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什麽都丟了,但不可以再丟臉

電話在響第一聲的時候,梅小清就接了起來。是早晨的九點,其實她老早就醒了,隻是躺在**,在想些瑣碎的事,今天要洗衣服,要去當當上定一些書,還要給夏燕打個電話,問問要不要陪她去做產檢。或者這些思緒的後麵,有另外一個主題,就像是被帷幕擋住的舞台,緩緩地拉上去的時候,才可以看到整個內容。

她還沒有從昨天見到任遠帶來的衝擊裏緩過來,他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了,她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關於他的那些記憶就隱匿在時光的洪流裏,但在這樣的重逢裏,才發現,原來那些情緒依然卡在那裏,卡在離心髒最接近的位置。

他們的見麵太平淡了,根本不像是在街頭遇到老同學,至少應該寒暄幾句,問問工作和生活。他甚至沒有客套地說一聲有時間的話可以約幾個同學一起吃飯。禮貌上應該這樣說吧?

她也沒有問他什麽時候回國的。她常常去校友錄上,他在高中畢業的十年裏登陸校友錄的次數是618次,這是個很頻繁的數字,但他很少發言,隻是有時候會發些風景照,有瑞什凱詩、有羅馬、有巴黎、有希臘、有威尼斯、有萊茵河……從亞洲到歐洲,他去過很多地方,他拍的每一張照片都色彩豐富,畫麵感很強,層次分明的線條,明暗的光線,這是他的興趣所在,她早知道的,他隻要想做一件事,就一定會做到最好。即使是這些照片。

她把那些照片全部拷貝到自己的電腦裏,在思念無邊的時候,她才會翻閱它們,就好像是一杯解渴的水,能給她的內心一些灌溉。她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他在埃斯特主教別墅噴泉前的那張,他抬手觸碰一方從神獸嘴裏噴出來的水,她在揣測那些手感——被他觸到的感覺,是怎樣?

那張照片裏,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藏青色的西裝,陽光撲在他的臉上,還是那種一貫淡然的表情,微微啟開唇,有好看的弧度,身體右傾,襯衣上折出一些痕跡,背景是涓涓而出的噴泉,在石壁上長滿了綠色的苔蘚。她的心縮瑟起來,抬手輕輕觸碰他的臉。

電腦屏幕上的他,靜靜地望著她。

始終靜靜地望著她。

當年他是以地區高考狀元的身份考上人民大學的,在畢業以後又直升本校研究生,然後是商務部公務員,現在是外派比利時的外交官。嗬,他是一名外交官。

她在十年後隻是一家小期刊的小編輯,英語早就忘記了,每每看外國片都是那種緊盯中文字幕的人,有時候想,這樣的她即使是呆在他的世界裏,也會惶恐不安的吧。也隻是想想,優秀如他,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與她都有著雲泥之別。

電話是尤薇薇打來的,她揚高了聲線,帶著明顯的興奮和急切,直奔話題:“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梅小清把枕頭靠在後背,半坐起來,手機貼在耳邊:“好消息。”

“任遠……回來了。”明明是五個字,但尤薇薇分成了兩截來說,就好像,非要這樣才能把驚喜留到最後。而且“回來”兩個字加重了語氣。其實這幾年任遠也有回來過,但他沒有聯係過她,她也沒有想過聯係他。隻是後來會聽到某某同學說,他見過任遠了。他是同學間傳誦最多的名字,因為他是所有人都豔羨的對象,那些消息就特別的多。

也是從羅君亦那裏知道任遠有女友的事,“很漂亮,很開朗,性格很好,很快就可以熟起來。”,“對了,家境好像很好。”她又說。

彼時,梅小清就坐在她的對麵,旁邊還有幾個高中同學,任遠的名字每出來一次的時候,她的心就被撞了一下,她隻是聽著,在聽到他的女友時,並沒有嫉妒的心情——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的身邊怎麽可能沒有女人?

