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江川,就算我處處不如你,有一點,你永遠比不上我

怦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就在醫院。母親眼睛紅紅守在她床邊,一見她醒,嘴上說著萬幸,眼淚就滾下來。

她反而覺得有意外之福,她生一場病,爸爸媽媽都到齊了,守在她床邊,仿佛還是從前三口之家的樣子。

她抬頭往四周看看:“周勳呢?”

母親指了指旁邊小沙發,周勳人高馬大地盤踞在那兒,手長長地伸在沙發外,累得精疲力竭,眼下睡得正香呢。母親來醫院之前就從消防員裏聽說了這個男孩子,所有學生先上去了,他留在最後,守著她發燒的女兒,也是他送怦然來醫院。

母親發自肺腑地感激他為怦然做的一切:“這男生人真好,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怦然心想:是啊,他對她很好。

為了安全起見,怦然在醫院住了三天,最後一天掛完水,護士給她測了體溫,燒已經退了,腳掌骨折需要矯正修複,父親去一樓找相熟的醫生打聽,母親回家給她拿換洗的衣服。

最後一天周勳過來看她,帶著花。生死攸關的時刻剛剛結束,反倒是此刻心平氣和的狀態有些靦腆羞澀,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最後周勳提議:“要不要去看看孫思怡,她在六樓,今天剛剛動完手術。”

當然要去。

她掀開被子,從**溜下來,腳剛上了鋼板,還不方便走路,周勳上去扶她,手碰到她的腰,忽然就想起了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明天我就自斷手臂,順便戳瞎自己的眼睛……

他低頭笑了笑。

他怎麽可能啊,他最怕疼的,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當時自己又是怎麽想的,他把他們的身份界定為男性女性,不再是單純的男女同學——他雖然是不得已才脫了她的外套,卻已經長遠地想到要對她負責了。

思怡的病房擠了好多學生,周勳推門帶著怦然進來,也沒多少人注意。

因為車禍那晚命懸一線的遭遇,班裏同學的關係更加融洽緊密,儼然生死之交,用八戒的話講:咱們班這都是過了命的交情。

就算感情再深,文理分科,就要各奔東西了。

想至此處,幾乎所有人都在心底歎了口氣。

八戒便豪爽地現身,安撫大眾:“別想這麽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呼兒將出換美酒。”

混不吝的一句話,卻說得大家都笑了。

怦然坐在床邊,也在笑,仰頭看了看站在背後的周勳,他拍了拍她發頂心,朝她眨了眨眼睛。

年級第一年級第二不分在尖子班,簡直說不過去。

盛凱什麽也沒說,照舊低下頭,拿著筆在孫思怡縛腿的石膏上簽上名字。

敏敏把馬克筆拋給怦然:“快快快,你也寫。”

其他學生起哄:“兩個一起寫,一起寫。”

周勳才不給他們取笑,幹脆地接過筆,大刀闊斧地寫上周勳二字,然後遞給怦然,實在沒剩下多少地方給她簽字,於是她在後麵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她遞回馬克筆,向思怡說:“祝你早日康複。”

孫思怡笑答:“謝謝你,怦然。”

這個寒假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家裏休養,趙叔叔飛去英國探望兒子,母親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她,整個新年她被嗬護得無微不至,滋潤地不得了。這一病更加有理由閉門謝客,三姑六婆都少見,小日子過得愜意自在,好不逍遙。

很快就到了開學的那天,學校根據文理和成績重新分配高二班級。她跟周勳不負眾望都進了一班,班主任沒變,江川因此成了他倆的同學。

對江川的態度,就像怦然自己說的那樣,他們都已經長大,再好的感情也被留在了過去。

他們孑然一身地上路。

福禍相依,各聽天命。

開學那天她到的太遲,前排的空位置都坐滿了學生,已經沒有了獨立的二人桌,她匆匆找了後排一個空位坐下,同桌是個眼鏡片比啤酒瓶還厚的小男生。靦腆地跟個什麽似的,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手指,看都不敢看怦然一眼。

周勳踩著鈴聲進來,四下放眼一看,很快就找到怦然在哪兒。大步朝她走過來,把背包往啤酒瓶桌上一放,低頭睥睨了啤酒瓶一眼,簡單道:“滾。”

啤酒瓶何曾見過這種架勢,一聲都不敢吭,抓起書包便落荒而逃。

怦然瞠目道:“你怎麽……這樣啊?”

“我怎麽了?”他皺眉坐下,覺得不解,“我沒打他啊!”

前麵撲哧一聲樂了,是個長相精瘦的男生,撓著頭轉過來看他倆:“你們認識啊。”

周勳沒搭理他,懶洋洋地把背包丟進翻蓋的抽屜裏。

怦然好心回答:“認識,分班之前就是一個班的。”

“哦,我叫錢鳴,同學你叫什麽名字?”

“尤怦然。”

錢鳴一愣,反應過來,嘴張得能吞下一隻雞蛋,隻能手動抬起下巴闔上:“天啊,你就是尤怦然!全年級第一個那個女生就是你麽?”

