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我有一天沒有跟你說話,我這一天,都會暗淡無光

小辣椒的約定如期履行。某日放學後,她邀請怦然去她家中玩,沒成想周勳跟她一前一後地出來。

看見她,當然也被周勳看見。

小辣椒雖然潑辣,其實有點怕周勳,從前他就警告過她,別來騷擾尤怦然。起初她很嫉妒,大家都是一樣的女孩兒,她還比怦然早認識周勳,憑啥她就能被特殊對待,憑啥她就跟株白蓮花似的,被小心翼翼保護起來。現在小辣椒才明白,周勳說的“她跟我們不一樣”的意思。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罪大惡極的人,她不相信的。

怦然高高興興地朝小辣椒走過去,周勳的目光如影隨行。

小辣椒心裏頓時酸溜溜的,跟防賊似的,她還能把她吃了不成。他越是盯得緊,她越是要摸他的逆鱗,便笑著向怦然提議:“我家離這裏很近誒,要不要去玩?”

怦然上次來過這種地方。

老式的居民區,幾戶人家共用一個衛生間,廚房是露天的,幾塊塑料油布權充雨篷,進去要穿過一道狹小的弄堂,頭頂電線往來交錯,分割的藍天中間有白鴿飛過,咕咕叫著,最後停在一戶人家的陽台上。

她跟奶奶一塊兒住,奶奶出去跟人打麻將,家裏就隻剩下她。

她領怦然去她的房間,由閣樓改造而來,采光不大好,一進來小辣椒先把台燈擰開。

光線逐漸映亮屋內裝潢,一張單人床,淺粉色的床單,書桌抵著牆。小辣椒大方地把屋裏唯一一把椅子讓給她,怦然伏在桌上寫作業的時候,她仰躺在**翻時尚雜誌,左腳搭在右腳膝蓋上,高高翹在半空,跟著歌的節拍一抖一抖。

天漸漸暗下來,墜落的夕陽正卡在弄堂中央,放出瑰麗的霞光。這是從小生活在鋼筋水泥中的怦然很少見到的壯麗景象,寫得眼睛發酸,她就抬頭看一看。

心裏的問題也在那瞬間呼之欲出。她還是沒忍住:“娜娜,你跟周勳到底什麽關係啊?”

小辣椒把雜誌從臉上拿下來,歪著頭看著天花板想了想,答得相當曖昧:“我傍著他。”

“什麽是傍?”

她神秘地一笑:“就是字麵那個意思唄,我替他解決麻煩,他給我錢花,互助互惠的關係。”

怦然沒再問下去。雖然她知道,隻要往下問,她就一定能得到更加詳細的回答。

但,她能接受那個答案麽?

如果這個答案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一百倍呢?從此往後她又該怎麽麵對他?

她離開小辣椒家的時候,是一個人。小辣椒在外打麻將的奶奶罵罵咧咧回來,牌桌上輸了錢,將一腔怨怒發泄在孫女身上,連罵帶打,小辣椒光著腳滿屋子地逃,一邊躲一邊笑,卻把怦然嚇得夠嗆。

她在小辣椒的掩護下兵荒馬亂地逃出她家,蹲在門口的路燈下,係上左腳的鞋帶,重新把書包背上。

根據記憶中的路線,走了一小段路,抬起頭就看到了馬路另一邊樹蔭下的周勳,跨坐在山地車上,一足點地,正看著她,撞上她的視線,又若無其事轉開了目光。

“你怎麽在這兒啊?”

她隔著一條馬路問他,路中間飛快開過幾輛運貨的三輪車,卷起嗆人的煙塵。

他把背包甩在身後,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前走,當作沒聽到。

怦然不管不顧追上前去,抓住他背包的袋子:“怎麽了呀?”

“我沒話跟你說。”

“你在生氣麽?”怦然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生氣麽?”

“你自己明白。”

“我怎麽了,我怎麽你了?”怦然認真著急起來,用手指著他,眼睛睜得很大,是受了冤屈又不明所以的模樣。他用一隻手,就輕而易舉攥住了她指著自己的三根指頭,向前一拉,她就站到他眼皮底下,他的眼睛正好對上她的眼睛,近到彼此不用再犯相思病。

他可真高啊,說話的時候,得自上而下地俯瞰她:“我說過什麽,姑娘都忘了是吧?”

“……”

“我怎麽跟你說的?”他湊近來,努力從眼中放出凶神惡煞的光,要嚇唬到她,太不讓人省心了這姑娘,養個女兒都不至於這樣。“別跟孫娜娜走得太近,我有沒有跟你講過啊?”

