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乖,別哭了。”

小辣椒以追求者天生的敏銳,洞悉了存在江川身邊一切危險的訊息,比如頻頻出現的這個名叫沈倩的女孩子。

倆人一個是班長,另外一個是團支書,校園裏,恐怕就沒有比這更曖昧的關係。

星期六也真是巧,小辣椒跟幾個朋友在外麵吃飯,座位靠窗,透過玻璃看見在對麵文具店挑本子跟筆的沈倩,就她一人。小辣椒起身扯了兩把紙巾,擦了手跟嘴,讓別人先吃著,自己獨自從飯店出來。

單刀赴會,也算公平。

因為是休息日,文具店裏光顧的學生很多,她進來的時候倒沒人多加留意,她一直走到沈倩身邊,問得直接:“能出來聊聊麽?”

沈倩聞聲回頭,見是她,也認得她,微微一笑:“有事麽?”

“我想跟你聊聊江川的事。”

“這裏聊不行麽?”

“也行,就怕你尷尬。”小辣椒老道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豎在掌心敲了敲,彈出一支咬入齒間,一副小太妹的架勢。

沈倩表情迷茫,仿佛不理解為什麽她會感到尷尬,隻好笑笑看著小辣椒。

小辣椒心裏藏不住那麽多事,向來快人快語,有什麽說什麽,單刀直入幹脆地挑明:“我喜歡江川,我想追他。”

沈倩隻是微笑:“哦,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他保持距離。”

沈倩看了她很久,笑得更加溫柔,很清楚地開口:“不能。”

“你……”小辣椒雖然狠,嘴巴卻笨,就沒在談判桌上贏過別人,況且對手還是能言善辯的團支書。

“你這人很奇怪誒,你喜歡他,就去追好了,關我什麽事,又不是我攔著他不接受你,”沈倩輕聲說道,臉上還帶著溫柔的淡笑,從旁觀者來看,是絕不能從她臉上看出這場對話有多麽劍拔弩張血雨腥風,“總不能你追不到男生,都賴在別人頭上吧。”

小辣椒一下就急了:“你怎麽這麽說話?”

沈倩摟著挑中的筆記本,笑得越發甜美動人,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再怎麽樣,也沒有死皮賴臉求人家離喜歡的男生遠一點,把自己搞得這麽廉價,也不知道你是缺愛還是缺男生喜歡,勾三搭四,這麽迫不及待……”

當年一個同校的男生追小辣椒,卻沒告訴她自己已有女朋友的真相,她莫名其妙插足了別人的戀情,做了第三者,那人女朋友夥同閨蜜找上門來教訓她,她以一敵眾,打得頭破血流,鼻腔酸痛,被人踩著腦袋摁在胡同口的地上,教訓她以後別勾三搭四,檢點一下自己。

勾三搭四,迫不及待,沈倩口中每一個用來形容她的詞語,都是小辣椒的死穴,直接她命門。

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沈倩,口不擇言:“賤人你再說一遍。”她根本就沒碰到對方的人,沈倩卻不知道怎麽回事,驚呼一聲向後倒去,手在空氣裏亂抓一氣,什麽都沒抓住,重重撞在身後一列貨架上,貨架晃了一晃,上麵的筆啊本子嘩啦啦翻了一地,她忍著痛問:“你怎麽這樣啊,幹嘛推我……”

眾人聞聲都朝這裏看過來,唯一一個快步走近來扶她的是江川,身後跟著怦然。

三人原本約好一起自習,順便買點學習用品回去,隻是沒料到會在這裏撞見小辣椒。

江川根本不看她,也不問沈倩發生了什麽,因為情形真的太過一目了然,連猜想都是多此一舉。他扶她站直,柔聲問她哪裏痛,要不要緊。

沈倩哭得抽抽搭搭,一邊拭淚一邊跟小辣椒講,語氣委屈:“你要我遠著江川一些,我答應你就是了……”

小辣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眼睛:“你剛才明明不是這麽說的。”

她的聲音中隱帶哭腔:“就算我不答應,你也不用推我,幹嘛還罵得這麽難聽……”

小辣椒渾身發冷,等她一冷靜下來就知道自己被陷害了,陷害的招數並不高明,視人而定,對怦然可能不管用,可對她這種有前科有問題的女生來說,根本毫無還擊之力。

她看著麵前把沈倩小心護在身後的江川,一字一句地澄清:“是她先罵我的。”

江川皺了皺眉頭,撇開臉,一聲不吭,在他看來,動手的是她,他聽到的那聲賤人也出自她口中。

小辣椒於是懷著最後一點希冀,又去看一旁麵色驚惑的怦然,強笑著問她:“怦然,你相不相信我?”