怦然沒想到對方的反應這麽大,尷尬地一笑:“對……”

“我去,女神,我天天盼著開學,就為了一睹女神芳容。”錢鳴雙手交叉,托住下巴,兩眼閃爍著小星星,全神貫注看著怦然,隻差在額頭刻上崇拜兩個字,“女神你這分數怎麽考的啊,你知道麽,你比我整整高了69分。”

她想了想:“不是故意的,應該是不小心……”

這一回輪到周勳笑了。

錢鳴頗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覺得他此刻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在侮辱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你笑什麽笑,你誰啊,你有什麽資格笑我女神啊?”

怦然還未怎麽樣,周勳卻覺得某兩個字特別刺耳,冷冷看了他一眼。

錢鳴真是出身牛犢不怕虎啊,敢跟老虎叫板:“看什麽看?”

怦然替他捏了把汗:“周勳也不是故意的……”

“女神,你不要替他說話,我錢鳴最看不慣這種仗勢欺人的男生了,女神,你也不要害怕,蠻力永遠都是一時的,最後真正站上頂層的都是通過智慧跟才華,要是以後這個張勳欺負你了,你就跟我說,我可以保護你……”他展示了自己顯微鏡下大約可見的肱二頭肌。

怦然小小聲地糾錯:“他叫周勳。”

“管他姓周姓張……”他忽然沉默,然後抬起眼,略帶惶恐地,參雜幸福地,微含害羞地,看了一眼周勳,鼓起勇氣向他求證,“你就是那個年紀第二,周勳,是麽?”

周勳心想:關你屁事啊。

“老大!”錢鳴同學能在開學首日一睹年級第一年級第二尊容,頓覺整個高中生涯都沒有虛度,整個人都快被洋溢的幸福淹沒了。

“你神經病啊?”周勳額頭青筋一跳,縱身低吼,嫌惡地抽回自己被他緊握的手,“嘴巴放幹淨點,別女神長女神短的,她讓你這麽叫她了麽?”

“得勒。”錢鳴十足狗腿,伶俐地應答。

前排的江川聞聲回頭,清淡地掠過他們一眼,那目光涇渭分明。

到了高中,班主任也不會再做排座位這種小兒科的事情,給了學生更多的自主權來選擇位置,座位就這麽定下,錢鳴坐在怦然周勳麵前,用他的話形容,“高中生活幸福地像花兒一樣”。

怦然悄悄跟周勳講:“錢鳴同學好熱情啊。”

他向來簡單粗暴,一針見血,不留情麵:“他神經病啊。”

這個世界對用功的學生,永遠都是惡意滿滿。

因為上帝發明了天才,和愛因斯坦。

看一個學生是否聰明,隻消觀察他們在功課上的態度。對怦然來說,世間一切無所謂勝負,隻有玩得好壞,可惜這個道理江川始終不能明白。

他們聰明,自然學得輕鬆,在一群埋頭苦讀的學生當中顯得鶴立雞群,有豔慕,自然就被嫉妒。

江川在圖書館自習,解答一道直線跟橢圓相切的證明題,題目讀了數遍,仍舊毫無頭緒,不知從何破題,也不知道該用什麽公式。心頭被招惹起無端的恨意,像是由他經年豢養的毒蜘蛛,他喂食著它,也克製著它,心頭千絲萬縷的不滿恨意都是由它而起,當它茁壯到一定地步,滿心滿眼隻剩下一個念頭。

不公平。

應有盡有的人應有盡有。

一無所有的人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能保留。

他在發狂,離得越近,發作得更加厲害。

像個走火入魔的劍客。

耐心終於告罄,他撕下那一頁紙,揉成一團,崩潰地扔在地上,然後像個絕望的病人,像個連自己都不能原諒的失敗者,將臉埋在手臂之間,想哭,一滴淚都流不出。

那是江川的高中,這是每個少年的青春。

絕望和失落如影隨形,自尊是最肮髒的附贈品。

沈倩從門口進來,彎腰拾起那團廢紙,他聽到聲響,從臂彎之間抬起頭,微皺眉頭,是大創之後的病患才有的臉孔,看得沈倩怔了一怔,不知怎麽的,她同情他。他施加給自己成噸的壓力,除此以外,還來自父母,家庭,以及他昔日的至交好友。

他苦苦掙紮,艱難求生,可這個世界總是缺少恰如其分的公平。

這道題的解題思路,由怦然友情提供,她從他身邊經過,看見他攢眉思索,眉頭皺得很緊,手在無意識的時候攥緊手中的原子筆,一副痛苦地要死的樣子。

周勳的幫助曾讓她感到快樂,這讓這小姑娘誤以為,如果有人能幫江川一下,他也一定會高興的吧。於是她由己及人,卻製造了一個讓江川覺得難堪的局麵。

她手撐在桌上,笑問他:“江川,這道題我教你,好不好?”