她頭一偏,躲過了他的質問,然後真的想了一想:“可她人很好啊。”

“壞人腦門上刻字是吧?”

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裏麵清晰倒影著他的臉孔,漂亮的,肆無忌憚的,惡狠狠的,卻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意,藏在他動人的眼波裏。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彼此的距離,鬆開了手,直起腰,抬起頭,心虛地祈禱隻有上帝才看清那瞬間自己的心情。

怦然輕聲反駁:“她不是壞人。”

好跟壞,都是太絕對的概念,世界的善惡不是由個人的意誌決定,她的父親從沒有強加給她這種判斷,讓她以豁達寬容的心靈,去感受這世間萬千的差異。

周勳在心裏歎了口氣,少女有她的堅持,說服她是件比讓她相信更困難的事。

送她回家的路上,周勳跟她講了小辣椒的身世。

她是個遺腹子,生了她之後母親就改嫁,奶奶又嫌她是個女孩,每天隻給她三頓飯,她相當於一個孤兒一樣野生著長大,從來沒有人管過她。

答案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甚至其實更加糟糕。

怦然沒有發出聲響,眼淚靜悄悄地落下去,被她用手背揩掉。

這是個眼淚淺的怪孩子,這是一個被世界溫柔嗬護的好孩子。從小就被大人嚴厲嗬斥“流淚是懦夫”的小孩兒,會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認為哭泣是一種矯情的、軟弱的表現。可是最開始的時候,它明明跟微笑一樣,是嬰兒們最先學會的情感表達方式。

她的父親給了她充分的安全感。傷心了就哭泣,高興了就泛起笑意,沒有嘲諷跟譏笑等著自己。

周勳安靜地聽著,耐心地勸慰她:“我對她挺好的,真的。”

她的眼淚從來沒有讓他感到過尷尬。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個女孩開闊明朗的地方,但周勳畢竟是周勳,向來不走尋常路,擅長的是劍走偏鋒的招數,興奮地指著路邊兩條狗,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快看快看,薩摩耶跟雪納瑞打架呢,赤身肉搏,好刺激。”

高中一年一度的運動會被安排在6月中旬,學生們自願報名參賽,但對一些比較冷門的項目,班主任通常會采取一刀切的粗暴方式,俗稱的抓壯丁,看哪個學生個高腿長,直接趕鴨子上架,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重在參與嘛。

像尤怦然這種個子又不高,體能也不好的學生,也被委以寫通訊稿的重任,用幾百字描寫比賽的盛況,讚美運動健兒們的風采,通訊稿的數量跟質量,同樣被安排進班級得分當中。

運動會早上七點開始,校長致辭完畢,每個班級依次找到自己的位置。

背陰的區域都留給高三學子,高一的通通曝曬在太陽底下。體委金崗把裁好的紙片分到每一個學生手裏,男生們的哀嚎響成一片,“體委,這玩意兒男生也要寫啊?”“八百字作文都靠編的,真沒這個文采啊。”“早知道就報名去比賽了……”

怦然將書包墊在膝蓋上,弓著腰,才寫了幾行,一道陰影落在她麵前的紙片上,她抬起頭,來不及護住紙張。那人已經站在她麵前,手撐膝蓋,手腕上戴了一隻綠色的塑膠運動手環,彎腰的同時饒有興趣地念出了她上麵寫的字:“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在這凝結健兒們汗水的跑道上……”

周勳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傻乎乎的她,滿眼都是隱而不發的活潑笑意,半響吐出了一個字的評價:“傻。”

她很用力地瞪他,圓溜溜的大眼睛,像剛出生的小奶貓,又小又萌又嗲,讓人好想欺負她。

他故意逗她:“哎呀,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啦!”

“誰傻呢,你說誰傻呢?”

“尤怦然,你以前初中沒在夏天開過運動會吧。”

怦然想了想,還真是這樣啊。

他點了點紙上她剛剛寫下的“秋高氣爽”這四個字,朝她一豎大拇指,給了她一個平生所見最歎為觀止的眼神:“厲害。”

她臉就紅了,著急掩飾,另尋話題:“你怎麽這麽閑呢,上午不用比賽麽?”

“這不是還沒輪到我麽。”他在她旁邊坐下,中間還空了一個位置,他目視前方跑道,像是不經意,隨口說了一句,“尤怦然,你給我寫一張唄。”

“寫什麽啊?”

“通訊稿啊。朝夕相處這麽長時間,我就沒啥優點能讓你誇一下?”

怦然很認真地問:“你讓我撒謊麽?”

