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臨淵思故

枝頭的葉片由翠綠漸漸轉為枯黃,一陣風乍起,掙紮一番後,帶著不舍從枝頭飄落,落入幽藍的湖水中。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青山書院也已經在做著迎接新年地準備了。

“夫子,豫王傳來消息,目前漠北沒有下雪,邊境還算安寧”葉凱將一隻信鴿腿上地竹簽解開看後對著窗邊的老人說道。

“一到我們梁國新年,漠北必然降雪,這麽多年來一直如此,隻怕近幾日就該下雪了。況且今年夏天漠北大旱,一旦入冬,邊境怕是難以安寧了”褚況憂心忡忡。

望了一眼樓下正在熱熱鬧鬧掛大紅燈籠地少年們,老人緩緩轉過身,“褚況說地沒錯,這個新年怕是不好過了”。

“夫子,需要我去探探風麽?”

“不必,有承楓在,我暫時不擔心。”

“有莫師兄在,豫王地安全倒是可以保證”褚況也是同意。

“豫王和玄甲軍倒是可以保漠北不失,為師更擔心的是京城的局勢。褚況,近日代為師去拜會一下廖大人吧”。

“是,夫子!”

“霍青,燈籠掛歪啦,往右一點”段朗扯著嗓子喊道。

“你剛剛不是說往左麽?”霍青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有些搞不清方向。

“別聽他的,往左才對!”言柯冉趁機搗亂。

一旁的白洛遙看著這群人胡鬧,也是無奈地笑著。

“洛遙,你笑起來真好看”,木清遠怯生生的低聲說了一句,引得白洛遙一陣紅緋。

“那還用得著你說,洛遙本就是個美人胚子”淩緋顏一旁幫腔。

“喲喲,清遠,這回怎麽不用‘江山如畫也不及美人莞爾一笑’之類的文縐縐的了”肖默言取笑道。

噗嗤,戚婉彤忍不住笑了出來,一下子,在場的人都笑了。

哈哈哈哈。。。。。

洋溢在新年幸福中的少年們,根本不知道尚德堂二層那些人心裏的不安。

“他們的笑聲也太大了,在這兒都能聽見呢”宣韶寧想著必定是肖默言又和言柯冉抬杠了。

“趁還能笑,就多笑笑”師鞏正淵冷冷的拋下一句話,繼續拿著掃帚掃著地上的落葉。

如此不合時宜的一句話從師鞏正淵嘴裏說出倒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這幾日,他們都要離開書院回家過新年了,你呢?”宣韶寧轉移話題。

“無處可去”

“一直也沒有聽你說起過自己的身世,莫非也是和我一般?”

“越是熱鬧處越是孤獨時,不如就留在書院,清淨。”

“也好,能一起做個伴!”

師鞏正淵並沒有接話,自顧自的繼續掃著地。

宣韶寧隻覺得這個人也許是經曆過不幸才用冷漠來武裝自己,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這種不幸世間又有幾人能承受。

吱呀一聲,宣韶寧輕輕推開了門,邁出一步緩緩走到了庭院,抬頭望向京城方向的天際,似乎還能隱隱約約看見光亮。

“也許是京師的煙花吧,今晚那兒一定是熱鬧非凡”宣韶寧自言自語著。同窗們均離開了書院,整個廂閣隻剩下了他和師鞏正淵,正值除夕之夜,夫子也是準許書院的人都下山去京城慶祝,本來他也想同師鞏正淵一起隨葉凱下山,可不管怎麽勸,師鞏正淵卻始終不肯同行,於是乎,他決定留下來陪伴,雖然目前看起來師鞏正淵並不怎麽領情,自顧自的在房間內練字。

宣韶寧回頭看了一眼屋內,師鞏正淵背對著他練著字,苦笑了一聲,回過頭體會書院的寧靜。就在這時,一片雪花幽幽地落在了宣韶寧的鼻尖,刹那冰涼,“咦,下雪了?”,抬頭一看,果然漆黑的夜空中不知何時點綴了點點雪白,墨色打底,繡上了潔白的花瓣,好一幅美景。

