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座城如此的空，空得象沒有心一樣
1
我搬去了沈青禾的家裏住。北京的冬天太寒冷，沈青禾說兩個人靠在一起才會溫暖。
很長的時間沒有見到顧堇修，是忙著訓練，也是在刻意避免我們的遇見。
電話鈴聲響的時候，我總是不會讓自己去接。怕其中的一個會是顧堇修打來的。害怕聽到他的聲音讓自己平靜的心情再起波瀾。
已經告別了，在心裏，也要完全地割舍掉了。
現在的我，決定好好地對待沈青禾，要努力去喜歡上他，愛上他。讓他覺得幸福，讓自己感到幸福。
美寧常常會來，把自己陷在沙發上，看我忙碌。
用手搓洗他的襯衣，趴到床下打掃灰塵，買大把的鮮花插到花瓶裏。
為他煎燦黃的雞蛋做早點，泡新鮮的豆子榨豆漿，挑選合適的領帶配他的襯衣……
我已經把菜做得越來越好，買了飲食的書，照著食譜一樣一樣地學。
沈青禾的胃病已經很少發作了，他握著我的手說這全是因為我的功勞。
而我就想起了自己的鼻炎，在冬天裏折磨了我多年的鼻炎竟然是顧堇修幫我治好的，他為我熬中藥，在煙熏火燎裏把三碗水熬成一碗，然後滿足地看著我喝下去。是那一年後，我的鼻炎再也沒有發作，不會動不東地流鼻涕，而我，也不再用手背擦鼻涕了。我總是想起顧堇修一邊厭惡著我的鼻涕，一邊拿紙巾幫我擦的模樣，很暖。
美寧說，林夕顏你忙碌的樣子越來越庸俗了，不過現在能做沈青禾的小妻子一定是你最大的心願吧。
洋蔥讓我的眼睛有些辣，我好象聽到了夏小淼在說，她說她最大的心願是做顧堇修的小妻子。如果她現在還在，如果她不是這樣絕望地把自己拋棄，她的夢想會實現的。
美寧也說，林夕顏你不能太慣男人了，會寵壞了。
我笑，不會的。
我了解沈青禾，他一直很溫暖善良，怎樣的好，對他都是不夠的。
沈青禾亦對我很好。他會送我上班，接我下班，閑時，帶我去看看北京的風景。
青石板的胡同，香山的紅楓葉，王府井的小吃……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裏幸福的感覺越來越多。這樣被寵愛著，被疼著，是福氣。
夜裏，他會打來熱水，把我腳浸泡進去，細細地搓揉。他說，林夕顏，我要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點頭，微笑，是的，我很幸福。這樣現世安好的幸福。
收納著夏小淼舊物的樟木箱依然放在那裏，我從來不想刻意去讓沈青禾忘記夏小淼。他在她的心裏，我知道的，她從未離來。
在夜裏，他的夢囈裏總是會輕輕地喚著夏小淼的名字。在他身邊的我，心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我總是坐起來，在幽暗的光線裏，睜著眼到天亮。
他會喜歡我穿裙子，長到腳踝的裙子。我也試著不在長年的穿褲子，開始穿他為我選的裙子。他看我的眼神，讓我依稀地覺得，他把我當做了夏小淼，他在我的身上尋找著夏小淼的影子，就象我在美寧的身上，會尋找這樣的氣息一樣。
我總是告戒自己，不要介意。畢竟，她是他厚重的初戀，用了六年的時光才讓自己緩了過來。
可是我的心，總在夜裏澀澀的。
媽媽有到北京來看過我，我帶了沈青禾去。
媽媽看到他的時候，很滿意。我知道的，所有的長輩對沈青禾都會滿意的，他這樣的柔順，笑容安好。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在爸爸媽媽的身邊，心裏充滿了愧疚。在他們看來，我也是獨立的女孩，不管到哪裏，都是讓人放心的。她告訴我，以前的舊房子有人來問，很長時間沒有住人，想要賣掉了。本來那房子是爸爸媽媽分手時說好留給我的，所以想要問問我的意見，如果賣了，可以重新買新的房。
我想還是把那房子留下吧，即使破敗了，但那裏也有著我美好的回憶，關於青春裏所有的回憶。我不舍得。
