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冷淡地抬起頭,一眼望去,望見他跟她未來幾十年的風雨同行

高考之後,周勳以全省第一的分數,如願進入了北京一所聞名全國的最高學府。

他的宿舍在學校北區,舍友裏有兩個是本地的,除了他,還有一個來自山東的男生。四人間宿舍,上麵是床,下麵是每個人的書桌,幸好櫃子很大,塞下四季的衣物綽綽有餘。

兩個本地的從一個高中升上來,比較聊得來,平日上課自習都是一起,也不是排外,有時候周勳向他們打聽點什麽也挺熱情,有問必答,就是太用功了,別人都還在準備四六級,他們就躍躍欲試備戰專六,還慫恿宿舍學生一起。周勳懶散慣了,從高中這個火坑跳出來,不想再自投羅網。

他們所在的大學跟英美那邊的院校交洽頻繁,校園風氣流行紳士丙(The gentleman C),是有些看不上那些死讀書的學生。

山東那個男生長得頗秀氣,名字也跟個女孩兒似的,叫孫明兒。上帝作證,那個兒字在任何一個南方人口裏,都不能發出剛強的音節。周勳有一次在食堂問孫明兒借他的飯卡,喊了一回他的大名,害得排在身後的姑娘老拿眼睛盯他倆,總以為他倆是一對兒。

周勳覺得太娘炮了,於是改口叫他明哥。孫明兒有北方人天生的豪爽氣概,一高興,就跟他拜了把兒。

大學一開始先是報社團,周勳一向對這類拉黨結派的活動敬而遠之。躺在宿舍**了扮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幹屍,孫明兒看不下去了,砰砰地拍著床板:“還活著麽?活著的話吱一聲。”

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了枕頭裏:“當我死了吧。”

“起來起來,外麵下雨了,給你打包了四食的炸醬麵,賊香。”

隔壁床下麵做題的北京哥們笑著回頭跟他倆講:“……知道為啥總有人把你們當一對兒麽?”

兩聲一致又幹脆的滾。

齷齪。

周勳頂著雞窩頭,暈暈乎乎從扶梯上爬下來,習慣性地先往桌上某個角落瞄了一眼,眼皮跟著一跳,連鞋子都沒穿赤腳跳到地上,桌上地下找了一圈,又去翻垃圾桶。孫明兒看他跟魔怔了似的,蹲在地上把裏麵的垃圾全倒了出來,埋頭翻翻揀揀,也嚇了一大跳:“周勳,你怎麽了?”

“今天的垃圾有人倒過麽?”

北京哥們想了想:“今早程正出門的時候,順帶把垃圾也拎下去了。”

周勳三下兩下套上鞋子,推開門就要下樓,可是外麵正是北京的秋雷,瓢潑大雨,恨不得下到下輩子去。

他冒雨翻遍了宿舍樓區所有垃圾桶,連個角旮旯都沒放過,卻一無所獲。

丟的那東西太小,也太不起眼了。

周勳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宿舍,整個人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兩個北京哥們就跟看怪物似地看著他,因為客氣,忍著沒問。

知道他全省第一,所以心裏在想,是不是聰明人腦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

麵早涼透了,醬料裏麵放了海鮮,冷了以後聞著一股腥味。

周勳呆坐在座位上,累到極點,臉色也不大好,一時之間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孫明兒遞過去一包薯片,因為開了封,所以他別出心裁地在上麵紮了一根黑色的頭繩防潮。

周勳一把奪過,擼下封口的發繩,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講:“這個你從哪裏拿的?”

“你桌上啊。”

周勳大吼:“誰叫你動我東西的?”

周勳雖然看著人冷冷淡淡的,但其實相處久了性格也挺隨和,這是他第一次發火,不光是孫明兒,連北京倆哥們都有點嚇到。

他自己也知道過了。握著頭繩站起來,匆匆說了一聲抱歉,走出宿舍。孫明兒回過神,追了出來,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走廊的盡頭看著大雨發呆。孫明兒走到他身邊,他頭也不回,就問了一句:“明哥,你有煙麽?”