就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裏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

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比得上。

歡喜,憂傷,都在小小的胸腔裏,滴水穿石,成了一枚刺青。

“壞消息?”梅小清不動聲色地問。

“這一次你們會碰麵了。”這就是壞消息——梅小清不禁失笑。

“本來都快沒事了,再一次見到又會在灰燼裏燃起火苗。”關於她的暗戀,尤薇薇和夏燕是再清楚不過了,她們目睹她又蠢又笨地喜歡一個人,目睹她在愛情裏摔了一次又一次。她們說這是任遠症候群,就算梅小清並沒有想過要和任遠在一起,但她的人生始終被他影響著。

“不會。”梅小清笑出聲來,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我見過他了,在昨天。”

她大概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使了些力氣盡量用很平緩的語氣,但隻有她自己清楚,在每個字裏有怎樣的暗湧。

“你受傷了?!”尤薇薇問。

梅小清的心裏動容了一下,在恍惚的時候想,是問她的身體還是心?如果是肩膀,她昨天夜裏有給擦過藥了,又紅又腫,每每提起來都疼,大約是傷到韌帶了。她有過類似的“經驗”,也許有些疼對她來說感覺還好些,至少會覆蓋她心裏的一些情緒。

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即使是到現在,她始終無法讓自己鎮定。

“不礙事,隻是傷到肩膀。”她不以為然地回答。

“是姚偉的婚禮,他給我送請柬的時候說任遠也會去,並且答應做伴郎……你在聽嗎?”尤薇薇試探地問。

“不知道送多少禮金合適。”梅小清沒有正麵回答。

“姚偉問我,你是不是還沒有男友,說是他們質監局有個不錯的人選。我當時就說你已經有男友了!”尤薇薇急忙地說:“我隻是不想你在任遠麵前失了麵子,你自然是有很好的男友。”

梅小清皺了皺眉,看來這才是個壞消息。

要去與以前暗戀的人見麵,為了不被對方看輕,所以帶出色的男友去。

“其實也沒什麽。”梅小清淺淺地說。被不被看輕又怎樣,她原本就是這樣輕,不是有個男友就會讓自己顯得不同了:“到時候就說他出差好了。”

“也行。”尤薇薇又說:“一會兒跟夏燕約了逛街,你來嗎?”

“今天恐怕不行。”她解釋:“有稿子要趕。”其實是她想一個人呆著,這個時候,誰也不想見,靜靜地等待心情平靜下來。就好像是一場發燒感冒,需要一些時日,才能讓症狀退卻。

合上電話後,她又繼續躺下去,胡亂地想一些事。

窗戶是開著的,橘黃色碎花的沙曼被吹開一角,那裏空空****的,沒有一棵植物,剛搬來的時候尤薇薇有送來兩盆仙人掌,但她竟然是那種連仙人掌也養不活的人,跟它們一點緣分也沒有,總是一段時間後就莫名地枯掉了,後來索性什麽都不養了,也許不曾擁有也就無所謂失去——她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積極的人。

行走在地鐵站的時候,背景音樂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正好聽到中間的部分,清淡的豎琴伴奏下,是小提琴的獨奏,舒緩而悠長,就好像站在山巒之間,看一對蝴蝶翩躚,心情靜默而又淡淡惆悵。高中那會兒這是她很喜歡聽的曲子,收集了很多版本,二胡版、手風琴版、洞簫版……加起來有二十多個版本,有時候是跟同學借來磁帶,自己再用白磁帶錄進去,想來,喜歡《梁祝》不過是對愛情的一種憧憬吧,兩情相悅,才是最圓滿的愛,即使是死亡也了無遺憾。而她呢?即使那麽喜歡一個人,卻沒有勇氣用自己的一顆心去碰撞另一顆心,太凜冽的心其實是最脆的,輕輕地一摔,就碎了。

有轟隆的聲響由遠而近,是1號線地鐵進站了,她踏進黃線的時候在心裏默默地想,等回去的時候要重新完整地聽完這首曲子。

這個時間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但地鐵裏人依然很多。是這座城市的第一趟地鐵,從升仙湖到世紀城,沿線穿過了整個城區,剛開通的時候報紙上每天新聞都在說如何地擁擠,她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直到地鐵開通了幾個月才第一次坐,若不是因為要去城南做個人物專訪,需要趕時間,她大概還不會來“擠”這趟。

她被圈在黑壓壓的人堆裏,手緊緊地握著豎立的扶杆,那上麵見縫插針地握著很多的手,女人細膩的手,男人粗厚的手……她的記憶像是被抽了一根絲出來,在逼仄的空間裏想起了第一次坐地鐵的情形。

