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整塊碎掉的玻璃,有多少步的距離

到的時間是第二天的下午。一踏出火車,就與整個上海的陽光撞了個滿懷。

秦浙接過顧洛的一個大包放在自己的拖箱上,拖著朝前走,顧洛忘記了昨天的不快,有些興奮地說:“上海的秋天比映城的要晚一些,幸好我還帶了薄衣。”

秦浙沒有回答,沉默地朝前走,在出口的時候看到一溜舉著“某某學院某某係”牌子。他們並沒有找接待的人,直接打了車去學校。

“先去報到吧,有事……來找我。”秦浙幫顧洛把行李提上女生宿舍,然後說。

“我先去你宿舍幫你整理一下。”

“不用了。”秦浙打斷她,想了想拿出紙筆寫了一串號碼遞給她說:“這是侯嘉然的電話,他讓我見到你的時候給你!”

“我跟他,其實,我們什麽也沒有……”顧洛咬了咬嘴唇說。

“真是搞不懂你們女生!”秦浙冷冷地說過一句,轉身離開。顧洛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把手裏的紙張撕地粉碎,然後朝垃圾桶了一扔。她用整個暑假的時間沒有和侯嘉然聯係就是告訴他,他們之間結束了。現在,這裏隻有秦浙,隻有她,她會扭轉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定。

秦浙買了張IC卡找了個公話亭先給家裏打電話過去。然後又給簡安家撥了過去,他不確定她是否在家,這個時間她應該是上班的,但她沒有告訴他她辦公室的電話。這一個號碼,好像就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方式。

電話響過一聲後被接起來,是簡安的聲音:“喂。”

“我,秦浙。”他的心暖了一下,她亦是在等他的電話吧。

“到了?”

“到了,剛把行李放到宿舍……”

“你去整理吧,跟同學好好相處。”

“要掛電話了?”剛才的那一點暖在她催促的聲裏被一滴不剩地全部抽走了,他有些受傷的問。

“……”

“你後悔了?”他突然揚高聲音,他不想要跟她吵,卻覺得自己的心困窘地無法控製,這段時間他受夠了,在揣測在不安在忐忑裏過著每一天,她冷漠的態度讓他抓狂,即使在車站她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舍,現在,在接通這電話前他有很多的話要告訴她,想要告訴她這所學校有多美,這裏的天氣,這座城市,但是他的心情已經低落到了穀底:“你在比較以後發現他比我成熟,他不幼稚不孩子氣,所以……”

“你應該和同齡的女生在一起。”她隱忍著內心的軟弱說:“大學裏你會發現更好的女生,你可以去接觸她們……”

他憤怒地扣上電話,渾身發軟地蹲下去,她就像一個殺手一樣,在他心裏肆意地殺過一番後,卻還是冷冷地望著他。他為什麽就那麽地喜歡她呢?喜歡到了放下自己的個性,自己的尊嚴,他在她麵前,已經那麽卑微,那麽渺小,他覺得自己完全陌生了。

隻是幾分鍾後,他還是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摁了下去,電話被接通的那刻,他的淚洶湧而出:“對不起。”他緩緩地說。

“為什麽道歉?”她虛弱地問,眼淚嘩啦地流下來,卻隻是緊緊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哽咽的聲音被他察覺。

“我一定做錯了什麽。”他說:“我道歉,對不起,但不要讓我去找別的女生,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可以嗎?”

“秦浙,你沒有做錯事。”她胡亂地揩著眼淚:“我得出門了,還有個采訪……你自己保重”她不等他再說什麽,已經搶先一步地扣了電話。

就像在同時掛上的那刻,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來。她沒有再接,隻是轉身把自己關進房間撲在**潸然淚下。

電話一直在響,那麽執著,那麽固執,就像這個少年的喜歡一樣,任性而堅持著。鈴聲越來越絕望,而她與自己的鬥爭快要崩潰的時候,鈴聲終於停了。世界一下安靜了下來,隻有撲簌著的眼淚在空中一滴一滴地砸下去。