“有,”孫明兒忙不迭掏出煙盒,彈了一根出來,摸到打火機要給他點上,“當初問你抽不抽,你還裝呢,說自己戒了,看,熬不住了吧。”

周勳猶豫了一下,擺了擺手,點火的時候還是躲開了:“算了,我答應過別人戒了。”

“誰啊?”孫明兒精神為之一振,“是不是哪個漂亮妹妹?這個頭繩你這麽寶貝,是不是那個妹妹送你的?行啊,你們這幫90後,送禮物都送得這麽婉約。”

“這個啊,”他笑了笑,挺落寞的,“我跟她要來的。”

“我去,原來真有這個人啊。快快快,快跟明哥說說,是哪個天仙讓你魂牽夢縈,魂不守舍的?”

他沒接孫明兒的話,看著窗外密雨如織,看著倒影在鏡中的自己,挺拔堅毅的外形,比那一年的自己更有擔當,更加強壯。

那些話他隻在心裏跟自己講。

尤怦然,你說我都來北京了,你怎麽還躲著不肯見我?

孫明兒一個連三步上籃都不會的人,最後竟然進了籃球社,他還振振有詞地講,籃球社有一個生物,叫籃球老師,他們的主要功能,就是教隊員打籃球。

所以等到差不多所有隊員都能上場打比賽了,他還在場邊拍皮球。

孫明兒一著急,生拉硬拽把周勳帶過去,給自己特訓,誰叫他特長那一欄寫了籃球。

籃球社的隊長也是山東人,姓邵,大三,是化工化學係的學長,看見周勳在場邊投球,控球穩,準頭好,覺得是個好苗子,想要拉他進社團,特訓後團員聚餐,也請了周勳一道。

地點就定在學校西門一家湘菜館,要了一間包廂,點菜的時候邵聰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一看,表情都變得柔軟,站起來出去聽。

等他講完電話回來,席間有大一的衝他吹口哨:“學長,誰啊?”

“是啊,學長,查崗查得太勤了吧。”

他們這個社團跟別的不同,清一色的大老爺們,玩笑段子向來無所禁忌,程度不一。

邵聰一笑:“沒有,我小學妹,念大一。”

孫明兒敲著筷子起哄:“哦,令狐衝跟嶽靈珊啊,學長別欺負我們沒看過《笑傲江湖》。”

大學裏,就真的沒有比學長學妹更曖昧的詞了。

“你們別瞎說,真的就我一學妹,問我來要實驗室的鑰匙,要寫論文。”

“別扯淡了,哪個大一現在開始交論文啊?”

“她聰明。”說到這一點,邵聰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個平時看起來凶神惡煞脾氣不大好的北方老爺們,這一笑竟然還有說不出的嬌羞的味道。

他們這所高校,真就沒幾個笨的。

邵聰誇一個女生聰明,在座的學生也沒有怎樣,倒是邵聰急了,感覺像是自己的話被質疑,立刻解釋:“那女生真的好聰明。有一回社團搞活動,我借了柄小提琴放在她宿舍,兩個禮拜後去拿,她竟然看著說明書就會拉了。”

“好了好了,學長不用解釋,我們相信你們是純潔的學長學妹關係。”

周勳從斟滿啤酒的杯子裏抬起頭,他忽然就想起了另外一個聰明絕頂的女孩子。

心就變得像雨後的操場,沉甸甸又濕漉漉,心頭千言萬語,化為一聲歎息。

正說著話,有人敲包廂門,邵聰推開椅子,站起身叮囑各位:“她來了,大家別亂說。”

周勳離得包廂門最近,邵聰從他身邊經過,拉開門,外麵的喧鬧像海浪一樣湧了進來,他的聲音淪陷其中,並不分明,可周勳的耳朵仍舊清晰無誤地捕捉到了那兩個字:“怦然……不是說好我給你送過去麽?”