那是六年前,北京。她去北京出差,因為念的隻是很普通的專科學校,所以早一年畢業,她的大多數高中同學都還在讀書。畢業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市場報做記者。

來北京西站接她的是高中同學楊家真,但沒有想到任遠也會來。

北京西站真的很大,她被裹在人群裏的時候有些昏頭轉向,是十月的天氣,北京已經冷了,她穿在米色風衣裏的連褲襪被風透過去,皮膚有刺刺的感覺。他們隔著一段距離,聽著楊家真說話,但她在他每句話後都會問一句:“什麽?”楊家真又不得不重複一遍,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出梅小清的恍惚,沒有察覺到她心裏被衝撞的感覺。

她的行李是楊家真拿著的,一個小旅行包。其實她更想要交到任遠的手裏,但他始終都站在一段距離之外,這個距離,是被楊家真擋著,也被空氣裏那種疏離擋著。他們三個人,朝地鐵站走過去,有時候是三個人並排,有時候是任遠在前麵,又或者是後麵。他幾乎沒有怎麽講話,雖然梅小清一直在心裏等著。

他們走進地鐵站,下台階,乘電梯,轉過通道,安檢……她小心地跟在後麵,那是她第一次坐地鐵,她怕她出了錯鬧了什麽笑話——她很怕在他麵前丟臉,所以盡量少地開口說話,掩飾自己的無知和淺薄,也許是太過珍惜了吧,所以才會把每一句要說的話在心裏掂來量去。

這個時間地鐵站裏人稀稀拉拉的,明亮如白晝的車廂裏,楊家真坐在她的身邊,任遠坐在對麵的位置上,其實明明他們的身邊還有空位,但他在那麽多可以選擇的座位裏選擇了對麵。坐在他兩個空位之外的是一對小情侶,低頭說著什麽,女朋友嬌羞地一笑,手作勢打了男友一下。梅小清心裏微微動了一下,生出些羨慕。車速提起來的時候,有些涼風從縫隙裏灌進來,她縮了縮頸項。

大約是覺得沒事可做,任遠拿出隨身聽,把耳塞戴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有很好看的輪廓,長得線條流暢,耳垂豐厚,嗬,這是很有福氣呢。她的目光逡巡著他,就好像把自己隱在大堆喧囂的歌迷裏,默默地注視著台上那個唯一的主角,一束燈光映射在他的身上,她可以那麽清楚地、近距離地看著他,藍色的針織衫套著白色的襯衣,淡青色的牛仔褲,足下是運動鞋,很學院派,很清秀,也很俊朗。

楊家真一直在說什麽,他是個熱情得有些聒噪的男生,也是不錯的大學,以前高中的時候他們曾經是前後方,屬於梅小清為數不多的異性朋友中的一位,大學裏偶爾也通信,這份友情倒也閑散地維持了下來。這次來北京,便給他打了電話。任遠會來,大約也是他說的吧,都是高中同學,大老遠地來總是要接待一下。

疾馳而過的窗外的光景裏,明亮昏暗被渾濁在一起,有相同的一排房地產廣告色彩被拉成一條波動的線條,這讓梅小清想到了心髒監控圖,起起伏伏——如果此刻要給她的心髒測繪,那是怎樣波瀾的跳動呀!是那個時候,任遠不經意抬頭掃了她一眼,他們的目光在空中觸碰到,她迅速地把目光挪了一下,就挪到了他身後的景象裏,假裝她根本就沒有在看他,而隻是出神入化地定在窗外的某一點上。但,她的心被絲絲地牽扯出些疼來。

她不是個戲子,卻在他麵前不斷地裝著。

裝作漫不經心,裝作毫不在意,裝作他們就是最普通的同學關係,毫無端倪。

下車的時候,楊家真走在前麵,她沒有注意在陸台和車廂之間有小小的縫隙,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下去,有一雙手臂穩穩地扶住了她。她抬起頭來,看到任遠很淡的表情,目光看向一邊,隻是幾秒的時間待她站穩就迅速地收回了手。她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其實隻是唇邊上翹了一下,但眼睛裏沒有帶笑意。就好像扶起的人,不過就是路人甲乙丙丁。

