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魚躍龍門

一入四月,春暖花開。

青石板上落滿了碎花瓣,一細數,其中有二百三十四朵都被分成了均勻的兩半。

今兒是四月初六,該上策論課。董平一如往昔的沒來,當林三川將董平第十次請假的理由告訴策論課老師唐古路時,這位好好先生也忍不住將臉憋成豬肝色怒吼道:“一個月看十次痔瘡!他哪來那麽多屁股!”

滿堂哄笑,連一向麵沉如水的蕭山鳴也忍不住展露了一絲笑意。

中午放了學,唐古路終於忍不住跑去向太叔倦告狀了。當唐古路痛斥完董平後,太叔倦則是語重心長的勸慰道:“唐老師,學院立之根本為教書育人,董平既然有錯,那我這個院長理當比他錯十倍。你要是怪罪,那就先怪罪我吧。”唐古路聽太叔倦如此一說,火氣自是消了一大半。可當太叔倦再開口後,唐古路則憤然甩袖離去。

“再說,今年武院的學生少。學費也隻收了十幾萬兩,光董平自己可就交了三萬兩銀子啊……”

從燕臨城出來往東南行百十裏便是臨仙江,到每年的四月初四,這臨仙江邊便熱鬧了起來。有詩雲:

四月四日臨仙江,坐看飛魚躍龍門。

七月初九燕臨城,滿城風雨百花祭。

觀魚躍龍門與賞百花祭,這都是燕州,乃至北地的兩大盛事。

大江兩邊的熙攘人群綿延了三四百裏,除了文人墨客,這些人中更多的是趁春種還沒開始,來此偷閑的普通百姓。幾個小童少女手裏捧著剛從小販哪兒討來的零嘴坐在江邊,相比於飛魚躍龍門,更吸引他們的乃是寬闊江麵上遊弋著的幾艘奢華畫舫。幾艘畫舫上坐的無一不是富商巨賈,高官洪族。

也許是春天被憋了許久,這一出來,便是暖烘烘的讓人受不了。

董平穿著輕衫敞懷側臥在甲板之上,江風襲來,好不愜意。這艘畫舫屬於上官門下,今兒也是上官曦邀請董平上船觀魚躍龍門。董平這次是好好見識到了這些富族的奢靡作風,單看他右邊的上官曦的派頭就格外厲害。她坐在搖椅上,身邊有兩個遮陽的,兩個扇風的,其身後還有端著各種物事準備服侍的。總共加起來,前前後後就有十七個婢女正圍著她打轉。

上官曦是不笑的,在麵對這些婢女的時候是不笑的。而另一側上官修的派頭也不小,涮筆的,捧硯的,研墨的小丫鬟加起來也有七八個。但上官修心無旁騖,他的心思全然都鑽到了他麵前的畫紙上。

“上官姑娘還真是受家族寵愛,這上官家主才有資格坐的畫舫,竟被你給調動了。”董平心裏覺得,上官曦雖姓上官,但她總的來說還是王家的人。能調動這畫舫,就說明上官曦在家族中備受寵愛。

上官曦接過婢女奉上的茗茶,頗不在意的說道:“我就是上官家下一任的家主,區區一艘畫舫又有什麽不可調動的。”

聽聞此言,董平不驚訝是不可能的。上官家族族內的勢力盤根錯節,上官曦一個外姓女子竟然能在此等錯綜複雜的局勢中登上下任家主的寶座,足可見其心思縝密,手段

強悍。

董平笑道:“我以前倒是輕看了上官姑娘。”

“我以前也是輕看了董公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竟能安然無恙跨數萬裏從戍北城來到燕臨。僅是這份心智與毅力,就足夠令人欽佩。董參軍。”上官曦淡淡道。憑借上官家的勢力,想要調查一個人的來曆自然是輕而易舉。董平沒有辯解,隻是微笑道:“這一路,當真寒苦。”