這句話相當於在問她,你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辣椒的表情讓怦然的心猝然一痛,是那種小心翼翼跟人求證,低三下四渴望找到同盟的卑微,是小獸在外被人欺侮,遍體鱗傷回到洞穴,希望得到保護跟支持的無助。

怦然剛想開口,忽覺手上一空,原先捧著的冰奶茶被小辣椒拿走,她掀開蓋子,狠狠地朝沈倩臉上潑了過去,江川見狀一把將小辣椒推開,她後退數步,因為慣性重重靠在牆壁,撞得她脊梁生疼,持杯的手垂落身側,剩餘的**滴滴答淌了一地,眼淚忽然就落了下去,濺在手背。

“你有病啊!”他縱聲大吼,表情都不可思議。

她低垂著頭,劉海擋住眼睛,隻能聽到她的聲音,冷地像快冰,再過十年都不會化:“她就是賤人,我說錯了麽?”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裏。

怦然到處找不到小辣椒的人,都快急哭了,沒辦法隻好打電話跟周勳求助,沒有說白天遇見江川跟沈倩發生的事,隻說惹了小辣椒生氣,她躲起來不肯見自己。

周勳心知事情絕非這樣簡單,既然她不肯說,他也不便問,兩人到處都找遍,去了她家,也去了她學校,都沒人說見過她。隨著天色一分分地暗下來,怦然五內俱焚,周勳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地方,隻能說:“我們報警吧。”

他去附近110登記報案,才把資料寫完就接到了小辣椒奶奶打來的電話,說她已經回家了,誰都不見,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飯也不出來吃。

周勳跟怦然折回她家,天暗了,弄堂的路兜來轉去,彎彎曲曲,幸好周勳從前住過這裏,領著她很快找到了小辣椒家的門牌。

兩人前去叩門,開的是她奶奶。

任怦然怎麽說怎麽道歉,就是不肯從閣樓出來。周勳過來拉怦然,碰到她手腕頓時才發覺她兩隻袖子濕漉漉的,於是不由分說掰過她的肩,果然一張臉都是濕漉漉的,哭得無聲無息,上氣不接下氣。周勳歎了口氣,認命地遞上自己兩截幹淨的袖子,她自然地擦了擦臉,卻還在抽噎。

周勳一麵憐她自幼父母離異,缺少母親的嗬護,一麵心疼她跟小辣椒的友情,永遠都處於劣勢。

越是心疼,就越感到自己責任重大,要來愛護她,彌補她,

他說:“那丫頭軸,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讓她自己冷冷,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怦然眼淚汩汩地往下淌,仍是不肯罷休,隻是說:“是我不對……這件事是我錯了……”

哭得他心都皺成一團,他揉了揉她頭發。因為從小沒人給她紮辮子,她到現在留的都是齊肩短發,他看著她發頂心一個發旋,那裏的膚色比別處略白,發色卻烏青,他覺得可愛,心就猝然軟了一下。

他問她:“你餓不餓?我們先去吃飯。”

房門被人從裏麵一把拉開,露出小辣椒一張冷冷的臉孔,兩眼封著的寒冰似有破裂的趨勢,她握著門球,板著臉說:“我餓了,我要吃橋東那家的餛飩麵。”

周勳挑眉看了一眼怦然:看,想通了吧。

他們外帶了橋東家的三份餛飩麵,周勳怕不夠吃,又點了燒賣、蒸餃跟腸粉,兩隻手都拿不過,怦然提議:“我幫你拿些吧。”

“不重,才幾步路啊。”

小辣椒果然不負眾望,周勳帶來的這些差不多都讓她風卷殘雲似地吃了個精光。酒足飯飽往地上一躺,拿腳踹周勳:“去,丟掉。”

怦然站起來:“我去收拾。”小辣椒打了個長長的飽嗝,樣子有多醜怪就有多醜怪,她才不介意被他們看到,她又不喜歡周勳,周勳對她也沒那想法。她朝上翻了個白眼,話也不知道對誰講:“假惺惺。”

周勳立刻聽出了不對味,伸手一兜,把怦然按在了原先的位置,拽著她右手手腕,拿到小辣椒麵前來。怦然個頭小,攤開來的手掌也小,五根手指短短的,最被鋼琴老師嫌棄,跟個小孩子似的。周勳似笑非笑地看著小辣椒:“不管這姑娘今天怎麽惹了你了,她人在這兒,現在就讓你打,打多少下都行,隻要你今天高興,出了心頭的氣,這事就算過去。下次你要是再這樣子陰陽怪氣,給誰臉色看,別怪我今天沒提醒過你。”

小辣椒兩腿一蹬,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手撐著膝,披頭散發直直問到他麵前來:“你是在威脅我麽?”

