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慶歸樓

一行人說著話,不一會兒就到了“慶歸樓”樓下。

因此樓也是周慈景的生意,酒樓掌櫃照例出門迎接。

秋儀之見那掌櫃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蓄起兩三寸的胡須,其中卻已有了幾絲花白顏色,嘴角向下耷拉著,顯出幾分愁容。

一行人照例分成兩撥——周慈景、何九公、秋儀之和趙成孝四人跟著那掌櫃地,一路攀登,直上酒樓最高層,在雅間之中坐下;其餘人等則隨意在底樓找了兩張桌子吃飯。

登上頂樓,視野之內再無遮攔。秋儀之憑欄遠眺,見一條黃河如巨龍一般閃著金鱗橫臥在大地之上,將中原分隔成南北兩半,裹挾著無數泥水砂石,從北方地天際流向南方的天際。“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秋儀之今日親眼望見黃河如此壯觀地景色,才終於體會到詩仙詩句之中地意境。將視線挪近,便是車馬喧囂、人聲鼓噪地安河鎮。居高臨下地望去,無論是吆喝的商賈、巡弋的兵丁,還是耕種的農民、運輸的販夫,都不過是顏色各異的螻蟻在黃色的土地上艱難地蠕動。

屋裏的周慈景則沒有秋儀之這份興致,心情卻也不錯,搖著手中折扇,對掌櫃說道:“這慶歸樓經營得不錯!我上下看過了,內外整潔,生意也好。嗯,我十分滿意。”

這掌櫃的卻依舊哭喪著臉:“東家可別這麽說。這酒樓我快支持不下去了。就趁著這機會,當麵求東家給小人換個地方,不挑何處,隻要不在這安河鎮就好……”

周慈景一聽,臉上頓時罩上了一層陰霾:“你孫守謙跟我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周某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什麽樣的人,辦什麽樣的事,我心裏清清楚楚。眼下看來,經營慶歸樓生意的,就非你莫屬!”

一旁的何九公也插話打個圓場道:“守謙啊,也不怕你聽了見怪。這安河鎮的慶歸樓,周家內外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就上個月還有人給我塞了銀子,要我在東家麵前美言幾句,好來搶你這金飯碗呢!”

那孫守謙歎了口氣,搖搖腦袋,說道:“東家,還有九公的好意小人心領了。隻是……你們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著也不等周慈景同意,轉身便下了樓。

不過片刻功夫,孫守謙捧著厚厚一本賬冊,畢恭畢敬地擺在周慈景麵前道:“這是上個月的慶歸樓經營的賬本,還請東家過目!”

周慈景隨手翻了幾頁,一邊點頭一邊說道:“不是挺好的?上月收入三千七百五十兩白銀,支出二千四百四十兩,淨賺一千三百一十兩。你一座設在黃河邊上的小小酒樓,每個月能有一千多兩進項,我看就是我秦淮河邊的幾座青樓畫舫也不過如此吧?”

“這隻是明麵上的。還有好多沒法記在帳上的開銷呢!”孫守謙解釋道。

周慈景笑道:“這我知道,無非是送給官府的孝敬罷了。這我不是早說過了嘛,平日不要記在賬冊裏,每年匯總賬的時候,另冊抄寫一本給我就好了。”

“要隻是打發打發官府倒好了!”孫守謙長歎口氣,又下意識地壓低聲音說道,“自打上個月,不知從哪裏來了一群江湖豪客。一開始還好,不過是在這裏白吃白喝幾頓罷了。後來就伸手要錢,而且越要越多、越要越頻。小人跟他們討過饒的,誰知一言不合他們就動手打人,出手又重,把我幾個跑堂的夥計手腳都打斷了,現在還在躺著不能動彈。”

“嗯?還有這等事?”周慈景猛地把扇子收起,問道,“這事你通知官府了嗎?”

“出了這事,能不報官嗎?可衙門恁事不管,也就隨便派幾個官差過來看看,來不來也沒啥區別,剛才鎮上的張頭、李頭就來過,喝了碗茶就走了。可稅銀和常例卻一分不能少,哪天不交,說不定按你個私通賊寇的罪名,到時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孫守謙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別看小的上個月有一千多兩盈利,可裏麵有一半要打發這群烏龜王八。這個月才過幾天,四百兩銀子又打了水漂。”

周慈景聽了,拍案而起,剛想說話,卻又頹然坐下,氣餒地說道:“不妨事的,這邊的事我已知道了,你就安心在這裏做。我得空給這邊的州牧車大人寫封信,讓他關照一下便是了。”隨即陷入了沉默。

何九公見眾人都不說話,剛忙陪笑道:“守謙,東家既這麽說了,你還擔心些什麽?好好幹吧!”

孫守謙這才高興了些,卻見秋儀之和趙成孝兩人跟著周慈景一路上來,卻沒有說話,覺得好奇,於是問道:“這兩位台甫如何稱呼?是第一次來這慶歸樓吧?”

