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傷口是個倔強的孩子,不肯愈合。

1

有一天我和布小曼在倒桑樹街遇到了譚銘,他穿著一件格子的襯衣,戴上了一副眼鏡。他對我們說他要去青島奶奶家住一段時間,他想去那邊散散心。他的眼裏已經平靜了許多,雖然他看布小曼的時候,還是掩飾不住的專注和深情。

但他說,他會試著努力去忘記她的。後來見到布小曼,她提到了譚銘,她說你還記得譚銘嗎?那個做過很多瘋狂事情的男生,有一回,我在地鐵上碰到過他,但是他從我麵前經過,竟然沒有認出我來。

她說,他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時間也許真的是個倉皇的字眼,在我們以為很多事我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一輩子都會磨滅不了,但當我們看過很多的景,走過很多的地方,又遇到過這樣那樣的人時,舊事已經象一張泛黃的照片,模糊了原樣。原來,我們念念不望的往事,已經在來時的路上,丟失了。

但也許,那些丟失的,並不是最最重要的。

重要的,已經刻在我們的掌紋裏,已經成為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暑假開始後,段錦年非要教我遊泳。他說還記得我跌進湖裏時的情景,想想都覺得後怕。段錦年家的別墅區,有個私人的遊泳池,但是他說,即便我學會了遊泳,也必須要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才能遊。

那個時候,我們坐在遊泳池邊,我的腳搭在碧藍的水裏,我的手放在膝蓋上,我轉過身的時候,段錦年正深深地望著我。

是澈清,是溫暖,是深邃的目光。而這樣的目光一點一點地逼近,我突然變得困窘。我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

對不起……我剛才。他的臉上不安和局促。

謝謝你,段錦年,謝謝你對我這麽好……

我,我們是朋友,是朋友……他有些尷尬地笑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女孩。

我拍他的肩膀,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什麽?

我也會想,初吻。初吻是什麽感覺……是不是象西瓜一樣甜,還是和果凍一樣清爽……

試試?段錦年好笑地說。

我偏著頭想了想,也行。

我們麵對麵,段錦年抓住我的肩膀,兩個眼睛合起來,厥起嘴巴壓了過來……看著他的表情,我突然撲哧地笑了。

他睜開眼。

你戲弄我!他沒好氣地說。

我大笑著,跳進水裏。是淺水區,水剛沒過我的頸項。我可以淌著水朝前走。隻是每每遊泳的時候,我會不由地想起齊洛天來,想起他教我遊泳的樣子。

布小曼在花房裏,她在研究那些植物,唐小泊會在她的旁邊。有時候,她會跑到遊泳池邊,她說,麥涼你們真的好吵呀!

她說,你們在討論什麽,討論得那麽好笑?

我在水裏,走來走去,我說,我們在討論初吻到底是果凍的味道還是西瓜的味道,又或者會是牙膏的味道嗎?

布小曼羞紅了臉,使勁地啐我,忍俊不禁說,麥涼,你總是忘記你是個女孩!

在一邊的唐小泊掃了一眼過來,他說,你們不是已經接吻過了嗎?

我啊一聲,恍然,是呀。我自己告訴安冉的,我和段錦年已經接吻了,當時唐小泊在,段錦年在,整個籃球隊的隊員都在。

麥涼的大腦少根記憶線。段錦年隨即說,然後朝我潑過水來。我不示弱地朝他潑水過去,水花四濺的時候,我們笑了。

夜色暗下來的時候,段錦年拉我到草坪上。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溫言地說,閉眼。

我輕輕地闔上眼睛。

他輕數,1,2,3,現在可以睜開眼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我的麵前,是漫天的螢火蟲,段錦年正在打開一個又一個瓶子,把它們放出來,而它們繁星點點地蹁躚地在我的四周飛舞,那麽美,那麽曼妙。

