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情剪

眼前是一副活色生香的場麵。

一雙雙纖手捧起池水,澆在凝脂般的肌膚上。氤氳水霧中,隱約可見女子們姣好的身姿。有女子甚至脫下自己的肚兜,和同伴們一起戲耍清波。

配上削金切玉的陣陣笑聲,這畫麵太過**。

雲渦看得兩眼發直,臉頰燙熱,下意識地望向身後的景宸。隻見他麵色不改,身姿如鬆地立在一片荷葉上,目光中沒有絲毫溫度。

“師兄,”她笑得無賴,“這場麵真是有辱斯文,不如你回避?”

景宸看都沒看她一眼:“東邊數起第三個,生了動情絲。”

雲渦怔愣,回頭去看,果然看到有一名仙女的手腕上有一根紅絲。

這根紅絲就是動情絲,平常是看不見的,隻有他們月老門下的仙童才能看到。一旦出現此絲,就說明這名仙女已有鍾情之人。

再看那水中人,千嬌百媚,國色天香,是西王母座下掌管醫藥的九仙女。

“身為仙界女娥,不但沒有做到清心寡欲,修身養性,反而生出不該有的齷齪心思,這才真的是有辱斯文!”景宸的聲音猶如冷冷冰雪,“雲渦,你來善後吧,師兄先走一步。”

言畢,還未及雲渦喊出半句,景宸便一甩袍袖,化為一絲雲煙散去老遠。

雲渦臉上湧起一陣陣的燙熱。她總覺得景宸剛才那一番話,表麵上是說九仙女,其實是說她自己。

她和師兄雖然同為月老座下仙童,修為卻完全迥異。比如,她剛才看到的是嫵媚的九仙女,落在師兄眼中,就隻是東邊數起第三個。

怎麽辦呢,誰讓她做不到景宸的冷心冷肺!

雲渦無奈地搖頭,從腰中掏出一把小銀剪刀。這是月老賜給每位仙童的斷情剪,可以剪斷任何一根動情絲,隻需啪哢一聲,管她是海誓山盟過,還是已經花前月下,都會對心上人絕情絕義。

她和景宸今日之所以來到瑤池,也是受了西王母之命,查驗仙女中有沒有動情之人。一旦發現仙女手腕上有動情絲,立即剪斷不說,還要事後向西王母報備。

雲渦抿了抿口中的隱身丹,悄悄地向九仙女遊過去。可是就在她舉著斷情剪,想要趁其不備剪斷動情絲的時候,一捧水突然撲在她的臉上。

“哎呀!”雲渦驚叫出聲,口中的隱身丹頓時滾落水中。等她抹掉臉上水珠,隻見眾仙女齊刷刷地看著她,個個麵上慍怒。

完了!

失去了隱身丹的庇護,雲渦整個人都無法隱匿。她忙將斷情剪藏在身後,僵笑道:“各位姐姐,我是新晉仙娥,特來傳西王母之命,水冷天涼,姐姐們還是早些回去得好。有所叨擾,先走一步。”

雲渦轉身就走,可是肩膀卻被九仙女摟住。她心驚膽戰地回頭,看到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笑臉。

“這位妹妹是新來的,那我豈有不招待之理?”九仙女笑道,“今年的瓊玉釀可美了,不嚐一杯可惜。”

說著,她便將雲渦夾帶著飛升起來。伸手不打笑臉人,雲渦也隻能敷衍著推辭。

到了一處僻靜的仙地,九仙女才施施然收了禦雲術。雲渦正等著她拿瓊玉釀出來,沒想到九仙女脫口而出:“這位妹妹莫非是月老門下的玉女仙童?”

雲渦被唬了一跳,忙掩飾說:“自然……不是。”

九仙女已經換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可你手上拿著的,分明是斷情剪。”

“既然你都看出來了,我也不隱瞞。”雲渦老實,幹脆地認下,“九仙女,莫怪我狠心,絕情寡欲是天條,就算我不剪你的動情絲,也得向西王母報備。”

“我明白,可你能不能寬限我幾個時辰,容我向情郎告別?”九仙女落下淚來。

“這個……”

雲渦猶豫不決。對方好歹是個仙娥,自己不過是個沒有飛升的散仙。一旦出了問題,罪責自然是她擔得最重。

“和情郎敘上一兩句話,我此生就再也無憾了,還請仙童成全。”九仙女已經哭得梨花帶雨柔無骨。雲渦終究動了憐香惜玉的心思,同意了。

九仙女立即親親熱熱地挽住她的胳膊:“你放心,等見過他,我定讓你剪斷動情絲,不讓你為難。”

雲渦剛想答話,就覺得一根舌頭酸麻無比。她心知不妙,想要推開九仙女,卻已經晚了。

“修為不高的小散仙就是好騙,這麽快就被我控製了五識神。”九仙女收起眼淚,狡詐一笑,“小仙童,跟我走一趟吧。”

不要啊!

雲渦眼淚都要迸出來了,無奈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乖乖地跟著九仙女飛到一處仙宮。仙宮高聳巍峨,氣勢磅礴的大銅門上掛著燙金牌匾,上書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戰神宮。

“什麽人?”凶神惡煞的看守將她們攔住。

九仙女道:“這位是新晉仙醫,奉西王母之命,來給蓐收大人把一把仙脈。因為是生麵孔,才讓我跟著走一趟。”

雲渦想說“救我”,說出來的卻是:“還請這位仙官給通報一聲。”

看守這才收起了金色長刀:“進去吧。”

雲渦苦不堪言地被九仙女拽進仙宮。一路上閬苑仙葩,她也無心欣賞,就想著該如何應付這尊大神。走過七八個回廊,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塊落英繽紛的林地。花光璀璨中,依稀有白衣少年在樹下喝酒。

九仙女眼中頓時散出無限柔情,手腕上的動情絲也灼目了幾分。她上前走了幾步,輕聲道:“蓐收大人,仙醫來訪。”

那少年抬起頭,一雙鳳目醉眼迷離,直勾勾看進人心裏頭去。光潔的額頭上,散落幾根發絲,給這絕世風華添了愁緒和寥落。雲渦隻看了一眼,就挪不開眼睛了。她隻覺得世間名花在他眼前都要羞慚到凋謝,天上明月都恨不得躲到雲後。這風姿飄舉,妙手丹青無法繪製一二,錦繡詞筆也會覺得詞窮,當真是舉世無雙。

他懶洋洋地將酒壺在手上轉了一轉:“什麽仙醫,本座無病!”

“是西王母娘娘的命令,大人還是走一走流程吧。”九仙女從身後扯出雲渦,快步上前。

就在這一瞬,雲渦和少年四目相對,忍不住在心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可能是他氣場太攝人,引得她不敢直視。

少年緊緊地盯著她,居然問出一句:“是你?”

雲渦在腦中搜遍回憶,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隻得回答:“見過大人。”

寒暄過後,雲渦並不見蓐收有所鬆動,他仍然緊緊盯著自己,那目光裏情緒複雜。九仙女不顧雲渦的窘迫,從她腰中掏出紅絲,上前道:“大人,那我等就開始把仙脈了。”

說著,九仙女將紅絲輕輕纏在蓐收的手腕上,並手指靈活地打了個死結。雲渦這才明白她的用意,九仙女這是要借把脈之際,用紅絲將自己和蓐收大人纏在一起!

月老即司情仙君,掌管天下所有情事,常常用一根紅絲將有情男女的手腕纏在一起,讓他們終成眷屬。可雲渦不知道,如果月老紅絲促成了一對孽緣,該是什麽後果。

她的手指發抖,想把紅絲丟開,可還是往九仙女手腕上的動情絲纏去。那少年突然開了口:“沒見過這樣用診脈絲的。”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診脈絲!雲渦在心裏呐喊了千百遍,嘴上卻隻能言不由衷地道:“這是本醫仙最近剛試用的法子,還望大人見諒。”

蓐收勾唇而笑:“你何時改行做仙醫了?”