在此之前跟江川有關的人生,她說的最多的,並不是這三個字。在之前的人生,她扮演的角色,也絕非目前這個。

施跟受,並不是一樣的快樂。

那些龐大的,無由的,脆弱的虛榮心壓得江川的頭也抬不起,而這些的培養又往往跟他的家境環境、物質條件脫不了幹洗。他的原生家庭缺少那些土壤,氣質形成的最豐饒的時期,他貧瘠而堅強地獨自走過,形成了目前自己的性格。

此刻江川的視線死死鎖定在題幹上,一寸都不敢移動,身體繃得很緊,像隻自欺欺人的鴕鳥,藏在他自以為安全的領域。

他努力尋找,卻窘迫地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應對此類局麵的句子。

於是隻有沉默。

不發一言地沉默。

怦然以為他沒有聽見,便小聲重複:“江川,這道我教你吧,隻要套用一個公式,很容易的……”

他抬起頭。

他豁然抬起頭。

他懷著驚怒跟憤慨,抬起他自以為飽受不公的頭顱。

怦然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羞憤,窘迫和一點點難以描述的憎恨。

他心底沸騰著一個憤怒的聲音,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這麽不公平?

怦然失神往後退去,撞到某張課桌,弄撒了桌上的水杯,引發了身後同學一聲不滿的驚呼。

她看不到。

他聽不到。

然而很快,江川又把頭低下,似乎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周勳出現在門口,將那短暫的一幕盡收眼底,從她身邊走過,揪起球衣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汗,隨口道:“尤怦然,我有道題不會做,你教我吧。”

怦然惘然地抬起頭,將所有因委屈而凝結的水意,倒流回心底。

她跟著周勳回到自己位置,拿起筆,低下頭,隻有聲音從她的發絲間溢出去,像是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做錯了?”

“江川從來不這樣子的。”

她一直都是那個小小姑娘,笨拙努力,在愛跟放棄的較量中,從來沒有因故缺席。

此時此刻的周勳,反而成了他們三人中間,最沉默的那個。

體育課上,一顆籃球彈跳著滾到地上,一路滾到了江川腳下,他循著籃球來時的軌跡望過去,在盡頭看見了周勳。他立在籃筐下,抬起一隻胳膊,隨意地擦了擦額際的汗。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似有冷火從中崩裂,火光無聲四濺。

但也僅僅隻是刹那之間。

周勳走到江川麵前,彎腰撿起籃球,轉身欲走。

“等一下。”江川出聲阻止,他停頓了片刻,並不回頭,聽到江川在身後繼續問,“聽說你籃球打得不錯。”

周勳略一笑:“是啊,我不光光是成績好。”

江川捏緊拳頭,指骨間發出咯咯的異樣響動,冷笑道:“敢比麽?”

“不是說敢不敢,我懶得比,”他淡淡道,“就算你贏了我,將來還有無數個比我更厲害的人在。我不是尤怦然,從前她傻,讓著你,以後你遇到更多優秀的人,難不成還指望別人能處處讓你麽?”

這些話句句都戳中江川的軟肋,他怒意盈天,揮出一拳,周勳打慣了籃球,四肢原本就別人靈活,察覺風聲有異,一把伸出手就捏住了他的拳頭,向前一摜,一個是書生,一個卻是莽夫,江川合身撲出,踉蹌幾步,才沒倒在地上。

他冷冷道:“背後搞突襲,回去問問你爹媽,這樣合不合適?”

江川整個人站得筆直,臉色分布著一層羞憤的慘白,眼神參雜著滿當當的恨。

“我跟你比,你敢不敢?”

周勳睥睨著他,心裏在想:就是這樣一個男生,陪伴著尤怦然度過了她的初中歲月。

那段時光裏,沒有他的參與。

於是周勳衝動地接受了這個挑戰,因為他無法掩蓋這其中暗湧的嫉妒,時光不可逆,歲月不能欺,所以他需要一場較量,一場男人跟男人之間的單挑,來衡量下自己能勝那段時光多少。

一對一的對抗賽,沒有外援,進三球就算贏。

怦然被班裏女生的起哄吸引到球場邊的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場球賽背後的起因。

在怦然不算長的十六年中,她見識過許多美麗畫麵,落日長河,夕陽燙得握不住,又或者滄海碧藍,一望無垠,有島嶼隱約浮現,也可能隻是賽場上力挽狂瀾的一粒進球,滿場沸騰,那人狂奔於山呼海嘯中,跪倒在綠蔭場上,仰頭看向烈日,然後無聲淚流。

這一幕幕,將她靈魂都鎮住。

而當一切記憶褪去色彩,當她垂垂老矣,隻能依靠回憶度日,她也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那一幕,這個少年跳起投球,陽光從他身後高窗射入,方孔大小,他麵孔俊朗,身材挺拔,周身被光暈籠罩。

那是他和她最好的時光。

江川跳起截球,擦肩而過,身體之間似乎有所碰撞,落地的時候周勳往後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但是察覺的人很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尚且飛行的籃球上。

球進了,他贏了。

怦然立刻掉轉頭,緊張地去看周勳。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候的周勳也在看自己。

目光被那粒進球點亮,熠熠地閃著光,眼神坦率真誠,絲毫未做任何掩飾,一覽無餘,像個單純的大男孩兒,做了這麽多,努力做得最好,隻想要討你一個愛慕的眼光,真心的誇獎。

她的目光仿佛仍舊懵懂,可她的臉,卻開始一點點泛紅。

回教室這一路,周勳都表現地特別淡定冷靜。直到放學他也沒有走,伏在課桌上仿佛小憩,怦然收拾好了書包,輕推他一條手臂,問他怎麽還不回去。周勳抬起頭,臉色奇白,襯得那眸子鋥黑,額頭上還有虛汗,輕聲道:“我好像扭到腳了。”