那一邊,秦浙頹然地坐在公話亭裏,手指已經發麻了。在機械重複地重播,重播後,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答案了。落雁島的黃昏已經永遠地翻過去了,海邊的誓言,牽手,還有幸福的依偎就那樣嘎然而止了。是的,他們始終沒有說出“分手”兩個字,但她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是分手了,是結束了。曾經有一個夏天,沈千夏去了外地出差,秦錦泊要在單位工作,整個夏天的中午他都不用睡午覺,那種感覺就像憑空多出的時間來,他幸福地無以倫比,可以玩,可以跑,可以大汗淋漓地曬著太陽,然後沈千夏回來了……那些幸福的時光就結束了。現在的感覺,就像那樣,在幸福以後突然地失去,這種不適應這種倉皇在瞳孔裏放大來,是錐心的疼。

他執意地撥著電話過去,是非要逼她說出分手,非要親耳聽到她說她還是決定選擇別人嗎?他終於放棄再撥打電話過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在上海的一切都平淡了下來。軍訓的時候他在太陽下昏倒過一次,教官給他一天的休息,但第二天,他還是出現在太陽下麵。他不想讓自己一個人呆著,排山倒海的心痛感會讓他無所適從。他寧願這樣奔跑,這樣跳躍,讓自己流汗,流許多汗,也許水分都流失掉,就不會再有眼淚了。

他迅速地瘦下去了,軍訓後顧洛再見到他,幾乎認不出他來,他把頭發剪成了平頭,臉頰在太陽下有一條狹長的陰影,整個人就像一棵沒有生氣的熱帶植物,懨懨地。

“新生聯歡會,你去嗎?”她問。

“去。”

她遲疑了一下說:“軍訓的時候你昏倒了……”

“沒事。”他冷冷打斷她。

“你……”顧洛頓了頓:“失戀了?”

他淒然地笑了笑,老實坦白地說:“恩。”

“我早看出來了。”她的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她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快就分開,雖然看他憔悴的樣子她很心疼,但卻又是欣喜的:“你們不合適。”

他沒吭聲。

“我們班有個交誼舞掃盲會,你來做我的舞伴?”她微笑著說。

“侯嘉然讓你給他打電話。”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這個時候他心裏已經很亂,根本不想再和顧洛有什麽牽扯。

“我跟他分手了。”顧洛有些急切地說。

他默默盯著她,然後自嘲地笑了笑:“你們女人……狠起來太可怕!”

“我跟他……”顧洛想要解釋,秦浙打斷了她:“我們三兄弟都成失戀聯盟了……”

他沒有等她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國慶的時候侯嘉然從廣州來上海了,說是來看秦浙,但他知道,他是來找顧洛了。

“你們宿舍比我們那寬敞多了!”正好和秦浙住一個宿舍的同學顧軍就是本市人國慶不在,另外還有一個安徽男生崔從亮,從四川來的男生何方,國慶期間也都出去玩了,所以侯嘉然就住在他們宿舍裏。

秦浙無精打采地哦一聲:“一會兒晚飯後帶你去外灘轉轉吧。”

“你跟簡安真的分了?”侯嘉然小心翼翼地問,看到秦浙的臉色黯淡了一下。這段時間他也有給她撥過電話,但她再也沒有接過,若是她父母接的都會說她不在。蘇薇還在電話那邊跟他說以後不要再打了。他給她電視台的地址寫了好些信,也都沒有回。

“也沒什麽……”侯嘉然也不敢多說什麽,瞄了他一眼,轉移了話題:“莫遠和薑小青也僵著呢,真不明白薑小青有什麽可傲的。”

“不要誤會她。”秦浙替她辯解到:“她有她的理由……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那是什麽?不是她一直嚷著要分手?”

“薑小青……是個好女孩。”秦浙輕聲地說。他永遠也忘不了薑小青在那個雪夜倒在巷子裏的情景,她的悲傷並不比侯嘉然少。在以後的日子裏,薑小青思念莫遠的時候總是會打電話給秦浙,秦浙會找兩部公話,一邊接著薑小青的電話,然後撥打著莫遠的電話,電話通了他把兩個電話的話筒放到一起,讓薑小青聽聽莫遠的聲音。莫遠奔波了蘭州半年後他們和好,薑小青後來去了廈門一趟,在那裏見到了莫遠的同學林曉,她看出林曉喜歡莫遠後,又跟莫遠提了分手。分手,和好,分手,和好……直到薑小青說想要出國了,明明才大二,她不想要念了,想要跟著學院裏一個留學生去法國。