他句句都帶著熟稔,這回反倒是雲渦開始發愣了。她何時跟這位大人有過一麵之緣?

可還沒她反應過來,蓐收已經欺身過來,一把撈過她的脖子,手中酒壺傾斜,清亮酒釀倒得她滿嘴都是。“來,既然許久不見,這一杯瓊玉釀不嚐一嚐太可惜了。”

他的溫度從腰間後背上傳來,嚇得她一晃神就喊了出來:“上神自重!”說著雙手一推,撐起了他的胸膛。蓐收一把將她放開,眼眸裏浮起笑意:“五識神歸位了?”

雲渦動了動四肢,發現剛才她心智大亂,反而抓回了被九仙女控製的五識神。她脫口而出:“上神,我不是仙醫,是月老門下仙童!是九仙女控製了我!”

九仙女頓時臉色煞白。

“我知道。”蓐收涼涼地說,睨向九仙女,“你不過是一個低等仙娥,竟然也動了誕育神族的心思,好大的膽子!”

“蓐收大人,我隻是愛慕心切,並無異心啊!”九仙女期期艾艾地懇求。可是他絲毫不為之動容,將手腕上的紅絲一把扯斷,大手向雲渦麵前一伸。

“斷情剪。”蓐收一字一句地道。

雲渦顫巍巍地將斷情剪放在他的手心。九仙女淚眼相望,一邊搖頭一邊向後縮去。蓐收趨步向前,一把將她揪起來,剪刀利刃刺破皮肉,一下便剪斷了那根動情絲。

九仙女淒然慘叫。斷情絕情之際,疼痛鑽心。

那慘叫一聲聲地低下去,最後是弱弱的哭泣。雲渦知道,七日之後,九仙女再也不會生出任何情意。不知她到時候會不會恨絕了蓐收大人呢?

雲渦這般想著,忽覺手心一涼,竟是他將斷情剪還了回來。她無措地道:“大人……”

“還不走?月老這會兒在宮外等你,估計你也到了複命的時刻了吧。”蓐收靜靜地道,全然沒有了方才的狠辣陰戾。

雲渦這才記起正事,忙小碎步跟上。兩人一時無語,雲渦正在暗自慶幸,忽聽幽幽一句傳來:“聽聞月老的仙徒能洞悉世間情事,不知你能否看到我手腕上的動情絲?”

雲渦被問得差點找不著北,心中暗歎這位上神情緒也太多變了。他狠的時候比誰都狠,可怕的是,狠完了還跟沒事人兒一樣。

“大人乃上古神族,威名遠播六界,聞者無不心生敬意,我小小仙童哪裏能夠參破。”雲渦結結實實地拍了一記馬屁。其實真相是,她的修為太過淺薄,隻能勉強能看透九仙女之流。至於蓐收大人,他可是上古神祗,她哪裏能夠查探到他動情不動情。

再說,她也沒興趣八卦一下,到底哪個倒黴蛋會被他喜歡上。

蓐收哼了一聲就不再搭理,看來並未將她的話當真。

雲渦跟著蓐收惴惴不安地出了戰神宮,果然看到月老和師兄景宸已在宮外等候。神仙都有預知探知的能力,估計九仙女僭越的事情,還是如包火的紙,裹不住了。

這是西王母親自派下來的任務,如今辦成這樣,輕則自己減些修為,無法獲得仙身,重則要讓月老丟了仙麵。

雲渦忙跪下:“師父,徒兒不才,差點讓九仙女給鑽了空子,請師父責罰!”

景宸在她身邊跪下求情:“師父,雲渦年幼,還請手下留情。景宸願代她受罰!”

雲渦心中湧起暖流,偷偷瞄向景宸,但見他眉目清朗,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模樣。

月老道:“真理論起來,你們兩人倒是都有錯。”

“師父,雲渦願和師兄一起受罰!”雲渦心如鹿撞。

二八少女易懷春,星星點點的相思之火,便可燎原。雲渦暗戀師兄的心思藏了好幾年,從不見景宸有一星半點的回應。今日他居然為了自己向師父求情,當真讓她又驚又喜。

不料蓐收搶過話頭:“司情仙君,雲渦固然有錯,但景宸犯的錯更大吧?”

月老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戰神請指教。”

“是景宸道心不穩,袖手旁觀,才讓雲渦被九仙女算計,控製了五識神。敢問景宸仙徒,這仙娥每一個道行都比雲渦高深,你竟放心至此,讓她一個人去這剪人家的動情絲?這同門情誼化成灰,竟不值一錢了?”蓐收目光灼灼地盯著景宸。

雲渦傻愣愣地搶白:“並非如此,道心不穩的人是我……”

話未及半,月老已經打斷了她:“戰神教訓得是,景宸確實該罰,就罰他在這宮門口跪上兩個時辰吧。”

景宸磕頭:“謝師父。”言畢,他看向雲渦:“師妹,有戰神為你撐腰,你請起吧。”

雲渦愣住,忽然覺得剛剛拉近的距離又變遠了。她願意和景宸一同受罰,那罰不叫罰,叫共苦,苦也苦得甜蜜。

可是這甜蜜,都被這個蓐收大人給攪合散了。

雲渦狠狠瞪向蓐收,眼神中充滿憤懣。可對方卻毫無感覺,一副施恩後高高在上的模樣,彎了唇角,對她軟聲道:“小渦渦,我今日幫了你,你可得記得我的好。”

小……渦渦?

雲渦滿腹的憤慨都被這個稱謂給驚嚇回去,再也噴薄不出。蓐收優哉遊哉地回了仙宮,留給她一個優雅的背影。

“師父,這位神君太過放浪,不足為信!”雲渦使勁去拉景宸的胳膊,“師兄,起來,你不必受罰,把事情辦砸的人是我!”

“師妹,不用勸我。”景宸紋絲不動地跪著,“不這樣,戰神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再說,我擅自離了仙位,確實對不住你。”

“師兄!”

月老麵上滿是欣慰:“你能這樣想,真是難能可貴。為師也不會不顧你臉麵,就在這兒陪你。”說著,他從寬袖中掏出玲瓏棋盤,吹一口仙氣變大,坐在棋桌前,自己和自己下起棋來。

畢竟仙宮是至聖淨地,雲渦也不好喧嘩,隻好坐在月老身旁觀棋。說是觀棋,但她的視線越過黑白棋子,越過楚漢界河,一直落在景宸身上。

他依舊是那樣身姿挺拔,即便是跪,也挺直了脊梁。他也依舊是那樣目不斜視,即便是她,也終不得他的半分眷顧。

雲渦怏怏地收回視線,心頭突然難過起來。

從仙宮回到月老閣的時候,金烏已經墜地,天黑如墨。

月老閣是一處清淨仙地,雕欄玉砌,仙風雅致。因著靠近廣寒宮,所以四處都栽了桂樹。此時正值八月,桂香四溢,老遠就能嗅到清冽花香。隻是閣中沒有點燈,黑燈瞎火的,憑借月輝才能看清一二。

“螢小童子又偷懶,這麽晚了也不掌燈!”雲渦伸手念了個召喚咒,才見一隊綠瑩瑩的光由遠至近。那是月老養的螢小童子,尚未擁有人形,專門為月老掌燈。

有了螢火,月老閣亮堂起來。雲渦前腳進了閣房,後腳就開始翻司情簿。她半躺在太師椅上,將手裏的薄子翻得嘩嘩響。

“師父,咱們不在的這幾日,天風城裏又多了三十三對斷袖!”

“四人夜奔,六人私定終身,五名男子撬牆角,六名婦人紅袖出牆!這都不是正緣,有的咱們忙了!”

“皇上馬上要廣納秀女,千金大小姐都爭相出嫁,咱們牽紅絲的任務堆積如山呐!”