在身後發生的一幕,楊家真完全不知情。不知道梅小清左手為什麽一直握在右手臂上,她的情緒有些複雜,為剛才他扶起她而幸福,又為他的冷淡而受傷。

他們在一家中餐廳裏吃飯,不太大但也不顯得簡陋,原木的桌椅上鋪著薄薄的塑料桌布,楊家真張羅了幾個菜,這個時候他開始把注意力轉到任遠那裏。

“保送的事怎樣了?”楊家真問。

“應該是沒有問題。”任遠指了指茶壺,讓梅小清遞過來。梅小清知道他們說的是研究生的事,看來她的大學比他們要少很多年了,握住杯子的時候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人大出來的都是從政的多,現在國家領導……”楊家真提了好幾個人的名字,都是從人民大學出來的,梅小清沒有記住名字,但記住了這就是說任遠在畢業後也會有光輝的前程。

“不過是隨波逐流。”任遠不以為然地回答。

“這已經很不錯了,我先看看吧,若是沒有很好的工作就還是考研算了,打算就在北京呆著了,現在就業壓力太大了,我們這種學校出去的一抓一大把……”楊家真不無抱怨地說。他們即將麵臨畢業,前途選擇成為一個重要的選擇。

“你很渴嗎?”任遠突然地問。梅小清怔怔然地望過去,這才察覺自己已經又把杯子裏的茶水喝盡了。任遠拿過她的茶杯替她蓄上水,這時,菜品開始上來。

小天竺站到了。梅小清隨著人流走出地鐵,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左手握在右手的手臂上,不禁有些失笑。大約是最近見過任遠了,才會這樣時時地想起他來吧。

其實都是些細枝末節的事,卻又偏偏記得很牢。

那天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裏,她遇到了一個人。她提著購物筐,裝了兩盒酸奶,一袋速凍餃子和一些零食。對方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很茫然,在腦海裏很快地搜索,卻還是想不起來他是誰,好在對方並沒有為難,直接給出了答案。

“我是‘狗模狗樣’店裏的那個……上次你有到我店裏來過。”他的聲音顯得很愉悅。

梅小清在心裏哦了一聲然後禮貌地回答:“你好。”

“住附近吧?”他也提著購物筐,梅小清掃了一眼,裏麵裝的是青蔥果蔬,看來他是那種積極向上的人,合理飲食,喜歡寵物,性格沒有隱疾。還有,她這才知道那家寵物店的名字竟然是“狗模狗樣”,倒是蠻特別的一個名字。

“魅力之城。”

“我有朋友也住那個小區,環境挺不錯。”

梅小清淺笑一下,抬手從貨架上取過一盒橘子罐頭,想把這無謂的攀談結束掉,她對這個人沒有什麽感覺,不想發展為朋友或者熟人,她是那種心理有些潔癖的人,圈子很窄,這麽多年除了跟尤薇薇和夏燕關係接近,跟同事、同學也就是泛泛之交,有時候覺得,多認識一個人,就是一份累,你要應酬,要處理很龐大的關係網,所以還是簡單些的好。

雖然見梅小清並沒有順著他的話題,讓他有些受挫折,但還是試探地問了句:“星期六在森林公園有個狗狗比賽,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

這麽突兀的邀請,讓梅小清意識到,對方對她是懷揣著某種好感,遲疑了一下:“周六有別的事,不過聽上去挺有趣的。”

“可以看到很多難得的狗狗品種……不過下次吧,下次有機會我再告訴你。”他自顧自地找著台階。梅小清仔細地看了看罐頭上的日期,確定是日期接近才放到購物筐裏。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在什麽東西上麵都有個日期。”他繼續地說。

梅小清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水果罐頭,就想起了裏金城武的話,如果買滿三十罐罐頭她還不回來,這段感情就過期,你是不是也在一邊吃罐頭一邊等著某個人?”