那些朝顏花亦沒有再開過。那些坐在矮牆上，坐在繁盛的朝顏花裏的情景隻能在回憶裏看到了。
媽媽離開北京的時候說，夕顏，如果在外麵受了委屈，記得你還有家。
我在媽媽的這句話裏，落下淚來。
已經把自己打磨得滴水不漏了，即使情緒再糟糕，也隻是抿著嘴，獨處著。不會去抱怨，不會去訴苦，不會拿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別人。
我總是，小心翼翼，這樣別扭的性格，大約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北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病了。
總是惡心，反胃，瞌睡，怎麽睡也睡不足，庸懶極了。
美寧在浴室門口探究地看著我，半晌後說，你不會是有了吧？
有了什麽？我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隨即就明白了。
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些複雜。
也許我的身體裏正孕育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會受到祝福嗎？我有足夠的承受能力，來負擔一個孩子的成長嗎？而我，仿佛才從孩子的角色裏走了出來，我能適應去做一個母親嗎？
太快了，這樣的發展快得讓我有些適應不了。又是怕的，怕自己做不好。
還有一些，柔軟的天性在身體裏萌生了出來。
沈青禾回來的時候，美寧就歡喜地蹦了過去，你要做爸爸了哦！趕緊準備鑽戒求婚吧！
他的身體好象被震住了，停在了那裏，然後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有了？
我擺手，有些羞澀，沒有，還沒有確定。
沈青禾的臉上帶著一些如釋重負，他把外套掛上衣帽架上。我看出了他的慌亂，他掛了幾次才掛上，臉上帶著勉強的笑容。
他僵硬地說，先去看看醫生確定一下吧。
美寧不滿地說，你怎麽是這樣的反應？不管有沒有確定，但應該高興一些。
我轉過身，去了廚房。端湯的時候，我的手被燙了一下，很疼。我把手放到水籠頭下衝了衝。
水“嘩嘩”地流著，我想，如果真的有了孩子，這個孩子是不被沈青禾喜歡的。
夜裏，他不停地輾轉，我知道，他帶著心事，而我，也帶著心事。
我們中間，被攏在一團的被子，小心而謹慎地拉開了一個距離。
第二天，沈青禾沒有去公司，直接帶我去了醫院。
檢查的結果證實了，孩子已經一個多月。
拿著單子的時候，我的身體很灰，沈青禾說的第一句話是，打掉他。
他的眼裏是陌生的冷酷，他那樣幹脆而迫不及待地想要拋棄這個孩子。這個他的孩子。我不明白，他不是說過愛我嗎？但是我怎麽會感覺到這麽多的疏離呢？怎麽突然覺得無法相信他說的話了呢？
不是說過愛我嗎？卻在夢裏總是喊著夏小淼的名字。
不是說過愛我嗎？卻要把我打扮成夏小淼的樣子。
那樣信賴的他，突然讓我有了質疑。是愛的嗎？這個孩子的突然出現好象一塊試金石一樣，讓我對自己的決定有了懷疑。
我是對的嗎？不想傷害沈青禾所以選擇在一起。這樣的決定對我來說，是正確的嗎？
我已經不確定了。
這讓我，很不安。
2
美寧急著知道結果，打了電話來追問。
知道結果後，她在電話那邊歡呼，開心不已，嚷著要去買孩子的衣服。
她說，再等7個月，是明年初夏的時候孩子就出生了……不過你們得先把婚禮舉行了。
她沒有感覺到我低落的情緒，我，並不如她一樣的歡喜。
是在知道這個孩子存的時候，我身體裏柔軟的母愛湧動了出來。我想要這個孩子，不舍去傷害他。也許這個孩子會讓我和沈青禾的關係，能更加緩解一些？
下班的時候，我在小區的門口看見沈青禾了。他坐在車裏，若有所思。
在家門口也不願意回家，是因為房間裏有我，還是因為不想看見懷了他孩子的我？