他一時沒接話,低頭看著自己的運動鞋。剛剛穿過操場跑過來,跑得太急,鞋尖沾了片葉子。他伸手摘掉,揉在掌心,有那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跑得這麽快。

為啥呢?

是因為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這兒,連一向玩得很好的趙敏敏都沒有陪在她身邊。

還是覺得,今天風和日麗,“秋高氣爽”,突然很想要跟她說幾句話呢?

視野的餘光處,她握筆的手在輕微地顫,他頓了頓,抬起頭,看見一張忍笑忍得渾身發抖的小姑娘的臉孔,潔白的貝齒咬住下唇,那嫣紅的一痕,讓人的心都微微的疼。

微小的嫌隙,輕而又輕的自我懷疑,無法解釋的微微傷心,在頃刻之間變得比煙霧還要淡,比水汽還要清,在周勳心頭消失殆盡。

霎時山青海靜,日朗風清,是這個少年此刻的全部心情。

“在這裏等我呢是吧?”他勾起唇角,佯裝怒容,卻按捺不住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老實說吧,憋著勁想笑話我想了多久?”

“誰叫你先說我傻。”

他舉手,作投降狀:“我錯了,你聰明絕頂,那總行了吧。”

結果她還是生氣,哼了一聲。

“豬叫什麽呢?難聽死了。”

他嘴巴太壞了,她心想,她再也不要跟這個人說話。

廣播在這時候叫周勳的名字,通知他去檢錄處點名。他將自己的背包往她懷裏一塞,“幫我拿著。”撐著扶欄欄杆,從看台一躍而下,像隻身手矯捷動作敏捷的獵豹,頭也不回匆匆走掉。趙敏敏從後排擠上來,寂寂無聲地挨著她坐下,不是不好奇啊,所以才忍不住問她:“你們平時都在聊些什麽啊,能聊這麽久?”

是啊,他們都在聊些什麽?

男生喜歡的運動,除開足球她都敬謝不敏,她受父輩影響耳濡目染,爺爺都是尤文圖斯球迷,深深認定籃球就是低俗的肌肉秀。

考試題目,男生較差的英語,女生較弱的數學,可是對他倆來講,再怎麽聊似乎都沒有多少花頭——哪個會讓愛因斯坦去解代數題。

她認真地想了想,老老實實地答:“我也不知道……”

敏敏眨了眨眼睛,從嘴巴裏發出一聲不敢認同的噓,她才不信呢。

怦然幫著金崗把寫好的通訊稿收上來,清點好後交去主席台,主席台恰好在看台的對麵,隔著好多教室跟位置,走都要走好長一段路。怦然一邊走一邊捂著嘴笑,心裏在想周勳剛剛那個不入流的笑話,看樣子大家夥兒都一個初中畢業的,廣播裏聲情並茂地念著學生們的通訊稿,已經是第四個“秋高氣爽”了。

沈倩在看台整理收上來的所有班級的通訊稿,怦然跟她打了聲招呼,將厚厚一摞擱在指定位置,沈倩隨手翻了翻,笑道:“你們班寫得還真多啊。”

怦然衝她一笑,班主任恩威並施,體委雷厲風行,碩果能不累累麽?

主席台背陰,太陽曬不到,是難得的風水寶地,領導們等開幕儀式結束後都散了,有學生趁機過來蹭蔭涼,校學生檢查紀律的學姐愛較真,動不動就拿校規出來壓人,一見有人來坐便厲聲驅趕,怦然剛到的時候一波學生剛被嚇走,怦然快走的時候,門口台階上已經快要吵了起來。

女孩子的聲音尖利潑辣,頗具穿透力:“我就找個人,怎麽了,誰規定這裏就不能坐人,我坐這兒礙著誰了?管我?你管我?姑奶奶這輩子不缺管的人,就缺個欠揍的。”

戴黑框眼鏡,掛值班牌的紀律委員平日裏頤指氣使,查校徽,查遲到早退,查班級紀律,跟在教導主任後頭威風慣了,從沒受過如此挑釁,沒說兩句連帶著耳朵都燒起來,伶牙俐齒不敵對手,指著她隻會問一句:“幾班的,你幾班的?”