他閑閑一笑:“哪能啊?”

“你就料準了我不會打她,是吧?”

他答得還挺真誠:“是啊。”

她冷笑:“就知道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黃鼠狼送來的東西雞可都吃了,現在反倒倒打一耙,有沒有王法?”

小辣椒嘔一聲:“我現在就吐給你。”

兩人鬥嘴的時候,周勳還握著怦然的手腕,她稍微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似乎不為所動。她於是又試了一下,他終於察覺,扭頭看了看她,目帶不解:“怎麽了?”

小辣椒枕著自己一條手臂,二人的互動盡收眼底,此時忍不住笑了,捶地大聲道:“撲街啊,鬆手啦!”

他笑答:“就不。”

話是對著小辣椒說,笑卻是衝著怦然在笑。

最後是小辣椒主動說了白天發生的一切,在複述的過程中再三表示,她真的沒有推沈倩,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到她。至於沈倩之所以用這種下三路的手段,純粹是為了博取江川的同情罷了。

女生之間的矛盾糾紛,周勳不便置喙,隻是在提到江川的時候,他狀似無意瞥了一眼怦然,她垂目凝神聽著,絲毫沒有因為這個名字引發任何異樣。

小辣椒說得聲淚俱下,她這樣一個女生,素來敢作敢當,奶茶都潑了,有必要在這種口供上再作假麽?

怦然相信她,可是為什麽沈倩要這麽做,她不能理解,她記得沈倩以前說過,她喜歡的另有其人。

可到底是誰呢?

回去這一路周勳都不怎麽說話,將她送到車站,眼看著她要上公交車時,才慢騰騰地交代了她一句:“以後,不要跟那個沈倩走得太近。”

她睜大眼睛,看了他半響,見他沒有往下說的意思,便小聲道:“她跟娜娜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她不喜歡江川的。”

他定定看著她,眼中明滅著兩道奇特的光,脫口而出竟然是:“那你呢?還喜歡他麽?”

怦然正呆著,待聽清之後臉上頓時一紅,長長的眼睫靜悄悄地垂下,就能當作什麽都沒聽到,可那是周勳呀,他這樣問,一定不是為了笑話她,也不是為了跟她打聽八卦,他待她的好,從沒有一回讓她感到不安過,她對他微微一笑:“從前喜歡的……”

“後來呢?”他目光一錯不錯緊緊盯牢她,不肯漏過她麵上一個細節的變化。

“後來,”她說,“我們就長大了。”

明明是暗夜,明明無星光無明月,明明就是個冷風初降的陰天,可在周勳看來,卻好似晴空萬裏,風和日麗,背後的天,一下子就開了。

少女的愛慕,永遠都在預備著走漏風聲,很快江川所在班級的班主任就知道了這個女生的存在。那天小辣椒買了零食水果,跑來送到江川的班上,碰巧上堂是班主任的數學課,一幫學生還簇擁在講台周圍找老師答疑解惑。

小辣椒的出現引發了班裏短暫的轟動,江川的同學沒幾個不認得她,索性幫著她一塊兒叫,一聲高一聲低,陰陽怪氣嘻嘻哈哈叫著江川的名字,像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不光是江川自己,**引得講台上班主任也抬頭,目光如炬望向窗外,看清來人,臉頓時沉了下去。

那個女生來自隔壁職業技術學校,在喜歡以成績區分三六九等的班主任心頭,這已經不能算好學生的範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班主任索性聯合了學校教導主任軟硬兼施、分別盤問她和江川。

怦然去辦公室取老師批閱好的作業,正好撞見那一幕。

小辣椒咬定不鬆口,城門堅不可破,明明都快哭出來了,還睜著眼睛咬著牙齒死不悔改:“我喜歡江川,錯在哪裏?”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她困守孤城,卻不知山那頭的“盟軍”早已升上白旗,江川一遭質問,立刻否認,將一切推得幹幹淨淨:“我不喜歡她,是她纏著我。”

窗外藍色一線的天,頃刻間在小辣椒的眼底暗了下去。

不是所有暗戀理當獲得回響,不是說努力就能得到回報,不是說我愛你,你的生命就交由我來保管。在這個世界上,熱血並不總會灑向該去的土地,而真心被辜負是很常見的事情。

偏偏小辣椒不明白這個道理。

怦然也終於知道,江川不是從前的江川,作為一個整體,他缺乏擔當,無疑是不合格的。

可平心而論,這能怪江川麽?