我抿了抿嘴唇，壓住心裏酸楚的感覺。笑著走過去，你回來了？
看見我，他有些失神，然後拉開車門，走了下來。
剛到。他說。
是在吃飯的時候，沈青禾說了，你考慮得怎樣？這個孩子……打掉吧。我們……我們剛剛在一起……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我放下碗筷，直視他。
我想要這個孩子，這是你的孩子。我說。
我不想要，你必須打掉。他突然地提高了聲音，變得冷漠和尖銳。
為什麽？
總之打掉他。他不再理我，摔下這句後，把自己關進了房間。整晚沒有出來。
我們之間第一次出現了冷戰。
我突然覺得我不了解沈青禾了，不了解他心裏在想什麽。他變得很陌生，不再是六年前我所熟悉的沈青禾了，他心裏有著心事，陰鬱，沉默。
即使在眾人麵前，他在微笑，但笑容，已經不再真實了。
連著幾天，沈青禾都是很晚回家，然後把自己關到房間裏。他用這樣無聲的方式抗議著我，我在夜裏輾轉。
我覺得自己好象走得更遠了，離17歲的距離。
下班的時候，在雜誌社門口看見了顧堇修。
隆冬的北京，寒流不斷。
我迎著風口過去，硬朗的感覺，在臉上，刮得生疼。
他有些躊躇地看著，知道不該來見你……但是，恭喜你！
空氣裏有很多粉碎氣息，我努力地笑了笑，謝謝。
知道是美寧告訴他的吧。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是不被期待的，而我和沈青禾，正因為這個孩子而冷戰著。我想用這個孩子來緩解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破滅了，而我，到底要怎樣做？
看著我的手時，他說，你總是不記得戴手套，多冷呀！
我垂下眼去，說，走了。
我送你……可以嗎？送你到樓下我就走，下過雪的路麵太滑了，我怕你摔倒……你知道的，你總是不會走這樣的路，摔……他突然地停了下來。
我們都想起來在雪地裏他背著我前行的情景了，而那一次，顧堇修發著高燒，把我送到家門口就暈了過去。
我不會再讓自己摔倒的。我生硬地拒絕。
我知道他在我的身後，一直望著我的背影。我凜冽著內心的情緒，一步，一步地離開了。
我已經不再是17歲了，即使摔倒，我也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如果被他攙扶，我會想依賴的，會不想放手。
到家的時候，沈青禾已經先回來了。
他的臉色有些不好，我笑著迎了上去，馬上就做飯，很快就好。
你今天見誰了？他冷冷地盯著我。
我詫異地看著他，有些不明白。
見他了？是去見他了嗎？他很激動，臉變得很陌生。
誰？我說。
“啪”的一聲，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在我臉上摑了過來。
我整個人懵掉了。
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我從來沒有想過，沈青禾會打我。可是這一個耳光這麽真實地開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以後不許單獨見他！他歇斯底裏的吼了起來。
我想他說的人是顧堇修了，是下班的時候到雜誌社門口接我，然後看到了嗎？這樣的誤會總是會發生，以前夏小淼誤會了，而現在，又讓沈青禾誤會。
我試著抱住他，我說，顧堇修隻是來祝賀的，知道我有了孩子……
沈青禾使勁地推了我一把，我的身體撞到了茶幾上，手嘩啦地掃過去，杯子不小心被拂到了地上，碎開了。
我掙紮著站起來，走近他。我的心裏，有個念頭，我不能讓他誤會，不能讓他帶著誤會。
太害怕被誤會了。這樣的恐懼讓我忘記了剛才被摑過一個耳光。
我和顧堇修什麽也沒有……真的，你要相信我……我懇切地說，抱住他想要讓他的情緒平靜下來。