梅小清一怔,心裏的憤怒就像被迅速吹大的氣球,他以為他是誰?他憑什麽揣測她的生活,憑什麽自以為是?到目前為止他於她來說還是一個陌生人,強忍語氣裏的對峙,冷冷地加重語氣說:“我隻是喜歡。”

她臉漲得通紅,像個賭氣的孩子,嘴微微嘟起來,眼睛裏有些刺刺的光,但正因為這樣更顯得生動而真切。他的心裏突然迷離了一下,明白為什麽在見到她後會變得有些激動了,事實上從上次見過後他就一直期盼能再見到她,隻是覺得她很特別,她是個沒有鋒芒卻又很難接近的人。說不清。

“讓你不高興了?”他輕聲地問,想要緩和一下地說:“我道歉……其實我自己也很喜歡吃水果罐頭。”

“我得走了。”她說。心情有些壞,轉身的時候,購物筐撞到了他的身體,他因為吃疼低呼了一聲,但她什麽都沒有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覺得自己很討厭他,她討厭一切自以為是的人。

那天的事情真多,提著一袋東西還在路上的時候接到了夏燕的電話,她在那邊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才把事情的經過說了清楚。她給李義鋒收拾去北京的行李,在他的旅行包裏發現了一張賓館入住的發票,她記得那天他明明說了是在朋友家打牌,又怎麽會有這樣的發票?

手裏的袋子有點沉,梅小清提了提,一邊接電話還要騰出一隻手把垮到臂彎的挎包推上去,有些喘地問:“李義鋒人呢?”

“去北京了,趕火車。”夏燕哭得厲害:“我要把孩子打掉!”

“別賭氣了,他怎麽說?”

“他說是需要報賬,就自己找了一些餐飲酒店出租車的發票。”

“那是誰給他那張票的?”梅小清隨口地說。

“他說了,但我沒有打電話對質。”夏燕輕聲地問:“要問嗎?”

梅小清也回答不出來,她不知道夏燕想看到怎樣的結果。如果真的查到有什麽,就證明自己是對的嗎?堅持看到結局是不是一種很殘忍的性格?沒有愛情可以被試探的,一旦撕了個口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別哭了,對寶寶不好。”她虛弱地寬慰。也許這樣才是好的,在沒有最壞的事發生之前還會願意相信這就是一次誤會,至少,心裏會好過些。

“恩。”想到會對寶寶不好,夏燕慢慢地收了哭聲。

“還沒有吃晚飯吧,我現在過來。”梅小清說著,正好看到一輛空車,伸手攔了攔,司機就緩緩地停在麵前,她一邊拉車門一邊說:“我一會兒就到。”

她的手裏有些冰涼的感覺,這才想起放著速凍食品的塑料袋被抱在手上,這樣的涼意讓她有些渾濁的頭腦清醒了一下,她沒有把袋子放到旁邊,而是繼續抱著,讓那種冷在八月的天氣裏寒著她的身體。

看向窗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夜色,有比潭水還深的一些深不可測在街上緩緩地流淌著,她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了?她失敗的感情,夏燕並不愉悅的婚姻……前麵還會發生什麽?時間從來不是靜止的,這一刻,她感覺到一種很深的孤獨。

你是不是也在一邊吃著罐頭一邊等著某個人?

這句話太有殺傷力了。她有在等嗎?不是明明就沒有期盼過什麽嗎?這是她心裏最真實的想法嗎?擦掉那層灰,有什麽在她心裏被打開來。

這麽久以來,她一直告訴自己,她和任遠是不可能的,這就像是一個心理暗示,一再地強調,就成了真理。就好像她在電視上設定的固定台,1是中央1套,2是中央2套……其實隻是她設定的習慣,就再也沒有改過。

司機提醒她下車的時候,她才察覺車已經停到了玉林小區,她的思緒有些慌亂地收攏起來,掃了一眼計價器,然後遞過去錢幣。

雖然都是高中同學,但夏燕讀書早,年紀比她們小了一歲多,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齊劉海,短發,喜歡走混搭路線,可以同時戴三四條鏈子,可以在紅裙子下穿一雙過膝的綠襪子,還可以戴那種沒有鏡框很誇張的眼鏡。看到她,會讓人覺得她就是那種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是那種沒心沒肺,迷糊天真的韓劇女主角。但事實上是,她就談了一個男友,當初還是她先喜歡上李義峰,那麽用心地追到,然後結婚,懷孕。一個盹都沒有。尤薇薇和梅小清那時覺得李義峰並不適合夏燕,總是讓人揣測不透,換一種說法,也許是覺得像他那樣的男人並不是夏燕可以把握的,但她卻是如開弓的箭,再也收不回來。