我好像置身在星空裏,抬起手來,就可以觸碰到星光。

許願,快許願!段錦年笑著對我說。

我慎重地雙手合十,在心裏許下願望,我希望當我哭泣的時候,我會記得這刻的幸福。

我攤開手心去,有一隻螢火蟲就停到了我的掌心裏。那一點閃爍的光芒,象落入我掌心的星星。

謝謝你!我轉過身,深深地說。

這時,布小曼托著一個蛋糕過來,蛋糕上有在徐徐燃燒的蠟燭。她在唱,祝你生日快樂……

我的眼淚,撲簌地落下來。

生日快樂!布小曼微笑著說,快吹蠟燭,17歲根蠟燭……是不是覺的17根很多?等到了你80歲的時候,我會給你插上80根蠟燭,讓你吹得假牙也掉出來!

我擦了擦眼淚,笑了。

我抱住布小曼,我說,謝謝。謝謝我親愛的朋友,在我的青春路上一直陪伴著我,讓我的人生充滿了快樂和喜悅,讓我的生活不再孤獨和寂寞,讓我在穿過清冷的街時,會覺得溫暖。

我們一起做過很多的事,我們一起聊天,說笑,一起曬太陽,一起看書,聽歌……我們有許多共同的記憶,那是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複製的記憶。當我們長大的時候,這些過往是我們最美的花朵,永遠散著芬芳。

我也要擁抱!段錦年嬉笑著看我。

我想也沒想,抬起手來,重重地抱住他,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我說,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還有唐小泊,段錦年說,我們在商量怎樣過你的17歲生日時,他說你會喜歡對著螢火蟲許願。

我想起來了,是在明月山頂時,我說過的話,當流星飛過的時候,總是來不及許願,長大了,遇見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卻還是來不及。

他是想讓我知道,我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我也會來得及遇到我喜歡的人。

可是,唐小泊,你不會知道。我已經遲了,已經再也來不及了。我喜歡的那個人,他不會屬於我,永遠也不會屬於我。他在我最好的朋友身邊,他守護著她,他默默地等待著她。

而,於我來說,已經足夠多了。這些美好的記憶,我會一直都記得,不會丟失了它。

我抬起頭來,對著唐小泊笑,我說,謝謝。

他在漫天的螢火蟲裏深深地凝視著我,但我知道,這份凝望隻是友情,隻是單純的友誼。

這個生日是我記憶裏,最難忘的。

而在這一天,布小曼和唐小泊,他們終於坦陳了彼此的感情。

我和段錦年去房間裏拿東西,返回的時候,在回廊裏,看到當布小曼想要站起來轉身對唐小泊說話時,他們幾乎撞個滿懷,而他們的站在那麽近的距離,眼神在空氣裏纏繞在一起。

是那個時候,唐小泊握住了她的肩膀,他們的嘴唇落在了嘴唇上。

螢火蟲在他們的周圍飛舞,有輕柔的飛揚起她的長發……

我手裏的杯子掉了下去,我沒有聽到杯子落地的聲音,我聽到了,我的心,摔碎的聲音。

段錦年走了過來,站到了我的麵前,他用他的身體擋住我的視線……

可是,我已經看到了。

傷心是一杯從高空摔落的雪糕,遍體鱗傷。

2

爸爸對我說,他和媽媽要做一個新的科研項目,暫時地調到甘肅去。他們以為對我說出這樣的決定,我會激烈地反對。在他們看來,我對倒桑樹街有很多的感情,這裏還有我最好的朋友。

但我平靜地說,好。

離開這裏,離開我摯愛的倒桑樹街,離開我熟悉的街,熟悉的商店,還有轉角的那些風景。我隻是想要走,走得更遠,更遙遠的地方。也許離開他,離開他,我就忘記心疼了。每一次見到他望向她的目光,於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我的心始終不夠寬敞,那些陰暗的地方,是嫉妒,是很多的嫉妒。我怕這樣的嫉妒會傷了布小曼,也怕這樣的嫉妒會傷了自己。