“那真不好意思了,姑奶奶來這裏找人,不是這裏的學生。”眼珠靈活地四下一轉,立即看見了怦然在那兒,把一幹人等丟在一邊,興高采烈叫了她一聲。

怦然已經下了台階,聞聲回頭,眼睛一亮,不是小辣椒又是哪位。隻見她三步並作兩步,迅速躥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快活道:“周勳在哪兒呢?快快快,我要去看他比賽,你帶我去。”

沈倩握筆的手一頓,抬起頭。

女孩子大概是頂著大太陽過來的,額頭有汗,濡濕了鬢發,襯得臉頰麵色紅潤異常。眼睛不算大,眉眼卻是往上挑,勾勒出了令人見之難忘的線條,仿佛狐狸的幼年時期,那不合時宜卻具有攻擊性的媚態。

沈倩的心一寸一寸沉到穀底。

出沒在那個男孩子身邊的女孩子,她們都有一個不算隱蔽的共同點:長得美麗。

美人與美人之間的暗戰向來危機四伏,步步驚心,充滿著比較級和最高級。

小辣椒渾然不覺別人的觀察和暗中打量,一挽怦然的手臂,相當快活:“走走走,快點走,不要理這群討厭的人。”

紀律委員氣得渾身發抖,望著二人走開的方向,忽然恨恨道:“幾班的?”

小辣椒不是本校的,問的自然不是她。沈倩隨手翻了翻剛剛遞上來那厚厚一摞通訊稿,隨口道:“好像是九班的學生。”

團體類的比賽,如四百米接力,都被統一安排在下午舉行。周勳剛剛在上午的兩百米短跑中拿了名次,下午的比賽被安排在至為關鍵的最後一棒。

趙唯一跑第二棒。

兩個人的起跑線,就隔了半個賽道,別說交流,連看都不看對方一下。運動們站在各自的起點,活動著手臂跟小腿,等待著令槍響起。

參賽班級的學生一蜂擁擠在看台邊,加油的聲音並不統一,尚且稀疏無序。小辣椒跟怦然夾在中間,一樣焦灼地翹首以待。

“安啦,他短跑很強的。”小辣椒安慰怦然。

怦然拿著周勳的背包,裏麵放了水跟鞋子,有點重,這姑娘傻,別人交代她拿著,她去哪裏都帶著,累了就換一隻手提。這時候抬頭看了看主席台的方向。

班級的通訊稿,通常都不署名。

沈倩的手指從一張張通訊稿上劃過,定在某個名字上,心跳忽然喪失了一貫的頻率。頓了一頓,用二指輕巧地從中拈出。

賽場上砰的一聲巨響。運動員們如離弦之箭,衝出起跑線,領銜著身後潮水般的呐喊聲,第一棒,第二棒,第三棒……

怦然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裏,最後一棒的一百米跑道,就在她們班級前。她被人群推擠,不由自主擠到了前排去,昏頭昏腦地跟著同學一起呐喊加油,還是小辣椒起的頭,用半滿的礦泉水撞擊鐵質欄杆,聲勢浩大,很快就把隔壁班的加油聲蓋了過去,勢氣為之大振。

周勳終於接到接力棒,他們班已經落到了第三位,他擺臂狂奔,流線型的速度,超過一個又一個對手,從怦然麵前一閃而過,很快將所有選手甩在身後。

怦然心跳如鼓擂,也或者是氛圍作祟,她雙手合攏在唇邊,跟著所有人放聲呐喊,不是簡單的加油,她喊的是周勳的名字。

周勳,周勳,嗓子都快啞掉,呼吸都快沒掉,眼睛失去任何焦點,伏擊著那人的身影,視網膜成像的一切相繼失去了顏色,形狀跟距離……隻剩那個人的影子格外顯著突出。

他打開手臂,率先衝過終點線。

怦然激動地跳起,跟小辣椒同時擁抱在一起,幾乎喜極而泣:“贏了贏了……我們贏了。”

趙唯一從賽場上走下來,走到操場邊,朝上看去,眼睛頓時一眯。

從廣播裏傳出甜美女聲,應景地念道:“周勳同學,跑道上的你沒有人比你更加耀眼,你是希臘傳說,神話中的忒休斯也不如你勇敢出色,你的英雄事跡,就像希臘史詩《伊利亞特》一樣被人廣為歌頌,世代傳說……”

周勳被班裏的男生簇擁在中間,各個都喜氣洋洋,聽到了這一段,笑了起來,撞著周勳的肩起哄,“喲,都成希臘傳說了啊。”

他頭一偏,活潑地躲開,笑罵:“滾。”

他滿心滿眼的愉悅,朝班級所在的看台走去,他必須走得慢一些,冷靜一些,淡定一點,否則的話,膨脹的喜悅一定會衝破這可憐的軀殼。

他意氣風發地抬起頭,小傻姑娘跳起來,臉頰緋紅,眸子晶亮,使勁兒朝他揮手,唯恐他看不到自己。

他聽到了,他聽到了!