他狂燥地捏住了我的胳膊，象要把我的骨頭都捏碎了。
疼。我哀求地看著他。
他使勁地晃動著我，很多的疼，在身上，心裏，攪著。眼淚滑落了下來。
之前我們不是很好嗎？我們互相照顧，彼此依賴。可是這個孩子來到後，一切都變了，他變得如此的陌生，冷漠。
沈青禾，你聽我說，我和他，什麽事也沒有。我哽咽。
他抬起手來，在我的臉上再扇了過來。很清脆，很響亮，很疼痛……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上次車禍你昏迷的時候，你喊的名字是他，是顧堇修！說什麽喜歡我？都是騙人的話，你以為我相信你嗎？林夕顏，我早知道你喜歡的人顧堇修了，而他，一直都沒有忘記你！
我在他的歇斯底裏，潸然淚下。
而他卻暴跳如雷，開始往我的身上砸下更多的拳頭。我哭喊著，沈青禾，沈青禾。
不再是翠微街溫暖的少年，不再是背著醉酒的我回家的溫暖少年。六年的時光真的太長了，改變了許多，太多，讓我一下完全的接受不了，完全地被震懵了。
我隻是絕望地看著他，看著陌生的他。
我不明白，為什麽明明知道我喜歡著顧堇修還要走近我，不明白為什麽在和我在一起後變化會如此的巨大。這樣的落差讓我完全地接受不了。
這是現實嗎？還是我在一場噩夢裏，醒不過來。
可是那麽多的疼，猙獰地明晰，我無法欺騙自己這不是現實。
我看著他摔門而去，看著他怒氣衝衝地摔了出去。我追了出去，我拽住他的手臂，連聲地問，你去哪裏？
不想看到你，我去公司！他憤然地摔開我的手
直到現在，我還擔心他，擔心等不到我的解釋，會象夏小淼一樣……這樣的恐慌讓我忘記自己身上的傷。
沈青禾，要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在他的身後，淒然地說著。而他的步子沒有任何地停留，決然地離去了。
我虛弱地滑了下去，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不明白，生活怎麽會變成了這樣，我們四個人的命運怎麽會成這樣，是要受到懲罰嗎？
我，是要為夏小淼的離開受到命運的詛咒嗎？
我感覺到身體裏有連根的疼痛，我捂住自己的肚子，冷汗潺潺。
我覺得身體有什麽在流失，在迅速地流失……疼，虛弱，汗濕了我的衣衫，我隻能掙紮著撥通了美寧的電話，竭盡全力地說，送我去醫院……
3
有很多的血，洶湧地流了出來，在地板上，染紅了大片。我恐慌不已，我知道，我是流產了，這個孩子他自己決定選擇放棄了。
不，不要！我驚恐地捂著自己的肚子，努力地說，堅持，你要堅持！不要放棄，不要放棄我。
可是血。大片的血，如薔薇一樣盛開的血，以勢不可阻擋的速度湧出了我的身體。
救命，救命呀！我哭喊著，朝門口爬了過去。汗水和淚水在我的臉上肆掠，我拖著自己的身體，絕望越來越清晰，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這樣，死了。
有誰來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的聲音太虛弱，怎麽也傳不開。
是要死了嗎？我，就要死了嗎？
我聽見了美寧的尖叫聲，我的心裏突然鬆了口氣。
林夕顏，你怎麽了！？美寧的聲音傳來時，我已經被抱了起來。
我虛弱地睜開眼，是顧堇修，居然是顧堇修。
每一次當我有危險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總是這樣及時地出現在我的麵前，安慰哭泣的我，無助的我，絕望的我。
林夕顏，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決不！我聽見他哽咽的聲音。依在他的懷裏，我無比的安心，我知道，我會得救的。
他的心跳“砰砰——砰砰”，很吵，可是在我看來，卻如此地悅耳，這是我所聽過最美好的聲音了。