……

月老笑眯眯地道:“雲渦,有話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說為師失職。”

心思被戳穿,雲渦放下司情簿,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咕嚕嚕一轉,伸手就揪住月老的胡須。她笑得嬌俏可人,撒嬌地咕噥道:“師父,你好歹也是司情仙君,怎能在外人麵前那樣慫?那個戰神說罰師兄,你就罰他嗎?”

“雲渦,不得對師父無禮。”景宸輕斥。

雲渦扁了扁嘴巴:“本來就是!師兄,就算要罰,也要罰我。戰神大人這樣扭曲是非,我不服!”

“景宸,你去庭院裏看看桂花都曬幹了沒有。”月老被揪住胡須,並未生氣。他將景宸支開之後,才拉著雲渦在塌邊坐下。

雲渦以手托臉,氣得腮幫子鼓鼓的:“師父,你今日為什麽任由戰神大人欺負師兄?”

“你有所不知,你師兄和戰神蓐收有過節,兩人隻要一見麵就不對付。為師我夾在中間,總不能被人說護犢子。再說,景宸今日做法確實有不妥之處。”

雲渦一怔。

有過節?她怎麽不知道?

她從記事起,就跟在師兄身後開始練功。再大一點,兩人一同被師父月老點化,修為進步飛快。其他仙童都沒有他們資質高,到現在也沒有練出神識。這日日夜夜,一點一滴,她無不是跟師父師兄在一起。怎麽師兄得罪過戰神蓐收的事,她會不知道?

“煉丹需要各類奇花異草,師兄該不會薅過戰神的羊毛吧?”

月老點頭,又搖頭。

“難道師兄無意中發現了戰神的什麽糗事,給宣揚了出去,鬧得人盡皆知,戰神惱了?”

月老點頭,再使勁搖頭。

“莫非是師兄雲遊的那幾年,搶過戰神的未婚妻?”

月老點頭,又搖頭,然後又使勁搖頭。

“到底是不是?師父,你再這樣模棱兩可,徒兒可不給你做紅燒豆腐吃了!”雲渦急了,揪著月老胡子的手用力了些。

月老吃力地奪回自己的胡子:“雲渦,此事牽涉到上神,這秘聞就是天機了。天機不可泄露,為師也不能說太多。”

雲渦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忍不住震驚。看師父的態度,師兄很可能每一條都幹了。這薅羊毛和揚糗事還好商量,這撬走了人家的未婚妻就……

她悄悄地扭轉視線,透過小軒窗向庭院中看去。景宸正在用手拂弄涼席上的桂花,發出絲絲縷縷的細小聲響,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心上。

“雲渦,別想太多了,你和景宸都要促成世間九千九百九十九件正緣,才能獲得仙身,正式成為仙童!尤其是你,沒有獲得仙身之前,那個怪病就無法治愈。你不能分心了!”

雲渦從很小的時候,就得了一種怪病。這病不痛不癢,卻總是能讓她失去一年前的記憶。為此,雲渦不得不把發生的所有重要事情都記錄下來。

這怪病乍一看不礙事,可天長地久了,總讓她難受得慌。她想記得和景宸在一起的每一件事,不是翻看日知錄,而是在腦中勾勒出那個美妙無比的瞬間,細細品味,定如飴糖般甘甜。

“師父,徒兒明白了!你快給指點一下嘛。”雲渦撒嬌。

月老盯著雲渦,沉默了半響,摸了摸雲女渦的腦袋:“燕都的月老觀最近香火旺盛,你和景宸先下去收下供品,不然總是被那些魑魅魍魎記掛著,快下去吧!”

世人除了給這些地仙天仙上香,還會用瓜果食物、香油錢供奉。地仙和天仙每隔一段時間下來收供品,碰上器物珍奇之類的,能直接丟煉丹爐裏煉製丹藥。

“原來是肥差!”雲渦大喜,晃了晃手指,“師兄,城東歸我,城西歸你。”

說著,她在梅枝上輕盈地跳躍了幾下,飛到院牆邊的一棵大樹上,鑽入濃密的樹冠裏。風簌簌地響,唯不見樹冠裏有什麽動靜。原來不知何時,雲渦已經離開了。

景宸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道:“玩心真大,一點都沒把修仙掛在心上。”

他這個師妹好了傷疤忘了疼,開始四處遊玩了,典型的小孩兒心性。

他抬起頭,凝視著夜幕深處黑壓壓的雲翳,皺起了眉頭。

在婚姻嫁娶方麵,凡人還是很舍得砸錢的。

雲渦將城東的月老觀掃了一遍,收獲頗豐。接著,她又玩遍了燕都的大街小巷,買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放到百寶袋裏,這才想起還漏了一座月老觀。

這座月老觀在極偏僻的城郊。雲渦飛到時,隻見一男一女在道姑的指引下走進來,雙雙在蒲團上跪倒。雲渦捏了個咒,隱在一旁。

男子做書生打扮,一身儒服洗得有些發白,可見家境寒磣。女子掀開麵帷,露出一張嬌媚俊俏的臉,雖然沒有穿金戴銀,但從那氣度便知道是大家閨秀。雲渦明白了,又是一對才子佳人。

隻聽女子默默祈禱:“月老在上,保佑我趙郎早日金榜題名,載譽歸來。”書生轉而對女子道:“蘭芷,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

女子柔婉一笑,掏出一個錢袋,將裏麵的銀子都丟進了功德箱。雲渦一個忍不住,掏出白蠶絲纏到她的手腕上,念動情決,然後女子身後瞬間出現了一個幻境。

這是月老獨門的仙術,專門測算凡人的命定姻緣。女子的幻境中是一個四五十歲的鄉紳,神情中透著一股趾高氣昂的氣派,竟然不是書生。

雲渦大吃一驚,忙用白蠶絲測算書生的姻緣。她發現書生的姻緣幻境裏出現的是一名衣著華麗的貴族少女。那貴族少女黑胖矮醜,明顯不是書生身側的這名千金小姐。

戲文裏已經演過千萬遍,又是一個癡傻千金。她愛他才華,思他如癡如狂,卻不曾知曉,他為了仕途,甘願迎娶無鹽女,棄情絕愛。

彼時她鮮亮如豆蔻,他才學高八鬥,相逢於月下,看彼此在眼中,心頭繞過千百般滋味。這種搭配最易相思,也果真相思。

隻是後來他踏上了求取功名的路,她在秋水裏癡癡地等。誰能想到他攀了高枝,她無奈像碧水流低,一拍兩散。

雲渦胸口湧起一股憤慨。身為一名仙媒,她不忍這女子白白浪費青春。

眼看著女子和書生要離開,雲渦忙追上去,用傳音術在她耳邊說道:“別等他了,好好尋覓一樁好婚事吧!”

“誰?”女子回頭四顧。

道姑惶然看了看四周,道:“姑娘是不是聽錯了?這觀裏時不時來幾隻野貓,許是打翻了油碗也說不定。”

女子將帷帽的麵紗放下,輕聲道:“那是聽錯了吧。”

可是她剛剛走了一步,又聽到方才的聲音:“你別說話,我給你念忘情決!師父教我的《仙情決》,我還沒用過呢!”

女子大吃一驚,驚慌地拉住書生的袖口:“趙郎,我覺得這裏不幹淨,總有人對我說話。”

“別怕,大白天的,就算有妖孽,它也不敢怎樣。”書生也嚇白了臉,匆匆往外走去。

雲渦急了,快步追上前,正要重複剛才的話,忽然被人一把拉開,險些撞到跟在兩人身後的道姑。她氣呼呼地扭頭一看,在看清楚來人之後,魂魄頓時嚇飛了一半!

拉她的人是司命仙君,正陰惻惻地盯著她,目光不善。雲渦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司命殿下,這麽巧?”

司命仙君氣得腰上的肥肉都在亂抖。他怒吼道:“你是不是又打算改命?要不要我去啟稟天帝,封你個司命做做?”