宣韶寧伸手接住了雪花,想湊近看看,可一會兒的功夫,雪花已然化成了一滴淚。

雪中梁國迎來了梁曆22年。

經過一夜的大雪,新年的第一天,大地已然是銀裝素裹,整個青山書院剩下的隻有白色,而且大雪似乎沒有停歇的跡象,依然洋洋灑灑。

“嗬,地上的積雪都這麽厚了!”宣韶寧看著自己快被淹沒的雙腳,有些開心,在他的記憶中梁國已經有多年未曾下過這樣的大雪了。宣韶寧拉了拉衣領,回頭對著屋內喊道:“正淵,快出來看看,雪景很美呢”。

一身雪白的師鞏正淵從屋內走出,發髻高高梳起,站在雪地中,似乎都與這白茫茫的天地融為一體,看得宣韶寧都有些呆了。

“我要去溯澗院,你自己去賞雪景吧”師鞏正淵聲音清冷如同這茫茫天地。

溯澗院與素心樓在同一方向,為青山書院藏書之處,取得是‘溯澗求本’之意,樣式嚴格仿造皇家書院文祿閣,但規模小了不少,且沒有文淵閣的金碧輝煌,而是古樸中藏著蒼茫大義。

師鞏正淵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任憑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身上也是渾不在意,隻留下雪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未過多久,一身白衣的師鞏正淵儼然和天地融為一色,分辨不出了。

走著走著,師鞏正淵忽然聽到了背後漸漸清晰的腳步聲,回頭隻見宣韶寧已然追上了,可兩人擦肩而過之時,宣韶寧並沒有停下腳步,僅僅留下一句“突然間,我也覺得自己該去溯澗院看看了”。

師鞏正淵並沒有停在原地太久,仍舊是麵無表情的跟上,可眼神中分明有了異樣。就這樣,兩人開始並肩前進,卻是相伴無言。

青山書院其實分為兩部分,一個為主院,一個為別院,這倒不是刻意為之,而是自然形成。雁山山脈在此處有一處地裂,就像是牆壁上的裂縫從山頂開始一直延伸到山穀內,這道裂縫寬約有六丈,仿佛是有人用斧子劈出來的。多年前白石在選定青山書院院址時,特意修建了一座拱橋用以連接兩個部分,拱橋名為雁補,為連接雁山之意。由雁補橋連接的這部分書院,其實隻有兩幢建築,分別為溯澗院和臨淵閣。

師鞏正淵和宣韶寧來到了雁補橋頭,一夜的大雪已經完全包裹了這座橋,遠遠望去就像是用雪捏成的,總有那麽一點不真實的感覺。宣韶寧當先踏上橋麵,用手拂去欄杆上的積雪,行至橋中間,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隻見霧茫茫的一片,根本望不到底,雪花片片飄落仿佛是落進了張開了黑色大口的怪物嘴裏,有去無回了。

“怕麽?”師鞏正淵站在橋頭問了一句。

“不如自己過來看?”宣韶寧回應後繼續前行。

師鞏正淵隨即也走上橋,可他沒有向兩邊看,直接走過。

這裏著實麵積不大,站在橋頭就可以看見兩座建築一前一後地矗立著,兩者之間不過半座雁補橋的距離。前麵的是溯澗院,高有四層,攢尖頂,覆蓋綠色琉璃瓦,階梯全部在樓的外麵,猶如一條蟒蛇纏繞著主體建築蜿蜒而上,極具特色。後麵的臨淵閣正如其名,就在懸崖的附近,它不似溯澗院正正方方的模樣,而是全體圓形層疊三層而上,每兩層之間都有環形圍欄環繞,頭頂為圓攢尖,整體漆黑,很是肅穆。

“我是第一次過雁補橋,這裏的溯澗院和臨淵閣都是這般的特別,這溯澗院是藏書樓,可這臨淵閣是用來做什麽的?”宣韶寧麵對著如此別出機杼的風格有些愕然。

“臨淵閣是用來紀念的!”

兩人一驚,同時看向臨淵閣方向,隻見那裏站著一個人,青衣素裹,風吹發動,玉樹臨風。

“沈銘師兄!?”