那是莫遠最後一次坐火車去蘭州,但他還是沒有留住她。即使他用盡了全力。

“秦浙,你怎麽來了?是找我的嗎?”從圖書館出來的顧洛看到秦浙,驚喜地迎上去。

站在一邊的侯嘉然臉色變了變,顧洛這才注意到了他。

“你在這?”顧洛有些尷尬地問。

“走,吃飯去!”侯嘉然也顧不得剛才那瞬間的失落,推著顧洛的肩膀說。

顧洛不由自主地跟著侯嘉然向前,想要說什麽卻還是隱忍了下去。他們到學校附近的餐廳,點了幾個上海特色菜,又上了幾瓶啤酒。

“上海的物價跟廣州有得一比。”侯嘉然竭力地尋找著話題:“顧洛,你好像比高中那會兒胖了點。”

“是嗎?”顧洛摸摸自己的臉,淺笑了一下:“秦浙倒是瘦了許多,軍訓的時候還暈倒了!”

秦浙別過麵孔去,假裝沒有聽到他們提著他。

菜端上來的時候,秦浙自顧自地吃著,並不理會他們說什麽。

“我跟莫遠倒是近,下次你們可以一起過來找我們玩。”侯嘉然替顧洛的碗裏夾了一些菜:“真沒想到我還考上大學了,雖然是個專科,但我們電子工程係的學生聽說分配都還不錯……”

“侯嘉然,我不玩了。”顧洛突然冷冷地開口。

“你們知道現在廣州多少度嗎?跟夏天一樣……”侯嘉然依然說著。

“侯嘉然,我說了我不玩了……我跟你的關係已經結束了!”她一字一字地說。

秦浙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下,輕輕地放在了桌上。

“廣州的美女挺多的……”侯嘉然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繼續說著。顧洛終於站起來,椅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尖銳的聲音,她說:“我走了。”

好半天後侯嘉然還在那裏說著話:“你說如果考你們學校的研究生得多少分呀,我打算畢業以後考你們學校,怎麽的也得奮鬥一把吧,誰能想到高中時候的差生竟然也考上了大學……”

他一直絮絮叨叨地,就好像秦浙隻是一個木頭,他並不需要回應。回去的路上他還在說,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還在說,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還在說,狀態就像是神經錯亂了一樣,秦浙擔憂地看著他,聽著他如滔滔洪水一樣的聲音“你還記得與三中校隊的那次比賽嗎?在終場前三分鍾我一記任意球踢成了一比一,進入到加時賽又是我的梅開二度進了決定性的一球。”“小學三年級的語文課上,我沒帶語文書上課前偷偷地拿了你的語文書,因為我知道即使你不帶書老師也不會批評你。”“六年級的畢業考試,我在桌子上寫了一堆的答案,結果臨時按學位坐,我趕緊把桌子上的答案給擦掉了,我想怎麽能便宜坐我位置的人,我靠,猜都猜不到我的學位號還是這個位置,氣得我要吐血……”

他的狂躁多語症直到回廣州前才好的。他突然沉默了下來,然後對秦浙說:“其實我覺得簡安不錯,你別輕易放棄。”

隔了幾日後,侯嘉然又打來電話,熱切地告訴他一串號碼,說是買了個傳呼機,以後有事直接呼他就好了。末了,又說:“我談朋友了,是個北京妞,學表演的。”

侯嘉然在熱烈地投入到大學生涯裏,好像完全忘記了顧洛。而莫遠在堅持著每半個月一次的蘭州行。

閑的是秦浙。他沒有加入任何的社團也沒有去學生會工作,平日裏隻是上課,自習,周末的時候坐在圖書館裏看書,或者跟宿舍的幾個男生去踢球再找個餐廳海吃一頓。他跟他們笑,也跟他們鬧,在和別的女生宿舍聯誼的時候也會照顧女生。隻是大聲唱K的時候,用力踢球的時候,在圖書館裏翻一本又一本的書時,會覺得有什麽無形的東西砸在心裏,形成的卻是很真切的疼。

他不再給簡安打電話了,信也逐漸地少了起來。他嘲笑自己,瞧,不是也在慢慢地好轉嗎?那些狂熱那些執著總會慢慢地緩解下去的,有時候在遇到喜歡自己的女生暗示時,也會妥協一樣地想,忘記上一段戀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始新的戀情,像侯嘉然那樣,但嘴唇好像被封上了,怎麽也開不了口說好吧。也會暗暗地想,不如像莫遠那樣,半個月一次地回映城,但又明明知道她是討厭他纏著她的,這隻能讓他越發地幼稚和可笑吧。至少他能肯定薑小青是喜歡莫遠的,但簡安呢?她真的喜歡過他嗎?好像一直都是他在主動,一直都是他在表白,她從未說過一句喜歡的話。她隻說:知道了。