兵荒馬亂地把他送到醫務室,怦然才想起來今天不上晚自習,可他的書包還落在教室,便匆匆回去取。

他的書不多,但是太亂,試卷隨手塞進課桌裏,也分不清是做過的還是沒做過的,她一股腦地,通通放進了他書包。

她沒想過這會給他惹來這麽大一個麻煩。

下周一的升旗儀式結束後,教導主任在全校麵前公布了一樁失竊,發生在高二年級,丟的是老師出的這次月考的數學卷子。

滿場嘩然,議論聲嗡嗡,學生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用無限八卦的熱情在有限的認知中探討那個未知的個體。

周勳因為個子最高,一向都排在隊列最末,大早上頂著太陽聽了校長一大通話,困得搖搖欲墜,回到教室倒頭就睡,恨不得將前世今生所有覺都睡過去。

“你行不行啊,大早上呢。”怦然替他把要交的作業收齊了,交給各科課代表。

錢鳴聞聲轉過頭,用過來人的經驗得出結論:“春困。”

他頭也不抬,臉埋在胳膊之間,向她豎了三根手指。

“三點,”他含糊道,“看完籃球賽到三點才去睡。”

“那你就睡了三個小時啊。”怦然咋舌。

“然後我通宵趕作業。”

“活該。”怦然一點都不同情他。

錢鳴笑嘻嘻地看著他倆,笑得跟個招財貓似的。

怦然被他笑得有點毛骨悚然,他撓頭,也覺得不好意思,訕訕道:“女神,也就你敢這麽說我們老大。”

他的頭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扣住了臉,往後一推,推出了他們課桌之外,手的主人連臉都沒露出來過,聲音冷冷地從他的手臂之間飄出,周勳說了一個字:“誰是你女神?滾。”

和著那一聲滾,教導主任闊步踏進教室,身後跟著一臉謹小慎微的班主任。

兩朝元老一進來,班級刷的一下悄無動靜,四目相接處,細微的不安在不動聲色地發酵。

怎麽了?連主任也出場。

教導主任目光如炬,如鷹隼環視了教室一圈,接著命所有人把自己的書包放到桌上。一向虎虎生威的班主任難得一聲不敢吭,隻催著學生讓他們快點照做。

“搞毛啊?”周勳懶洋洋地抓起被自己丟在腳邊的書包,扔在桌上,然後伏案繼續睡覺。

教導主任從第一排開始檢查下來,查到他跟怦然這一桌,因為怦然是女孩子,外表清秀幹淨,桌案整齊,典型的乖乖女,他隻是翻了翻她放在桌上的課本以及試卷,就作罷。可對吊兒郎當的周勳來講,他顯然欠缺了那點耐心。

教導主任冷冷地提起他書包兩角,將所有物品盡數傾倒在桌上。

無非就是些筆,試卷,課本……皺巴巴,髒兮兮,隻有一個男生才能亂成這幅德性。

主任在那堆更應該被稱之為垃圾的物品上逡巡了一圈,狠皺了一番眉頭,信手一撥,翻檢三四,正欲往後麵一排走,腳步忽然定住,他豁然轉頭,快步回到周勳桌邊,從一堆試卷中抽出一張,臉色驚變。

啪地一聲又重新拍回周勳麵前。

全班抬頭,周勳跟著靠了一聲,主任臉色往下一沉。

“這是什麽?”

“試卷。”

“什麽試卷。”

“數學試卷。”

“知道是數學試卷,我問你,這張試卷你哪裏來的?”

周勳看了他一眼,這人是傻了麽:“你剛剛從我書包裏倒出來的。”

班裏憋不住,轟然一聲笑了出來。

這些笑聲不過引火索,真正激怒這個教導主任的是周勳漫不經心的語氣,他橫眉立目,冷冷地問:“你覺得很好笑?”

曾有算命的在周勳出生的時候給他算過一卦,這少年生有反骨,吃軟不吃硬,合該命中有此一劫。此刻他揚眉抱臂,靠住椅背,平靜地解釋:“對不起,我領略不到你的幽默。”

怒中的教導主任一把薅起他的領結,這個年界五十的老先生,從軍隊退伍,論體力怎麽能幹得過一個正值青壯年的男生,班主任嚇得差點以為周勳會還手,趕忙上前勸阻,而周勳不做困獸之鬥,由教導主任拽著,踉踉蹌蹌被他拖到教室外。

怦然憂心忡忡的目光追隨著他,直到二人身影隱沒在門口。

同學們麵麵相覷,教室裏悄無人聲,被一種名為劫後餘生的不安籠罩。班主任輕扣講台,清了清嗓子:“好了,大家把書拿出來。”

這一節課,他都沒有回來。

出現在周勳書包裏的那份數學試卷,就是此次月考遺失的一份。他們所在的這所高中是當地的龍頭學校,素質跟業務教育並行,素來看重學生的道德問題,這件事比他們想的還要嚴重。

第二節上到一半,周勳才姍姍回來,立在門口喊了聲報告,從他臉上看,還看不出任何厄運的征兆。他懶散地,隨意地回到座位坐下,拿出這節課所需的課本。

怦然趁老師回身寫板書,將一頁紙推到周勳麵前,上麵寫著一行字:沒事吧?