小辣椒攥緊了衣袖,牙齒緊緊咬入唇間,她固執地仰著頭,眼淚聚在眼中,在千夫所指的境地裏,沒有落一滴下去。

這一幕看得怦然心頭猝然一痛,她憑直覺要上前,哪怕隻是為她遞上一片紙巾。身側的敏敏一把挽住她手臂,壓低了聲音:“別去當活靶子,老師正在氣頭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敏敏拿了作業,生拉硬拽拖走了這個惘然的女孩子。

少女對暗戀的對象,總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孤勇。

放學後,小辣椒表情決絕地來找怦然,隻有一個要求,她要去江川家中,見他一麵,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就算不喜歡,哪怕深惡痛絕,她可以把自己的心都剖出來,端到他麵前去,不信他還能說出絕情的話來。

江川家的地址,是小辣椒跟人打聽來,怦然還是第一次去,在城北一個待拆的居民區。

這也是怦然第一次看見有人露天洗頭,舉了一隻刷牙的搪瓷杯蹲在馬路邊,衝掉頭發上堆積的泡沫。

看見她在看,瞪了怦然一眼,嘴裏不幹不淨罵了句什麽,是方言,怦然沒聽清。

癟癟嘴,心想:又不是要偷拍,幹嘛這麽凶。

江川根本不肯下樓來見她,小辣椒說什麽都不肯走,怦然用公用電話亭打他們家的座機,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一聽找江川,劈頭蓋臉罵了起來:“別來騷擾我兒子了,他現在成績下滑都是你害的,他要是將來考不上名牌大學,我們全家都恨你。”

小辣椒奪過怦然手中的話柄,向著電話苦苦哀求。怦然聽不到電話另外一頭的聲音,但從小辣椒一點點褪色的表情多少可以猜出,對方說得有多不堪入耳。她失魂落魄掛回話柄,讓怦然忽然有種衝動,穿過那些籠罩她的陰鬱,去擁抱她。

她也確實那麽做了。

小辣椒本來就高挑,還穿了高跟鞋,比怦然高了大半個頭,下巴枕在她瘦削的薄肩膀上,很快,怦然就感覺有冰冷的**浸濕她肩頭。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她落淚,也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

她低聲道:“這些年,從來沒人教過我怎麽做,直到我犯了錯。”

她喃喃著自言自語:“怦然,是不是我做錯了?”

怦然啞口無言,在她們離開之前,江川沒有露過一回麵。

很快,高二的學生迎來了至為關鍵的期末考試,這次考試也決定了下學期文理分科,哪些進尖子班,哪些隻能留在平行班。所有學生都卯足了勁,且不說尖子班師資強大,起碼父母說出去臉上也有光。

怦然倒沒想這麽多,她還在文理之間舉棋不定,父親一向開明,教育不拘文理古今,學文通達,學理開闊,總會在一個人的氣質上打下印跡。

到底是選文還是選理呢?

表格放學之前班長就要收齊,統一上交給班主任過目。怦然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在想這件事,金崗跟盛凱約好留在理科班,敏敏受夠了物理跟數學,打死都要學文,來問怦然她的決定,她各門成績四平八穩,沒有特別拔尖,也沒有格外落後,學文學理都沒差。

她想了一個上午,還沒想清楚。

中午食堂,咣的一聲響,一隻鐵質餐盤落在桌上,她拿著湯勺正舀湯呢,一抬頭,周勳跨過橫排條凳,動靜頗大地在她對麵坐下。

“吃這麽些,貓食兒似的。”

她看了他盤子一眼,二葷二素,外加兩隻包子,一碗麵條湯。她毫不客氣地回擊:“吃這麽多,豬食一樣。”

“誒,”他樂了,看著她的眼睛藏著星點的笑意,“我可沒罵你啊。”

原來他也來問她學文還是學理。

怎麽所有人都在關心這件事呀。

“沒想好呢。”

“學理吧,學文太苦了。”

“學理就不苦了麽?”

“那不一樣,反正你腦子又不傻。”

她惱了,從圓溜溜的大眼睛裏翻出惡狠狠的光看著他:“什麽叫不傻啊,好好的話不會好好說嘛?”

