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能說什麽,他什麽都不能說啊,可他心疼她

在回去的路上周勳一直都沒怎麽說話。

最後一次開口,是他問她:“到底怎麽了?”

到底怎麽了?種種的異樣和反常,他都看在眼中,他不是傻瓜。趙唯一的敵意,球場上的挑釁,以及怦然的膽怯跟害怕。她裝得很坦**,但是掩蓋不住遞水那一秒鍾的慌張。

跟從前遇到那個混蛋體育老師的時候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她就算害怕,也不肯講。所以他就算是神探,也得瞎。

怦然手指摳著營養快線的塑封標簽。

他輕輕吸了口氣,告誡自己,無論聽到什麽,他都不能表現得太過震驚,再來困擾這個小孩子。

她跟他講了她的家庭,她和平離異的父親母親,還有跟趙唯一的關係,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並沒有覺得怎麽樣,她從小就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她深知並且習慣它。

靜水深流,越是平靜的湖麵下,湧動的悲傷越是巨大。

“尤怦然,”當他終於開口的時候,內容跟心意其實背道而馳,相距十萬八千裏,“真對不起,把你的頭發剪成這樣。”

“對不起,豈不對,張三李四來相會。”她打趣他。

他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深知這小姑娘明朗可愛的地方。於是他真的笑了,然後伸手,自然地拍了拍她發頂心。

他能說什麽,他什麽都不能說啊。

可他心疼她。

發生在樓梯拐角處的一幕,恰好盡入剛剛從衛生間出來的趙唯一的眼底。球賽帶來的喜悅頃刻間消弭殆盡,沉鬱煩躁如陰雲過境,籠罩了這個少年莫明的心情。

他很用力地捏著手裏的礦泉水瓶,幾乎變形。

怦然再遇到小辣椒的時候,春天已經臨近尾聲,梧桐葉頂端的樹葉也由淺綠漸漸轉為深色,校園從嚴樓前的荷塘中盡多綠色荷葉,碗大如蓋,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地鋪陳,隻幾多瘦削靚麗的荷花從中間探出來,羞羞怯怯,偶有蜻蜓立上頭的時節。

她在公交站台等車,小辣椒從街對麵衝過來,好幾部車在她麵前急刹,被意外驚嚇到的司機紛紛探出腦袋來罵娘,她才不管呢,裙袂飛揚,徑直衝到怦然麵前去,像夏日一道有顏色的風,冒著鮮活的熱氣。

她很直接地問怦然借錢回家,右手大剌剌地攤著,掌心向上,嚼著口香糖。

怦然從書包裏拿出皮夾,從裏麵抽出一張,遞給她。

小辣椒似笑非笑地梭了她錢包一眼,這女孩的父親在教育界頗有聲望,卻在理財方麵欠缺打算,給女兒的零花錢超出同齡孩子許多。小辣椒飛快道:“謝了。”跟來時一樣凶猛地衝過車流如織的街道,背對著怦然揮了揮手。

幾日後,小辣椒推著一輛電瓶車在校門口等怦然,說要把錢還給她。怦然搖搖頭,說沒關係,而她堅持,非要載她去家裏取。

怦然拗不過她,坐上了她電瓶車的後座。

她的家其實離學校很近,是個待拆的老式居民區,她載著怦然,歪歪斜斜地在小巷中穿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片低矮破舊的屋簷,電線杆網出縱橫交錯的線條,頭頂曬著人家洗後的床單,顏色紮眼的內衣**,擋住頭頂唯一的光線。

她把電瓶車停在路邊一處小賣部前,問怦然渴不渴,要喝什麽?