“不,我這輩子隻想著當個小仙媒。”

“當仙媒就老老實實牽姻緣就好了,為什麽要修改機緣?上個月,你背著我偷偷改了一個人的姻緣命不說,現在又想改人家千金小姐的命,你可真是隨心所欲。”司命仙君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不想修仙就早說,我幫你向你師父開口,保證你從此被踢出師門,仙緣斬得一幹二淨!”

上個月,雲渦的確改過一個人的命。那個女子是個小乞丐,名叫紅露,當時她躺在雪地裏,一副快要死掉的樣子。雲渦掐指一算,發現紅露十年後居然會嫁給趙國皇子,便立即改了她的姻緣命,讓紅露和那個趙國皇子第二天就遇上了彼此。

還不錯,趙國皇子對紅露一見鍾情,當下就將她從乞丐窩裏撈了出來,讓紅露從此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雲渦心頭一緊,忙將司命仙君拉到一旁,央求道:“仙君,你可千萬別把紅露的命改回來,不然……”

“不然她又要回到乞丐窩裏,吃了上頓沒下頓,對嗎?”司命仙君白了她一眼。

雲渦小雞吃米般地點頭。

“凡人順生應死繁衍不息,得失苦樂情欲交熾,本就該受盡苦難!因果循環豈能隨便擾亂?”司命仙君殺氣騰騰,“一個叫紅露的小女子苦不苦,這是她的命!你不能亂改。”

“這不公平!對於世間男子來說,娶妻的全部意義不過是‘齊家’,總歸還是要‘治天下’的!即使娶不到賢良的妻子,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滅頂之災。可是對於女子而言,婚姻嫁娶是一輩子的豪賭。若是嫁得良人,一生幸福美滿。若是嫁得中山狼,命都要送掉!”雲渦說著說著,氣血上湧,憤慨難當,“我出手改命,不過是修正因果循環!”

司命仙君頓時緩和了臉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有點道理。”

正說著,道姑送走書生和女子,重新走進院子。雲渦趕緊拉司命仙君躲到灌木叢裏:“胖老頭,來這邊,我再給你掰扯掰扯。”

司命仙君貓在花木草叢後麵,瞪著一雙蠶豆般的眼珠子,目送道姑走進月老觀,突然撓了撓頭:“小丫頭,你要掰扯就掰扯,可是也沒必要跟做賊一樣吧?我堂堂仙君,成何體統!”

身後卻無人回答。

司命仙君一回頭,看到身後空無一人,雲渦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他頓時氣得七竅生煙:“這個小丫頭,越來越混賬了!”

此時,雲渦正撚了個禦雲咒,她得趕緊去找到景宸,不然獨自一人,非得被司命老頭拎到天庭裏打板子!

地上萬物為棋盤,盡數被雲渦踩在腳下。雲渦正撥開雲霧飛行著,忽然耳邊風浪顫抖,接著頭頂凝聚了一團黑雲。

黑雲落下巨大的陰影,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雲渦周身一凜,看那黑雲中陰風陣陣,還有閃電在內裏炸起,頓時頭皮一麻。

這是有妖人作亂?還是司命老頭在嚇唬她?

“司命胖老頭,下這樣的狠手,我非得告訴師父!”雲渦剛想撚一個瞬化微妙咒,就看到那黑雲忽然化出一對翅膀,向自己迅速地俯衝,接著一條黑蛇般的長影向自己襲來!

雲渦暗叫一聲不妙,側身躲過鞭影,可數顆六棱鏢嗖嗖嗖向自己飛來,其中一枚正對她的命門!

幸好她反應迅速,飛快地念了個雲遁咒化為一縷青煙。不過六棱鏢沒有擊中她,可鞭影卻如影隨形,跟在她身後緊追不舍。

身後鞭聲如霹靂,可見用了十成的功力。每一道鞭都淩厲銳利,像極了沾染劇毒的蛇信子。隻要被那蛇信子舔一下,估計後背的傷就能見骨。

雲渦一邊躲閃,一邊逃命。她已經明白了,下這樣狠手的絕不是司命仙君的作風!

就這樣一晃神,她身形慢了一慢。啪的一聲脆響,鞭尾掃過她的後背,頓時掀起一陣劇痛。雲渦倒抽一口冷氣,察覺後背有熱流一線淌下,料定必然是皮開肉綻了。她忍住眼淚,抱住雙臂往下快速墜去!

從這個角度往上看,隻見數道紅衣鬼麵人影站在雲端。雲渦心頭大驚,明白司命仙君從來都沒有紅衣鬼麵這樣裝扮的屬下。

雲渦在心裏飆淚,她寧願是司命胖老頭來殺她,至少能保住一條小命。現在倒好,這幫殺手來勢洶洶,看來凶多吉少。

思緒剛轉,她就看到紅衣殺手們從雲端飛下,向她衝來!六棱鏢如同暴雨,從上而下飛襲而來!

“你們殺錯人了——”雲渦絕望地大喊。

撲的幾聲,金屬器物衝入血肉之軀,劇痛椎骨刺心,眼前卻是華彩四溢。

似流星颯遝,似寰宇被流彩填滿。

雲渦無力凝聚神思,閉上眼睛昏了過去。

紅衣鬼麵迅速向雲渦俯衝,手掌心射出萬丈金光。這是鬼仙們特有的絕門殺招,一旦穿心而過,任她是人是仙,必死無疑!

眼看那如電金光就要擊中雲渦,半空中卻忽然猶如出現一道無形的屏障,那些金光頓時受到阻擋,化為金箔,淩厲地撲向大地,激起了陣陣十人高的塵霧,無數石塊、草屑紛飛不絕。

一人白衣勝雪,似鷹隼翱翔出現,一把接住快速下墜的雲渦,身姿矯健在半空中作了一個漂亮的回旋,穩穩地落在大地之上。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雲渦,發現她雙眸緊閉,已經失去了意識,右鬢上沾染了一根草屑。

於是他輕輕一笑,抬手將雲渦頭發上的草屑拈掉:“長得這樣好看,沾了髒東西可就不好了。”

殺手們紛紛戒備,準備發動下一輪攻擊。可是那白衣少年猛然抬頭,俊逸麵容讓紅衣鬼麵為之一怔。

“我說的髒東西,也有你們。”少年目光銳利,“還不快滾,省得髒了我的眼!”

這語氣放肆輕蔑,帶著瘮人的殺傷力,殺手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誰都沒想到,住在仙庭的蓐收殿下會降下人界,出手救了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散仙。

在這之前,蓐收殿下的名氣僅限於——能殺魔、愛喝酒、好美人,還從來沒聽說過他換了口味,對容貌隻占中乘的小女仙有興趣。

“殿下,屬下也隻是奉命行事,還請……”

紅衣殺手們還未說完,蓐收已經揮舞起寬大的袍袖。袍袖中飛出無數道霹靂金劍,瞬間將那些紅衣人貫穿。

慘叫聲震徹天地。

“蓐收殿下,我等背負天命,不是妄為!”為首的鬼麵殺手吐出一口鮮血,跪地抱拳鏗然道。

蓐收目光森然冷意,麵上卻慢悠悠地道:“以為你們眼拙,沒想到你們還認得我這個上神。”

“我等剛剛接到天命,這女子身負量劫,必須除而殺之!”鬼麵殺手重重地道,“蓐收殿下是除去量劫的天命之神,不應該阻攔臣等。”

“量劫?”蓐收反問,仰頭哈哈一笑,“多年前我不殺,現在我仍然不殺!”

“殿下!”

“是不是禍端,得看她獲得仙身後的表現!而且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她去做,你們殺了她,我找誰去替代她?”蓐收低頭看懷中的雲渦,手指細細撫過她的眉眼、鼻骨和臉頰,似在欣賞一塊潤澤美玉。

鬼麵殺手擰起眉頭:“恐怕到時候來不及了!”