有溫潤的**滴在我的臉上，是他的眼淚，顧堇修哭了。我總是讓他落淚，總是讓他心痛，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人了。
我又回到了翠微街的夏天了，我看見桀驁不遜的顧堇修了。他騎著單車，風把他的襯衣吹得鼓鼓地，他的背影在陽光下閃著光，這樣英俊的他，讓我心動，沉迷。
林夕顏！我聽見美寧的聲音，她不定地喊著我。
我想答應，可是發不出聲來，我想揮揮手告訴她在我，可動彈不得。
我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看見美寧哭得通紅的眼睛，還有，顧堇修急切的臉。
美寧一下就哭了，嚇死我了，林夕顏，我差點以為你死了！你怎麽可以流這麽多血……
我抬起手來，笑著擦她的眼淚，沒事。沒事。
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會流產？身上的傷又是誰弄的？沈青禾呢？他在哪裏？是他讓你受傷……美寧一連串的問題讓我應接不暇。
是我不小心。我打斷她，說。
不想讓他們擔心，而顧堇修，我亦不願意讓他看到如此狼狽不堪的我。
顧堇修正好在我們酒吧……若不是他在，我真不知道怎麽辦了，突然接到你那樣的電話，把我都要嚇死了。美寧撚撚我的被子，我去給你打些水吧。
美寧離開後，單獨和顧堇修呆在一起的我，有些局促。我知道他的心裏如美寧一樣有很多的疑問，我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你……
是我自己不小心，換燈泡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打斷他，急切地說。
林夕顏……
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沒了。我困頓地問，心裏是鋪天蓋地的難過。
還會有的，你還會有孩子的……
我側過頭去，不想讓他看見我眼角滑落的淚。
孩子沒了，這個孩子終於還是沒有保住。
是我，沒有保護好他，沒有保全住他。我怎麽配做他的母親呢？也許，這也是注定吧，沈青禾不喜歡他，而他也不想要我們這樣的父母。
你走吧，我累了。
林夕顏……哥，哥對你好嗎？他對你好嗎？
好，我們很好，這隻是意外。我的手緊緊地拽著一方床單，不想讓自己的聲音泄露掉心裏的委屈和恐慌。
沈青禾他變得如此的陌生，他讓我感到害怕。
可是，這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自己做出的決定。我現在能來告訴顧堇修嗎？我還能在他麵前說什麽？他已經放手了，放棄我了，他會有更好的生活，我不能允許自己再打擾他了。
他們離開後，我在黑暗裏一直睜著眼睛。
我的孩子，就這樣的沒有了，他在我的身體裏隻停留了一個多月，而這一個多月裏我竟然沒有好好地照顧過他。
我自責，愧疚。
我把自己埋在枕頭裏，悶悶地哭出了聲來。
我是如此的脆弱了，我真的再也經曆不了失去了。生離死別，是如此的痛楚，如此的淒涼，讓我的整個人都垮掉了。
是這樣的，垮了下去。
一點力氣也沒有，所有的對幸福的期盼突然就灰飛湮滅了。
我還能幸福嗎？
還能夠象17歲以前那樣，過著快活的人生，心如明淨？我還能麵對沈青禾，麵對陌生的沈青禾，和他繼續一起生活嗎？
我已經不知道，他究竟是把我看作了夏小淼的替身，還是隻是因為喜歡我才和我在一起。
而我的人生，到底還會有怎樣的波折呢？
4
沈青禾出現的時候，是天蒙蒙亮的早上。
他推開門進來，臉上帶著關切。
對不起，林夕顏。他把我攬在懷裏。
我的心，突然就決定了原諒。
是愛我的，是因為愛我才會敏感，多疑。是因為愛我才會變得麵目全非，他心裏是知道我喜歡的人是顧堇修，這讓他痛苦，無法克製自己。