李義峰長得很帥,氣宇軒昂,玉樹臨風。當初梅小清和尤薇薇還說夏燕是好色,看上的隻不過是李義峰的外表。

“愛一個人難道不是從外表開始的嗎?”夏燕也承認,先覺得李義峰很帥才注意了他,然後慢慢地就愛上了他這個人。

李義峰去夏燕的學校招聘,人山人海的,夏燕不小心踩了前麵一個人的後跟,別人沒摔,夏燕卻一個踉蹌摔了下去。在千鈞一發,與地麵接觸的0.001分米的時候有個男人非常有力地一把拉起了夏燕,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夏燕看見李義峰了。四目相對,夏燕感到有強烈的電流吱吱地……心幾乎要跳出來,噗通噗通的——這是夏燕對李義峰“一見鍾情”的描述。

尤薇薇當時也在場,聽後笑得花枝亂顫,她說:“事實上是你摔下去的時候,順手抓了旁邊人的領帶,很不幸,你抓住的是李義峰的領帶,他為了避免被你勒死所以才拉了你起來。”

夏燕仰起頭,重重地“哼”一聲說:“不管怎樣都是一個很浪漫的相遇。”

驚鴻一瞥後,夏燕找到了李義峰的“攤位”,並很順利的進入李義峰所在的旅行社。

剛到這家旅行社的時候,夏燕迷糊的個性發揮到極致。帶團友去龍池看雪景的時候,夏燕會迷路,是李義峰很耐心地在電話裏告訴夏燕怎樣走怎樣走;帶團去野營的時候,夏燕忘記帶路線圖了,是李義峰開著車追了過來;夏燕在開客戶會的時候忘記關微波爐了,裏麵的蛋糕炸得四處飛濺,是李義峰不停地向客戶道歉才讓客人息怒下去……

夏燕覺得李義峰多麽美好呀,成熟,穩重,對工作一絲不苟。開會的時候,整理資料的時候,分配工作的時候,他的一顰一笑都讓夏燕著迷。

也許當我們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都是這樣地盲從。就連對方的缺點都變成了可愛的優點,而一點的優點又會被放大到無數倍,他就是好。就是很好。那時候的夏燕常常讓兩個好友給她出主意,怎麽才能追到李義峰。

“欲擒故縱不懂?”尤薇薇對她的主動很是不以為然:“矜持,矜持會不會?”

“哪有那麽多心思?簡簡單單地表達就好了。”梅小清說。

尤薇薇瞪她:“這個問題上你沒有發言權。我怎麽會有你們這兩個傻瓜朋友?一個喜歡了就傻傻地把自己送上門去,另一個喜歡了卻是怎麽都不肯表白!夏燕,像李義峰那樣總是被女人慣著的男人你就得晾一晾他,這才能引起他的注意!而梅小清,你以為你原地不動,任遠就能在茫茫人海裏注意到你?愛情就是一項技術活,要把三十六計都得用上。”

另外兩個人聽得嘖嘖讚同,但轉身依然故我。

夏燕甚至直接去找李義峰談話,說:“李義峰假如有個人喜歡你,你怎麽辦?”

李義峰把正在喝的茶一口噴了出來,他說:“是你吧?但是我並不喜歡你。”

若是旁人遇不到不愛,便轉身就走。又何必在那個不愛自己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和感情呢?但這是夏燕,她簡單而固執,她堅持相信,她和李義峰是有可能的,她一定會讓李義峰喜歡上她。她沒有輕易地放棄。

想想,那時候的夏燕,是如此地無畏。她故意喝醉跑去李義峰的家,賴在他家的沙發上睡了一夜,半夜裏偷爬起來用相機拍下李義峰熟睡的照片,再把照片存到她手機裏,再“不小心”地被其他同事看見。

緋聞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製造了出來——這是夏燕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用緋聞製造出輿論攻勢,這樣她和李義峰就曖昧不清了。

果然,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同事們都在竊竊私語,而李義峰怒氣衝衝地攔下夏燕,還沒有開口,夏燕已經在他胸口輕輕拍了一下,嬌羞地笑了。李義峰真是越描越黑。

順利地讓別人誤會後,夏燕開始不停地和李義峰“偶遇”。他晨練的時候,去超市的時候,在書店的時候,過馬路的時候,夏燕都會“不經意”地出現,然後一臉笑容地說:“嗨。”

在公司見到李義峰,夏燕也會跟著李義峰上樓下樓,李義峰一個轉身就看到了夏燕,夏燕馬上眯著眼睛笑,做可愛狀說:“好巧呀!”