“有我在,就來得及。”蓐收昂然道,俊美鳳眸裏意味深長,“如果她真的是量劫,或者能引來量劫,那我第一個殺了她。”

涼風掃來,將地上塵埃卷起小小的波浪,一如所有人的心緒,難以恢複平靜。鬼麵殺手對上蓐收的目光,是對視,也是對峙。

這是一種無聲的較量。

許久,鬼麵殺手終於鬆了口氣:“殿下一言九鼎,我等還有什麽不信的。”他回頭對身後的殺手一揮手,示意離開。

紅衣鬼麵紛紛狼狽逃走,頃刻間化作遠處的一個小紅點,再一眨眼就不見了。蓐收一手撐著雲渦,另一隻手從她後背鬆開,上麵滿目的鮮紅**灼燙在他的眼中心底。

蓐收定定地看著,冷哼一聲:“還真是便宜了他們。”

話音落地,雲渦突然嚶嚀一聲,似是要醒來。蓐收略一思索,伸出兩根手指運足仙力,細粉流光遍布全身。

等那仙光散去,他儼然變了一副模樣,光潔肌膚上布滿皺紋,俊俏眉目開始下垂,精致下巴生出雪白胡須,連那瘦竹般清俊身姿也變矮變胖。

雲渦醒來,看到的就是司命仙君的臉,擺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麵孔,正在向她微微笑。

“醒了?”

“老頭!”雲渦淚眼朦朧地抱住眼前人,“不是你及時趕到,你就要去地府去逮我了!”

蓐收挑了挑眉,滿意地拍了拍她摟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別怕,你若是真的到了地府,我也會把你撈出來。”

雲渦想起暈倒前的情形,後怕不已,窩在他懷裏哭了半晌。哭累了,她才抽抽搭搭地問:“老頭,你說使用六棱鏢和長鞭的紅衣殺手,都是什麽門派的?”

“具體門派我不知道,但是可以判斷,他們是鬼仙。”

雲渦打了個冷戰。仙族分為三種,人仙,天仙和鬼仙。人仙一般也叫做散仙、地仙,主要生活在凡間的仙地上。天仙則不用說,升上紫府,位列仙班,生活在天庭裏。而鬼仙則是最神秘的仙族種類,大多數位於幽冥神府,掌管著天庭邊界、地府等地方。這些鬼仙不受天庭規法約束,亦正亦邪,來無影去無蹤,很少有人能夠看到他們的真正麵目。

“我和邊界、地府沒有什麽瓜葛,他們下毒手殺我,會不會是有人買凶買錯了?”雲渦好奇地問。

蓐收悠遠的目光望著天邊:“誰知道呢,反正你以後多留心一些就是了!”

雲渦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扯了扯他的白胡子:“老頭,你巴巴地趕來救我,這麽說你原諒我了?”

“當然原諒你了,什麽黃豆芝麻大的小事,還能揪著你不放?”司命仙君眯了眯眼睛。

雲渦幾乎以為自己五識俱亂:“我沒聽錯吧,真的做什麽都可以?那我可以改掉全天下所有的苦命嗎?”

雲渦突然覺得司命仙君這神態、這語氣好像在哪裏見到過,一時又想不起來,隻是狐疑地打量著他。

這胖老頭性情突然大變,委實詭異得很哪……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後背上突然又是一陣劇痛。雲渦這才記起,一番動作之後,那傷口定是裂開了。

雲渦摸向腰間的鈴鐺,這回出來帶的靈物,已經被她用得七七八八了。蓐收看她神情,已經猜到幾分,道:“走,我幫你療傷。”

“傷口不深,我自己就可以處理。”雲渦將一隻鈴鐺扔進嘴裏。這是月老煉製的上乘仙藥,可迅速療傷。

蓐收不悅,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道:“你這仙藥不行,隻能淺嚐輒止地治療,不能幫你恢複元氣。我來幫你。”

雲渦徹頭徹尾地受到了驚嚇。

在她印象裏,司命仙君一直是個長輩般的存在,擰過她耳朵,罵哭過她,可從來沒有這樣……

親密地抱她。

這樣想著,蓐收已經使出了淩雲步,瞬間就找到了一處小茅屋。茅屋裏什物簡單,房梁上吊著米袋,靠牆的地方放著一隻石翁,裏麵是幹淨的水。看上去就像是獵人的臨時駐點。

他將她放下來,用一隻手臂扶著,另一隻手揮了揮,木**便飛起一團灰塵。灰塵晃悠悠地落在地上,那**已然是整潔幹淨。

接著,蓐收又將她橫起,一把放在木**,作勢就要撕開她的後背衣裳。雲渦忙喊:“胖老頭,你住手!”

“這個時候還顧什麽男女大防,萬一鬼仙用了毒,你這後背可是會被邪靈浸體的。”

“我知道我知道。”雲渦滿臉通紅,“我自己來處理就可以了。”

蓐收站在床頭,舉起一個棕色瓷瓶,問:“你傷在後背,怎麽處理?”

雲渦雙手捂臉,甕聲甕氣地道:“你別管了,我會自己上藥的。”在長輩麵前**後背,這種感覺太像……**。

還不如一刀殺了她得了。

蓐收默然,目光落在白玉蘭般的後頸上,那裏風光美不勝收。他彎下腰,盯著雲渦的眼睛:“不想我看?”

雲渦狂點頭,這還用問嗎?

“你一看到是我幫你上藥,就渾身難受?”

雲渦又點頭,這老頭總算是個明白人兒。

“那如果點失明穴呢?”

雲渦怔然:“失明一刻鍾,倒是可以的。”

隻要這胖老頭看不到自己的後背,摸索著上藥,也是無所謂的吧……這樣見麵就不會尷尬。

正想著,雲渦忽然感覺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到了。她頓時毛骨悚然,想到另一種可能性,正要跳起來,忽然肩膀一痛,四肢動憚不得。

“胖老頭,你點我的失明穴幹什麽!我說的是點你的!”雲渦氣急敗壞地喊,可惜動不了分毫。

“你……”雲渦羞憤難當,氣得說不出話來。蓐收垂眼掃過她的後背,發現那裏果然是肌膚瑩潤。

有人把美人背比作白玉床,果真貼切,果真精妙。不說這膚若凝脂似白玉,就說那起起伏伏的線條,就已經能夠讓人心潮澎湃。

不過,此時這張美人背的中央,一道鞭傷觸目驚心。傷口表麵大部分已經結痂,還有一些血水溢出,似血紅琥珀般刺眼。

蓐收用目光細細觀察那傷口,確定裏麵沒有鬼毒,才從瓷瓶裏挖出一塊透明膏體,認真地抹在傷口上。這靈藥瞬間消失不見,那鞭傷才迅速止血,開始愈合。

然後,他從丹田喚出一股神力凝聚指頭,在她蝴蝶骨下狠狠一拍,硬生生地將神力擠入她的五髒六腑。

做完這一切,他才放心地收功,抬手將劃開的兩片衣裳捏在一處。頃刻間,那衣服的裂縫也消失了,變得完好無損。

“五日內最好辟穀,忌食飯菜,這樣有利於養傷。”蓐收再一點她的穴道,雲渦眼中才漸漸恢複清明。

她動了動自己的四肢,發現不似剛才般僵硬,竟是活動自如了。

“你個色老頭,竟然這樣辱我清白!我、我一定要告訴師父,讓師父給我主持公道!”雲渦一翻身下了床,手成刀形,就要往蓐收劈來。蓐收躲也不躲,生受了她這一掌,麵色不改。

雲渦恨恨地問:“你怎麽不躲?”