四五月的暖陽中已有了盛夏的蹤跡,熱得無法無天。隻是曬了一小會兒,就出了薄薄一身汗,怦然看見小賣部貨架上陳列的酸梅汁,更覺得口渴難耐。

付錢的時候,小辣椒堅持要她買單,低頭在背包裏翻攪了一會兒,從裏麵拿出一隻粉色錢包,抱愧道:“我忘記帶錢了。”兩指撐開給怦然看,暗示真的沒帶錢。

怦然便把自己的錢包遞過去,小辣椒接過,找來的零錢放回她包裏。

從小賣部出來,小辣椒又帶她兜了幾個圈,突然想起自己的飲料忘記拿了,讓她先在樹蔭下等一等,自己騎著電瓶車回去。

怦然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沒等到她再回來。

她根據記憶中的路線,找回了小賣部的地點。那個看店的老婆婆從老花鏡背後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卻很司空見慣這類事:“小姑娘,別等了,回去吧,下次當心點。孫家小妹崽啊,沒人管她的。”

她失落地走出小賣部,就聽見有人突然叫了一聲尤怦然,她循聲回頭,周勳騎著山地車,騎得飛快,幾乎躥到她麵前來,差點嚇了她一跳,他單腳撐住地,眼睛緊緊地盯牢她,問她來這兒幹什麽。

她避而不答,轉而問他:“你怎麽也在這兒啊?”

原來他以前跟外公外婆就住在這裏,二老過世後,他才跟大人從這裏搬走。

她沒跟周勳說遇到小辣椒的事,他便騎著自行車載她出去,到附近的公交車站。她搭916路,坐地鐵二號線也能到家。在車上她才發現,錢包裏頭隻有幾枚找回來的硬幣,卻不是她的那隻錢包,大概是小辣椒弄混了,將她的塞給了她。

至少怦然是這麽想的。

江川最近很忙,忙著補習。

給他們補課的是某大學教授,出過去年高考數學題,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來消息,把他塞進了這個老師人數龐大的補習班裏,沈倩坐在他隔壁,這段時間,因為相同的目的,兩人走得很近。

怦然去旁聽了兩節課。

講到如何證明函數的單調性的時候,知識點已經滲透到了高二下學期的內容,怦然聽得頻頻走神,一節課下來,筆記上還是空白一片。江川和沈倩在課間交流分析,查漏補缺,也會爭論不停,基於彼此都掌握了解的前提下,一同參加補習的幾個學生程度不夠,聽得懵懵懂懂,不約而同投來豔慕的眼神——能討論說明人家起碼都聽得懂呀。

這就是優生與中等生的差距,前者都奔小康了,後一批還在溫飽線掙紮。

江川也感受到了怦然的心不在焉,自然而然地跟茫然劃了等號線,便溫和地安慰她:“這些東西,高二還會再教一遍的,現在聽不懂不著急。”

沈倩微笑道:“怦然,你將來想念文科還是理科啊?”

文理按說高二下才分,但是現今的學習方向已經有所側重,定好方向的學生也會有計劃性地調整。怦然沒有太拔尖的科目,也不偏科,各門分數都平平。

江川要學理科,周勳也是,沈倩大概會留在文科班。

沈倩笑了笑:“怦然這麽溫柔,很適合去當老師啊。”

“可是周勳說,我最不適合當老師了。”他的原話可沒這麽客氣,他以他們班的英語老師為例,高中孩子最欺軟怕硬了,混成一片不如打成一片容易,得軟硬兼施,降得住他們。怦然的級別,隻夠勉強對付幼兒園小班,說得怦然真傷心。他卻笑嘻嘻:“那你就學理科唄。”

反正他是一定要學理科的。

江川的臉色微微一變,他最看不起的一個男生拿過全校第一,蓋過他的風頭十萬百千裏,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並且那樣英俊。

西天取經的道路上,為何唐僧遭各路妖魔鬼怪圍追堵截,勢要取他性命麽?真的因為他肉質鮮美,能延年益壽,長生不老麽?有沒有一瞬間,妖物們在倒影的水麵中看見自己的模樣,又比對途徑的唐僧的臉,覺得佛祖跟上帝在眾生平等這件事上做得忒不地道了麽?

似乎全校都知道周勳長得帥這件事,隻有怦然蒙在鼓裏。

沈倩又笑了:“那個年紀第一啊?怦然,怎麽?你跟他關係很好麽?”

