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少室山上,有群僧攀壁

冷霧藹藹,山間的清晨涼的刺骨。

在通往少林寺的山道之上,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小的少年正吃力的往上行著。從山腳到山頂,攏共要走十裏長的山路。少年走到一半便走不動了,他已經走了幾千裏,腳底滿是血泡。

忽而,少年一屁股坐在寬大的石階上,他不知想起了什麽傷心事,扯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清晨的少室山山道間已有不少僧人香客來往,他們見這少年悲狀便心生憐憫,紛紛上前去詢問。但無論旁人說些什麽,那少年卻隻是哭泣,不答話。

此時,一個白須垂胸的老僧緩緩從山道上走了下來。那些僧人一見他,皆是師叔師伯的叫個不停。香客們也恭稱他一聲,慧敏師父。

那老僧來到少年身旁,靜靜的看了他一眼。老僧發現這少年的眼中除了悲傷,更有憤怒,惋惜,羞愧……一言說不盡的情緒。

老僧緩緩道:“菩提本無樹…”

少年聽後,也不哭了,搶著說道:“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老僧欣喜道:“小施主可懂這詩?”

少年搖頭低聲道:“不懂,我隻是聽別人講來的。”

老僧觀這少年頗有慧根,便道:“上山來吧,若你念幾年經,想必會懂。”

少年又搖頭:“我是來學武的。”

老僧將少年拉起來,一股溫和的熱流便從他的手上傳到了少年的身體裏。少年精神一振,數十日的勞頓一瞬間便消散無蹤。

老僧道:“先念經,再練武。”

少年歡喜了起來道:“上山念經,那我總該有個釋名吧。”

老僧思索了片刻道:“悟明。”

車輪滾滾,一連行了三日,總算要到了少室山。

“師兄,師兄?”

悟明聽後幡然驚醒,他一看身旁,麵色蒼白的董平正有氣無力的趕著馬車,而悟性的小腦袋則從他二人身子的夾縫中冒了出來。

董平皺眉抱怨道:“你整整睡了八個時辰,怎麽叫都叫不醒,還得讓我這個病鬼替你趕車。”

悟明微笑道:“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但夢裏沒有佛祖。”

悟性咧嘴一笑道:“我的夢裏也沒有佛祖,有的隻是零嘴糕點。”

悟明聽後露齒一笑,董平揶揄道:“還有女人的大白屁股。”

悟性聽後臉色一紅,身子一動又鑽回了車廂裏。待他走後,董平的麵色凝重起來,他看向悟明,這幾日悟明的臉色越來越差,精神也有幾分萎靡不振。是啊,一個人終日將石頭塞進肚子裏,還要耗費大量的真氣給他人續命,悟明的臉色怎能好。

董平道:“還抗的住吧。”

悟明灑脫一笑道:“至少到家之前,還死不了。”

董平將身子靠在車上,舒展了一下手臂道:“那便好,今日的經還沒講呢。心能轉境,便同如來……”

悟明道:“這一節已經講過四次了。”

董平學著他的語氣說道:“溫故而知新。”

言罷,二人相視一笑。

車馬又向前半裏,一陣叮叮當當的鑿石聲便從頭裏隱隱約約傳了過來。

悟明道:“那是一位曾經犯戒被逐出山門的師叔,在那裏鑿佛像,悔過。他已經鑿了有十年之久了。”

董平點點頭,等眾人翻過一個小陡坡後,果然見到一位精碩的大胡子僧人正在鑿一尊大佛。那石佛足足有十丈之高,現在已顯出了大致輪廓,差的就是精修了。

悟明對那位僧人行佛道:“慧能師叔。”

那僧人冷冷的看了悟明一眼後,淡淡道:“灑家已被逐出山門,不再是你師叔。”

董平心下思量了片刻,轉頭對一旁馬車上打盹的阿九喊道:“阿九,去將那佛頭砍下來。”

阿九嘿嘿一笑:“憑什麽?”

董平道:“再給你加一百兩銀子。”

他話音未落,阿九就如道流光般躍向那大佛,隻見他蹭蹭兩步蹬上佛肩,一劍便將那佛頭斬了下來。阿九的身法行雲流水,這趟差事下來,也隻用了不到半個呼吸的功夫。

那慧能怔怔的看著碩大的佛頭滾落在地發出悶聲巨響,登時暴怒。電光火石間,他就使出一招大擒拿朝阿九抓去。阿九眼神一淩,嗖的就使出了一招如羚羊掛角般的奇妙劍術。那慧能的手還停在半空,而阿九的劍就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劍。

阿九笑道:“殺了他,你能給我多少銀子?”

董平雙手一攤道:“我與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為何要殺他?”

董平說罷,那慧能登時怒喝道:“既然灑家與你無仇無怨,你為何要壞了灑家十年修行的苦果!”

董平頗為詫異的看著慧能,唏噓道:“你口口聲聲說,你鑿佛是為了修行。但我這朋友一斬下佛頭,你便起了殺人之心。要不是我這朋友還有幾分功夫,現在怕是早就死在了你的手下。鑿佛十年,卻戒不了貪嗔癡,你鑿這佛,又有什麽用?”

悟明聞言也點頭道:“董施主言之有理。師叔,你這十年間,可曾打過坐,念過經。在你臨走前,家師送你的《金剛經》《入道四行經》《法華經》你可曾翻閱過?靜讀過?”