蓐收含笑看向她:“受了美人這麽多恩惠,我再躲,不夠厚道。”

“你!”雲渦氣結,心裏已經盤算著如何揭發司命仙君的****本質。平常看著笑嗬嗬的,沒想到知人知麵不知心。

“你的傷還未痊愈,就別動怒了。”蓐收輕輕攥住她的右手,同時手上微微運了功力。

雲渦立即感到一股推力,兩手掙紮一抓,無意中抓到一隻冰涼的事物。她心念一動,將那事物往手心裏一藏,整個人已經往後飛去,在半空中滾了一圈,輕輕地落在木**。

“你先休息吧,我有事再來看你。”蓐收並沒有發現自己丟了什麽東西,一籠袍袖,施施然向外麵走去。

茅屋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雲渦趕緊展開手掌心,那裏正躺著一隻晶瑩潔白的琉璃瓶,瓶子裏裝著絳紅色的**。這是她剛才掙紮之際,無意中從對方袖中抓出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將琉璃瓶舉起來,對著木窗透過的陽光看了看,略微失望地放了下來。

“還以為是冰凝丹什麽的寶貝呢,怎麽是這種未成形的仙料?”雲渦忍不住失落。

她將琉璃瓶的瓶塞拔開,想嗅一嗅味道,不料那絳紅**卻忽然波動,瞬間飛出瓶外,凝聚成一個紅團。雲渦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抓。那紅團抓在手心裏,卻猶如無物,幾縷紅煙從她的指縫中逸出。

“糟了,我把老頭的仙料給弄沒了!”雲渦嚇得心頭突突亂跳,正想坐起來看個究竟,忽覺任督兩脈裏有一股力量到處遊走。

雲渦顧不得管那紅心了,丟了琉璃瓶,忙打坐入定。果不其然,她體內確實出現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否則她傷後不可能這樣行動自如。

很顯然,這仙力是被臨時灌注的。

“胖老頭,誰要你的仙力!”雲渦下了床,打開門喊道,“出來,仙力還你,我不要!”

外麵空曠一片,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胖老頭呢?”她咕噥道。

天光和煦,滿目明媚,本該是令人賞心悅目的碧草原野,因為發生了種種詭異的事,讓雲渦心情寥落,無法開懷。

她拔了根狗尾巴草,半躺在草坡上,思索著剛才的事情。百無聊賴中,她將那隻琉璃瓶拿出來,放在眼前仔細查看。還別說,那裏麵的紅心不怎麽樣,這瓶子燒製得倒是精致。

幾隻雀鳥原本在樹冠裏啁啾,忽然撲棱棱地飛走了。

雲渦警覺,抬頭一看,不知何時,那樹枝上竟立著一個黑衣人,正靜靜地低頭看著他。

那人玄衣加身,俊朗非凡,深邃墨眸裏沉靜如潭,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從他的仙服來看,應該是個仙侍。

“那個……上仙,有事嗎?”雲渦直覺對方來者不善。

黑衣仙侍冷冷地問:“殿下呢?”

雲渦有些警惕:“我沒見過什麽殿下……剛才和司命仙君在一起,不過他身邊的仙侍我都認識,你是新來的?”

黑衣仙侍沒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她手心裏的琉璃瓶,頓時勃然大怒:“這裏麵的九色鹿寶血呢?”

“血?”雲渦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應該是那團化煙的紅團。她結結巴巴地道:“拔掉塞子後,就、就沒了。”

黑衣仙侍瞬間化身為凶神惡煞,瞬間移步到她跟前,周遭黑氣湧動,猶如魔窟漩渦。他盯著雲渦,一字一句地道:“殿下這趟下凡,就是為了取九色鹿之血。而你,壞了他的好事!”

雲渦嚇得一哆嗦:“我什麽都不知道,上仙你說清楚啊!”

“這寶血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遇光即散,你居然就這樣毀掉了殿下的寶物!”他咬牙切齒地道,“我說怎麽感到九色鹿寶血的氣息散了,原來是你!說,你是不是妄圖破壞殿下的計劃!”

“冤枉!我連九色鹿是不是真的有九種顏色都不知道,真的是無意的!”雲渦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這張臉太過平凡,你認錯人可以,別殺錯人啊。”

黑衣仙侍冷笑道:“犯了錯就要受罰,跟我到殿下麵前去,他會讓你生不如死!”

語畢,那人將雲渦揪住,縱身如箭穿入雲霄,直往九天之上而去。疾風迎麵撲來,雲渦不能喘氣也不能睜眼,隻能任由那人挾持自己。她想撚個咒決遙空告訴景宸,可很快就發現自己的仙力失靈了。

雲渦絕望了。

看來今天是凶多吉少。

隻是不知道,景宸得知她無故亡去之後,會不會為她流一滴眼淚,來年會不會在她的墳頭上栽上桃花呢?

雲渦一副視死如歸的心態,不知不覺中,感覺周遭的氣流緩和了許多。她睜開眼睛,發現那人拎著自己走在一根油條粗細的鐵索鏈上,底下是萬仞山穀,嚇得趕緊閉上眼睛。

“禦雲,禦雲啊!你走什麽鋼索?”雲渦呻吟。

黑衣侍衛咬牙切齒地道:“閉嘴!這是洞天福地四周有層層道局,仙決在這裏是不頂用的。你要是不想掉下山崖,就盡管開口嚷嚷。”

雲渦聞言,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萬一對方連累自己不留神掉下去,可是沒有禦雲咒來救的,這小命丟得可真虧!做什麽都不能做糊塗鬼。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大概是黑衣侍衛終於走過索鏈,雲渦感覺周身一寒,睜開眼睛,發現周圍是一處山洞石宮。宮裏置放著許多七彩石,石形嶙峋,頂上雕刻著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精美非凡。

走過石林,眼前豁然開朗,是一處碩大無比的仙池,池上雲蒸霞蔚,漂浮著縹緲的仙霧。再走近些,可見有一座雕刻精美的石橋,從岸邊一直通向池心。

黑衣侍衛將雲渦丟到地上,往池心跪地道:“殿下,我把這個罪人帶到了,是她讓殿下錯失九色鹿!”

池心靜悄悄的,並沒有人答話。

“殿下?”黑衣侍衛又試探地問,可是池心還是無人作答。

“哼,殿下估計是有事出行了。你運氣好,能多活幾個時辰!”黑衣侍衛從地上拎起雲渦,走上石橋,往池中心走去。雲渦被他夾在腋下,低頭看那石橋上的石雕,居然都是兵戎相見的場景。

這可奇了,民間為了圖吉利求吉祥,都是刻五子登科,百福臨門之類的石雕,這裏卻到處是打打殺殺。

“你們殿下……到底是什麽上仙?”雲渦心裏發怵。上仙都是仙風道骨,不問世事的,而這處洞天福地雖有祥和彩石,但到處都是戾氣,可見不是什麽善茬。

黑衣侍衛沒有回答,而是大步走到湖心,將她一把放下:“你可小瞧我們殿下了,區區上仙,配得上他白帝之子的身份嗎!”

白帝之子四個字,如雷貫耳,頓時讓雲渦整個人懵懵的。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而最為大名鼎鼎的就是西天星神——白虎蓐收。傳說中,他性情暴戾,是殺伐和戰爭之神,掌管西方七星宿。雲渦曾經見過凡間的老婆婆在哄孫兒入睡時,拿白虎戰神嚇唬小孩子,小孩子恐懼異常,乖乖睡覺。可見,這白虎戰神的名號有多可怕。

正想著,一股仙風由外至內,將兩人的衣袖吹得揚起。仙霧繚繞中,一個清俊身影從外麵飛來,衣袂如潮翻滾湧動,轉眼整個人就穩穩落在湖心的高座之上。黑衣侍衛跪地,鏗然道:“殿下!”

蓐收兩手輕甩,披風便向後揚起,複又落在寶座扶手之上。接著,他身子歪倒靠著一邊扶手,穿著錦靴的腳蹬在另一隻扶手上,姿態灑脫。

他瞥一眼階下跪著的少女,頗有些惱恨。剛分離不久,自己還贈了護身的仙力給她,她就又被逮了。

可見,笨得可以。

“婁宿,怎麽回事?”蓐收語氣慵懶。

名叫婁宿的黑衣侍衛忙答:“殿下,屬下查明,人間最近少了許多戰事的原因,就是她!”