心無端地狂跳,像是從一個冗長的枯夢中驚醒,耳畔還回**著那心有餘悸的喘息。

“我剛從外麵回來,順路就過來問學長拿鑰匙……”

心跳聲越來越急,在耳邊回響有如轟鳴,他在一陣一陣地顫栗中渾身發抖,像是忍受著寒冷。

他本可以忍受寒冷,如果從今往後再無她的音訊。

連孫明兒都察覺到了那點異常:“怎麽了?”

他豁然起身,轉身出門,他不想再在這無妄的猜測和折磨中浪費一分一秒,他已經忍得足夠久。

隨著打開的視線,經年的躁動忽然平歇下去,一切關於重逢的想象有了真實的畫麵。

隻有他的心跳,充當此間唯一的伴奏。

最終出現在視線盡頭的女生,比他記憶末端的少女略為清瘦,依舊濃白的膚色,顯得瞳仁跟睫毛界限分明,褪去了少女時期的懵懂青澀,像一朵嫻靜的玫瑰,旁若無人地綻放於嘈雜幽長的走廊之上。

平心而論,她不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生,卻是唯一能夠想到用玫瑰來形容的女孩子。

玫瑰,參雜愛意的花朵。

就像是溺水的人,衝出激湧的水浪。

他,死裏逃生了。

那一刻那一秒鍾,他並不認為自己發出了聲音,他甚至懷疑隻是積聚心底多年所發出的回音,叫出了尤怦然這三個字。

邵聰回頭,怦然跟著他抬起頭,一眼望見回廊壁燈下站著的男子,高大挺拔,目光深邃,穿越山河湖海,忽然緊緊地抓牢她。

她掩口失聲:“周勳。”

他快步向她走來,與她一臂之隔的距離處停住腳步,目光濃烈地注視著她,想對她笑一笑,不知怎麽的,卻總笑不好,喉嚨裏好似含了塊熱炭,開口第一句話是:“好久不見。”

她還是那個小姑娘,他說完這一句,她的眼圈立刻就紅了。

邵聰知道他們是高中同學,靜悄悄地走開,留下空間讓他們敘舊。兩人並肩往外走,餐館門口是老板自留的小花園,種著紫色的鳳仙花,搭著藤蘿架,背陰處放了兩把竹椅,夏夜的時候很適合在這裏乘涼。

兩人邊走邊聊,談及分別這幾年的情況,談到學業也談到生活。最後他問她:“你怎麽都不上QQ了?”

“我的QQ被盜號了。”

“難怪啊,你最近一次突然聯係我,是在去年9月,一上來就問我借錢。”

怦然聽了非常緊張:“那你有借麽?”

“哪能啊?”他笑了,“哥哥我慧眼如炬,一眼就戳穿了騙子的騙局。”

怦然悄悄鬆了口氣,拍著胸口:“那還好那還好。”

他手插褲袋,側頭看她,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天暗了下來,天邊的火燒雲紅得特別絢爛,紅的橙的沉澱下去,最下邊鋪著的一層是蟹青色,那樣讓人目眩神迷的顏色。

她入神地凝睇著那朵紫色的鳳仙花。

微弱的天光打了一層陸離的側影在她臉上,她幾乎還是從前那樣,隻是長開了,兩腮的嬰兒肥消失蹤影,漸漸有了瓜子臉的雛形,但在他眼中卻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恐懼她隨時都會消失,隨那將逝的天光一起。

她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譬如,他曾向一個騙子苦苦追問她的下落,問她到底人在哪裏,怎麽樣才可以跟她聯係,那騙子實在受不了他的窮追猛打,幹脆跟他坦白:“大哥,我錯了,我就是一騙子,盜號騙錢的。”

他說:“那麽,我給你1000,你能把這QQ號再還給她麽?”