還是離開得好。我們會隨著人海散去。也許我們的緣分就是飄零的蒲公英,輕輕一吹,就各自天涯了。這是三生石上,早已注定的緣分,隻能這麽多,也隻能這麽少了。

我。不得翻案。不得翻生。隻能擦肩而過,隻能,擦肩而過。

一整天裏,我都坐在窗前發呆。窗外是那樣燦爛的盛夏,灼灼明亮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閉上眼睛,我不想哭,可是我流淚了。

我翻出了唐小泊冬天裏送我圍巾。這條圍巾有著屬於唐小泊的青草的味道,還有,溫暖,即使那麽的微涼的溫度,但,它還是感動了我。

隻是,它不應該屬於我。再留,再留,留下的也是依依不舍。

我把它放到一個盒子裏。帶著它出門。

到唐小泊家樓下的時候,我給他打了電話。電話號碼是問段錦年要的,而唐小泊也沒有想到會是我打的電話,他在電話那邊有些詫異。

我說,你可以下來一下?我找你。

很快,他就過來,當他穿過街道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的心裏湧起了那麽多的不舍。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能聽到他的聲音,和他一起騎單車,我的身體就覺得荒涼。

他穿著一件白色短袖T恤,卡其色的七分褲,白襪和運動鞋。十分俊朗挺拔。有車過,他停下來的時候抬起手示意我稍等。

我點頭。我想他也許看不到我點頭,這個動作實在很無謂。但這是下意識的,如果等待,就可以等到一個人走到你麵前,那還有什麽等待不被期待呢?

他終於走到我的麵前,他的眼神是溫暖的,他順手遞過來一瓶水,他說,天熱,多喝水。

我握住瓶子,鼻翼發酸。

他終於把我當作朋友了,終於不再冷漠疏離,終於不再帶著憤懣和怨恨的情緒,可是,我卻更加地想要離開。因為每一他對我的溫暖,對我的友好,會讓我忍不住地去靠近,會想要更多,更多。我知道自己是那麽的貪心,知道自己心裏那個狹隘自私的自己有多荒唐,我害怕,他對我的好,會讓我舍不得挪開我的步子了。

我想要一直留在他的身邊。但是他的身邊會有我的位置嗎?而他的位置是留給布小曼的,我不能讓自己有念想。

我打開書包,把盒子遞給他。我說,還給你,雖然你讓我扔掉,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唐小泊有些詫異地望著我,為什麽要還……我送給你!

可我不想要。

為什麽?

我就是不想要。我急急地說,快要哭出聲來。

我明白了。他淡淡地說。

唐小泊……我祝福你,不管我在哪裏我都會祝福你!

你要去哪裏?

不……我隻是說說。

突然這樣嚴肅,我會不習慣。唐小泊微笑著拍拍我的頭。

那……我走了,再見!我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我抬起頭來,深深地望著他,然後轉身,快步地跑起來。

清洌的風中,有很多堅硬的東西,它們刺疼了我。我躲閃不過,隻能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跑。黑夜原來這麽黑,我的眼前是一片的模糊,那麽荒涼。

在轉角的地方,我終於蹲了下去,我捂住自己的嘴,失聲痛哭。

再見了,唐小泊。也許有一天你會忘記我,也許,你還記得,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某個轉身的時候驚喜地喊出對方的名字,但那會是幾年,還是幾十年以後呢?時光那麽殘忍,會帶走很多的,也會改變很多,那時候的我們,會是怎樣的模樣,又會有怎樣的感情呢?