他刷刷寫了三個字:還沒廢。

中午下午包括晚自習,周勳被叫出去三四回,麵對雷同的質問,他隻有一個態度:不清楚。茲事體大,連校方高層都被驚動,派下來一個董事會成員來協助調查高二試卷失竊事件,雖然物證確鑿,可到底還少個當事人的口供,周勳又是那種冷不丁的調子,任憑別人嚇唬,誰都不能拿他怎麽樣。

他沒做過,莫名其妙的事,要他怎麽招認?

第二天,教導主任的辦公室收到了一份匿名舉報信,說在失竊當天,曾在辦公室門口見過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剛好就是周勳的同桌,尤怦然。

於是調取那天的監控,赫然就有她的身影。

周勳被叫出去不過兩分鍾,怦然也被班主任請到了辦公室,周勳極其驚詫地掃過她,她也不解地回看對方。

周勳的心這才無端往下一沉。

因為她是女孩子,所以由班主任出麵詢問,問她事發當日有沒有去過辦公室。

她點了點頭。

“你去幹什麽?”

“交作業。”

“那你有沒有在辦公室撞到過誰?”

怦然搖搖頭,電光石火間,她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些曾被她忽視的畫麵。

某個午後,住宿的學生大多回宿舍休息,走讀的學生則選擇伏案小睡,一向喧鬧的走廊此刻也悄無人聲,隻有樹上的知了還在叫,她獨自穿過安靜的走廊,去盡頭的辦公室遞交隨堂小考的試卷,推開虛掩的門,撞見從某張辦公桌後抬起一張驚惶的臉,江川手裏拿著薄薄一張紙,看著她進來,一額頭都是汗……

他的眼睛裏一閃而過某種哀求的光。

班主任果然是班主任,這些年反偵查的經驗下來,差不多能去警局再就業,立刻試探地問:“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或者,你在辦公室裏看見過誰麽?”

她走出辦公室,遇見了沈倩,微笑地歪著頭看她出來,表情單純可愛。

任何人都會喜歡她的吧,她有這樣一雙無辜的明眸。

“怦然,你怎麽在這兒啊?”

“我來交作業,你呢?”

她有一瞬易被人捕捉的遲疑,但是很快用笑掩飾了過去:“我啊,我隨便散步,散到這裏來了,真巧能在這裏遇見你,我們一起回去吧。”

說罷,她自然地上前挽住怦然的手臂,仿佛熟稔的閨蜜。

怦然再度抬起頭,撞見兩束來處相異,但是含義相似的視線。

班主任殷殷而飽含期望。

周勳焦灼中隱帶著不安。

這是個傻姑娘,他不能再多了解她。

他的心提到了喉嚨裏,話要出口,可是已經來不及。

書包是她替周勳收拾的,所有的試卷,都是她放進周勳書包裏,如果這是一場無妄之災,那麽最不該拖累的人,應該是他。

她輕聲道:“老師,是我做的。”

另一道聲音如擲地驚雷般同時響起:“是我,試卷是我偷的。”

他看也不看她,將一切責任通通攬在自己身上:“老師,試卷是我偷的,在辦公室被尤怦然撞見,我嚇唬她不準說出去,你也知道,她膽子一向很小,這件事就是被我嚇的。”

怦然也不解釋,轉而問他:“那你知道月考的試卷放在哪裏麽?”

他冷靜答:“當然是放在數學老師的抽屜裏。”

“錯了。”怦然糾正他,“數學老師抽屜的鎖壞了,所以這次月考試卷,是鎖在班主任的櫃子裏。”

這一次周勳沒開口,班主任緊跟著就問:“那你怎麽知道我鎖的密碼?”

她語氣平靜:“這種鎖密碼是四位數的,密碼器上有四個數字的油脂比較多,說明使用的人頻繁使用這四個數字開鎖。”

班主任瞠目:“四位數,你得試多少次?”

“兩次,”她語氣平靜,“老師您是教化學的,我根據這四個數字想了幾個化學方程式,按照配平後的數字次序輸進去,試了兩次,就打開了。”

周勳胸肺一抽一抽,疼得要命,脫口而出:“你放……胡說!”

怦然抬起烏沉沉的大眼睛,眼睛裏沉澱下來柔和的波光,安靜地在他臉上一繞。

裏麵沒有一點委曲求全的意思,她心甘情願做這件事。

全身血液倒行逆施,每喘一口氣都好像用盡了全力,他克製自己,他清楚按照自己的性格一定會搞砸這件事,所以他務必要冷靜,他掉轉頭看著班主任,語氣史無前例地誠懇:“老師,尤怦然她撒謊,她智商很高,她根本不可能,也不屑做這種事。”

此時的怦然不做任何解釋,並不是因為解釋不清,而是她不肯再多說一句。

班主任躊躇道:“這件事,我會跟校方反應……”

周勳縱聲大吼:“試卷是我偷的,跟她沒有一點關係,我說了是我,我有前科,我劣跡斑斑,你們為什麽不信,偏偏去相信一個好學生的話。她會偷麽?她連公交車上老弱病殘專座都不會坐,你說她會偷試卷麽?尤怦然,你說啊!”