這麽多聲周勳,隻有她的聲音闖進了他耳朵,撞進他的心裏。

她寫了,她寫了!

此刻縈繞在操場上的聲音,是他迄今為止收到過的最動人的一封情書。

班裏的男生爭相上前擁抱凱旋的戰士,女孩子們也被感染,說要沾一沾勝利者的光芒,他熱情地沿路抱過去,直到怦然麵前。他朝空氣伸出手,唇角微勾,一粒晶瑩的汗珠滾下他俊朗麵孔,濕漉漉的眼睛裏滿滿都是笑意,交匯著彼此才能懂的心情。

“嘿,那誰,也讓我抱一下唄。”他懶洋洋地開口,光明之下,帥得人神共憤,他顯然清楚自己的英俊,有時候也會不經意地利用這點長處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比如一個擁抱,一個意中人的擁抱。

“真帥啊……”怦然分明聽見四周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尚未做出反應,身邊的小辣椒已縱身撲上前去,大揩帥哥油水,不管不顧地隔著欄杆將他一把熊抱住,忍來轟然一聲大笑。

周勳雙手高舉,頗覺尷尬,偷眼望向怦然,看見她笑,於是跟著她一起笑了起來。

從主席台走下來的沈倩聞聲看去,眼中的光頓時一黯。

金崗快跟學生會的紀律委員打起來了。

紀律委員擅自取消了高一九班在通訊稿上的分數,榜單上第三的排名便迅速跌到第九去,比賽場上,能有二十分好差?紀律委員一推黑色鏡框的邊,聲音尖酸刻薄,活脫脫像別人欠了她二十多萬沒還:“為什麽?你們九班違反紀律,誰規定運動會能帶外校的學生進來?”

爭執聲很快引來了一幫圍觀群眾,他們班的學生也圍攏過來,了解事情始末,頓時義憤難平,紛紛要求一個公道。

金崗是個暴脾氣,點火就著,此刻也竭力按捺,非要問個究竟:“誰是外校的?”

紀律委員下頜一偏,冷淡地指向他們班所在的位置,小辣椒活潑地挽著怦然的手,另一隻手搭著周勳的肩,將其壓低到合適的高度,好方便她在他耳邊嘰裏咕嚕地講話,像個撒嬌的小妹妹。周勳一邊聽一邊擰開手裏的礦泉水,遞給怦然,怦然搖了搖頭,被笑嘻嘻的小辣椒一把搶走。

第一印象是種玄而又玄,卻最鮮明,最牢固的東西。

那是一個第一眼看過去就容易打下不良印象的女孩子。剪得極短的頭發,牛仔衣,球鞋髒兮兮,渾然少年的打扮,卻有肖似美人的神情,柳葉彎眉,水亮的丹鳳眼斜飛入鬢。鎖骨處紋著一朵小小的嬌嫩薔薇。

沈倩跟江川收拾完東西,恰好經過這裏,聽到周勳淡淡解釋:“這是我帶來的朋友。”

紀律委員得到對方親口承認,不由得意地看了眾人一圈,話中之意不言而喻:他自己承認的。

江川冷笑一聲,似有鄙夷:“又是他。”不欲與之為伍,走出幾步,沈倩並沒跟上他,一回頭,卻見她立在原地,神色間有種罕見的迷茫怔忡,眼中無聲流轉著一層暖色調的光。

周勳的聲音平穩,有一種超乎同齡少年的冷靜淡定:“校規中有哪一條規定不允許帶朋友來,請拿出來看看,我倒是想問問學姐,是誰給了你這麽大權力,說取消就取消我們班紀律分數?如果學姐不能給我們合理的解釋,那我們隻有請教導主任過來替我們主持公道。”