他們根本沒想到這個時候、這個地點竟然還有人在,更訝異的是他們在此處時間也不短了,竟然絲毫沒有發現還有別人。

“你們倆不下山去過新年,這個時候卻來這裏,所為何事?”沈銘率先發問。

“京城的熱鬧並不適合我們”,師鞏正淵難得地加入了“們”,宣韶寧立時點頭表示讚同,同時也忍不住問道:“沈師兄,你剛才說臨淵閣是用來紀念的,什麽意思?”

“你們跟我來吧,進到閣內,我詳細解釋”,說著,沈銘轉身進入臨淵閣,宣韶寧拉著師鞏正淵也急忙跟上,雖然師鞏正淵很快就甩開了他的手。

閣內點著長明燈,雖然外麵下著大雪,室內卻明亮而溫暖。正殿內幾乎毫無置物,隻有許多畫像懸掛在四周,畫像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各有特點,每一副畫像下方均有對畫中人生平的詳細敘述。

“這些人都是誰啊,為什麽要懸掛他們的畫像在這裏?”宣韶寧一邊瀏覽畫像,一邊奇怪的發問。

“他們都是青山書院的弟子,也就是你們的師兄師姐”,沈銘淡淡地回答。

“他們是?”自從進入臨淵閣以來一直沒有說話的師鞏正淵有些訝異,“既然是紀念,那就是說。。。。。他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想來是的,這裏都點著長明燈”宣韶寧補充道。

“沒錯,這裏一層、二層共有四十七幅畫像,他們每一個人都在青山書院學藝,出將入仕、為國盡忠”,說起這些時,沈銘變得很是恭敬。

“這兩位是青山書院第一屆弟子,鍾樂鬆、張涵山,他倆在書院研習七年,一文一武,輔佐惠帝。鍾樂鬆曾官至尚書令,張涵山也曾擔任輔國大將軍,兩人恪盡職守,也是先後卒於任上”沈銘指著一層正殿中最靠近正門位置的兩幅畫像介紹道。

“尚書令、輔國大將軍在我們梁國可是正二品階,相當的高了”師鞏正淵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師兄。

“沒錯,他們擔任的也是我們書院有史以來最高的官階。自他們之後,每一屆弟子中都不乏出類拔萃者,就像她”,沈銘指向了一幅女子的畫像,“她是第三屆弟子中唯一的女子,也是進入書院學藝的第一位女子”。

宣韶寧仔細地端詳眼前這幅畫,畫中人一身戎裝,不見了女子的嫵媚,取而代之的是颯爽的英姿,一身的英氣讓人忽略了她的美貌。

“李芸熙”,宣韶寧念出了畫中女子的名字,怎麽這名字這麽熟悉呢,似乎在哪裏聽到過,究竟是哪裏聽見過呢,一時間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不就是淩緋顏一直仰慕的巾幗英雄麽?”倒是師鞏正淵想到了。

“對哦,淩緋顏提起過她,還說要如她一般投身軍旅呢!”

“我們梁國不允許女子當官,所以她投身戎馬,終身未嫁,直到那場戰役。。。。。。”沈銘語氣忽而轉為低沉。

“那場戰役。。。。。。”宣韶寧正在回味這句話有何所指,突然被師鞏正淵打斷。

“這裏的十位都是第三屆的,而且看生卒年,他們是卒於同一年”,師鞏正淵的疑問吸引了宣韶寧,他湊過去一看,果然如此。

倆人同時望向沈銘,可沈銘刻意避開了他們詢問的目光,“你們在山中研習還有不少的時日,日後會有機會好好了解他們的生平的。時刻不早了,該回去了”。

“可是。。。。。。”宣韶寧正想說“現在時候還早,為什麽要留到以後?”,卻被師鞏正淵及時地製止了,“沈師兄說的不錯,我肚子也餓了,該去找胖魁了”。

正在說話間,忽然一陣寒風吹了進來,原來是沈銘推開大門已然先行離開了,“跟上”,師鞏正淵撂下一句話後也隨著沈銘而去,徒留下宣韶寧一個人楞在原地。

歎了一口氣,宣韶寧再一次回頭看了看那些畫像,一鞠躬後轉身離去。當他走到門口時,已經是鵝毛大雪了,宣韶寧再一次緊了緊衣領,邁步追上了先前兩人。

未幾時,他們曾經留下的腳印就被雪重新埋沒了,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