他多傻呀!他一開始就把自己整顆心捧到了她的麵前,奮不顧身毫無戰略地喜歡著她,隻是那麽執拗地喜歡,就像是某種信仰。而她呢?也許是在感動之餘才暫時接受了他,又在遇到阻撓的時候輕易地放棄了他。

是怨的吧,是恨的吧,是想要努力忘記和重新振作的。但誰說愛的對立麵應該是漠然,而不是恨,那麽現在的他,還是沒有辦法割舍這段感情吧。

有天在圖書館翻書的時候,旁邊一個女生扔了一張紙在他的麵前。他抬眼望了下,是個留碎發的女孩,笑得很落拓。女生指了指紙條,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就無聲地笑了。是一份簡曆。姓名:薛青;年齡:18;係別:外語學院法語係;民族:漢;地址:女生三宿舍524#……

他想了下就在紙條上寫了兩個字:已閱。

女生坐到她身邊,用筆戳戳他的胳膊說:“顧洛是你女朋友?”

秦浙有些訝異地搖頭:“不是。”

“那你喜歡她?”

“當然不會!”他堅決地否定。

“其實薛青是我室友,我叫閔嬅。”她笑起來嘴角也帶著梨渦,這讓秦浙突然失神。

“元旦節我們外語學院有個舞會,現在邀請你,你會去嗎?”她有些熱切地望著他。

“……我不會跳舞。”

她壓低聲音說:“其實是顧洛說你不會看上薛青的,我就是討厭顧洛那副很高傲的樣子,你就算江湖救急,幫我們薛青掙點麵子?我們整個宿舍的女生都會感激你的……大不了給你出場費!”

“啊?”秦浙有些哭笑不得,真不明白女生之間的那點小心思。

“要是能邀請到你,我們宿舍就會揚眉吐氣了!”

“多少錢?”秦浙忍俊不禁地問。

“恩?”

“不是說給出場費的嗎?”

“你答應了?”閔嬅雀躍地說,周圍的人都抬頭奇怪地看過來。

“那看你們的錢夠不夠多?”秦浙故意刁難到:“至少……”他伸出五個手指。

“五百?”

秦浙搖頭。

“五千?”

他再搖頭。見她臉色微怒,隻好趕緊說:“五雙球鞋,替我洗五雙球鞋!”

她鬆了口氣,連聲地說:“沒問題。”

那天晚上閔嬅真的跑到他們宿舍來搜羅他的球鞋,反倒是讓他很不好意思,其實也隻是開玩笑而已,再加上他答應她們去參加舞會也是想要跟顧洛表明自己的態度,他不願意讓她對他抱有幻想。

顧洛是隔天來問他去參加他們學院元旦晚會的事,他就先說答應了薛青。實際上他連薛青是誰都不知道。

“她?”她有些意外,又冷哼一聲:“她真的以為你會看上她?”

“顧洛!”秦浙有些厭惡地說:“我會看上誰跟你沒有關係吧!”

“我見到簡安了!”她冷冷地望著他。她知道什麽是他的軟肋,知道怎麽刺痛他。果然,他的心狂跳起來,目光變得灼熱:“什麽時候?在哪?”

她小聲地說:“其實我也不確定……但感覺應該是!”

“在哪裏?”他幾乎是吼出來,捏著她的手臂讓她有些吃疼地皺起眉來:“秦浙,就在我們學校!你生日的那天……”

“我的生日?”他顫聲著問。生日那天他誰也沒有告訴,像往常一樣,隻是接到了父母、莫遠和侯嘉然打來的電話,他以為簡安會打個電話過來,但整天過去,他終於還是失望了。顧洛那天來找過他,她說請他吃飯時他有些自暴自棄,說還是他請吧。就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他悶頭吃過以後就先走了,他的態度一直很冷淡,大約是因為侯嘉然他沒有辦法把顧洛當一般的同學來看待。

一聽到說簡安在他生日那天來過,他的大腦就嗡嗡地作響,很多的念頭在腦海裏炸開來。如果簡安真的來過,那麽她一定看到他和顧洛在一起了,她在火車站的時候也見到顧洛和他一起走,她是誤會了!是誤會了所以才沒有和他聯係的吧?!