他真是發了狂,兩頰通紅,連帶著眼底都染上了一層血絲,他向著怦然不管不顧地大吼,他從來沒有用這麽粗暴的態度對待過一個女生,可他控製不住自己,他甚至無法叫自己冷靜一秒鍾:“尤怦然,你說啊,你智商這麽高,你怎麽可能犯得著去偷試卷,尤怦然,這根本就不關你的事,你告訴他們,你說啊!”

她什麽都沒說,雙手剪在身後,低著頭,看著地麵瓷磚的縫隙。

像一隻已經塞上軟塞的瓶子。

像一個永遠不會泄露任何秘密的戰士。

她一旦否認,罪名會落在最無辜的周勳身上。

他明白她,就好像明白她為什麽不肯坐公交車上一個閑置的老弱病殘專座,所以他這樣失態,比任何人都急切地要證明她的清白,他指著自己,努力地、懇切地,動容地要怦然明白一件事:“我是個男的,我還是個壞學生,我怕什麽,大不了打我罵我開除我,能怎麽樣,這些羞辱我受得住,我不在乎,怦然,你到底明不明白,這是一件怎麽樣的事情?你別逞強,你會被處分的。”

你知道麽?從前的我遭遇過比這嚴重的輕慢跟忽視。在我的生命中,最不缺的就是冷眼相加和唾棄謾罵。是你帶給我第一道光。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你的話。

所以即便我重新墮回黑暗,我也並不害怕。

怦然在心裏附和著周勳的話:是啊,會受處分,會請家長,會,非常非常的嚴重吧。

所以她什麽都不能說。

周勳哽住了嗓子,苦笑了一下,低低道:“尤怦然,你就是個白癡。”

她如果是個白癡,替白癡來開解的他呢,算什麽?

很快,怦然的父親尤教授被請到了學校,班主任告知他事情原委,以及女兒盜竊的真相,父親也沒有單純地聽信一麵之詞,掉頭向怦然求證:“試卷真的是你偷的麽?”

她仰起頭,眼淚從眼眶裏墜下來,掛在腮上,像很多年前的小孩子,即將被生母帶回那個家裏,又跑回書房,依偎在父親的膝邊,請他不要太過傷心。

做父親的一直慶幸,自己的孩子有一顆未經雕琢的赤子之心,聰明勤勞勇敢甚至美貌,這些種種天賦都可以後天加工培養,隻有赤子之心才是對一個人的最高讚揚。

這才是上帝對人類的偏愛。

怦然輕聲道:“爸爸,對不起。”

“怦然,你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麽?”

“知道。”

“那你還有什麽要跟爸爸說的麽?”

“沒有了。”她流著眼淚,隻關心一件事,“爸爸,你會生氣麽?”

“爸爸不會生氣,但是你是個大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你現在不解釋,就是承認你做了這件事,就要接受相應的懲罰,你明白麽?”

周勳的申辯被一致無視,哪怕他聲嘶力竭,臨近崩潰邊緣。

怦然點頭的同時眼淚就落了下來:“爸爸,我知道,爸爸,對不起。”

怦然第二天才回學校。

班裏或多或少有了風聲,這些傳聞拚湊出許多版本,唯一的共同點是當事人的身份,據說是這個年紀第一的女生。

她現身門口的時候,原本嘈雜的教室忽然有了一瞬默契的安靜,一秒鍾後,噪音陸陸續續地回歸這裏,學生們低下頭,心照不宣地繼續手上的事情,她孤身一人,穿過那些蓄意打量的目光,靜靜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周勳一向都晚來,這次卻破天荒的到得很早,坐在椅子上,在不知道第幾次抬頭後,眼睛如願捕獲想見的那個人的影子,狠狠地鬆了口氣。

早操結束,他們班排在七班最後回教室,兩列隊伍穿插而過的時候,不知誰忽然狠狠撞了怦然一下,頭也不回,隻輕飄飄地一句帶過:“不好意思。”

她被撞到了腓骨,忍著痛,一聲不吭。

一個在隊首,一個居隊末,周勳聽到了那小小的**,抬起頭,什麽都沒看到,除了一個惡作劇。

怦然推開教室的門,被一桶從天而降的水潑濕了全身。

第一個爆笑的人敗露了身份,是個男生,皮膚微黑,顴骨很高,看起來有些尖酸刻薄。周勳箭步衝上前,薅住那人衣襟,指著怦然麵無表情道:“說對不起。”

那男生成績不賴,在尤怦然挾年紀第一的身份出現之前,他一直都是他們班老師的寵兒,同學們巴結他,老師倚重他——在她出現之前,他一直都是焦點。

他咽不下那口氣。

“我憑什麽跟一個小偷道歉?”他反嗆他。

周勳提著他湊近來,伸手拍了拍他臉頰,表情挑釁,動作無賴,慢條斯理地重複:“說對不起。”

還未等那男生開口,近旁的錢鳴忽然著急地喊了一聲:“怦然,你去哪?”