她抬起頭,看著巧笑已經倩兮的沈倩,看著江川繃得很緊的側臉,然後她搖了搖頭,心虛地低頭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不會變長吧。

在誰都看不見的地方,沈倩如釋重負地,悄悄鬆了一口氣。

此間的三名少年各有心事,各有訴求,卻因或這或那的原因無法溝通,無法共融,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成為喧鬧的課間最安靜的一處角落。

在那之後,小辣椒時不時問怦然借錢,理由破綻百出,怦然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還是照給不誤,你可以說她傻,罵她活該,但請先聽聽這個女孩的辯詞。

如果,如果小辣椒借錢真的是生活所逼,為解燃眉之急?

如果,如果她拒絕的那一次,剛好是她最需要錢的時候呢?

人總會長大的,何必急於一時?人總會被社會磨平棱角,為何著急先擺出閱盡滄桑,不堪回首的姿勢?

於是後來,連小辣椒自己都於心不忍,帶她出去玩,去玩的地方無非就是些遊戲廳啊台球室之類的。怦然也終於知道小辣椒不叫小辣椒,她有自己的名字,姓孫,叫娜娜,是隔壁職業技術學校高二的學生。

第一天去台球室,就遇到了以周勳為首的一幫男生。

就算跟一個男孩子認識得再久,怦然也不會知道他在校外原來是這個樣子,沒穿校服,一件黑色T恤,叼著煙,拎著一杆台球杆,俯身彎腰在桌邊瞄準,一杆沒能進洞,他剛罵完一句髒話,抬起頭,就看見了背著書包站在門口傻乎乎看著他的尤怦然。

於是他又罵了一句,這一次,是在心裏。

拋下球杆,迅速地走了過去。

他當然也看見了孫娜娜。

所以他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

他板著臉把她拖走,身後有人嘻嘻哈哈地起哄,“衣服不要了啊?”他沒接腔,隔著衣袖捏住了她的手腕,力氣有點大,弄得她有點暈頭轉向。

“你去給我打幾局。”離開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小辣椒孫娜娜說的。

“好嘞。”小辣椒欣然領命。

他拉著怦然,徑直往外走,他人高腿長,一走快她就跟不上,跌跌撞撞,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頭發長了幾寸,還是貼著頭皮,顯得整個人精敏剛勁,像一頭漂亮的花豹。彼此之間連話都不說,也不看對方,直到附近一處公交站台才停下。

周勳轉過頭,目光落在她臉上,近乎打量,問她怎麽來這裏。

她不肯說。

他又看了她一會兒,很快洞悉到了真相:“她問你拿了多少錢?”

她還是不肯說。

他從褲袋裏掏出皮夾子,裏麵現鈔不多,他全拿了出來,塞給她。她背著手,不要他的錢,他索性直接動手拉開了她書包的拉鏈,塞到了夾縫中間,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粗聲道:“以後離她遠一點。”

結果他稍稍一抬頭,臉色就有點不對勁。怦然回過頭,看見了站在他們背後似笑非笑的小辣椒。

他沒解釋,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招手替她攔下一部出租車,看著怦然坐上去。在離開的怦然回望的最後一眼,是周勳跟小辣椒麵對而立,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東西,指手畫腳,都快要吵起來了。

怦然獨自離開,又孤獨,又寂寞地離開。

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她距離周勳的世界遙遠宛如銀河係,也並不是靠近他的世界,就能解決問題。

那之後小辣椒再也沒有找過她,生活恢複到簡單的二點一線,日子不複意外跟刺激,除了趙唯一日複一日的惡作劇,怦然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這樣討厭一個男孩子,並且這個男生還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畢生隻允許實現一個願望,怦然的願望一定是,趙唯一從她麵前消失,徹底地消失。

但大部分的日子裏,她飽受關愛跟嗬護,愛她的人不勝枚舉。生活不算太好,不算太壞,喜憂參半。

江川跟沈倩去補習班的時候,通常都是她一個人去上自習。

傍晚永遠都是這個校園最生機勃勃的時候,天還沒暗透,夕陽要落未落,埋在山盡頭,將天際的雲染得緋麗瑰紅。她抱著書沿著林蔭道從圖書館出來,一定會穿過操場,操場上總有人在打籃球,人聲鼎沸,熱氣騰騰,有時候她能聽見周勳的名字。