他開始朝宿舍裏跑去,他要回映城,他要立即馬上地見到簡安,要告訴她,是她誤會了,他和顧洛根本什麽也沒有,他始終喜歡的人隻有她,隻是她呀!他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動著,每一分鍾都變得難以忍受,他隻是奔跑,隻是奔跑,去車站,買最近的票,沒有臥鋪了,行,座位票,沒有座位票,好的,站票也行。隻要能上火車,隻要馬上能走,就可以了!狂喜的心情在心裏顫抖著,跳躍著,奔騰著。不是不喜歡,是誤會,她誤會了他!他解釋清這一切,他們之間還是初始的模樣,是嗎?

一夜裏,他無法入睡,滴水未沾,心裏隻是急切。就像在枯旱的季節裏等到雨一樣,是怎樣虔誠地激動呀。他是癡了,狂了,是奮不顧身了!年輕的喜歡,是一枚稻草人,那麽孤獨地站在麥田上靜靜地守護著,守護就是地久天長的姿勢了吧!

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他的腿腳發麻,有些頭暈目眩。還記得在洗漱室掬一些水洗一把臉,他要用最好的狀態來見她。他們快四個月沒見了吧,四個月,一百多天,他沒有一天不曾想起她來。有時,隻是聽到“簡”聽到“安”這樣的字眼,也會怔怔地呆住。他跟宿舍的男生去喝酒,醉得難受的時候會給莫遠打電話,他在電話這邊大哭起來,他說莫遠我再也找不到和你們一起踢球的感覺了,說莫遠我買了輛單車卻越騎越孤單,說莫遠上海真大卻感覺沒有心跳都是冷冰冰的……

是這樣熬過去的吧。在大哭以後爬回**睡覺,然後沉默地去上課,自習。

下火車的時候才覺得冷,映城已經是冰天雪地的城了,北風呼呼地聲音在空中盤旋著,零星的雪花在清冷的陽光裏輕輕地落著。

他打了的士去電視台,揚聲告訴司機地址的時候,才覺得是真的回來了呀!就這麽,就這樣,回來了,映城。等了一會兒便到了電視台的下班時間,但簡安一直沒有出來。他在想也許她已經回家了又或者她還在外麵采訪沒有回來,看看時間決定再等會兒她還沒有出來就去她家找她!

在見到她的那刻,他隻覺得天旋地轉,悲從中來。她穿著那件他喜歡的橘色羽絨服從大廳走出來,大約是冷她把圍巾整理了一下,她的身邊有一個同事,她微笑著與她交談著。她依稀是瘦了,眼神有些憔悴。她並沒有注意到他,和同事徑直地走向馬路,他目光痛楚,緩緩地跟在她們的身後。

他看著她和同事招手道別,看著她靜靜地走到車站,看著她準備上一輛公車,那個時候,他走過去拽過她的手臂,在電光石閃間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的懷裏了。思念著,疼痛著,矛盾著,憂傷著……深到無法言說的喜歡,是即使你在我的麵前,也覺得想念。

有片刻的眩暈,簡安怔住了,隻是身體在被拽入懷的同時,一股熟悉的感覺撞了上來。她不敢眨眼,不敢動,也不敢說話,怕這一切隻是自己的想象,是因為太過思念才出現的幻覺,是秦浙回來了嗎?可這個時間裏他應該在另一座城市呀!可明明又是青草的氣息,是春天裏木棉花一樣清新的氣息,這是屬於秦浙的,是秦浙的呀!她的淚,靜靜地流了下來。知道嗎?她在照鏡子的時候發現她的眼角已經有細紋了,那些紋路好像暴露了她心裏的苦痛,那些歲月靜好的時光,是在他離開以後土崩瓦解了的吧。

她知道他有打過電話,但她硬著心不去接聽,她也收到了他郵寄來的全部的信,但她凜冽著沒有看,她怕自己被他的信打動了,怕自己會再也堅持不下去。他們之間,要有多決絕才能放手呢?他們的感情不是一件毛衣,扯出一根線頭就可以毀掉全部,他們的感情,是盤絲相扣的吧!

半晌後,他終於伏在她的耳邊,酸楚地問:“想我了嗎?”

她想要說,是。卻在那刻該死的理智又冒了出來,她想她到底在幹嗎?已經堅持了這麽久了是要功虧一簣嗎?