再見了,唐小泊。我在青春這一站遇到了你,可是當我想要跟上你的步子時,發現原來你的步子我是無法合上的,因為,你不會等我,你隻是向前,追著那個你想要追尋的步子。我隻能停了下來,在你身後,絕望地停了下來。

再見了,唐小泊。或者,我們都隻是彼此生命裏的過客,象很多人的人一樣,在我們彼此的生命來,來來回回,走走停停,不能終老的那個人,永遠都隻是過客。所以,你是我的過客,而我,亦是你的。

麥涼……發生什麽事了嗎?我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竟然看到了唐小泊。

我搖頭,拚命地搖頭,眼淚卻流得更多了。這樣的關切,這樣的緊張,會讓我動搖的。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我不放心……到底怎麽了?唐小泊輕聲地問。

我搖頭,發不出聲來。

哽咽在我的喉嚨處,汩汩的都是心酸。

我隻能看著唐小泊的臉,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淚流滿麵。

我們就這樣告別,我們就這樣說再見,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麥涼……到底怎麽了?唐小泊伸出手輕輕地揩我臉上的淚水,哭成了一個花貓,多難看。我認識的麥涼,是大聲笑,大聲跳,大聲吹口哨……

唐小泊!我切切地喊著他的名字,抬起手來抱住了他。原諒我的任性,原諒我的任意妄為,隻是一次,這一次。

我在唐小泊的懷裏,我呼吸,努力的呼吸,我要把屬於他的青草的氣息,帶走一些。這樣,在我難過的時候,我會記得,這些氣息。

唐小泊抬起手,輕輕的拍我的背,象哄一個孩子。

他說,乖了,乖了。

那麽,再見。就這樣,再見吧。

3

爸爸媽媽說在酒泉市給我聯係了學校,其實是不想給我轉校的,隻是不放心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如果我堅持,他們會尊重我的決定。但我說,我和你們一起走。

去甘肅,去那個陌生的地方,也許,那裏的景色會適合我的。

我沒有告訴布小曼,我隻是在火車上的時候給布小曼寫了一封短信。

我說,小曼,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實在沒有勇氣對你說我要離開,怕你會哭,我會哭,也怕離別的站台那股濃稠的憂傷。以前的我們都篤定的堅信,我們會在一起,永遠永遠的在一起。但是,張初初離開了,而我又要離開了,原來,命運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難以預知。

我會回來的,也許不用很久,我們就會在一起,那個時候,還有張初初。我們三個人又在一起了,象以前那樣,我們躺在閣樓裏曬太陽,聊天,和嬉鬧。

小曼,你要幸福,你要一直一直的幸福。我會想你。

那封信很短,但我寫了很長的時間,中間我停了好幾次,因為眼淚讓我看不清紙張,因為握筆的手,那麽無力。

這樣匆忙的離開。這樣倉促的離開,是我沒有想過的。但我不想要給自己太多的時間去想,會讓我後悔的。

我怕,我會改變決定。怕我會說,等等,讓我再想一下。

離開的前一日,我去找了段錦年。我說,我想學遊泳,你一定要教會我。

他歎氣,你是屬植物科的嗎?真木!

我撲哧地笑了,這是段錦年,總是給我溫暖,帶給我快樂的段錦年。在我難過的時候,在我低落的時候,陪著我,鼓勵著我。而,也隻有他,知道我內心的全部感情,知道我心裏的那些憂傷。

段錦年,被你喜歡著的人,一定會很幸福。

恩?

因為你是一個讓人覺得溫暖幸福的人。

那……如果我,如果我以後決定喜歡女孩了……可以喜歡你嗎?段錦年凝視我。

……不要是我,因為……因為我不好。我低低地說。

麥涼,在我心裏,你是最好的。

那天,我在水裏憋氣時,慢慢地浮了起來。我終於明白了,遊泳的訣竅是不再掙紮,當你溺在水裏時,因為驚恐會不斷地拍打,但這樣隻會讓你沉得更深。當你停下來,不再害怕也不再掙紮時,水會托起你來。竟然是這樣的。那麽,我放棄,放棄掙紮,放棄求生。我就活了,我就會活了過來?