她跟他撞見過一次,他大汗淋漓地從場上下來,短短的發梢還掛著水珠,跟左右的人嘻嘻哈哈,跟她擦肩而過,沒有人說一句閑話。

關於她跟周勳的曖昧時期,已經悄無聲息地過去。

母親四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趙叔叔在國宴賓館置辦下酒席,邀請了怦然一起去。她穿一件專門為她定製的正紅色無袖圓領小禮服,扣絆黑色小皮鞋,頭發由母親的發型師親自打理,高高梳攏,盤成一個俏皮的發髻,她遺傳自她母親纖長優雅的脖頸,非常適合這個發型。

她的位置,正對趙唯一。

最討厭的就是大人們,知道兩個孩子一個學校一個班級,專門問東問西,問彼此的成績,問二人的關係,最誇張的是趙唯一的姑姑,笑眯眯地問他倆:喜不喜歡對方。

是不是大人都有這個愛好,怦然有個表姐,念大四,每回過年去外婆家,最喜歡問怦然的一個問題,班裏有沒有你喜歡的男孩子。

怦然頗覺鬱悶地想,說不喜歡他,您還能替我報仇雪恨啊。

她有一雙靜靜的大眼睛,一垂下,就能當作一聲不響,消極抵抗。母親在這種事情上一向很衛護她,反正男孩子,永遠吃不了虧,便嗔道:“胡說什麽啊,怦然年紀還小,都還是同學呢。”

趙唯一低下頭,又抬起,耳朵不知道想聽到什麽聲音,混沌的心事像是散開的霧,通通倒影進少年的眼睛中去,七零八落地拚湊著少年人的心情。

席間的怦然有點心不在焉,頻頻走神,目光斷斷續續地投向宴會廳的另外一邊,那頭是酒店專設的甜點自助區,遊走著兩三位黑領結燕尾服的服務生。當中有一位個子較矮,穿男式的製服,高聳的飛機頭,梳得油光水滑,再男孩子不過,模樣卻極清秀,尖下頜,眼睛雪亮,分明是女孩子的神情。

蛋糕推出來的時候,燈火齊滅,怦然從椅子上溜下來,拿好手包,靈活宛如深山裏修煉的小狐精,半弓著腰,飛快地從側門出去。

人的視線不能夠轉彎,於是很快,趙唯一在視力所及之處,失去了少女的影蹤。

待她追上的時候,小辣椒被保安攔在酒店門口,她換過一身,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糖果色T恤,起了毛邊的牛仔褲,足下蹬一雙山寨的阿迪達斯球鞋,通身行頭不超過300塊,卻拎著一隻LV的紙袋。保安厲聲命她交出手中袋子,她不肯,二人推攘起來,肢體上不免發生一些衝撞,看得怦然心驚膽戰,急聲道:“住手,她是我帶來的朋友。”

這家酒店的保安迎來送往皆貴胄,有保安認得她是趙先生的繼女,就算不認得她,也該認得她手上那隻celine的笑臉包包。

少女蒙少女搭救,也不見得多麽感激。小辣椒回過頭,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繞,她有跟周勳如出一轍的神情,尤其看人的時候。這表情看得怦然忽然軟下心來。

小辣椒出口的第一句話,就燃著濃濃的火藥味道:“周勳不是讓你遠著我麽,跟著我幹什麽?”

怦然說:“我沒有跟著你。”

“那你在這裏幹嘛?”

怦然咬著嘴唇,半響認真道:“以前你不是說要帶我去你家裏玩麽?”

小辣椒看她許久,收起了眼神裏爭鋒相對的刺,整個神態漸漸柔軟下去。

她是那樣一個孩子,碰到南牆一百回,還是會有第一百零一回的嚐試。她自始至終被人嗬護,所以認為眾生皆可罪贖。

小辣椒忽地一笑:“下次,下次我帶你去。”

於是她依然選擇相信,不去求證這會不會又是一個謊言。

於是小辣椒明白過來,她人生唯一一次的信任,在此間被交付。

那麽,辜負這個女孩的信任,會不會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情?