我抬起手來，摩挲他的臉，現在的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在琥珀色的眼睛裏，都是初夏的溫暖。
沈青禾，我們不要再吵架了，我會把他忘記，會全心全意地隻愛你。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好，我答應你。
這一次的風波悄然地過去了，可是我們之間突然出現的裂縫卻怎麽也縫合不了了。那個失去的孩子，成為我們誰都不能開口的禁區，成為一道傷口。或者，這一次的爭吵，讓沈青禾變得不必隱藏了。
他越發地敏感，因為加班晚回來，他會不停地追問我是不是去見了顧堇修。因為想討他歡心換上長裙，他突然撕扯掉，說這樣是為了媚惑誰，即使隻是抱著膝蓋發一會而呆，他也會爆跳如雷地說是不是又在想念顧堇修……他翻看手機，查我記錄，會湊到我的麵前，嗅出一些所謂的端倪，然後大打出手。
所有溫情的麵紗一下一下地撕掉了。
我的生活，墜入了一口井，不斷地跌落，無邊地黑暗。
我的身上總是傷，已經漸漸無法遮掩，心裏的疼比身體的疼更加讓我無所適從。這麽短的距離，我們隻是走了這麽短的距離，就變得如此不堪了。
我越發少地去見美寧，這樣的疏遠是不想讓她看到我傷口。不想讓她再猜測，也許會告訴了顧堇修，他是他的哥，他又怎麽插手過問？
我的隱忍，退讓，原諒。沒有讓沈青禾就此罷手，他把這一切都看作了我的心虛，我虧對於他。
我對你這麽的好，為什麽還要喜歡別人，而那個人為什麽又是顧堇修？他總是追問，癲狂地很陌生。
而每一次的暴力後，他又會來道歉，說隻是因為愛我。
那個時候的他，又變回了以前的沈青禾。那個在我青春時曾經深深迷戀的少年，那個讓我站在他的校門口，偷偷思念的少年，那個，我初戀中的少年。
我的心就軟了下來，即使知道這樣的道歉毫無任何的意義。在下一秒，或者再下一秒，他又會對我爆跳如雷，拳打腳踢。
我總是覺得，是因為愛我，所以敏感猜疑。我總是不想讓他帶著誤會，我總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尋一些原因來諒解他。
用更多的好，希望能安撫住他不安的心。
所有的時間，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家裏。每一日，我都早早回去，做他愛吃的菜，買大把的鮮花希望家裏有陽光的氣息。可是，冰冷，他越發的冷，讓我的心裏壓抑極了。
我總是想，冬天，這個冬天過去，就會好起來了。
可是整個冬天都過去了，我們的生活卻還如同冰窖裏。
讓我難以啟齒的是，他甚至帶著女人回家。
不曾避諱我，把我關在門外，如同一堆的垃圾。
我開始下定決心離開，可是在他來道歉，說是因為很介意我心裏愛著別人時，我又跟著他，回了家。
林夕顏永遠是這樣的羸弱，永遠是這樣無法選擇。她總想要喚醒沈青禾眼裏純淨的部分，想讓他變回以前那個溫暖的他。總是覺得，這樣放棄他，很殘忍，把他丟棄，就好象任著夏小淼跑出家門，沒有來得及阻止一樣。
我這樣的悔恨，為什麽當夏小淼衝出去的時候，沒有及時阻止呢？
小區的櫻花開了，春天的氣息很濃厚。低落的時候，我會去小區的櫻花樹下坐一坐，看草地上孩子翻著跟頭的嬉戲，看滿頭銀發的老人打一場太極。看上去，一切都好，我淺淺地笑，然後如常地生活。
隻是需要時間，需要時間沈青禾就會好起來。
現在，他會在夜裏給我倒一杯牛奶。即使隻是一杯牛奶，也讓我看到了希望。
我們的關係會緩和的。
三月的天，沈青禾帶我去放風箏。我雀躍不已，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是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帶我去遊玩過北京，後來，就疏落了。