他隻是笑,也不解釋,怡然地咬了一口包子,忽然誒了一聲。

她看了一眼周勳,幸災樂禍:“咬到舌頭了?”

“那你還這麽開心。”

她想:那我也總不能哭吧。

他放下包子,揪了一把紙巾擦手,鄭重其事地看著她:“姑娘,能好好考不,這一次?”

她咬著筷子,歪著頭,呆呆地聽他講。

“別去考慮別人,用力地,全力以赴地為你自己考一次,行麽姑娘?”

她脫口而出就問他:“為什麽呢?”

她這一句為什麽,可徹底把周勳給問懵圈了。

“因為這場考試很重要,並且,”他認真地請求,眼神比他的語氣還要誠懇,“我想繼續當你的同班同學。”

她低頭發愣的時間似乎有點長。等她再抬起頭看他的時候,眼睛,神情,目光,似乎都變得跟剛剛不同,漸漸明亮,散發出一道蘊藉的光芒,像是擦拭地異常幹淨的水晶玻璃。她明白別人的關心,她聽懂了別人的愛護,那一刻她史無前例地慶幸,她慶幸自己這一生的每個階段,都曾有人深愛自己。

所以怦然也會努力地去愛他們。

她頷首,輕聲應他:“會的,我會的。”

他笑起來,眉目舒展,仿佛有光。

他們吃完了午飯,端著餐盤拿去食堂門口收盤子的地方。撞見了這時候才匆匆過來用餐的江川,這段時間他瘦了很多,大概是學習太苦,眼底下黑眼圈特別突出,迎麵而來,跟怦然打了個照麵。

屬若無睹地擦肩而過,不是他和她的風格。他們曾是十多年的摯友,再不堪,也不至於淪落到這一地步。

他停住腳步,看著怦然和周勳,欲言又止,欲行又退,他孤身一人,身邊沒有跟著誰。

周勳拿過她的餐盤,一起放到水槽,食堂阿姨待會兒會過來收拾。他看著她,仿佛隨口問了一句:“我去買瓶水,你要喝什麽?”

“可樂。”

這個畫麵其實很熟悉,江川沉默地看著他倆,忽然意識到,此刻周勳所扮演的,恰是多年前自己的角色。從此往後,自己不能再陪著她走。

他心酸又悵然,平靜而又澎湃。

時間無情地流走,不會刻意為誰停留。長河中的人們義無反顧,奔向既定的歸程。

怦然告訴江川:“娜娜退學,跟幾個表姐去外地打工,她可能再也不會回這裏了。”

“為什麽呢?為什麽不下樓見她最後一麵?她那麽喜歡你,她從來沒有像喜歡你一樣喜歡過其他人。”這是她從頭至尾,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江川一扯嘴角,嘴邊是一個尚未浮起就已凋零的苦笑。

“怦然,你從來不知道缺錢是什麽滋味,你大概從來也沒有餓過肚子吧。”

“那天你去過我家,你也看見過我家什麽樣子,那裏是出了名的城中村,住著許多外地來這兒打工的農民工,拖家帶口,數口人擠在幾十平米的小屋中。你這輩子,可能都沒見過這種場麵吧。”

這世界本來就是陰陽並行,太陽在地球一邊落下,另外一頭則將迎來黑暗,她從出生就生活在光明之下,她所看見的黑暗從來也隻是停留在表麵的印象。

她也不會知道,貧窮從來不是餓殍遍野、衣不蔽體的真相,它恰恰表現得固執堅強,從容端莊,可被肢解的每個動作眼神背後,都在反複強調著生命的無常。

“怦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天生含著金鑰匙出生,一帆風順,你媽媽是演員,爸爸是老師,你的人生隻有成績一樣煩惱,其他都不用你操心,你可以在考試前夕跑去看漫畫展,就算你考不上大學,你爸爸也不會讓你沒書念,我也不是周勳,生來天才,不用認真念書就能考年級第一,還有一個有錢的老爹,闖了天大的禍都有人替他收拾爛攤子。怦然,我跟你們都不一樣,我窮,我笨,我爸爸下崗了,好好念書是我唯一的出路,我隻有一心一意考上好的大學,才有可能改變我的命運。”

“可有時候,你們太自以為是了,讓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努力,看起來像個笑話一樣。”

怦然的心被一隻大手揉來搓去,碎成了粉齏。

她抬起頭,失魂落魄地看著這個男孩子。

錢是萬惡之源,能輕易折辱一名少年。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川的眼底覆著一層蒙蒙的灰,像是經年的陰影,過早降臨。

周勳拿了一瓶水,一瓶大果粒酸奶去櫃台結賬,前麵一個女生掏錢的時候,從口袋裏滾下一枚鋼鏰,他順手撿起來遞給她。對方伸手接過,忽然叫了他一聲:“周勳。”

他微微抬頭一看,心頭頓時一沉,不是沈倩又是哪位。

“你來買東西麽?”