雲渦呆呆地問:“我?”

“對!你常常逆天改命,讓戰國之間互相聯姻,戰事頓休!你可知道,這人間少了戰事,就會少了對殿下的供奉。”

雲渦猛然想起,蓐收掌管天下戰事。如果人間處處太平,不起烽煙,他也就沒有供奉可以收取了。就跟她去月老觀裏收香油錢是一個道理,如果世間人人婚姻美滿,那麽月老門將窮到底了。

“聯姻很好啊,兩國休戰,老百姓可以過上安生日子了。”雲渦囁喏地為自己辯解。

婁宿恨極,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我們殿下是戰神,是凡間七國供奉的主神。若是沒有戰事,我們怎麽去收供奉?還有,你居然把九色鹿的寶血給弄沒了,罪不可恕!”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雲渦委屈至極,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你說九色鹿寶血是殿下的?可是我明明是從我師叔司命仙君手裏取來的!”

蓐收聞言,微微一笑。

這笨蛋,果然笨得可以,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他假扮了司命仙君。

婁宿根本沒在意雲渦提出的異議,轉而看向蓐收:“殿下,這般膽大妄為的女子,定要關到天牢裏一萬年,自省明白了才能放出來。”

他的聲音在整個石殿裏飛旋,震顫的回聲如鬼哭,如狼嚎,嚇得雲渦瑟瑟發抖。

蓐收根本就沒聽婁宿講話,手裏正拎著一柄玉扇的流蘇細細地嗅。可能那上麵沾染了什麽異香,連雲渦都嗅到一股銷魂蝕骨的香味。

婁宿又喚了一聲,蓐收才將玉扇收起。

風帽之下,他彎起薄唇,露出一個魅惑十足的笑:“關天牢還不夠,得死上一萬遍。”

雲渦傻眼了。

瑤池一麵,她本以為他不過是個溫雅孤涼的貴族少年。如今洞天相逢,才知道他狠辣如虎,並不好對付。今天定是活不成了,她隻有哭喪著臉癱在地上,等著蓐收發落自己。

“對,死上一萬遍!”婁宿周身冒出濃黑煞氣,眼睛興奮得發出綠光,“戰神宮裏沒什麽刑罰,就交給臣吧,臣定能從凡間汲取典獄精華,讓她吃盡苦頭,明白殿下神威不可冒犯。”

“不夠,還得脫一層皮,換一次骨。”

婁宿更加興奮:“殿下英明!死上一萬遍不夠,要脫皮換骨才解恨!”

蓐收一指婁宿:“我說的是你,你去給本座死一死。”

“啊?”婁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蓐收聲線冷淡,在石殿裏回**著:“婁宿,你去給我去天牢裏待上一萬年,給我死一萬次,然後脫一層皮,換一次骨!”話音落地,可能憤怒也達到了定點,他一把將風帽掀開,直直地看向婁宿。

他掀開風帽的動作,仿佛是掀掉蒙在明珠上的塵布,乍然露出煜煜生輝的容顏,會心一擊,然後勾住所有人的目光。

可是那慵懶悠閑的神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芒般的冷而銳。

婁宿目瞪口呆,喃喃地道:“殿下……”

雲渦被這急轉直下的情勢驚呆了,半天沒回過神來。等她反應過來,蓐收已經從座上站立起來。

他脫去那身黑色寬幅的披風,露出裏麵白底金線繡作的錦袍,縱身向她飛來的姿勢,如同猛虎出柙。然而到了她跟前,他卻是輕輕落足,不掀塵埃,優雅得似乎是一隻悠閑覓食的白鳥。

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他,雲渦有些不敢睜眼。他的確是軒昂朗逸,氣度非凡,卻處處滲出一股淩人的威儀。

“起來,我從不讓美人跪我。”一隻手伸到她麵前。

雲渦忙扶著他的手站起來,感激地道:“神君,我……”

後半句感謝的話還未出口,她便聽到他又說道:“仔細你可別變醜了,不然我是絕不留情的。”

雲渦打了寒戰,不吭聲了。

“來,告訴我,你打算怎麽罰婁宿?”蓐收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婁宿。婁宿全無剛才的戾氣,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冷汗。

雲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這是我麾下一個掌管天獄的星官,煞氣太重,我正想借美人的手管教管教。”蓐收閑閑地說,“還請佳人說說,我該怎麽罰他為好?你要是不知道,我來幫你想想——嗯,罰他拔了十根指甲,丟到忘川河裏當小船,你去船上喝酒聽風,看美姬輕舞,怎麽樣?”

雲渦趕緊搖頭。

他描述的畫麵美絕人寰,可惜一想到身下小船是用血淋淋的手指甲化作,她就覺得胃中翻湧。

“那剁了他的腳趾,丟到凡間化兩座山,比那五嶽還要高,比那黃山還要美,你上去登高望遠,打個獵吃烤魚,怎麽樣?”

雲渦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她素來喜歡一覽眾山小的壯闊,可是在腳趾頭化成的山上打獵,那魚萬一是皮屑變成的,怎麽辦?

“那挖了他的眼珠子,我作法讓它發光發熱,然後扔到天上嚇唬嚇唬金烏怎麽樣?”蓐收興致越來越好,孩子氣表露無餘,“金烏肯定會分不清誰是誰,以為自己多了兩個私生子呢!”

雲渦:“……”

口味果然太重了。

蓐收還要再說,雲渦趕緊阻止,以免他再說出什麽恐怖的畫麵:“殿下,我既然好好的,那就別罰他了吧?想必他以後也不敢了。”

“多謝姑娘出言求情……”婁宿一抱拳,卻被蓐收丟來一個警告的眼神,趕緊將後半句話給咽了下去。

“神君,我真的挺好的,沒嚇著也沒傷著。你就饒了他吧!”雲渦見蓐收動真格的了,趕緊求情。

蓐收手裏把玩著那柄玉扇,敲著手心道:“還說沒傷著。”見雲渦一怔,他自知失言,掩飾道:“既然是你開口了,那這刑罰便免了。”

婁宿半跪在地上,低聲道謝。蓐收擺了擺手:“婁宿,你起來吧,以後不許唐突雲姑娘!”

“殿下,沒有九色鹿寶血,量劫可怎麽辦……”

蓐收眯眼輕笑:“你這是逼我出主意了?”

“屬下不敢。”

雲渦在旁邊聽出了一點門道,忙問:“神君,什麽量劫?你是不是必須要用九色鹿寶血做什麽重要的事情?”

蓐收將婁宿揮退,將她領到池邊,淡聲道:“是,九色鹿寶血的確很重要,是緩和量劫之力的。”

雲渦聽得雲裏霧裏。

蓐收見了,溫聲道:“你知道天劫嗎?”

“當然知道。”雲渦想起月老曾經告訴過她,所謂天劫,是每一個上仙都必須經曆的劫數,是劫難,也是修煉。上仙在天庭無憂無慮,不用在凡間受盡苦楚,就要渡天劫以求製衡考驗。渡過天劫的上仙,能夠達到更高的境界,超然物外。

“量劫就是,整個天地都要麵對的劫難。兩萬年前的仙魔大戰時,就有傳言說,天地間要降生一紅顏禍水,引起量劫。”蓐收有意無意地看了她一眼。

雲渦“啊”了一聲,顫聲問道:“天地浩劫?你是說,六界!六界都要麵臨生死關頭?”

“不錯。”

“隻有九色鹿的寶血才能夠應對量劫?”