上官曦自打記事起就不由自主的混進了家族爭鬥之中。十幾年來,她以外姓女兒身打敗了一個又一個族內族外的強敵。因此,她獲得了現任上官家主的青睞,得以魚躍龍門。她的心早已堅如磐石,除了麵對上官修時,她是從來不笑的。董平,是個例外。上官曦也曾驚訝於自己的反應,她懷疑自己是否對董平動了心。調查完董平後,上官曦方才釋然,她對董平更多的是一種都曾曆經磨練的同病相憐。

“段雲樓也算是聰明,但跟上官曦一比就小巫見大巫了。”董平心中暗道,他再看向上官曦時,雙眸中更添了些讚賞之色。

忽而,臨仙江上驟變突生。

一道橫跨兩岸的銀白色浪潮翻湧而起,浪花層層疊疊,一浪更比一浪澎湃。

“魚躍龍門嘍!”

高昂的號子聲從大江兩邊響起,隻見兩隊穿紅衣,騎紅馬的少年打著鑼鼓從兩岸呼嘯而過。片刻前還喧鬧不已的人群,此時都收了聲,皆屏氣凝神的注視著那翻湧的浪潮。

上官修的眼中陡然間精光四射,他伸出手淡淡道:“筆。”

紅袖奉上,上官修大筆一揮,波瀾壯闊的臨仙江便躍然於紙上。

董平則是興致索然,這魚躍龍門他曾經看過幾次,初看雖驚豔,再看便沒了意思。

忽而,江麵上異變再生。

成千上萬種江魚竟從浪潮之中飛躍而起,直衝上天。那魚們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一躍數十丈,真乃魚躍龍門!

數百萬條飛魚騰直高空,又劃著弧線墜入江中。

再過片刻,魚群又起,如此繁複,當為奇觀!

“魚躍龍門奇觀起源自宋祖開國,世人稱為祥瑞。”上官曦道。

“如今宋國飄搖,山河破碎。這魚躍龍門又是誰的祥瑞呢?”董平不屑道。

上官曦瞥了董平一眼,沒再理他。另一邊的上官修卻瞬間炸開了鍋,隻看上官修像發了狂一般的將剛畫好的魚躍龍門給撕了個稀爛。

董平見狀身子一顫,心有餘悸。

“你們是怎麽伺候少爺的。”上官曦冷聲道。那些小丫鬟紛紛跪了下來,有幾個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淚。看來,上官曦平常沒少教訓這些小丫鬟。

“這些姑娘都是極好的,要怪就怪你家弟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混蛋。”董平調笑道。

上官曦剛要發火,就見董平已經朝上官修走了過去。董平將掉落在地下的碎畫撿起來看了看道:“畫雖好,但不得其神。想不想到近處去看看。”

“走!”上官修幹脆利落的將筆墨紙硯收拾齊備後拉著董平就往放置著小船的畫舫一層走去。

上官曦砰的立了起來,她杏目怒睜,一聲厲喝:“不允!”

上官修也是個狠人,他聞言放開董平,一語不發的來到欄杆邊就要往下翻。

忽而,兩道人影從船艙飛出死死的按住了上官修。上官曦眉目間閃過一絲心疼,但她硬下心腸來冷冰冰的說道:“如果你不想在船上待著,那我現在就立刻將你送回家!”

董平瞟了上官修一眼,見他麵目雖陰沉,卻已沒了反抗的心思。董平笑了笑道:“上官姑娘,令弟可是個急性子,你這麽逼他,就不怕他咬舌自盡。”

上官修一聽,就像是開了竅,他猛的張大嘴就要咬舌頭。虧得那兩個侍衛眼疾手快,生生將手指卡在了上官修的嘴裏。

上官曦氣的跺起腳來,她憤憤的看眼董平。董平則將雙手一攤,咧嘴笑了笑,表示與己無關。

“真不知道讓董平與修兒交朋友是壞事還是好事。”上官曦心念轉動道:“你可以去,但在船上你一切都要聽阿大阿三的。”

上官修罕見的展露了一絲笑意,他突然開口道:“董平也得跟著。”

“樂意奉陪。”

上官曦玩味的看著董平淡淡道:“我家的仆人可隻會照顧自家的人,至於董公子的安危,我們可就無能為力了。”

董平訕訕一笑,他知道上官曦還在為自己剛才使壞而耿耿於懷:“這個自然,我董平也無需他人照顧。”

當眾人下畫舫時,上官曦悄悄給了侍衛阿大一個眼色。那阿大打了個激靈暗道,這董公子可觸了小姐的逆鱗嘍!