我們玩得很開心，風箏飛高的時候，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側過身去，衝他笑，我想一切的不愉快都風輕雲淡了，他心裏的傷口已經愈合。
他提議我們去坐船吧，我迭聲地說好。難得見他興致好，我也開心。這一天，陽光燦爛，天高氣爽，這一天，讓我又看到了希望。
坐在小船上，沈青禾劃著漿。
我的身體舒展開來，很久沒有這樣愜意地伸展了。
我給你拍張照片吧，沈青禾提議，你站起來，在船頭，這樣背景很美。
船有些搖晃，但我還是配合地小心地站到了船頭，不想拂了他的好意。我望著他笑，在他的鏡頭裏，讓自己盡量地美麗。
可是船越來越晃，沒有扶靠，我的身體難以支撐住平衡。
沈青禾。我焦灼地喊他。
別怕，我過來，扶住你。他在小船上朝我走來，試圖握住我的手，讓我平衡。但因為他的走動，船更加晃了。
船傾斜地厲害，我的身體朝一邊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跌入了水了。我掙紮著，手在水裏胡亂地抓著，當我張開嘴想要呼吸的時候，有汩汩的水不斷地咽入我的口腔，讓我窒息不已。
我覺得自己在下墜，每一次掙紮著浮出水麵，卻會陷到更深的深淵。
我呼喊，卻發不出聲音。
我隻能，拚命地拍打。
然後漸漸地失去了意識。我的大腦在某一個瞬間被關閉了，很長的黑暗，一片的黑暗。什麽也沒有。
我被嗆出了一些水，猛烈地咳嗽，然後醒來。
沈青禾焦灼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裏，見我醒來，他一把抱住了我，低低地啜泣。
林夕顏，對不起……
我輕輕拍他的背，安撫他。
5
我以為這一次後，我們的關係會緩和下來。
但隻是幾天後我又失望了。因為在做飯的時候，我失手打碎了一碗。
他的脾氣又上來，說那是因為我在想念顧堇修才會犯錯。
當拳頭落在我的身上時，我已經變得麻木了。我沒有哀求他，沒有哭喊，我隻是冷冷地垂著眼，由著他。
我在17歲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在許多年以後，我會被年少時的朋友摧挎掉。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我曾經以為，我隻要反方向的走，多米骨諾牌就會停止倒塌。可原來，我還是倒塌了下去，不過是換了方向而已。
變得瘋狂的沈青禾，他的心裏充滿了嫉妒，他的神經如此的脆弱不堪，一碰，就會碎掉。
原來，比黑夜更黑的，是無望的生活。
我讓自己病了，憔悴，憂鬱，神色恍惚。沈青禾替我辦理了辭職手續，我開始整日地呆在家裏，呆在很空的房間裏。
偶爾，我會想起畫畫來，無所是事的時候，會拿出畫筆來。可是我驚恐地發現所有的技巧都褪掉了，我的線條越來越淩亂，連最簡單的都畫不好了。
我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不受控製，筆下的線條如麻繩一樣地扭曲。
我的腦海裏，畫麵開始變得跳躍，一格一格的，連貫不起來。總是一個瞬間就黑了。
我覺得自己被關在了一片黑暗裏。
越來越黑，我伸出手來，看不見自己，碰不到自己。
我開始覺得，我是在17歲，還是在24歲？我是在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我站在時空的背麵，被所有的人遺棄了？
我在夜裏冷汗潺潺，噩夢糾葛。
我一遍一遍地看到夏小淼跌下去的畫麵，那些豔麗的薔薇花象蔓青藤一樣纏住了我，裹住了我。我拚命地掙紮，瘋了一樣地喊叫，但是我還是被困住了，皚皚白雪裏，我的身體變得很卑微，我止不住的恐慌。
鏡子裏的我，變得眼神呆滯，麵無表情。
我總是恍惚，那是我嗎？會是我嗎？
房間裏，充滿了鬼魅的氣息。
我總是回過身來，就看見夏小淼，看見沈青禾，看見顧堇修。