段錦年驚喜地遊在我的身邊,他說,對的,是這樣的。

我把頭埋進水裏,這樣我的眼淚,就分辨不清了。

累了時,我和段錦年坐在草坪上看碧藍的天。

他說,麥涼,你今天很不一樣。

特別漂亮?

特別的安靜。

以前我很吵?我睜大眼睛

是今天,很安靜。他說。

我想我今天真的很安靜,因為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因為有那麽多的不舍,在內心湧動。我還是無法很灑脫,無法不以為然地和身邊的人告別。我隻能,安靜地傾聽,聽他說的每一句話,我要好好地記住他的模樣。

我拿出米依花的第三瓣花瓣對段錦年說,這是我的第三個願望。

他望著我笑。

我的第三個願望是,第二個願望結束了。

段錦年愣住了,他望著我,眼裏有很多複雜的情緒,然後,他輕輕地說,好。

他從來不問為什麽,他隻是對我說好。如果我再會去喜歡別人,我一定要喜歡象段錦年這樣溫暖的,會對我的所有的願望都說“好”的人。

我要離開了,我不想讓段錦年再守住我們的約定。我已經從他哪裏得到了太多,而我卻沒有為他做過什麽,我隻能,不讓他不再為我擔心,不再為我付出。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決定去喜歡一個女孩,那他的溫暖,是屬於她的。

離開前,我去看了齊洛天。我想,太執著的愛,也許是對自己的殘忍,放下,放棄,對自己也是救贖。我決定救贖自己,而齊洛天,放逐了自己。

他在相片裏微笑,我抬起手來,拂掉相片上的塵埃。

是不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才歸零呢?如果有來世,我們會有怎樣的遇見,怎樣的一段人生呢?而真的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還願意去遇見他嗎?遇見讓我疼痛的少年,遇見那個讓我在青春裏淚流滿麵的少年?

人生若隻如初見,是多麽荒涼的一句話。

4

我在新的城市生活得很好,這裏的天是一匹孔雀藍,這裏的雲,是純白的白,還有這裏的夜晚,有最繁盛的星星,最澈清的風。

夏天已經到了尾聲了。我想布小曼一定幸福的和唐小泊在一起,而段錦年養的花草更加蓬勃的生長,我想,倒桑樹街的那些合歡花,是不是快要謝了,還有,布小曼家的閣樓,陽光落下來的時候,會不會很孤獨?

我還是喜歡打籃球,在空閑的時候,抱著一隻籃球在籃球場不停地奔跑跳躍和投籃,我想起很多的事,想起那些快樂的,不快樂的時候,想起很多的人來。我想,我看那麽多的風景,走那麽遠的路,不過是為了放下唐小泊。而我,一定,一定會做到的。

我是在籃球場上遇到泰易的。我的籃球滾到他的腳邊,他拾了起來,他穿一件白色斜扣襯衣,頸子上綁著一條綠絲巾,下身是黑色的褲子,高大挺拔的身軀,揚起的下巴和輪廓有著優美的線條。

他把籃球托起來,用拇指頂著籃球旋轉,然後嫻熟地放到背後,旋轉到另一隻手上。他耍酷的姿勢讓我忍俊不禁。

不覺得很帥嗎?他有些受傷地說。

說實話,還行。我笑著。

這樣還行?他睜大眼睛。

我認識的人裏麵,有更棒的。我說。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唐小泊和段錦年的模樣,他們玩籃球的動作是真的很帥,抬手投足,一招一式,都很瀟灑。

我要和他決鬥!他不服地嚷起來。

我拿過他手裏的籃球,朝藍框裏投進去。我想,他應該是沒有這個機會的,因為現在的我們,隔著重山,隔著千裏路。

我總見你在這個時候來這裏打籃球,女孩子不是應該學琴或者學跳舞的嗎?象個男生一樣的打籃球……很……他一邊說,一邊搖頭。很不淑女。

我沒想過要做淑女。我沒好氣地說。

其實……其實我特討厭淑女!他訕笑。

泰易也是研究所裏的孩子,他是回來過暑假的,他在上海戲劇學院上學,九月過後就大二了。他煞有介事地走一個模特的步子,抬起手來朝我示意,他說,我可是未來的巨星,你現在就可以收集我的簽名,以後一定會賣很多錢。

