒在意。

“娘娘, 您的混沌獸在這裏。”仙娥重複了一句,雲渦才恍然回神。她回眸,隻看到一團粉色。

“在哪兒?”

仙娥掩唇笑道:“就在你眼前呀。”

雲渦揉了揉眼睛,才認出那團粉紅就是混沌獸。它再不是炫酷的火紅色異獸,而是成了一隻萌萌的粉紅小獸。

“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啦?”雲渦一把將它抱住,揉了又糅,“萌死啦!”

混沌獸從鼻竅裏噴出一口氣:“很醜嗎?我看不見!可惡的蓐收,把我放星河裏漂洗了三天三夜!是不是褪色了!”

“哪有,很可愛!”雲渦一把將它抱住,笑得格格響,“這樣順眼多了。”

混沌獸甕聲甕氣地道:“隻要你喜歡就好。”

仙娥笑了笑,就此告退。

等到四下無人,雲渦才道:“混沌獸,你知道我今日見到景宸嗎?”

混沌獸拱了拱鼻子:“我知道。”

“你知道?”

“整個戰神宮都飄著一股酸味,這是蓐收吃醋了。他吃醋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景宸嘛。”混沌獸的語調輕快,很是開心。

雲渦驚訝極了,混沌獸原本不識善惡,現在居然能夠洞察這麽細微的心思。她問:“你怎麽變化這樣大?”

“多虧了蓐收殿下,他給我喂了不少靈藥。”混沌獸搖頭晃腦地回答。

就在這時,宮門口忽然砸來一個聲音:“我可以把那些靈藥都收回去。”

“混沌獸,趕緊走。”雲渦偷偷捅了捅混沌獸。混沌獸趕緊從窗戶飛了出去。不料,蓐收一抬手,便生出一股勁風將窗扇猛然闔上。其中一扇狠狠地拍在混沌獸的屁股上。

隻聽“哎呀”一聲慘叫,窗外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

那慘叫聲聽著就疼。

“混沌獸!”雲渦想追上去看個究竟,不料蓐收在她身後道:“你要是去看了,它就不是摔傷那麽簡單了。”

雲渦一頭霧水,回身木呆呆地看著蓐收。他坐在桌案前拿起一本書卷,鎏金燈枝在他的仙衣上灑下一片淡黃色的光暈。他的眉眼裏帶著笑,也帶著冷,淡淡地掃過來一眼,已經足夠震懾。

“你打算將它怎樣?”

“你喜歡清蒸還是油炸,或者泡酒?”

雲渦知道他到底還是生了氣,笑嘻嘻地坐到他身旁,撒嬌般地搖晃著他的手臂:“都不喜歡。”

蓐收拿著書卷沒動。

“是你讓我見景宸的,現在又在這裏生悶氣,算什麽事呢?”雲渦將頭靠在他的胳膊上,“我現在對景宸隻有愧疚之心和師兄妹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怎麽這樣重視他送你的道珠?”蓐收側臉,用眼角睨了她一眼,“我送你的白玉簪,比他的要貴重許多。”

雲渦坐直了身子,鼓起勇氣,道:“蓐收,把簪子還給我,好不好?”

“我說了,想要就自己來拿。”他語氣毫不含糊,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雲渦撅著嘴巴站起來,上下打量了下蓐收,委屈地道:“論打架,誰能打得過你啊?”

蓐收不言語,依舊看著書。

“要不你就給我放放水吧,你裝睡,我把道珠偷過來。”雲渦跺腳,“不然我怎麽拿?”

蓐收終於將目光從書上挪開,好笑地看她一眼。

雲渦跺腳,懊惱地道:“那我隻能智取了!蓐收,來打個賭吧,我賭贏了你就把道珠還給我,如何?”

從前世的經曆來看,她的賭運還不錯,唯一一次和蓐收打賭就賭贏了。

蓐收嗬嗬笑出了聲。這一笑如白雪融化,春光和煦,讓他整個人生動了不少。他笑得幾乎喘不過來氣,連聲說:“傻瓜,小傻瓜。”

雲渦傻了眼,嚷道:“蓐收,到底要我怎麽拿,你倒是給個準話啊?”

話音剛落,雲渦就被他一把拉到懷裏。她仰麵躺在他懷裏,瞪圓眼睛看著他的麵容,心如鹿撞。

蓐收攥住她的手腕,慢慢地引她伸進衣襟裏:“想要,自己來拿,我放這裏了。”

仙衣裏溫暖舒適,他的體溫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渡過來,她的手頓時被一團熱度所包裹住。

雲渦猛然明白了他是什麽意思,臉紅得像熟透的蝦。她快速往他腰裏一摸,掏出那串道珠後,就要掙開他的懷抱。

“放開我。”雲渦掙紮。

蓐收沒理她,舉起右手,手心裏便放出陣陣白色波光。那是從內到外擴張而成的結界,將所有仙人都隔絕在寢宮之外。接著,他低下身子,和她肌膚相親:“你隻能想著我。”

雲渦臉頰緋紅,任由他動作,側臉看到那串道珠,隻覺得像是景宸在看著她。她羞窘,隨手扯出帕子扔過去。

帕子輕飄飄地蓋在道珠上,她的心也定了定。

誰知,蓐收忽然抬手,將那帕子扯開丟去老遠。

雲渦驚愕:“你……”

“你想要躲開他,我偏不讓你躲。”蓐收一邊撫摸著她的頭發,一邊垂眸看她。雲渦徹底被激怒了,使勁捶著他的胸口:“你懷疑我和景宸?!”

“對。”

“我既然認定了你,心裏就不會有別人。”

“那最好。”他的語氣曖昧又低沉,“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

蓐收的聲音低下去,再低下去,化為這暗夜中的一縷輕歎,幽幽地**入雲渦的靈魂裏。

雲渦將他抱得很緊,所有惱恨和羞怯,都在他的攻勢下化為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