她將手裏的LV袋子遞過去,問得鄭重其事:“怦然,你相信我麽?”

怦然毫不猶豫地點頭。

“把這個袋子,悄悄地放到來賓席去,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能做到麽?”

怦然粲然一笑,並未詢問原因,而是伸手接過袋子,無形的契約就在初識的兩人之間簽訂。

小辣椒反而疑惑:“我們剛剛才認識,你就這麽相信我,為什麽?”

她隻是不忍心當著怦然的麵說她傻。

怦然給出的理由異常簡單,並且堅定:“因為你是周勳的朋友。”

“你怎麽知道他是好人呢?”小辣椒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似真似假地慢慢道,“那你了解他麽,你隻見過他在學校的表現,他本來什麽樣子你知道麽?我說他可比我壞多了,天生的壞胚,一肚子壞水,向來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你相信麽?”

回去的這一路,怦然都在想,她為什麽要不相信小辣椒的話呢,她不是傻瓜,好壞得失,像天生的公式,存在在這個少女的心裏。她心裏明鏡似的,清清楚楚一覽無餘地照著眼前的人和事,還有那個男孩子。

他們班有個男生姓周,外號八戒,足有兩百磅,魁梧高大,結實強壯,連老師都敢打,唯獨怕他。

她不止一次撞見過他抽煙,在廁所門口的走廊上,隔壁就是老師的辦公室,他跟一群高年級的男生一起,打火機在他們中間拋來遞去。

他從不在校內打架,但是據說,以他的家世,他就算把人打死也沒什麽關係,他的父親能夠輕而易舉地擺平。

初中的時候,他所在的學校就有女生為他割腕自殺,他迫不得已,才從外地轉到這裏。

這些種種,組成了一個陌生人關於周勳最初的印象,這也難怪,初見時的怦然從沒給過他C以上的評價。

一個人不能如此草率被定義,局部不能輕易決定整體。

這是她到今日為止,更加深刻了解的道理。

在怦然即將進入宴會廳前,跳出攔路虎一隻。

趙唯一手插西裝褲袋,以身高的優勢擋住怦然的去路。

她不作困獸之鬥,埋頭向右行,他便緊跟著向右,她退而求其次,左跨一步,他緊隨而至,她的額頭差點撞上他胸口,他也不躲,長身直立,垂眸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

她睫毛很長,還是卷的,襯著這樣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更加像個洋娃娃。慌張的時候,眼睫眨得飛快,初中物理學課本教過的拓撲學連鎖反應,亞馬遜雨林一隻蝴蝶的扇翅,在他心底引發一場巨大的風浪。

“你去哪了?剛剛跟你說話那不男不女的誰啊?”

一門掩蔽的宴會廳有小小的**,席中一女客起身四處尋覓,表情略顯慌張,一邊找一邊問:“我的包呢?”領班聞訊趕來,盡責地替她尋找,同時電話連線安保室調取監控。

一門之外的走廊,有一股隱約的勢力,在拉鋸,在抗衡,在少女不安的心中沸騰灼燒。

趙唯一銜著一縷意義莫名的笑,困她於恐懼的深淵。

“你讓我進去。”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怦然一個激靈,故伎重演,噩夢重現,驚恐的目光迎上他幽深的視線。

宴會廳裏,失蹤的皮包久尋不歸,驚動了宴會的主人——趙唯一的父親趙先生,他通知秘書立刻報警。

趙唯一悠然地逗弄著這隻落入陷阱中的老鼠,孰不知,他為她帶來的另一個危險正在另一個方向步步逼近。

他侵身欲奪,她背著手不肯讓他碰到自己,有一瞬間,兩人挨得格外近,她的胳膊碰到他的手臂,他能聞到她頭發散發出的香氣,近似於椰子甜甜的氣息。

她睜大眼睛的樣子更加像個貓,圓溜溜的瞳仁,在燈光下呈現一種奇異的淺褐色,因為慌張,因為害怕,隨時準備亮出她鋒利的爪牙,可明明那麽小那麽嗲。隻有這種時候,她全神貫注的目光隻落在他一個人身上。