他也笑:“是呀,在男廁所門口都能遇見,真是夠巧的。”

夏燕呀呀呀地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順路嘛。”

夏燕把這一段告訴兩個好友的時候,她們都笑得前伏後仰。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夏燕如此認真過,她的身上閃動著一種積極而耀眼的光芒。梅小清是如此地羨慕她的個性——就像蓬勃而張揚的熱帶植物。而她呢?更像是一株含羞草,很怯懦。

那時候,喜歡李義峰的人不僅僅隻有夏燕,還有她的同事王娟、隔壁公司的李淑娜……她們都喜歡李義峰。而他是那種身邊鶯鶯燕燕縈繞,卻遊刃有餘的男子。

有段時間,夏燕在午餐的時候邀王娟去逛街,晚上的時候請李淑娜吃飯。很快就和她們熟了起來,夏燕明裏暗裏的說:“我喜歡李義峰,而李義峰也對我充滿好感。”

再然後,夏燕就看不見王娟和李淑娜去李義峰的辦公室了。

在夏燕看到希望的時候,一個晴天霹靂又閃了過來,原來李義峰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朋友。

那個長相甜美打扮清純的女孩一到他們公司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李義峰看見她更是喜形於色,一把就抱住了。夏燕卻是一點也沒有打退堂鼓,跑到李義峰家裏,乘他不注意,在他家的沙發下放了一件胸衣,在鞋櫃放了一隻絲襪,在枕頭下放了幾根長發,在他家的廚房放了色情雜誌……夏燕想,他的“青梅”看見不氣死也該吐幾大碗血了吧。

那麽勇敢的夏燕,一一擊退了李義峰身邊的女人。一來二去的,夏燕卻是真的拿下了李易峰。尤薇薇和梅小清倒是沒有覺得意外,在她們眼裏,像夏燕那樣可愛單純的女人,又有誰能拒絕呢?隻是這樣辛苦追來的李義峰,會隻是因為被感動嗎?而他身邊的那些女人雖然被夏燕清退,但以後呢,以後的以後他的身邊還會出現喜歡他的女人,她的戰鬥什麽時候才能停止?

即使她們有著某種隱約的擔憂,卻不能阻止夏燕那麽幸福甜蜜地進入婚姻的殿堂。而因為公司有規定員工不能內部談戀愛,所以夏燕辭職換了工作。

有時候想夏燕這樣簡單的性格倒是很好,該結婚就結婚,該生孩子就生孩子。不像梅小清,談的是猶猶豫豫的戀愛,說不出來對方多好,又沒有覺得不好,不鹹不淡地處著,以為也就這樣了,但對方卻給她亮了紅牌,把她罰下場去。傷心是有些的,更多的應該是自尊心吧。

敲門的時候,是尤薇薇來開的。她先到了。有些無奈地丟了個眼風給她,房間裏是經過了一場戰爭洗禮的,茶幾上的雜誌、遙控器、水杯、煙灰缸……零零種種地散落在地上,很無辜的樣子。她能想到李義鋒是怎樣一甩手就拂掉了那些東西,又是怎樣色厲內荏地叱責夏燕,在吵架方麵,夏燕從來都不是李義鋒的對手,他的口才可以去做律師了,白的也能說成黑的,道理統統都在他那邊。好在夏燕會很快就恢複過來,把注意力轉移掉,比如剛才還哭哭啼啼的她現在已經躺在沙發上,認真地看著一檔育嬰節目,專家正在說著,胎教並不是什麽時間都適宜,也有它的最佳時間……

夏燕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肚子很明顯,就像在寬鬆的孕婦裝裏塞了一個皮球進去,她不能老是坐著,壓迫感會讓她的臀部很疼,她也睡不太好,晚上不斷地要起來小解,還有,腳腫了,鞋子比以往增加了兩個碼,等等。她把懷孕的辛苦向兩個未婚的好友抱怨時,她們心裏也會有些恐懼。

“知道拿烙鐵燙在身上是什麽感覺嗎?生孩子的痛是那個痛的十倍!”夏燕快速地說。

“還是不結婚的好。”尤薇薇隨即說:“隻是享受戀愛的過程。”對於她的這種“不婚”的論調,另外兩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三個好友,對感情的態度卻是迥異。你以為她是那種時尚外放型的夏燕卻是迫不及待地嫁了人,你以為她是那種成熟理智型的尤薇薇卻是談著毫無結果的戀愛,還有梅小清,竟然可以在十年的時間裏隻是漫無邊際地暗戀一個人,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對方知道,是不是很古怪?