他點點頭,把東西壘到收銀台,從褲袋裏掏出錢夾。

酸奶,怎麽看都不像是男生會吃的東西。

沈倩素來心細如發,一絲酸意旋即漫上心頭。

等他從超市出來,發現沈倩還站在門口的遮陽傘下,看見他,便走上前來:“我能和你說幾句話麽?”

他站得筆直,麵衝沈倩,卻是欲走的姿勢:“這裏不可以麽?”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皺著眉頭,表情相當抵觸,“我以為上次,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明白。”

她臉色刷的一白,手上拎著的塑料袋垂在腿邊,像一隻收攏翅膀的蝴蝶。她輕聲質問,劉海掩映的眼裏閃過一道細碎的光:“是因為怦然麽?”

他眼睛一眯,幾乎是戒備地掠過她,冷冷地問:“跟你有關麽?”

這眼神讓沈倩的心刹那縮緊了一下……妒意悄然滋生,他防著她!她到底做了什麽讓他防賊似地這麽防著她?

他一眼看見從食堂出來的怦然,低著頭,一個人靜悄悄地往外走。

“以後別給我打電話,也別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這是他離開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都不是神,做不到對萬物寬容。

他快步離開,走得太急,根本無暇回頭看一眼那女孩子的表情,她滿心滿眼都是嫉妒堆積的怨憎。

憑什麽?

她那麽那麽那麽地喜歡他,連這份喜歡都不敢輕易張揚,要小心翼翼地隱藏。起初是驕傲作祟,她自恃學習優秀,長相靚麗,裙下之臣不勝枚舉,心底頗有些傲氣。他不過是個長得有些帥,籃球打得不錯的小混混而已。跟江川一樣,打從心眼裏她是有些瞧不起這種男孩子。

後來則是因為膽怯。

他原來聰明絕頂,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年紀第二的位置,卻並不怎麽當回事,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那種漫不經心卻能把事情做到極致的態度,有多讓人著迷。

有時候路過籃球場,她也會停下腳步,裝作不經意地看看他是不是在其中,他若是在,她會走得慢一些,多看他一眼,對那些光明正大簇擁在場邊的女孩子們,她既不屑,又充滿了深深的豔慕。

有時候上學遇到公交堵車,匆匆奔進學校,也撞見過他一兩回,嘴裏叼著一片全麥麵包,背包甩在身後,山地車蹬得飛快,像道橫衝直撞的颶風,從她身邊迅速刮過。

在她們那個年紀,壞男生向來都比好學生更加迷人,更受追捧。

沈倩一直記得初次見到周勳,是在學校二樓的走廊,他跟一幫痞裏痞氣的男生湊在一起,打火機在他們中間拋來遞去,墮落得有根有據。可是隻要看一眼,沈倩就知道他跟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

像頭漫不經心的獵豹,墮落隻是權宜之計,他的眼睛裏有冷靜的東西。他清楚自己最後想要什麽,並且向著目的地一意孤行。

她低著頭從他們身邊慌亂地經過,想被注意,卻又心生恐懼。他們最近的時候,她幾乎能感覺到那吹麵不寒的楊柳風,穿過他手指後又輕柔地拂過她麵上滾燙的肌膚,發出動人的樂音,後來她才意識到,那隻是自己的心跳在作祟而已。

跳得最快的時候,她聽見他惡作劇似地,大聲叫了一個女孩的名字:“尤怦然。”

聲音裏含著分明的笑意。

她一個咯噔,正前方不遠的一個女孩驚恐地回過頭去,雪白肌膚,甜美笑靨,像頭驚慌失措的麋鹿,有伶俐的眼神和輕盈的步伐。

不如她美麗,頂多隻能算可愛而已。

她奇異地鬆了一口氣。

江川認識尤怦然,周勳又是尤怦然的同班同學,她曾有一度,是很希望怦然能跟他們一起來自習,從她嘴裏探聽一點關於周勳的消息。可偏偏口不由心,人前人後提起他來,總是貶多於褒。