他損失了1000,從此也失卻了她的聯絡。

在那些褪色的長河中,他對她的思念比她想象的更加濃烈焦渴。

他們在藤蘿架下互留了手機號碼。

在那之後,連輔導員都說他跟變了個人似的,不那麽冷,不那麽宅,團結集體,有愛同學,愛說話了,也愛笑,拿上了手機一天都放不下來,三大五粗一小夥,時不時地衝著屏幕傻樂。

北京哥們慧眼如炬啊:“戀愛了,瞧這一身戀愛中的酸腐氣,太他媽刺激了。”

周勳放下手機,從上方射出兩道冰冷的光柱:“被誰刺激了?”

“被你啊。”

他現在是一有空就往外跑,當然提前約好了怦然,恭王府、南鑼鼓巷、故宮、後海、動物園……但凡北京能走路的景點,基本上都被他以各種名義跟怦然一起逛了個遍。

那是他的幻想中,千百遍想過跟怦然重逢後一定要做的事情。

從長城下來,突如其來的一場瓢潑大雨澆得他們猝不及防,兩人頂著同一件外套奔進地鐵一號線,看看對方的狼狽樣,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用外套給她擦臉上身上的水珠,她從包裏翻出紙巾,也替他擦。

他的動作漸漸慢下來。

她的動作依舊不停,非常關心那些滲入他衣服布料的雨水。

他低頭望著她,目意溫柔無匹,她仰起頭,向他微微一笑。

幾年缺失的記憶仿佛隻是書本剛剛翻過的一頁,迅速穿梭引領他們回到從前,四周景物消失退遠,還原做了高中教室的場景,桌,椅,講台,黑板,同學,老師,還有妥帖安放的最初的相見。

他們均身披校服,他是那個不可一世的桀驁少年,她是那個懵懂善良的小小少女。

怦然心動,創造這個詞的先人,是否也曾未卜先知地看見了這一幕的發生。

他先將怦然送回她的寢室,在一種飽足愉快的心境下,回到自己宿舍,先匆匆洗了個戰鬥澡,立刻打開電腦把QQ掛上,鼠標在怦然的頭像上繞了一圈,還是忍不住發了一句無關痛癢的問語:在麽?

她姍姍地回:洗完澡了呀。

他特別喜歡看見那個“呀”,臉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個被舍友認為是“愛情酸腐氣”的傻笑。

孫明兒從他身後經過,忽然幽幽歎了口氣。

“勳啊,你真的在談戀愛麽?”

周勳頭也不回,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跟你有關麽?”

孫明兒拿手指一點他屏幕右下角,在分別的那些年,他養了一個QQ寵物,他給它取名叫尤怦然。

司馬昭之心,真恨不得人人皆知啊。

“朋友妻,不可欺啊哥哥。”

孫明兒單手拍了拍他的肩,用過來人的經驗,提供了一個厚黑學的意見,“她說過喜歡你麽?沒說過是吧,退一萬步,她就算喜歡你,要是沒跟邵聰斷了,那就是劈腿,你覺得按你的身價當個備胎,能甘心麽?”

他看著屏幕,明明洗過澡,脊背忽然冒了一層汗,刮蹭在身上,有微微的刺痛感。手心滑膩,鼠標怎麽都抓不住。他壓低聲音:“我先認識她的,我比邵聰還要早,就……喜歡上她了……”

“感情這事兒,它不光講個緣分,它還得講個先來後到,人家趕得早趕得巧,話粗理不粗,聽明哥一句勸,別參合別人的感情,尤其是熟人的感情,否則將來被人戳脊梁骨,有的苦頭吃。”

對孫明兒的這些廢話,他大可置之不理,卻被一句戳中了心事。

她有說過,她喜歡你麽?

你有一丁半點兒的勝算麽?