她漆黑的瞳仁中央,再無其他人的影子,滿滿都盛放著他。

他心神不定地繼續扮演著糾纏者的角色,堅持要她交出手中袋子:“裏麵到底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世紀難題薛定諤的貓,是生是死,是留是逃,決定權並不在她手上。

宴會廳的門被推開的刹那,紙袋在二人四手的撕奪間碎成兩半,一隻gucci包包從中翻滾跌落下來,她趕忙去撿,女客定睛一看,驚道:“我的包。”聲甫出,便意識到不妥,驟然壓低了音量。

兩三名警察從走廊另一端迎麵走來,麵目冷凝,肅然問道:“聽說這裏有人失竊。”

趙先生的秘書反應極快,在眾人之前率先迎了上來,含笑道:“誤會誤會,純屬誤會。”

本來就是趙家宴請,請的又多是生意場上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合作關係,焉能不懂這點變通,女客笑著從怦然手中拿過自己的包,笑道:“小朋友,是你幫我找到的麽?謝謝你。”

趙先生亦笑著打圓場:“都是誤會,誤會一場啊。兩個小的先進去,裏麵要切蛋糕了,我叫阿姨給你們留了塊最大的。”

會場的氣氛似乎變得跟剛才不太一樣。

母親的心情如實地反應在臉上,她沒有體罰她的女兒,因為她非常清楚,她的管教屬於她的父親,這離婚別過的幾年中,怦然更像是一個血緣上的符號,代表她曾生育過這個孩子。卻在今天讓她覺得顏麵盡失。

在她生日宴會上發生這種事情,那丟包的女士麵上不提,不知她在背後如何冷嘲熱諷地編派自己,她既非原配,興師動眾地替她慶祝,偏偏發生這種事,偏偏當事人就是她的親生女兒,“續弦就是續弦,這樣捧不起。”這些年,她總疑神疑鬼,懷疑別人這樣議論自己。

她在人前維持的無懈可擊的笑容,終於在酒店的化妝間碎裂開去,梳化台上的瓶瓶罐罐被怒中的母親揮到地上。

“說,是不是你偷的?”

偷,她用的是偷。

在場還有幾位造型師,兩個整理房間的服務生,都裝成聽不見的樣子。

怦然站在房間中央,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母親望女成鳳,教她識字,她啟蒙很早,才兩周歲不到就認得千來個字。唯獨學不會算數,連1加1都算不拎清,氣得母親對著她流淚,罵她豬。

“你是豬啊,這都教不會。”

她一聲不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麵前的世界清晰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有人靜悄悄地走進來,進來的人是趙唯一。

他焦慮地抬起頭,然後又低下去。

她以為他來看好戲,她偏不讓他看見自己哭泣。

母親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也顧不得敷衍繼子,打電話給父親,氣憤道:“你女兒我教不了,你過來把她帶回去。”

父親不明原委,會開到一半,一路風馳電掣,趕去酒店,接回被冤屈的孩子。

趙唯一氣喘籲籲追至門口,她已經坐上了父親的車。

他茫然地看著汽車尾氣絕塵而去,低頭就看見腳底自己的影子,卻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事跟目的。

她低著頭,坐在副駕駛座,含在眼眶中的淚凝成一大顆,撲哧一下砸在手背。父親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來,問她:“餓不餓,想吃什麽?”

你看,世界最無意,無論你悲傷快活,美酒飲食錦衣華服從不停止供應,你受委屈,沒關係,好酒好菜爸爸一樣帶你去。爸爸給你的,永遠都是善意。

餐桌上,父親沒有追問緣由,也沒求證細節,他隻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現在的大人真是越來越聰明,將一切過錯推給無法反抗的小孩子,真夠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