學生不論優劣,都有個共同點:怕老師。況且紀律委員這番刁難不過泄私報複,周勳三言兩語便將對手斬於馬下,學姐臉色鐵青,立於道德的窪地,一句話都憋不出。

圍觀群眾一聲叫好,小辣椒兩掌一拍,跳了起來,興奮過頭,忘記此刻自己才踩住台階半格,落勢不穩,撞到了一個剛剛從她身後經過的男生肩膀。

她站住腳,回過頭,柳眉倒豎,表情含怒。

少年生有秀氣雙眉,白淨皮膚,斯文長相。如果光明之神阿波羅有原形,大概就是他那副模樣。

小辣椒孫娜娜就在那一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他。

暴怒的達芙妮遭遇優雅的阿波羅,在希臘神話裏,他們沒被安排好的結局。

上帝是個壞心眼的神,他處心積慮,卻要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相遇。

江川蹙眉越過小辣椒,看到了站在她旁邊的怦然,眉頭皺得更緊了。於是又一次,尤怦然在江川的世界被定性,不由她決定。

哪怕相知相識越久遠,也不能敵過那一麵之緣。

多可憐。

高一期末考試結束後,學校又安排補課,假放得格外晚,直到七月中旬才開始,班主任還覺得格外開恩,按她的意思高二最要緊,最好考完試就去補習,別休息。

但是無論怎麽樣,期待已久的暑假終於開始。

母親打來電話幾次,接的都是父親。因為生日宴那件事,對自己不加求證的懷疑,她在事後也感到歉意,隻是拉不下臉跟女兒道歉,便作撇開一旁的語氣,提議讓怦然去她那裏小住一段時間。

再婚之後她就沒有生育過子女,開始的時候她倒是真的想跟繼子處好關係,對他噓寒問暖,格外照顧,連帶著親生女兒都靠後。隻是頂著繼母的頭銜,身份向來尷尬,愛護趙唯一的人數龐大成員眾多,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姑阿姨隔三差五上門來察看,唯恐他被怠慢。

況且還有個遠在國外的親媽,平日裏自己這個繼母對他嗬護備至,也不見他怎麽領情,親媽打來越洋電話,一說能說大半個小時。

她心裏其實還是憋著一口氣的,越是這種時候越想起親生姑娘的好處來。

起碼是自己的骨肉,她待她好,給她吃給她穿,也算一種隱形投資,就算罵她幾句打她幾下,心還是向著自己。

父親捂住話筒,看了一眼在電視機前坐定了的女兒,什麽東西這麽好看啊,都快入了迷。父親梭了一眼電視,《海底世界》。滿屏藍色的海水,水母拖著長長裙擺悠然遊來迤去,穿行在柔軟的綠色水草之間,謎一樣的優雅動人。

他在心底歎了口氣,替怦然回絕了她母親的建議。

她愛她的母親,哪怕她從來沒有當著父親的麵說起,可她愛她。

人不能隻懷抱失望,然後獨自治愈,接著長大,這樣對她傷害太大。

她八歲的時候他們和平離異,做父親的記得很清楚,她第一次被母親帶去那邊家裏,穿戴整齊,將要出門的時候又跑回書房他的身邊,依偎在他膝邊,低聲安慰自己的父親:“爸爸,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她愛母親,但是她也不想她的父親傷心。

有時候做父親的捫心自問,自認功利庸俗,尚且做不到女兒一分的赤誠溫心。他們夫妻緣分走到盡頭,卻給了他這樣一個好姑娘。

七八月間天最熱的時候,城市成了一個大熨鬥,太陽當空作威作福,恨不得就在這個夏天釋放完所有熱度。除了上芭蕾課不得不出門,怦然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窩在家中孵空調,她最討厭渾身上下粘乎乎濕答答的感覺了。

周勳打來電話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一天的熱度累加到最高值,沿街都能攤雞蛋的程度,她還在練琴,練得心浮氣躁,連爸爸都聽出來,敲她書房的門:“怦然,累了先休息一會兒。”

她吐吐舌頭,應了一聲,從鋼琴凳上溜下來,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客廳的時候座機忽然大作,她拿起放在耳下,喂了一聲。

“在家幹嘛呢?”問得真沒新意,講電話的人自己也覺得,語氣特別的漫不經心。

“練琴。”她練得一肚子火,悶聲答。

周勳樂了:“你會彈小星星麽?”

“會啊。”

“真厲害。”他語氣誇張,笑了起來,頓了一頓又問,“尤怦然,你今年暑假去不去外麵玩?”

“不去,你有事啊?”

“沒,”電話裏他的聲音一貫的懶洋洋,“關心一下同學,今年夏天全國高溫,最好還是別出門了,容易中暑。”

怦然掛斷電話,總覺得有些反常,可又說不上來哪裏異樣。吃完晚飯,她接到了小辣椒的電話,第一句話就是問她:“你有沒有買好禮物啊?”

“什麽禮物?”

“周勳的生日禮物啊,”小辣椒道,“後天就是他生日,他沒打電話跟你說?”