臨仙江上,一葉小舟飄然而過。

其他幾艘畫舫上的達官貴人都為之側目,“這哪兒來的小船,敢超咱們的畫舫!”一腰間佩刀的黑臉男子喝道。

黑臉男子旁邊盤坐著的是個三尺長髯及胸的中年男子,這男子生的是端莊的國字臉。他麵容剛毅,一雙濃眉大眼更為他添了幾分正氣。

“李匪,行於大江之上,你的心胸就不能開闊些?”中年男子淡淡道。

黑臉男子李匪回答道:“大人,這江上除了咱們的船,還有其他幾家大人的船。這小舟超了咱們的畫舫,可就壞了規矩。”

“規矩,誰立的規矩?過去隻有皇帝的船,才有資格漂浮在臨仙江之上。如此說來

壞了規矩的,倒是我們。今日北地,不同於往日的北地。往日的北地,是皇家的北地。而如今的北地,是北地百姓的北地。這你可要好好記在心裏,隻有牢記此點,我們才能在遼人的壓迫下,立足於此。”中年男子正色道。

“牢記大人教誨。”李匪有些慚愧的回答道。

這葉扁舟被阿大阿三用真氣催著行的極快,不出片刻,便追逐上了那浪潮。

洶湧的水花不停濺射在扁舟之上,董平卻直呼痛快。

龐大的魚群躍起時,就宛如在江麵上突然豎起了一道巨型城牆。

“此等景象就該近觀才是!”董平朗聲笑道。

上官修也是滿臉興奮,阿大阿三捧起畫紙。上官修沒動筆,反而是伏著船邊往江下瞅了片刻。

董平正看魚躍看的興起,自然沒將上官修放在心上。

忽而,隻聽上官修喊道:“筆!”

上官修作畫當真有一股“筆落驚風雨,畫成泣鬼神”的架勢。

董平坐在船沿上,把一條腿伸了清涼的江水之中,他大笑道:“好!”

話音剛落,畫作便成。

上官修突然笑道:“不是好,是好,好,好!”

“沒成想,你這塊木頭還會笑。”董平打趣道。

“我不但會笑,老子還會大笑!”上官修一展畫紙癲狂道。

董平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彪悍嚇了一跳,“難不成這玩兒書畫的,都有點瘋魔?”他一邊思量,一邊觀摩著上官修的畫。

隻見那畫的構圖格外清奇,偌大的畫紙幾乎有三分之二被江水占據。最頂上則是隱隱顯露出一道天門,另有幾條好似已快化形成飛龍的魚兒正爭先恐後的朝天門飛去。

董平嘲笑道:“作畫雖要寫意,但你這畫兒寫的意卻太過了,浮誇之作。”

“誰說的,你仔細……”

上官修剛要解釋,卻被阿大打斷了。阿大來到董平身前笑道:“董公子還是將腿伸回來吧,浪大水深,切莫有什麽閃失。”

董平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不妨事。”他話說完,卻見阿大眼中閃過一絲不忍,阿大低聲道:“對不住了,董公子!”

阿大猛然伸手一推,董平來不及防備,便跌落進了江水之中。

上官修目呲欲裂,他伸手就朝阿大臉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狗奴才,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阿大愣了一下,他從沒見過上官修發過如此大的脾氣,“公子,這是小姐安排的,咱也不敢不從啊!這隻是給董公子一個小教訓,再說咱們上畫舫之前,董公子可是施展過自己的水性…”

上官修急喝道:“狗屁!水裏有東西!快將董平撈上來!”