周勳回頭鬆手,見她衣服一角拐過門口,他立刻追上前去。

在曾經的那個天台,他找到怦然,她孤身一人靠著鐵質欄杆,看著操場發呆。

周勳走過去,脫下自己校服,遞給她。

她沒有接。

他沒放下。

兩人之間靜悄悄的,誰都不說話。

真正傷心的時候,安慰是起不了作用的,周勳用行動告訴怦然一件事,我對你,還是昨天的心情。

“怦然,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在辦公室,到底看到了誰?”

她輕輕開口,語氣仍舊溫和:“周勳,我可能要退學了。”

基本上全校都知道了高二一班有個女生偷了月考試卷的事。甚至還有別班的學生過來打聽,擠眉弄眼收集事情內幕。錢鳴是第一個翻臉的,把筆往桌上一拍,朝著來人大吼:“滾!有毛病就去治,這裏沒人慣著你。”

那人聞風喪膽,落荒而逃。

周勳從門口進來,錢鳴站起來迎上前,望向他身後,難得的沒有嬉皮笑臉,表情關切:“我女神呢?”

周勳無暇糾正他關於女神二字的錯誤,推開他,直奔江川桌前,江川低著頭握著筆,在紙上刷刷地書寫,仿佛不為所動的樣子。

這時候班級裏所有學生都看著周勳。

他深呼吸,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說:“她沒有偷試卷,可她卻跟老班承認是她偷的。為什麽啊,江川?”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可她從前,並不是沒有這樣做過。

“她沒有辦法,隻有主動提出退學。”

“江川,這是為什麽?”

江川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你說完了?”

周勳臉色刷得冷了下來,眼神裏凝出兩道分明的寒冰。

“關我什麽事?”

是啊,周勳也問自己,關他什麽事。

周瑜打黃蓋,農夫與蛇,東郭先生,所學到的一切寓言童話還不足以教會他這個道理?

周勳笑了笑:“誰都不可以當著我的麵跟她說這句話,尤其是你。”

江川冷冷道:“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來插手我跟怦然的事。”

“是啊,我什麽都不是,”周勳眯眼看他很久,忽然開口,“所以江川,我曾經很嫉妒你。”

握筆的手頓了一頓,他仍舊低著頭。

“我嫉妒你,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站在尤怦然身邊。我故意踢飛了球,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是你卻能正大光明站在她最近地方,就因為你是她的小學初中同學,我卻隻是她的高中同學,”他說,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特不甘心,你知道麽?就因為你認識她比我早,憑什麽我就不如你?”

班裏學生不少,卻寂寂無聲,看著他跟他。

“但是我現在不了,江川,我現在一點都不嫉妒,就算時機不對,就算我處處不如你,有一點,你永遠比不上我。”

江川冷笑:“這種自我安慰,你聽了高興就好。”

周勳並不生氣:“她好在哪裏,隻有我清楚。”

翌日上課,怦然沒來,周勳座位邊靜悄悄地空了一塊,他的心裏靜悄悄地缺了一個角。勉強捱到下課結束,老師收拾了課本走出教室,他丟下筆,起身追出去,在走廊叫住了老師:“尤怦然什麽時候回來?”

“她爸爸外派去北京,已經向學校遞交了退學手續。”

“她什麽時候走?”

“今天中午的飛機。”

他二話不說,拔腿向樓下狂奔,經過他們班的窗口,錢鳴大叫一聲,向他拋出一串鑰匙。周勳淩空抓住,錢鳴扒在窗戶口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吼:“男神,我小毛驢借你,把女神追回來。”

全班嘩然,一蜂擁擠到走廊,驚動了隔壁班的學生,紛紛出來看發生了什麽事。

烈日之下,林蔭道上,周勳擺臂往外狂奔,學校門崗眼見攔不住,手忙腳亂按下鐵質柵欄的開關。他才不管,奔到近前單手一撐,直接飛越而過。

引來二樓一層愛慕的尖叫,男女皆有:“好帥啊。”

氣急敗壞的班主任從辦公室追出來,錢鳴斷後,抓了桌上隨便一本書,堵住了班主任的去路:“老師,我這道題不會,能不能請教下你。”

“這是英語課本,老娘教化學的。”

校園裏早沒了周勳的影蹤。

沈倩所在的班級也擠在走廊邊圍觀,她的臉上仍舊掛著無懈可擊的笑意,悠悠朝樓下望去,無視心中傾盆而下的驟雨。

青春被這樣一個飛揚跋扈的男生愛慕守護,多少年後想來,也會覺得不枉此生吧。

可惜,被愛慕的那個女生不是自己。

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比那個女生差在那裏,但她卻知道,一件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步入了尾聲,她曾經試圖參與,原來命中早已注定她是配角的戲份。