夜深人靜的台燈下,她才將那些喜歡小心地傾瀉在筆尖紙上,像世間所有歡喜的少女。

終於有一天,她懷揣畢生勇氣,抖開隱藏的愛意,小心翼翼攤開在這少年麵前。他站在天台的欄杆邊吹風,指尖搓著一根沒有燃著的香煙,意興闌珊的模樣。聽到聲音回過頭,她於是就看見,看見他眼底一道名為希冀的光,可憐兮兮地滅了下去。

他冷冷道:“我不認識你,也不喜歡你,以後別再來煩我。”

她心底的愛慕被兜頭一盆冷水澆滅,隨後瘋狂生長在這片土地的,是名為嫉妒的荊棘。

期末考試的流程完全按照高考來,徹底打亂了座位,教室也是隨機分配。物理放在最後一門,塗答題卡的時候,周勳故意填錯了兩道選擇題。

那姑娘可是有前科的,他得做好完全之策,防著她臨陣脫逃。

還在想呢,要不要再多填錯幾道,鈴聲已經響了,監考老師勒令所有學生不準動筆,他還在首鼠兩端,答題卡被一把抽走,並且附贈白眼一對。

他撒開筆,人往椅背上一靠,閉著眼心裏對上麵講:你答應過我的,所以你一定要做到。

考試一結束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趙唯一在考試之前就靜悄悄地走了,從浦東機場搭飛機去英國,母親擔心影響她考試,一直拖到結束才告訴她這件事。

小區門崗有她一個快遞。

沒有寄件地址,隻有收件人,打開裏麵是一隻紅包,新年她丟下給他,此刻夾在一封信裏,信裏也隻有一行字。

字體清俊,顏筋柳體。

看人先看字,字能寫正,做人也能挺直,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教訓。

所以很小的時候她跟他一起被母親安排送去學書法,拜在上海書法協會主席蕭卡老師名下,兩個小毛頭剛剛學會寫字就開始學著抓筆。某一日飯後臨帖消食,小孩子存不住困,一個兩個趴在桌上睡著了,趙唯一率先醒來,眼珠一轉,拿了毛筆飽蘸了墨水,在怦然唇邊畫了兩捺三撇。師母哭笑不得,抱她去衛生間洗臉,豈料她的皮膚比宣紙還吃墨,洗了數遍,印漬洗掉,結果墨跡還在。

她嘴一癟,眼睛裏含了一包淚,欲哭的模樣。他蹲在一邊看著,脫口而出:“洗不掉就嫁給我吧。”

童言無忌,真是可愛,師母大笑,於是她哭得更凶,掉頭下樓要去找媽媽。

他們有那麽多共同的回憶。

他們有那麽好的過去。

為什麽呀,要做那些事?

她低下頭,去看那封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的一行字。

“這些年跟你吵的架,從來不是為了壓歲錢,而是為了你。”

隻有這一句,看得怦然怔了很久,父親在外麵喊她吃飯,她如夢初醒,應了一聲就來,把信封紅包一起折進日記本裏,日記本從來不上鎖,父親也從來不會翻她的東西。

初冬的風大起來,落地窗沒關好,吹拂的窗簾好像藏進一群無形的鴿子。

她跳下椅子,走出房間,走過客廳,卻走不回一段屬於過去的回憶。

期末考試的成績統一安排在三天後出來,消息靈通的在第二天傍晚大概就知道了自己的分數跟排名。電話打來的時候,怦然正在客廳貼牆練倒立,一個利落的翻身,雙腳著地,小跑去聽,才把話柄放到耳朵下,差點就被那頭敏敏的尖叫聲震聾。

她拿開一些:“怎麽了?”

“怦然,你瘋了吧。”敏敏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講,這要是在網上,她準能一口氣打下一整串的感歎號,“年級第一啊你,你有毛病吧,腦子怎麽長的啊,愛因斯坦投胎的麽?你知不知道,整個高二段的辦公室都已經沸騰了。可把老班得意死了,逢人就炫耀,年級第一第二都是她一手**出來的。”

敏敏一激動說話就不過腦子,怦然也不在意,語罷敏敏又酸溜溜地補充了一句:“這麽厲害,平日裏還藏著掖著,你也太不把我們當朋友了吧。”

她謙虛:“隻是運氣好。”

又把敏敏氣得夠嗆:“運氣好就能年級第一,你這話說出去,班裏一幫好學生準要氣吐血。”

怦然笑了笑,此刻她更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年紀第二是誰?”