我“嗤”笑一聲,他跳起來,難道你不相信我會紅?我無所謂地聳聳肩膀。他生氣地拉過我的手去,拿出筆來,在我的手心一筆一筆地寫下他的名字:泰易。

這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我想。

雖然覺得泰易剛愎自用,狂妄自大。但他是我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因為有他陪我一起打籃球,看星星,在戈壁灘奔跑,所以在夏天的尾聲,我不再那麽地孤獨。

開校前,泰易說可以帶我去看真正的沙漠。在離這裏不遠的敦煌,有鳴沙山,據說當人朝沙坡向下滑的時候,沙會發出聲響來。我想起了段錦年的米依花,他送我一朵米依花,給我四個願望。布小曼說他是我仙女。是的,他出現在我的生活裏,象個仙女一樣給了我很多奇跡一樣的感動和驚喜。

而米依花,我會在沙漠裏發現它嗎?

泰易竟然要用摩托車帶我去,他說,這樣不是很酷?

他真的是喜歡耍酷的男孩。他戴一頂寬沿的帽子,一個蛤蟆鏡,脖子上還是係著一條絲巾……我覺得很奇怪,這樣熱的天氣為什麽要係絲巾,他說是為了帥。

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行駛在茫茫的戈壁灘上,到處都是駱駝草,那些長著尖刺的植物是這戈壁灘上的統治者,它們繁盛,茂密,帶著濃烈的滄桑感。戈壁灘上,人煙稀少,偶爾,會有羊群過來,牧羊的漢子手裏拿著鞭子,一邊在空中舞動,一邊用渾厚的聲音吆喝他的羊群。

你說他們是不是很幸福?我問泰易。

那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泰易頭也不回地回答我。

他們遠離城市的喧囂,生活單純而簡單,隻是牧羊,隻是行走,待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們就趕著羊群回家,和妻子一起做晚飯,哄孩子入睡……周而複始,直到老去。我淡淡地說。

可他們把人生給了那群羊。泰易沒精打采地說。

如果人生的目的就是這樣簡單,會不會就是幸福?我喃喃自語。

什麽?泰易問我。我仰起頭來,我知道,我又在思念倒桑樹街了,我想念布小曼,想念張初初,想念段錦年,我也想念……唐小泊。

想念在我心裏生成了藤。

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了,愛一個人其實不是最最孤單,當你想念他的時候,才是。

天色微暗的時候,泰易沮喪地對我說,糟了,我們迷路了。

戈壁灘上的路,都是常年熟悉道路的司機自己走出來的,當天色暗下來,那些痕跡就看不清楚了,而周圍荒無人煙,舉目都是空曠,繼續地走,會更加不知道方向,而且汽油會耗盡也找不到出路。

但停下來,就在這戈壁灘上過夜,多可怕。夜裏的戈壁,也是涼的,再加上也許會有狼出沒,更沒有安全感。

我記得上次是這樣走……麥涼,我真的走過一次的!半天,最多大半天就可以到的。泰易惆悵地說。

要不我們返回去找牧羊人的帳篷?

可現在我也不記得來時的路了,隻有等天亮的時候,才能辨得清方向。

有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現在我的,又冷又餓,帶在路上吃的幹糧和水已經剩下不多了,但我們都不敢多吃,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找到路,如果明天還是不可以呢?而汽油耗盡,我們要怎樣走出戈壁?我也後悔了,不該這樣魯莽的行事。應該說坐火車或者汽車,又或者應該帶指南針,帶地圖,帶匕首,帶更多的東西……但誰又知道會這樣呢?