秋儀之聽了,忙回頭躬身答道:“不敢。在下是周叔父的遠房侄兒。孫掌櫃的大名,在下久仰了。”說著,又指著趙成孝道,“這是趙哥,同我雖是主仆名分,但從小一起長大,已是兄弟情分。”

孫守謙哪裏知道秋儀之乃是假扮的周慈景的侄兒——兩人姓氏不同,自然不能當眾通報姓名——還當他同周家其他子弟一樣不懂禮數,可嘴裏卻不能說出內心的想法,深深一揖道:“原來是少爺,小的這廂有禮了。”

秋儀之忙伸手扶了一下,說道:“不敢當,在下不過是個窮酸小舉人罷了,哪敢稱‘少爺’二字?”

何九公也在一旁接話:“我們也都是稱呼‘公子’的。”

孫守謙對周家的底細也是知道些的,知道周家上下就盼著有個子侄,能夠考取一官半職、光大門楣——想必就是眼前這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遠房小輩親戚,說不定日後還能繼承周家產業呢。想到這裏,孫守謙終於意識到巴結好此人必無壞處,趕忙作了個比剛才更深的揖,愈加恭敬地說道:“公子,小人這廂有禮了!”

秋儀之不知道這短短瞬間,孫守謙腦海中居然打了這麽一通小算盤,說聲“客氣”道:“在下看這安河鎮風土人情都同幽燕不同,不知可否在此攪擾一晚?”

一旁端坐著的周慈景點頭道:“我在黃河上漂了半天,也覺得頭昏腦脹。索性在此休息一晚也好,守謙你去安排一下。”

孫守謙趕緊點頭哈腰道:“慶歸樓今天裙樓之內還有幾間‘天’字號上房沒有租出去,小的這就封了牌子,讓下麵人收拾收拾去!”

其實秋儀之要在此處逗留,看中的並非安河鎮,更不是這慶歸樓。他生性好奇膽大,不知被義父幽燕王鄭榮和師傅鍾離匡罵了多少次,也不見改,聽孫掌櫃說此間常有江湖豪客出沒,就忍不住要見識一番。

於是秋儀之一個下午都沒有上街閑逛,隻叫了一壺茶,便端坐在酒樓大堂之內,就等著江湖豪客來訪,自己也好看個熱鬧。沒想到等了整整一天,一直到用過晚餐、上床休息,都沒等來半個俠客,隻好鬱鬱地合眼睡了。

第二天剛過卯時,何九公就逐間敲門輕聲道:“過了黃河天氣更熱,早點起床,趁著早晨涼爽,多走幾步路,中午日頭大也好多休息會兒。”

秋儀之睡得早、醒得早,聽見何九公叫起,便慢悠悠地穿衣起床。還沒穿戴齊整,就發現自己昨夜分明好好擺放在桌上的那把西域寶刀竟不翼而飛了。他頓時慌得手忙腳亂,把整間客房都翻了個遍,可偏偏就是找不到這口削鐵如泥的寶刀。

這可是把價值連城,不,是口有錢也買不到的寶刀啊!

秋儀之已是失魂落魄,衝出門去,見人就問:“可曾看見我佩戴的那把刀?可曾看見我佩戴的那把刀?”

正在手足無措之際,酒樓掌櫃孫守謙卻跑上前來,捧出一口刀,問道:“這可是公子日常所佩的寶刀?”

秋儀之定睛一看,這刀柄刀鞘裝飾樸實無華,輕輕抽出,卻見刀身上層層疊疊的花紋如雲霧翻滾、又如江水奔湧——果然是他從天尊教毓璜頂總壇上獲得的那口西域寶刀。

秋儀之喜出望外,一把搶過寶刀,端在手裏看了又看,幸好這沒有半分損壞,這才略略有些安心。他忽然又發現自己剛才的舉止頗有幾分失禮之處,忙對孫掌櫃說道:“這口寶刀乃是在下心愛之物,方才在下無禮,還望掌櫃包涵一二。”

孫守謙哪敢計較,忙道:“公子客氣,公子客氣了。”

“卻敢問掌櫃的,是在何處發現在下這口刀的呢?”秋儀之一邊將寶刀係在腰間,一邊問道。

“哦,就掛在慶歸樓大門的門梁上。我今早親自去開的門,一下自**落下來,還嚇了我一跳。”

秋儀之趕忙跑到酒樓門口,見這酒樓造得高,正門也開得甚大,門梁到地麵少說也有一丈來高。要想將寶刀掛在門梁上,要麽站在馬背上,要麽騎在另一人的脖子上,要麽腳下墊張桌子。可細觀門前的地麵,莫說是馬蹄、桌腿的痕跡了,就是尋常人的腳印也不見一個。

秋儀之正在茫然間,卻見趙成孝急匆匆跑來,在耳邊輕聲說道:“殿下,是不是你昨天晚上騎過馬了?”

秋儀之驚問:“怎麽?我那匹馬也不見了嗎?”

“那倒沒有。隻是我記得清清楚楚,昨晚上我分明將殿下那匹青馬拴在我這匹紅馬的左邊,現在去牽的時候,卻掉了個個兒。難道是我糊塗記錯了?”趙成孝答道。

“不,我看其中必有蹊蹺……”

話音未落,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就跑來一群人,圍了個半圓將慶歸樓的大門堵住。

秋儀之見這八個人中:有和尚、有道士、有書生打扮的、有商人做派的、有拿著鋼叉的、有握著錘頭的、還有兩個婦人——這不正是自己等了一天都沒等來的江湖豪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