臨睡前,他發了一條短信問怦然。

“邵聰,他對你好麽?”

他將手機放在胸口,雙手枕在腦後,大睜雙眼望向上方深沉暗夜,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回從前那優質的睡眠。

昏昏沉沉裏,他還是用短暫的時間做了一個細節豐滿的夢。

他夢到鴿子,許許多多白色的鴿子飛過蔚藍色的天空,許多年幼的孩子被父母牽著手,他身處其中,孤身一人,一轉頭,就看見怦然。

他朝她奔去,夢境中,他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輾轉反側,然後猛然驚醒。

拿起手機,淩晨三點二十,有她的一條短信。

“邵聰學長一直都很照顧我。”

她是個好孩子,聰明善良可愛,這朵晚開的白玉蘭,到很晚的時候終於漸漸漂亮了起來,遺傳自她母親的長頸跟細腿,很適合穿剛過膝邊的短裙,露出混若無骨的膝蓋。目不轉睛看著人的時候,總讓人想起達菲爾筆下的天使,隻需背上一對翅膀。

他能注意,未必別人就不會發現。

他翻了個身,被子兜頭蓋住了臉,藏起了所有心事在裏麵。

對此孫明兒的建議看似中肯,其實很無厘頭:“勳啊,要不,你還是養個動物吧,下半生也能有個寄托。”

他真的就養了一隻綠色的烏龜,好養,耐餓,還不折騰,定時換水就行,說不定等他死的時候它還好好地活著。

問他哪來的。

“尤怦然實驗室救出來的。”

孫明兒歎:“你沒救了。”

對啊,他就是沒救了。

周勳並沒有因此斷絕了跟怦然的往來,隻是在明麵,他學著不做得那麽肆無忌憚,私下裏,也不頻繁約見怦然。有時候明明已經點開了聊天的界麵,最後還是把手機撂開放在一邊。

她向來很少會主動聯係周勳,他沒有跟女性朋友深入交往的經驗,但在他為數眾多的被告白經曆來看,這很容易讓他產生並且相信,這是不愛的表現。

他翻遍了她的微博,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不愛就會克製,深愛才會放肆。

她可能,隻是把他當成了高中同學。

一個好久不見的好朋友。

籃球社的聚會,他也是能推就推,物極必反,反而一心撲在學習上,想替自己找點事情做,忙起來就不會胡思亂想。

但是日子依舊難挨。

他在自習室廝混,下課的邵聰也來自習,跟一個女生一起,結束後一道去食堂用餐。

他尾隨了一路,終於在他們相互喂飯卿卿我我的緊要關頭動怒。

要知道,在這個劣跡斑斑的男生的高中時代,就曾以打架滋事成為了老師心中的心頭大患。

這次也不例外。

周勳踹翻了麵前的凳子,踩在上麵躍過去,揪住邵聰的衣領,一拳揮出,正中他顴骨。

邵聰的女友開始尖叫,吸引了無數圍觀的學生簇擁過來,懷揣著圍觀好戲的心態,沒有什麽比一場打架鬥毆更能迅速地消耗這些學生多餘的腎上腺激素。

“你發什麽瘋?”邵聰躲過接下來的一拳,憑借他多年籃球積累下來的矯健身手,製住了怒中的周勳的手臂。

周勳咬牙切齒,說是目眥欲裂都不過份:“我X你個王八蛋,你就是這麽對怦然的?”