我們決定還是找個附近可以避風的地方,先停下來等等,也許會有車輛經過,也許明天一早我們就能看到道路了。我們選了一個駱駝草生長地茂密的叢地,停下車來。

泰易幽幽地說,也許我們不是同年同月生,但會同年同月死。

我把右手拳起來碰碰自己的胸口,我看著他的眼睛,慎重地說,我保證,我們不會死的。

恩!泰易終於打起了精神。

我把水和食物遞給他,我說,你吃。

他猶豫地接過去,但隻吃了丁點,他如有所思地說,如果我們被有被凍死,沒有被狼吃掉,沒有餓死在戈壁上,我一定會更好,更好地生活!

我拍他的肩,當然。

其實我的心裏也很怕,也有很多不好的念想。我想,也許我真的會死,也許我永遠也回不到倒桑樹街了,再也不能見到我親愛的朋友。我的墓碑上會放哪一張照片?胡思亂想中,我困乏地睡著了。半夜裏我有醒來過,泰易在我的身邊,他的身體蜷縮起來,睡在我的腿上。我抬起頭看了看天,繁星漫天,如此浩瀚,盛大。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星空了。

而我看到了一顆流星,是一顆流星,它在天際上急速地墜落,我想要抬起手許願,落在空中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去。

我不想再去許願了,因為段錦年,因為布小曼和唐小泊,已經給了我最好的流星,已經讓我許過願了。

此刻的他們,好嗎?當他們想起我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再醒來的時候,是聽到了泰易地歡呼!他狂喜地朝我跑來,然後一把地抱住了我,他說,我找到路了,我已經看到路了……昨天晚上,我們沒有被凍死也沒有被狼吃掉!

我拍他的肩膀,那還不快出發,我想要吃三碗米飯!

他暮然地醒來,才發現因為驚喜抱住了我,臉漸漸地紅了起來。

他喃喃地說,對不起。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我朝他的胸口捶過去一拳。

他撲哧地笑了,他說,你說話的樣子象個女土匪。

我們終於找到了方向,並且在幾個小時以後順利地見到了城市。在見到房子和人的時候,我們是那麽地感慨,原來住人在人群裏才是有安全感的。

我們熱烈地討論著在見到第一個餐館的時候,要點些什麽什麽。是在經過一個公話亭的時候,我的心,微微地動了一下。

這個時候的我,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想念唐小泊。

我對泰易說,停一下。

他噶然地停了下來。我從他的車上跳下來,我奔跑到公話亭,我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因為我怕稍一猶豫我就作罷了。我拿起電話,按下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候,手指微微地顫栗。

那一瞬間我在想,也許不會有人接,也許是他的家人接的?也許就是他接……

我的手指偏側了一下,就按到了另外一個數字上。我如釋重負。

電話通了。

電話被拿起來了。

是個陌生的男聲,喂?

唐小泊。

你打錯了。

唐小泊。

你打錯電話了。

唐小泊。

神經病,你打錯電話了!電話那邊的人憤怒地擲上電話。我還是沒有勇氣,給他打一個電話,我怕我崩塌掉所有的堅持,怕自己會忍不住地回轉身去,立即,馬上地回到倒桑樹街去。

以後,在我思念地厲害的時候,我就會打電話,我總是在最後那個數字的時候,故意的地按錯一個數字。我總是對著電話的那邊的人說,唐小泊,唐小泊,唐小泊。

再後來,那個接電話的男子已經懶得跟我發脾氣了,他會說,恩。你打錯了。

再再後來,他甚至會和我聊天,他說,唐小泊是誰?你找他,為什麽不打他的電話?