替夏燕把房間整理好後,三個女人慵懶地偎在沙發上聊天,夏燕把手放在腹部,眼裏是極芬芳的眼神,驚喜地說:“呀,寶寶剛才踢了我一腳。”

梅小清立即把手放過去,夏燕握住她的手輕放在腹部摩挲,讓她感覺突然隆起的一下,那個時刻,猶如玻璃沙漏裏緩慢透明的細沙,湧動著滿心的溫柔:“真好。”梅小清由衷地說。

“寶寶已經會跟我玩了。”夏燕微笑著說。

“名字取好了嗎?”尤薇薇問。

“我取了好幾個都被李義峰否決了,他說讓他父母取……”

雖然夏燕說得很淡然,但她們也能感覺到她語氣裏的不悅。

“這個你也妥協?”尤薇薇沒好氣地說。

“那又能怎樣?”夏燕聳了聳肩膀:“婚姻的過程不就是不斷妥協的過程嗎?”

“你會慣壞了他。如果你們的婚姻隻能依靠你的妥協,你的忍讓才能維係,那你能撐到什麽時候?”尤薇薇毫不客氣地說。

夏燕的臉色變得惱怒:“為什麽你總是要說這樣的話?難道你就想看著我離婚,就希望我離婚?我跟李義峰過得很好,他對我也很好!”

“好?好在哪裏?!你不過是自欺欺人!”

“尤薇薇!我不想再跟你說話!你這個心理有問題的女人!”夏燕把抱枕往麵前一砸,立起身子就像一隻善鬥的貓。

“我心理有問題?我難道不是為你好嗎?你讓你自己處於劣勢,從一開始你就輸了!”尤薇薇壞脾氣地說:“所以李義峰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不在乎你的想法!”

“我願意,我喜歡!不要你管!”夏燕冷冷地說。

梅小清看了看兩個怒目相對的人,悄然起身打算遠離戰場。這樣的爭執她們時有發生,對愛情對婚姻她們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誰也無法說服誰。

“梅小清,你說!”尤薇薇淩厲地看著她,讓她不由地坐回到沙發上。

她微咳了一下,偏著頭想了想:“感情的事應該沒有勝負之分。”

“是的!”夏燕揚聲回答。

“愛情最高的境界是全身心的愛,但有所限度地付出!這才能保全自己!”尤薇薇激烈地說。

“婚姻最高的境界是就算拿著一副壞牌,也要盡量打到最好!”夏燕毫不示弱。

“都有道理。”梅小清嘖嘖地說。

“去!”另外兩人異口同聲。

“就會和稀泥!”

“完全沒有立場!”

這個時候的夏燕和尤薇薇倒是站在了統一戰線。

“我去給你們倒水。”梅小清一邊笑著,一邊起身逃開。即使走進廚房,還能聽到兩個人的辯論。

“李義峰就是吃準了你,才會肆無忌憚。”

“上帝也說愛是無限包容,而婚姻更是無極限包容!”

“那李義峰有了原則性錯誤呢?”

“他當然不會做這樣的事!”

“如果呢?”

“沒有如果!”

“假設一下。”

“這種假設完全不成立!”

“跟你真是沒法溝通!”

“哼!”兩人同時冷哼一聲,別轉麵孔。

溫潤的水在杯中泛起氤氳的霧氣,梅小清看著窗外清冷的夜色,從對麵樓層湧出的光亮就像雜亂地按在一堵牆上,很默然。她並不排斥戀愛,也很願意結婚,但她什麽都無法做到,戀愛,或者結婚。她像是一枚圖釘被自己給牢牢地釘住了,動彈不得。

是什麽時候,把自己繞成了一枚繭。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