阿大聞言一驚,他剛要下水,卻隻感覺覺小舟猛烈一晃,一股磅礴巨力毫無預兆的就從水下湧了上來。

阿大明明白白的覺出來,水下的那東西不是他能鬥得過的。他與阿三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心下一橫,也不顧上官修掙紮,一個架住他一條胳膊,便踏水往畫舫行去。

兩岸上的百姓不明所以,看見有人踏水而行,皆是叫好鼓掌。

畫舫上,上官曦看著狼狽歸來的三人麵沉如水:“那東西,你們也都不過。”

阿大心有餘悸的說道:“那東西力氣之大,我平生聞所未聞。”

上官修撲通一下坐在甲板上,疊疊道:“怪我,都怪我……”

上官曦則看不出慌亂,她冷靜道:“阿三,你將公子扶回船內休息。阿大,去其他畫舫上求助,告訴他們,誰能救出董平,誰便是我上官家的貴客!”

二人應了是,便立即行動起來。

董平沉於江水之中時,他立刻明白了魚躍龍門的奧秘與上官修那張畫作的奇妙。

渾濁的江水中,正有一排宛似蛟龍的巨蟒瘋狂追逐捕食著江中魚群。百萬江魚飛天,哪兒是要躍龍門,而是要逃命!

看著那一排十幾丈長,水缸般粗的巨蟒董平心驚膽顫。他墜於江心,他的兩邊都是巨蟒。董平喉結動了動,未了不驚動這些巨蟒,他緩緩的向江麵遊去。

殊不知,董平兩旁的巨蟒早就盯上了他這塊肥肉。

一聲嘶鳴宛如九天炸雷在董平耳邊驚起,一條巨蟒已張開血盆大口朝董平襲來。

千鈞一發之際,董平解下了黑刃極速劃向巨蟒的兩顆通紅血眼。

董平的刀法已有小成,在水中雖不方便,但那刀尖仍輕而易舉的就劃爛了那條巨蟒的雙眼。巨蟒痛苦的扭曲了一下龐大的身子,董平心道不好,他運足了宮內真氣,瘋了似的朝上邊遊去。

忽而,被董平刺傷的那條巨蟒猛然一甩巨尾,一道水流便攜帶著強烈的氣勁狠擊向了董平胸口。強烈的痛楚令董平忍不住張嘴嗆了一口江水,他的身子又重新跌入深淵之中。

這巨蟒已非尋常動物,恍惚間董平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老神偷的精怪之言。如此看來,這些巨蟒也快步入精怪一等了。

“他娘的,老子跟你拚了!”

董平猛然睜開雙眼,他心下一橫,竟張開雙臂死死的抱住了朝他襲來的蟒頭。

巨蟒身子先是一顫,隨後便瘋狂扭動了起來。董平的那把黑刃已經死死的插入了巨蟒頭顱之中,董平一喜,沒成想這黑刃竟出奇的厲害。

董平鬆開手,棄刀向前奪命遊去。

腥臭無比的血液連同腦漿從巨蟒的傷口出噴湧而出,刹那間,殷紅的蟒血就染紅了方圓數十丈的水域。

兩岸之人皆是麵麵相覷,而此刻,那魚躍龍門的奇景竟消散於無形。

水下的董平回頭一看,隻見數十條巨蟒正瘋狂搶食著被他所傷的那條巨蟒的軀體。

轉瞬間,那條巨蟒便被吞噬殆盡。

於此同時,上百雙血紅蟒眼齊刷刷的看向了董平。董平心中一涼,他隻道命該如此,他這條命從水下撿回來,如今又要丟在水中。

本來已歸於平靜的臨仙江上,登時驟變又生。

數十條巨蟒糾纏翻滾而起,大江重現波濤!

人群瞬間沸騰了起來,齊呼道:“化龍嘍!”

阿大一臉恭敬的立在國字臉男人身旁,李匪麵色凝重。

男子淡淡道:“動手吧,現在也隻有你李匪能救他。”

聽聞此言,李匪不再遲疑,他知道,這是男人的命令。男人的命令對於他來說,不得不從。

眨眼間,李匪拔刀,收刀。

或許,李匪根本沒用上一眨眼的功夫。

阿大自詡為高手,但他也著實沒看清李匪事如何出手的。

不過這一刀,的確驚世駭俗。

寬闊的臨仙江,此刻竟被一股衝天刀氣生生分開了兩邊。十幾條巨蟒,被切斷了身子,正痛苦的扭曲著。

抽刀,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