慧能聞言,如受當頭一棒,頹然坐地。他心中念道:“是也,這些佛經,灑家一眼都沒看過。鑿這佛,也是越鑿越煩躁。十年,灑家終究是在歧途之上愈行愈遠。”

突然,慧能一掌撼地,那巨大石佛刹那間便分離崩兮。

那兩輛馬車已經行遠,悟明的聲音飄了過來:“心中有佛,在何處都是修行。”

慧能聞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悟性本在車裏昏昏欲睡,突然聽得悟明說話:“到了。”

悟性登時清醒,從車廂裏鑽了出來,他放眼望去,驚歎道:“好雄偉的群山!”但這驚訝瞬間又被別的事物吸引了過去,隻見有零零散散的僧人正垂頭喪氣從前方走過來,他們無一不是**著上身,後背之上還背負著傷痕。

又見前方有一百丈高的如鏡峭壁,峭壁之上刻著三個巨大的紅字,分別為貪、嗔、癡。在石壁之上,還有群僧背負著巨大的石頭向山巔之上艱難的攀登。

悟性顫聲道:“師兄,難不成我們也要從這石壁…攀上去?”

悟明微笑道:“那石壁是給犯了戒的僧人攀的,其他人可以走山道上去。”

他說完,董平又接著說道:“少林寺的僧人犯了大戒後,不光會挨戒律院的刑法,還會被逐出山門。但這些僧人也有機會留在寺裏,便是封了自己的真氣,再背上一塊百斤重的石頭爬上這三戒峭壁。上去了,便留下。上不去,就走人。”

“董平說的對。”悟明說罷,便下了馬車,他脫下白月色的僧袍,露出了健壯勻稱的身軀。悟性看到悟明的後背後,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隻見他的背上,滿是觸目驚心的鞭痕。他小腹也是鼓了起來,那些凹凸不平的棱角,是藏在他肚子裏的石頭。阿九下了車,抱起一塊巨石放到了悟明的肩上。悟明身子一矮,他忽而轉頭看向董平,溫和的笑道:“董平,謝謝你。謝謝你與幺前輩,讓我救你們。”

董平眯著雙眼,淡淡的“哦”了一聲後道:“不用謝。”

他言罷,悟明便轉過了頭,彳亍著往三戒壁走去。董平他們也趕車來到了山道之前,董平又應允了阿九一百兩銀子,他才肯背幺聲雨上山。悟性攙扶著董平走在山路上,董平走著走著,就忍不住想起了前夜的月朗星稀。

那一夜,阿九照常做了一筆生意,弄了一桌酒菜回來。他這個摳門的痞子也不知發了什麽善心,竟要跟董平一同分享。董平雖有傷在身,但也忍不住喝了一杯。而一旁的悟明,也破天荒的走過來要討一杯酒喝。

悟明從未飲過酒,他也不善飲酒。一杯酒下肚,他便迷迷糊糊的對董平與阿九講了一個爛俗的故事。

悟明本是肅州一小門派的少門主,少時活的到也安樂。但十四年前,因勢力相鬥,他家慘遭滅門。在滅門那日,二娘正在房裏督促他背書。但一群人突然就殺進了府中,他二娘本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情況危急,便將悟明藏在床下。他二娘剛起身,一個男子就衝了進來。悟明眼睜睜看著他二娘被那人奸 殺,他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之後躲過一劫的悟明便逃離了肅州,一路走到了少室山,後又被戒律院首席長老慧敏大師收做了弟子。

悟明道:“我本以為經過十多年的苦修,我的佛心已穩。但有一日我下山,卻又碰見了個惡漢在欺辱一名農婦。”

董平道:“所以你殺了他。”

悟明點頭,阿九與董平皆是齊呼,“殺得好!”

悟明接著道:“後來我受刑下了山,當時我殺心已起,便奔向肅州尋仇家報仇。可當我到了肅州時,仇家已經血流成河。當年欺辱我二娘的人,也已經瘋癲,但我還是殺了他。之後,我自知罪孽深重,便想投河自了。但我在河邊卻看見了漂在水中的幺前輩,我救下他後又逆流而上,結果又找了被河水衝到岸上的你。當時我便知,你們是來渡我的。”

董平聞言,不禁暗歎因果奇妙,他又問道:“那你吃石子幹什麽?”

聞言,悟明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那府中堆積如山的屍體,他痛苦道:“為亡人贖罪。”

董平正回憶時,突聽得一旁的阿九大哭了起來。阿九將幺聲雨放下後,坐到石階上哭鬧道:“老子不背了,這死人太沉!”

董平歎息一聲,他對阿九與悟性說道:“你們現在這裏歇會兒吧,我自己往上走走。”

三戒壁之巔,正有一老一少兩名僧人麵對而坐。

“師父,走這一路,弟子總算讀懂了法華經。”

老僧頷首道:“悟明,你是為師最得意的弟子。”

老僧說罷,悟明便合上眼,麵容恬淡的垂下了頭。

老僧突然五官顫抖,似有大悲悸。

董平已上山來,他對老僧道:“既然悲痛,為何不哭?”

老僧搖頭道:“佛不允悲。”

董平擦了一把眼淚道:“無悲無喜,那不是佛也不是人,那是石頭。”

董平說罷,那老僧陡然放聲大哭起來,他一把將悟明的屍體抱在懷裏,口中喃喃道:“悟明啊……你是為師最疼愛的弟子……你是為師最引以為豪的弟子啊!”

此時,淡淡的熒光從悟明身上散發了出來,映的他的五官更加溫潤。

董平為他欣喜,道:“心能轉境,便同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