“還有誰,周勳唄,就跟你差了一分。我說,你們這是約好的吧,成心的吧。”

怦然臉一紅,傻乎乎地想:還真是約好的。

分析考卷那一天,她才跨進教室的門,班裏一幫男生眼見她出現,當下拍桌子起哄,他們班學生感情不錯,一向玩得很開。當中有個最皮的,綽號猴子的男生竟然一下跳到桌上,學著邁克爾傑克遜,擺臀扭腰,大跳太空步,一聲“yo”後抬手指著黑板定住。怦然回頭,卻見周勳拿著一塊板擦埋頭擦黑板,擦去大半還能隱約看出是她跟他的卡通Q版人物象,不知哪個促狹鬼圈了個巨大的愛心在外麵,還有一行字,zhouxun and pengran,sitting on the tree,k-i-s-s-i-n-g……

幸好大苦大難的班主任及時出現,救她跟周勳於水火之間。一臉憋不住的喜氣洋洋,把他倆叫去了辦公室,坐下就是好一聲長歎,問他倆:“你們兩個啊,還想瞞我多久?”

教了這麽多年,也就見過一個這樣的,去了北大。今年行情大漲,一碰就是一雙。

周勳一本正經道:“我們正打算召開記者招待會向大家澄清,我跟尤怦然小姐都是無辜的。”

老班笑眯眯道:“好了好了,別耍貧,知道你們聰明,也別驕傲,繼續保持,你們兩個哈,現在就是我的王牌,我的法寶,要互幫互助,共同進步。”

從前是誰說周勳品質不好,叫怦然遠著他一些,她可給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他笑答班主任的話:“老師,我們會的。”

怦然轉頭去看周勳,不妨他也回頭來看自己,目光一撞,他目意更加溫柔和煦,像冬日裏一道溫暖的光照,怦然有些赧然地笑了。

……怎麽聽著,像要結婚呀。

兩人甫出辦公室,迎麵便撞見了來問成績的江川。

怦然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人的精氣神,能那麽全麵具體地反應在外表上,人還是那個骨架,堅硬挺拔,卻變得跟從前大為不一樣,尤其是那對眼睛,落了一層灰,看誰都帶著陰霾,灰蒙蒙的。

教育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氣質,那麽分數則能更直觀更殘忍地影響整個人的狀態。一個人越是想獲得什麽,結果是不是總跟意願大相徑庭?

怦然替他難過。

他看著他倆,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擦肩而過進了辦公室。

周勳目視前方,仿佛隨口說了一句:“娜娜要走了,明天下午的火車,我們去送送她吧。”

不用去看那小姑娘的臉,他也知道自己下了一劑狠藥。

怦然因江川而生的不忍傷感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於瞬間抹掉,退縮到屬於愧疚的那片領域當中。

他得讓她知道,不光知道,還得刻到心裏去,她從前喜歡的江川對小辣椒做過什麽。他知道這麽做不地道,不光明,不磊落,可是,還有更好的辦法麽?

周勳喜歡尤怦然,全班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就她還蒙在鼓裏。

讓他怎麽辦?

怦然咬一咬唇,輕輕道:“好呀。”

小辣椒是傍晚的高鐵,上海直達廣州。

怦然去的路上正好趕上了晚高峰,這一路堵得車山車海,好不容易趕到車站,距離檢票就差十分鍾。周勳在南站門口接應她,也沒責備她遲來,一把接過她手裏的包,捏住她另一隻手腕開始往裏跑。

她是路癡,他東南西北分得不要太清,東轉西轉,搭了兩部電梯,光靠路標就找到了六號檢票口,小辣椒跟兩個表姐排在隊伍最末,一眼望見跑得氣喘籲籲的二人,難按激動之情,丟下了行李衝過來抱住了他倆,邊哭邊笑:“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說得怦然眼淚都下來了。

她這一生太過順遂,人生最痛也不過父母離異,罕有幾次離別,也都發生在極其年幼的時候,真正清楚地麵對才知道這到底有多痛。

小辣椒含淚轉頭向著周勳叮囑:“以後要有你照顧怦然這丫頭,除了我,誰都不可以欺負她。”

說罷又重重抱了抱怦然,眼淚珠子啪嗒啪嗒滾下來,最後終於狠下心,放開她,頭也不回轉身進了檢票口。

怦然淚如雨下,轉過身,將臉埋在周勳肩頭。

他順著她頭發,安慰她:“乖,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