邵聰大叫:“我跟怦然沒什麽!我有女朋友的。”

周勳愣了一下,抓緊他衣領的手漸漸放鬆:“你跟怦然……”

他苦笑,半張臉都腫起來:“我說過多少遍了,她就是我的學妹,我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周勳鬆開手,掉頭就走,越走越快,到最後大步地跑了起來。可他根本沒有感覺自己在跑,他隻感覺那迎麵的和風,溫柔地拂過他眉梢眼角。

他氣喘籲籲跑到怦然的宿舍樓下,他們大學有門禁,女生的宿舍男生不準進。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匆匆叫住一個路過的女生:“你好,能不能麻煩你,叫一下512的尤怦然。”

沒想到這個女生竟然認識他,笑問他道:“帥哥,你這幾天怎麽都不來樓下等她了?我們家怦然可一直魂不守舍的。”

人生最幸福的一秒鍾,是當得知暗戀的對象也喜歡自己。

他心頭溫柔地一漲,嘴角微勾,目中的光沉澱下去,反而微微地笑了。

女孩眼睛一晃,隻覺得麵前這個男生英俊地有點過分,都可以去拍電視劇了,於是趕緊匆匆上樓:“我把怦然叫下來。”

他站在宿舍門前一株大槐樹下等她,莫名地緊張,手骨才漸漸覺出疼來,他翻過手來一看,指骨青了一大片。

似有所感,他抬起頭。

她輕盈地邁步下樓,一身嫩黃色無袖連衣裙,腰帶抽出了窄細的腰身,披肩長發,一朵貞靜的白玉蘭飄然走到他麵前去。

周勳的眼睛下意識地一眯,仿佛被突如其來的光影刺了一下。

醞釀了這麽久,想了這麽多,開口的時候卻是莫名其妙地一句:“我的玉呢,你還帶著麽?”

她歪著頭,俏皮地反問:“那我的頭繩呢?”

他笑而不語,伸手,從正麵繞到她頸後,用她曾經送給他的那條黑色頭繩,束起她的長發。她的臉在他手臂之間,微微泛起了紅暈,眼睛裏閃爍著細碎的水光。

他送給她的玉,她一直掛在脖子上。

手沒有收回來,輕輕地擱在她肩膀上,從側麵看,仿佛他擁抱著她。

“我沒有女朋友。”他說。

“真巧,”她笑,“我也沒有男朋友。”

他收緊手臂,不顧過路人的側目,將她擁入懷裏,下巴蹭了蹭她額發,發自內心的笑在嘴角浮起:“那就給我一個機會,怦然。”

她伏在他懷中,忽然動了一動,輕輕喂了一聲。

他姿勢不變,悄然問:“怎麽了?”

“你還記得麽,從前我們在機場告別,你跟我說過的事?”

他明明記得,卻顧左右而言東西,想要伺機掠過這個話題,他故作無辜道:“什麽事啊?”

“你說你第一次看見,就特別高興,說,為什麽特別高興?”

“我忘了……啊!”

這一聲啊,是她在掐他手臂,他手臂上都是肌肉,找不到一塊軟的。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氣,不可小覷啊。

軟硬兼施下,他終於妥協,然後告訴怦然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與時間有染,跟怦然無關,如非當事人回溯,極有可能湮滅在歲月長河中的一個插曲,卻在他生命的一路都灑下念念不忘的甜蜜芳香。

在某一年初升高保送考試的考場上,有一個小女孩就坐在周勳的右前方。考試臨結束之前,她用橡皮做了一個兩麵的骰子,一邊擲口中一邊念念有詞。

怦然記得,那一年她十三,是所有考試孩子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坐在椅子上的時候,連腳都碰不到地。她掙紮的那道選擇題是大學才學的知識,她在BD之間猶豫不決,最後遵循天意,選了B。

他在她的左側看得清清楚楚,正確答案其實是D。

於是他劃掉D,選了C。

後來的後來,他們進了同一所高中。開學的第一天,她一手拎著豆漿,一手拿著書包,進門的時候還被鞋帶絆了一腳,他低著頭,伏案裝睡,全身其實緊張地繃住。她走到了他旁邊,停住了腳步,那短暫的幾秒,他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跳出胸腔。

她問:“你好,這裏有人坐麽?”

他冷淡地抬起頭,一眼望去,望見他跟她未來幾十年的風雨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