蓐收搖頭:“九色鹿沒有這樣大的法力應付量劫。不過,九色鹿的鹿血倒是可以化解怨氣坑。如果魔族無怨氣可用,那麽在量劫來臨時就無法作亂,多多少少能減弱量劫的破壞力。”

說來說去,量劫還是無可避免,隻能減輕後果。

雲渦怔怔地看著麵前氤氳水霧,腦中浮現出一幅百裏枯骨,民不聊生的畫麵。甚至,仙族也死傷遍地,仙術無法施展,從雲端墜落到煉獄中。量劫的威力太過龐大,恐怕連蓐收這樣強大的上神都無法控製吧!

腳下的石雕,是火燒西江的經典畫麵,兵戈相交,麾旗飛揚,無數英烈化為孤魂。六界之中戰亂不斷,為了爭奪仙地和靈氣而起幹戈,卻沒人預料到,還有更大的災難在等著他們。

兩萬年前的仙魔大戰,是仙族和魔族的一場殘酷較量。仙族一直無法將魔族斬草除根,眼下魔族定會趁亂作惡,到時候天地混沌,整個寰宇說不定會變成由魔族主宰的局麵。

到那時,陰陽顛倒,善惡不分……

雲渦不敢想下去了。她低下頭,努力按捺住心悸。蓐收覷了覷她的神色,哼笑:“想這麽多也沒用,到時候寰宇崩塌,萬物成灰,所有生靈都是殊途同歸的。我隻要及時行樂,就不負這大好光陰。”

“這個時候,神君應該擔負起責任,為天下綢繆應對之法,怎麽能及時行樂呢?”雲渦有些不平。

蓐收覺得很有意思,問:“那假如這應對之法,是殺了你呢?”

這一刻,映著腳下粼粼水光,他的眼眸裏有一股曖昧的溫柔,仿佛他的問題是晚上吃豆腐還是吃青菜這樣稀鬆平常。

雲渦呆了一呆,下定決心道:“隻要能保住這天下,殺了我也無妨!”

蓐收眯了眯眼睛,眸中有冷芒一閃而過:“你當真是這麽想的?”

她卻猶豫了:“是啊,隻是我有一個要求……”

蓐收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這天下就沒有不怕死的人。他已經料定,雲渦也許會說什麽話,來挽回自己剛才發過的誓言。

可是她說的卻是:“……殺我的時候,下手利索點。還有,別讓我師父知道,不然他要嗚嗚哭好久的。”

這回輪到蓐收呆住。

他看牢眼前的少女,問:“你就這麽不惜命?”

“命有生生世世,輪回不絕。顧惜這一世,結果使得天下覆滅,又有什麽意思?如果能以我命免除量劫,寰宇得以保存,那我來生就還能在這寰宇之內,看桃花開落,雲卷雲舒。神君,你說對嗎?”

蓐收默然。

許久,他彎了唇角和眉眼:“我如果下手,會輕一點的,至少不會傷了美人麵。”

“我有那麽美嗎?”

“當然。”

蓐收很滿意話題的轉移,將她的手輕輕拉起,領她到池水邊緣,示意她往水中看。“你看,嬌花臨水,焉能不美?”

雲渦在水中左看右看,還是覺得自己算不上絕色佳人。她訕訕地抽回手,後退兩步:“神君的口味真是與眾不同。”

就是在這當口,她才發現不對勁起來。自己後退,水中倒影也應該消失,可是她的那張臉仍然留在水麵上。

“這、這是怎麽回事?”雲渦驚慌失措。不僅她的身影留在水麵上,就連蓐收的身影也沒有消失。

蓐收輕描淡寫地道:“這池水有留駐幻影的作用,看一眼,就能留數萬年。我打算集齊一萬張美人臉,就將這池子命名為……”

語畢,蓐收露出得意的笑容,完全沒有討論量劫的心思。雲渦急了,試探著問:“上神,你能把對美人的這份好心,都賦予天下嗎?”

“什麽意思?”他饒有興致地問。

“量劫來臨,神君別再徜徉花叢了,還是多關心天下事。就比如您說的用九色鹿化解怨氣,我說不定能幫上忙,隻要神君帶我去怨氣凝聚的地方就可以了。”

蓐收啞然失笑:“你都沒仙身呢,怎麽幫?況且,美人不適合去怨氣坑這種陰地。我已經決定,用神力化去怨靈了!”

雲渦倒抽一口冷氣:“那就是剝奪了他們再世為人的機會,抹殺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這太殘忍了!”

她跺了跺腳:“神君,你就讓我去看看吧,說不定有什麽轉機呢?我會念誦《元始天尊救苦救難超度經》。師父也傳授了我《仙情決》,我師兄景宸都沒機會學到!”

“仙情決?”蓐收皺起眉頭。

“《仙情決》是我月老門派獨一無二的仙學,可化解七情六欲,說不定能幫上忙!”

少女躍躍欲試的樣子落入他的眼底。蓐收說不上心裏什麽感覺,像是被嬰兒輕抓,心弦撥動。

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你同意了?”雲渦驚喜。

蓐收頷首,道:“你去可以,但是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說著,他伸出手,手腕輕翻幾下,一長串透明的水珠就從池子裏浮起,落在他的手心裏。

再一晃手腕,那水珠就變成了一串碧水珠鏈。蓐收將珠鏈戴在雲渦的脖子上,道:“每一滴水珠,都可以封存起一張美人臉。你答應幫我收集七張臉,我就帶你去怨氣坑。”

“神君可不許反悔!”雲渦滿口答應。

蓐收指了指石橋:“你先去門口等我,我準備下就來。”

雲渦喜不自勝地答應了,腳步利索地走上石橋,往石殿門口走去。婁宿在遠處隱約聽了個大概,上前靠近蓐收,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恐怕不妥吧?”

“我知道不妥。”

“怨氣坑太可怕,會嚇到美人的。”

蓐收斜他一眼:“你現在知道憐香惜玉了?”

“不敢。我隻是看殿下挺看重這位美人的,不如就讓她留在這洞天福地,殿下可以趁巡凡的時候來看她,也可以留一個分身在這裏讓她陪伴。”婁宿語氣曖昧,故意放慢語速。

“溫柔鄉啊?”蓐收笑意盎然。

婁宿滿麵笑容地點頭,以為自己拍馬屁終於拍對了地方。

誰知,蓐收下一秒鍾已經收起笑容,冷冷地道:“你還真的想去死一死,貢獻出自己的指甲、腳趾頭和眼珠子?”

婁宿忙閉嘴,沉默地下跪。

“你明明知道她尚未得道,我和她在一起會引來誅殺。”蓐收語氣隨意地說道,卻蘊含著雷霆萬鈞。

“金鞭鬼仙已經找上她了,你覺得是怎麽回事?”蓐收唇邊含了一抹淺笑,反問。

婁宿白了臉,身軀顫抖:“金鞭鬼仙?難道她是……”

蓐收微微點頭,證實了他的猜想。

蓐收長眉微斂,“隻要她在,鬼仙就會像蒼蠅一樣盯上來,尋機出手誅殺!”

婁宿忙道:“鬼仙既然已經出手,就說明天庭一直留意……”

四周靜默,隻有水霧在變幻著形狀。

蓐收沒有回答,隻是扭頭看向腳邊的石池,池水瞬間變成詭異的絳紅色。那紅色深處,似乎有一雙眼睛在偷窺一切。

“若她真的是引出量劫之人,那我必然要殺她。”

蓐收抬頭望向石殿殿頂,上麵的藻井繪製著一條張牙舞爪的巨虎,牙呲目裂,幾乎要破畫而出。

他看著那血盆虎口,淡淡地答:“讓她自覺離我遠點吧,省得到時候不舍得殺那個傻瓜。”

她剛才說了什麽來著?

蓐收想了想,啞然失笑。

她居然說,如果能以我命免除量劫,寰宇得以保存,那我來生就還能在這寰宇之內,看桃花開落,雲卷雲舒。

傻瓜……

他若是出手殺她,怎麽會留她元魂,讓她轉世……必定是讓她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