她輕輕地,輕輕地推開他,在他們中間推出一個距離來。

“怎麽突然回來了?”她竭力地用平淡的語氣問著他,身體在離他懷抱的那刻,變成了一株枯萎的植物。

“我和顧洛沒什麽。”他隻是想早點把誤會解釋清楚。

她不明白地看著他。

“你去過上海嗎?”從她的反應裏,他的心踉蹌了一下,突然間明白過來是顧洛的把戲吧。顧洛為了不讓他去元旦晚會所以用這樣的謊言騙他,她知道他一定會去找簡安問清楚的,一來一去間元旦節也就過去了。而她隻會跟他說她並沒有確定那是簡安她也隻是說有可能是。他是個大傻瓜,他的智商在遇到簡安的事時是為零的。

果然,她靜靜地回答他:“沒有,我沒有去過上海。”

他的身體晃**了一下,朝後麵倒退幾步,淒然地望著她說:“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我突然地跑來找你,讓你很困擾吧!”

“秦浙……我,我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他悲傷地望著她,眼淚滑下來:“我為什麽要你為我好,你憑什麽為我好!你是為了你自己!你害怕辜負鄭年,你害怕與父母對立,你也害怕別人的目光!你自私,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呢?!”

“不是的。”她紛亂著搖頭,朝他走近一步。

“走開!”他撕裂地喊出聲:“我不要看到你,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滾吧,滾地遠遠地,我再也再也不會來糾纏你,再也不會來找你!我也有自尊心的!你一次又一次踐踏我的心,你就那麽樂意看到我為你傷心嗎?”

時光彌漫,是再無法回頭了吧。

“秦浙!不是這樣的!”她竭力地辯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那是怎樣的?你告訴我呀!你告訴我是迫不得已的!”

“我是!”她痛痛地望著他,忍不住說:“我真的迫不得已!”

“是為我好?所以不要我?”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不!我永遠也不要明白!我恨你!”他聲嘶力竭,感覺整個人都塌陷下去。

“秦浙!”

“我恨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他轉過身,朝前走去,隻是幾步,然後眼前一黑,在簡安的驚呼聲裏一頭倒在雪地裏。

他是又累又餓又渴又乏,是悲傷,是憤怒,是怨恨,來時的火車上他有多熱切多激動,現在就有多失望多沮喪。

秦浙聽到有人喊他,卻不願意醒來。隻是在迷糊間好像看到了十七歲的自己,他戴著耳塞騎著單車假裝漫不經心地跟在簡安的身後,他總是在追尋著她的身影,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旁人都是黑白的顏色,隻有她是光芒的是有色彩的。他舉著一枚紙幣做的戒指輕輕地給她戴在無名指上,他們在公車上的第一次牽手,他和她在大年三十的初吻,情人節裏那顆分吃的酒心巧克力糖,還有落雁島那些“習慣”的甜言蜜語,他曾說過他們之間如果有著距離,她隻要等著他,他就會朝她走過去,走過所有的距離,但路途太遙遠了,他傷痕累累。而讓他真正絕望的是,他以為他能越過滄海的時候,那邊卻早已經沒有了等待。

為什麽要放開他呢?為什麽要那麽輕易地放他走呢?

迷糊間,他的意識漸漸地被拉了回來,視線在光亮裏一點一點收攏起來的時候,他看到的是沈千夏關切的臉。

“媽。”他輕聲地喊了句。

“你醒了。”沈千夏含淚帶笑地說。

秦浙艱澀地朝四周看了看,隨即失望地垂下眼。

“簡安……”沈千夏像下定決心一樣地說:“我讓她先回家了,她明天一早會過來的。”

“你騙我的吧,她不會來看我的!”他別過臉去。

“她會來的……我告訴她,她可以來看你!”沈千夏輕輕地理了理他的頭發,心裏歎息一聲,她終於明白兒子的感情了,以前總覺得是為了他好所以阻止著簡安和他的來往,但現在看他這樣,她也是心疼的呀。是接到簡安電話的時候才知道他竟然從上海回來了,他從上海回來沒有先回家而是先去找了簡安,而他竟然暈倒了,醫生說他身體虛弱而且又發著高燒才會昏倒,她在他的包裏找到了一張站票,他就是那樣站幾十個小時回來的吧。

“媽,為什麽你要告訴她,她可以來看我?”秦浙問。

沈千夏摸摸他的額頭,說:“不發燒了,起來喝點湯,你爸才送來的。”

“媽。”他有些急地喊。

“先吃飯!”她命令地說。

他老大不情願地接過保溫杯,喝了幾口排骨湯。

“多吃點!然後睡一覺……先把身體養好了。你瞧你瘦得!”沈千夏心疼不已地說。

“媽告訴你,你會怪媽嗎?”