隻有江川一個人還坐在位置上,握著筆低著頭,目光一寸不移,看著試卷上一道題。

不知怎麽回事,他想起很早之前發生的一件小事,他跟怦然的初中語文老師曾經用《努力》命題,讓學生寫一篇800字的作文。

每個孩子的內容都千篇一律,中規中矩,努力學習,努力生活,努力過上好日子,對他們來講,這就是現世安穩的意義。

他記得怦然寫的是:《努力去愛》。

出身疾病貧窮背景都沒什麽大不了,你肯努力,總會得到愛。市場價值最實在。

過去遺忘在潮水中的回憶,忽然在那一秒鍾鮮活了起來。帶來歡樂友愛的曾經,帶不去此刻惻然孤獨的心境。

周勳並沒有處處不如自己,恰恰相反,連他自己都難以啟齒。他以家境為借口,肆意地傷害一個女生的感情,到頭來,他連站出來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生活即是經曆,痛苦在你,快樂在你,無論別人怎樣看你,你也要珍惜你自己。以後有些人會漸露平庸,有些會小有成就,還有些人會出類拔萃,你卻要很偶然才能遇到那個光彩奪目的人。

沈倩不是,他也不是,不用周勳挑明,他也清楚這件事。

周勳風馳電掣地趕往機場,滿心滿眼隻有一個字:快。

他要趕上去見怦然的最後一麵,分別過於倉促,他甚至都沒有準備好告別的姿勢,分別就已經勢在必行。

那個時候,該說些什麽?

告別或者再見,都不是他想要看見的。

他滿頭大汗趕到航站樓下,一眼就看見了等待安檢的怦然,穿著粉色的開衫,推著兩個行李,排在隊伍的最末。他進不了關,揮舞雙臂跳起來,大叫尤怦然,一遍又一遍地呐喊,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她回頭,眼睛猝然一亮,迸發出喜悅的光。

她將行李交由父親看管,扭身從隊列中小跑出來,飛奔到他麵前。

身前身後都是熙來攘往的人群,兩人站在通道前,衝著對方傻笑。

他的樣子也真可笑,滿額都是汗,被浸透的頭發濕漉漉地塌下來,掩住了流利清亮的瞳仁。

他摘下脖子上的玉,遞到怦然麵前。

“拿著啊。”

“為什麽?”

“噢。”

“你沒有什麽東西給我麽?”

她於是又把玉遞過去。

“笨啊……”說她笨的時候,他還是從前那個表情,微微無奈的含笑眼睛,仔細看了看她周身,最後伸手擼下她手腕上套的一根黑色發繩,放進自己口袋,“這個作為交換。”

她笑了:“交換信物麽?”

這個男生微微一笑,忽然道:“怦然,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麽?”

“周勳啊。”

“那你知道這名字的意思麽?”

她睜得圓溜溜的眼睛,困惑得盯著他看。

周勳深吸一口氣,努力做出輕鬆愉悅的表情:“尤怦然,好像從我們第一次見麵,我都沒有好好介紹過我自己。”

想起高一時的初見,她忍不住笑彎了眼睛:“我還以為你那時候討厭我。”

“怎麽會?”他低聲道,仿佛是說給自己聽,“我隻是太高興了……”

高興?

她睜大眼睛,目露詫異。

她粲然微笑,看著他。

“你好,我叫周勳,周傑倫的周,勳章的勳,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的媽媽希望我能像個戰士一樣堅韌挺拔。”

她也學他煞有介事地介紹自己:“你好周勳,我叫尤怦然,尤其的尤,怦然心動的怦然,我爸爸說他從護士手裏接過我的第一眼,就感到了怦然心動的感覺。”

他讚歎:“很好聽的名字。”

“謝謝,”怦然頓了頓,還是很困惑,“為什麽你第一次見到我很高興?我們以前有見過麽?”

“秘密,”他噓了一聲,“下次,我告訴你。”

她上揚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往下一垂,悲傷順著心的一線彌漫了心房。

下一次……

他們都太年輕,無法憑借一己之力,承擔一次分離。

周勳顯然察覺到她的情緒,彎腰低頭,手按著她的肩膀,努力要找到她的眼睛,來實現一次對視,他的目光堅定,是個真正意義上的男子漢,有了擔當的隱喻。

“尤怦然,我會考去北京,我會考到最好的大學,所以,你一定要在那裏等我,不要走開,我會找到你,我一定一定會找到你的。”

她淚意瑩然,看著她人生之初,第一個向她承諾的男孩子。

父親在叫她歸隊,她躊躇再三,終於轉身朝安檢處走去。

她沒有落淚,他也沒有做任何讓她困擾的挽留,分別在一種平和舒展的心情下發生。這隻是人生的一段插曲,並不是結局。

他揮動著手臂,在人流密布的航站樓,站得如同一株筆挺的青色鬆樹,不顧所有過路人的側目,大聲說著再見:“尤怦然,再見,再見,尤怦然。”

就像她永遠不能忘記南城的那個夜,她也永遠不會忘了這個少年。他長身玉立於LED屏幕之下,明明頭發淩亂,衣衫也髒,表情卻堅毅挺拔,昂然向上,周身卻閃耀著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像是要把這句誓言,刻進告別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