我向他走過去，我哭泣著說，救救我，救救我。當我走過去，想要握住他的手時，他又憑空地消失了。
沈青禾帶我去看醫生，醫生開了大把的藥給我，他說，這是憂鬱症。
我朝他吼，你亂講，你胡說，我怎麽可能得憂鬱症？
很多的人朝我奔跑了過來，他們拿著武器要攻擊我，我掙紮，拚命地掙紮，聲嘶厲竭。可是我的意識越來越來模糊，我睡了過去。
這樣的狀況越來越糟糕，我的情緒越來越不受控製。
莫名的哭泣，胡亂的幻覺，憂傷在我的心裏，步步緊逼。
我累了，很累。我想讓自己休息，睡覺，可是我總是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看窗外那些陽光燦爛的空氣。
我有了躍下去的衝動。我總是想，夏小淼跳下去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有人說，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是幸福的。
而腦海裏有個聲音不聽地和我說著話，也許死了，就可以結束一切了，也許死了就能忘記所有的痛苦了……
我搖頭，拚命地搖頭，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放棄。
這樣爭吵的聲音讓我腦子亂轟轟地。我拚命地拍打，拍打。
沈青禾抱住我，他說，吃藥了，吃過藥你的病就好了。
我很怕他，我接過他的藥，乖乖地咽下去。討好地衝他笑。
他的眼睛裏有逼仄的冷，他滿意地看著我，然後把我推到了地上。
我不明白地看著他。
他的臉在我的麵前放大來，他逼視著我說，林夕顏，你聽清楚了！我從來不曾愛過你，從來沒有！我知道你和顧堇修彼此相愛，可是夏小淼呢？她那麽可憐，她那麽執著！
他的眼神變得癲狂，他的手指向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夏小淼自殺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嗎？是你們逼死她的，是你們！顧堇修有什麽好？從小到大他什麽也不如我，可是我卻很羨慕他，羨慕他可以和父母對抗，羨慕他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而毫無壓力……你們，夏小淼和你林夕顏，你們卻偏偏都喜歡他……我恨他，我也恨你！林夕顏，若不是你，夏小淼可以活著，可以得到幸福！而現在，她不在了，你和顧堇修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休想！我告訴你，林夕顏，我為了要守護夏小淼的愛情，所以和你在一起！
我愛的人始終隻有她！沈青禾慘淡地笑著，臉變得扭曲。
顧堇修可以任何女人在一起，但絕對不可以是你！不可以是你林夕顏！在你害死了夏小淼後，你還想要得到幸福嗎？而你曾經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絕不許你來玷汙她的愛情！我和你在一起，隻是為了阻止你和顧堇修在一起！
他仰起臉來，淚水在他的眼裏滑落了下來。
我的心，鈍鈍地疼著。
我不知道，真相是這樣的。
沈青禾偏執的愛，執意的恨，那麽地強烈，那麽地讓人害怕。
為了守護夏小淼的愛情，為了阻止顧堇修和我在一起，為了發泄心裏的恨，所以和我在一起，然後來傷害我……
我的身體蜷縮了起來，這樣的無望，絕望。
我們再也不是純真的我們了，愛讓我們瘋狂，恨讓我們毀滅，我們四個人的命運從一開始就糾纏在了一起。
我的心裏，所有的美好過往都如肥皂泡沫一樣，一下，一下地破滅裏。
我隻能，把自己縮在角落了，以為這樣，可以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