“為什麽要怪?”

“我找過簡安……”沈千夏停頓一下說:“我讓她和你慢慢地疏遠,再了斷。”

“你們不是不反對的嗎?”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那時候你要參加高考,我們怕一反對會影響你……是知道你分數以後我找的簡安……”

“你們怎麽這樣?!”秦浙把保溫杯“咚”一聲放到桌子上。

“再吃點!”沈千夏勸道。

秦浙執拗地沒有理她。

“我們也是為你好!你們之間太不現實了,她已經工作了,而你才上大學,何況她還有一個未婚夫……”

“這些我都知道!”秦浙淡淡地說。也許是太過悲慟,在知道原宥以後他竟然一點欣喜的感覺都沒有。她什麽都沒有告訴他,就因為他父母的反對所以她就決絕地離開他,她對他的感情就是這麽單薄的嗎?不管是什麽理由,她都還是不要他了,這又有什麽分別嗎?

簡安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來醫院的。

她來的時候,沈千夏和秦錦泊輕輕把門給他們合上,退了出去。在醫院的走廊裏,沈千夏長長地歎了口氣。

“不再反對了?”秦錦泊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

她再歎一口氣:“兒子這個樣子怎麽反對呀?站二十多個小時回來找她,昏迷的時候還全都喊著的是她的名字,你看他的樣子,瘦多了憔悴得眼睛都陷進去了……”

“早說過兒子的事讓他自己處理。”秦錦泊忍不住開口。

她瞪他一眼:“我說找簡安談的時候,你也沒反對。”

“這事還是順其自然吧,他們能成也就成了吧,簡安看上去也是個好女孩。”

沈千夏又歎了口氣:“我看懸,她還有個未婚夫,他們的問題多了去了……我真擔心兒子!”

“別瞎操心了。”秦錦泊輕聲地安慰道。

彼時,病房裏卻是安靜的。

簡安坐在秦浙的床邊,兩個人卻是沉默不語。

半晌後,簡安打破了沉默:“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她竭力地笑著,從包裏拿出冒著熱氣的紅薯,還是去年的冬天,他們總是買了紅薯坐在公園裏一點一點地吃。那麽溫暖的記憶卻像一張紙被撕成了兩半。

“我媽找過你了。”他淡淡地問。

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沒想到他知道了,她遲疑地點點頭。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和我斷了聯係?”他接過她遞來的紅薯,卻隻是放在掌心裏,讓它的溫度一點點地散去。

“秦浙……不僅僅是這個原因!”

“那到底是為什麽?!因為我幼稚,因為我總是纏著你?”

“不是!”她否認道。

“我知道了。”他冷淡地別過麵孔去。

“我媽……”她艱澀地說:“我媽說她不認我,鄭年……他在辦轉業手續,他為了我連部隊都不想待了……秦浙,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的眼淚滑落下來,他在遲疑間抬起手,輕輕地擁過她來,她扶在他的胸膛,感覺到自己像一整塊碎掉的玻璃,滿滿的都是碎渣。

“對不起。”他緩緩地說。

“為什麽道歉?”

“我收回我昨天說的話,那些話都不是真的……”他的下巴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發絲,輕聲地問:“你喜歡我嗎?”

她的心怔了一下。

“喜歡嗎?喜歡我嗎?”

他困頓地等著她的回答,其實他已經知道答案,卻還是想要聽她說出來,想要聽她親自地告訴他。

“恩。”

“說喜歡。”他有些氣急:“說一句喜歡,就那麽地難嗎?”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靜靜地說:“我喜歡你,秦浙。我是喜歡你的。”

那一刻,窗外的雪停了吧。有彩虹出現在他眉梢,有春意盎然升騰在她的心裏,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終究還是說出了心裏一直藏著的話。終究還是做了相反的決定,這一次她決定跟著心裏的感覺走,即使有一天會後悔,但現在,她隻想要和他,這樣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是誰說的,旋轉木馬是這世上最殘酷的遊戲,彼此追逐,卻永遠隔著可悲的距離。而他們之間的距離呢,真的是她等,他就能邁過去,就能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麵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