我輕輕地扣上電話。我知道,他的電話……無法撥打,因為那是我心裏很脆弱的一塊,一碰,就會疼。

5

我見到了沙漠,鳴沙山。我和泰易興奮地在裏麵奔跑,玩耍,當手捧著細沙朝空中拋灑的時候,我在想,唐小泊,我的快樂,你感覺到了嗎?我隻要你感覺我的快樂,隻想要把我快樂的氣息傳遞給你。

但沒有米依花,這荒無寸草的地方,沒有一株的植物。泰易對我描述的米依花半信半疑,他覺得那就是童話故事。

九月的時候,我進了一所高中,念高二。而暑假結束後,泰易就回上海了,但他常常給我打電話,跟我講哪個明星去他們學校上課了,他又去參加了那些節目。他的生活五彩斑斕,總是排得那麽擁擠和繁忙。

泰易離開後,我又開始一個人去籃球場打球。我已經學會用膝蓋顛球了,我想,等見到段錦年的時候,我一定要表演給他看。

生活沉默了許多。我一個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聽歌,一個人穿行在明亮的陽光了……過馬路的時候,轉身的時候,我會忽然地停下來,我在想,當我向前的時候,會不會遇到他,或者當我轉身的時候,他會在那裏嗎?然後自顧地笑開了,這已經是另一座城池了,這裏沒有倒桑樹街,沒有合歡花,也沒有滿壁的薔薇。這裏的街,是陌生的,這裏的人,是恍惚的,我甚至還記不得同學的名字,因為我總是沉默,我變得很孤僻。原諒我這樣的孤僻吧,因為每一個心裏有思念的人,都會變得靜默。喜歡獨處,喜歡一個人呆在藍天下,把過去翻出來曬一曬。

曬過以後,過往的顏色就是鮮活的了。

那一年冬天,我有回過倒桑樹街。是布小曼17歲的生日。當我再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切都好像沒有變,街,十字路口,暈黃的街燈,還有穿梭的行人。

倒桑樹街的那個牆壁上,還有我和布小曼、張初初的塗鴉;公園的那個秋千,還是之前的模樣,還有,下雪了,漫天的雪花,是皚皚的一片。我走一步,再走一步,眼淚會不由地滑落下來。原來我是如此的思念這裏,原來我如此地不舍這裏。

這裏有我最濃厚的成長,有我的喜怒哀樂,也有,有我明媚而憂傷青春。

我站在布小曼家門口,默默地說“生日快樂”。我把一個水晶球放在她家門口,我知道她會知道我有來過,也會原諒我不見她。

太多的依依不舍,太多的留念,在我心裏百轉千回。

我買了當天的火車票,我隻能在這裏停留6個小時。

轉身的時候,我在對街的地方看到布小曼,看到唐小泊!而唐小泊的目光也望了過來,我低下頭,轉身,開始加快步子。我回頭的時候,看到唐小泊追了過來,我的心,哽咽了,我多想停下來,轉過身,輕鬆地說:嗨。

可眼淚已經湧了上來,我隻能轉進巷子裏去。我不能去見他,不能。我在艱難地放下,我在艱難地讓自己平靜下來。也許有一天我會出現的,那個時候,“唐小泊”三個字已經不能觸痛我了,那個時候,我波瀾不驚地麵對他,淡然地談起各自的經曆,那個時候,我已經變得更加強大,強大到了不再為他而憂傷。

我看著他,從巷口跑過去。抬起眼四下尋覓的時候,他的臉上是急切的表情。

我緩緩地蹲下身去,潸然淚下。

唐小泊,知道嗎?在見到你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救贖是這麽的無力,這麽蒼白。一切好像還和5個月以前一樣,看到你的時候,我會顫栗,會心痛,也會覺得呼吸,那麽的哀傷。

最初的那些日子,當我一個人落寞地行走時,會有思念,一次又一次地敲打我的心門。

當我抬頭的時候,會覺得每一朵雲都鑲著憂傷的片。

那個時候,我開始喜歡一首詩:

《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那些已經犯過的錯誤,有一些是因為來不及,有一些是因為刻意躲避,更多的時候是茫然地站到了一邊。我們就這樣錯了一次又一次,卻從不曉得從中汲取教訓,做一些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