……他就讓她暑假別出門。

小辣椒半響無語,抬頭向上翻了一個衛生球,總結出三個字:“他悶騷。”

她跟小辣椒約好第二天上街去給周勳挑禮物。

在怦然為數不多的社交生涯中,多的是送同齡女孩禮物的經驗,男孩子會中意什麽,怦然一無所知。她逛遍了一整條商業街,走得兩腳發酸,也挑不出一件合適的生日禮物。天氣又這麽熱,兩人口幹舌燥,悶頭拐進一家冷飲店,各自捧著一大杯冰奶茶出來,小辣椒吸了一大口,咬著吸管惡狠狠道:“男生能有什麽品味?送他一百枚台球室遊戲幣,保管他也樂得不行。”

千挑萬選之下,怦然相中了一枚鑰匙圈掛件,是個籃球明星的雕像,特意跟櫃台結賬的小哥打聽過,一般看籃球的,討厭他的人不太多。

她下午回到家,很快接到了周勳的電話,語氣頗不經意,問她明天有沒有空,他過生日,辦了場派對,想請她一道過來玩。

不知怎麽,怦然眼前浮現出小辣椒說他悶騷時的模樣。

她說好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裏偷偷地笑。

他的家位於城郊,新近開發的別墅區,出租車進來都要開一段時間。獨門獨戶的一樁三層別墅,隻有他跟個保姆和兩隻貓一起住,一隻是布偶,另一隻還是布偶,兩隻都才幾個月大,十分黏人,路都走不大穩,跌跌撞撞,最活潑的是它們身上那種好動的欲望。

怦然抱著其中一隻,另外一個則會慢慢地、親昵地伏在她膝上,試圖引起她的注意,讓她也抱一抱自己。周勳壞心眼地伸手將其推倒,讓它四腳朝天,然後輕輕揉它的肚子。小貓吐著粉紅色的小舌頭,顫聲叫著喵嗚。

怦然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太可愛了。”

周勳看了她一眼,眼底有分明的笑意:“送你一隻要不要?”

她爸爸時不時帶學生去外地,自己又經常上自習到很晚才回家,家裏根本沒人能照顧它,她掙紮了一番,最後還是硬下心腸搖了搖頭。

“貓會照顧好自己的。”他猜到她在擔心什麽。

怦然忍不住笑了:“它餓的時候會自己點火做飯麽?”

周勳看著她一臉忍俊不禁的表情,自己也笑了:“怎麽著,你還盼著能蹭飯吃啊?”

四腳朝天的貓咪好像聽懂了,揮舞著茸茸的貓爪,十分認真,十分應景地喵了一聲,仿佛認同他說的話。

兩人頓時哈哈大笑。

來他生日聚會的人其實不多,到齊了也才十多個,有些是同學,有些則不是,唱生日歌,吹蠟燭,切蛋糕,普天下的生日派對大同小異,保姆別出心裁,給每個人都派了一頂生日帽,他不情不願地戴上,小辣椒搶著拿手機給他照,他東躲西藏,差點把另一個男生撲倒在地上,惹來轟堂大笑。

他幹脆耍賴躺在地板上,不起來,笑得比誰都開懷,比誰都恣意,仿佛在這個少年身上,從未遭遇任何傷心的經曆。

參加派對的女孩子就她們兩個,就在男生開始商量待會兒打什麽遊戲的時候,小辣椒拉著她去樓上的會客廳,那裏還有一台電視機。小辣椒常來這裏玩,特別熟悉這邊地理環境。

某地方台長年累月點播著《櫻桃小丸子》,中文字幕加純日文配音簡直就像催眠曲,冷氣打得很足,抱枕鬆軟,偎在當中可真愜意啊,怦然一向都有午睡的習慣,眼皮漸漸沉重起來。沙發另一端的小辣椒輕聲道:“周勳很可憐的……”

“他媽媽在他幾歲的時候生了場大病,沒了,他爸爸一直在外麵忙生意,把他丟給他外公外婆照顧,等生意好起來,才又把他接回去,給他錢,隨便他花,可也從來不管他……”

“我之所以能夠認識他,是有一回他被初中的幾個男生敲詐勒索,他跟那群人打了一架,打得頭破血流,我剛好路過,就把他帶到了我家……據說這件事在當年鬧得特別大,可爸爸根本就不管他死活,連電話都沒打來問過一次……”

怦然在抱枕當中翻了個身,把臉藏進了衣袖中間,吸了吸鼻子。

她做了個夢。

夢到很多白色的鴿子飛過蔚藍的天空,很多年幼的孩子被父母牽著手,仰起頭。她在這些孩子的麵孔當中找尋,看見了年幼的自己,要找有沒有周勳和小辣椒的時候,她從夢中陡然驚醒,身上蓋著一條棕色的毛毯。

小辣椒睡得正香,蜜色的臉頰睡得粉嘟嘟的,嘴角銜著一點晶瑩的水珠。

怦然坐在沙發邊發了一陣呆,慢慢地難過起來。酸意從心底漫上鼻端,在即將湧上眼眶之前,她放輕腳步,拎起毛毯蓋在小辣椒身上,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

不知道是下午幾點光景,男生們都散光了,隻剩下周勳一個,戴著歪歪斜斜的生日帽,一件白色的T恤,印著櫻木花道,背對著她席地而坐,腳邊依偎著兩隻也剛剛睡醒的小奶貓,更加像個小孩子,拆禮物的背影有一種無辜的稚氣。

為什麽要生下一個孩子,讓他們一生都感覺那麽孤獨。

她走到他身邊,跟著他一起跪坐在地板上。他聽到聲音回過頭,見是她,不由一笑:“你醒了啊。”

怦然是真的覺得不好意思,在別人家中午睡,他卻不覺得,拿著她送的鑰匙鏈,遞到她麵前,挑眉問:“這大老黑誰啊?”

“你不認識?”

周勳搖了搖頭。

難怪那小哥會說,看籃球的人討厭他的不多。

“你不是看NBA麽?”

周勳笑了:“那我也不是所有球員都認識。”

怦然忽然想起來:“呀,我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呢。”

他倚著沙發一靠,雙臂展開,搭在沙發上,渾然帝王的姿態,施施然道:“愛卿準奏。”

怦然手撐著地板,湊近來,全然溫馴的姿態,看著他,眼睛可真亮啊,星子似的,簡直能望到人心裏去:“周勳,祝你生日快樂。”

周勳愣了一下神,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亮的眼睛,他從來沒見過這麽亮的人。

怦然看著他,認真地往下講。他知道,永遠知道,這不會是取笑,是她的真心話:“你的爸爸應該每天給你打電話,因為如果我有一天沒有跟你說話,我這一天,都會暗淡無光。”

他想,他這輩子都沒聽過比這更動人的話。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遇到比這更可愛的人。

他什麽都不用說,他什麽都說不出口,他打開手臂,在那些溫熱的氣流攻破他淚腺的最後一道防線之前,擁抱她。

渴望得到愛,並且學著如何去愛,是她教會他的呀。

“謝謝,”他說,“謝謝你,尤怦然。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他從沒說過這麽正兒八經的肉麻的話,怦然在他手臂之間動了動,小聲說了句什麽。

偏偏還是讓他聽到了。

“早知道我就不買禮物了。”

她自言自語地道。

小辣椒最近一次來找怦然,是在高二開學的上午。他們高中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年級越高所在樓層越往下,開學第一天,班級從六樓搬到三樓去,男生負責搬一些大物件,女生則被安排掃地擦黑板等清潔工作。

她剛把抹布絞幹,班長在門口直著嗓子叫她的名字:“尤怦然,有人找。”她出去一看,小辣椒笑眯眯地倚著欄杆,超短牛仔褲,配露臍無袖襯衫,一身少女凶猛的打扮,正跟周勳說話,她所在的職校還有兩個禮拜才開課,兩個人正商量中午去哪裏吃飯,想著把怦然一道叫上,偏頭一看,正好她從教室出來:“怦然,中午吃燒烤怎麽樣?我有燒烤店的優惠券。”

怦然才要回答,對麵七班教室的後門開了,江川拎著一桶水出來,看見他們三個,頓了一下。

小辣椒忽然地變了色,一句話都來不及說,抓著包包落荒而逃,隻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從來沒見過她這麽亂了章法的時候,徒留周勳怦然二人麵麵相覷。

她眨了眨眼睛,無聲地向周勳做口型:她怎麽了?

他答:“可能家裏煤氣沒關。”

這一切互動,盡數落入一旁的江川的眼底,嘴角微微往下一沉,沈倩走上前來,站在他身旁,頃刻間,許許多多形容他們的詞匯湧到怦然的麵前去: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郎才女貌……

怦然從小受到父親寬容的教導,深知這樣的猜度非常的不大方,卻不能控製自己突然地難過起來。

周勳看著他們,臉上的笑也在靜靜地退散。

伸出手,終於抓住了她的手掌,她回過頭,衝他甜甜地一笑。

也或許,是在他的想象裏。

他轉身率先走回教室,走到門口才回頭,叫了她一聲:“尤怦然。”

她如夢初醒,誒一聲,他雙手插在褲袋,還是輕描淡寫的姿態,曾讓很多人看不慣,這裏麵就有江川。

“發什麽呆,回去幹苦力了。”

她懵懂地抬起頭,費力地看著他,看得他的心,刹那間酸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