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關內道
一行人夜行曉宿,自廣陽向西南方向一連走了八天,才穿越燕州、邢州地界,抵達黃河岸邊。黃河對岸便是關內道下屬的慶州地麵。
若要省力,隻需在黃河邢州岸邊登船,順流而下,便可繞過慶州,在臨州登岸,向西通過潼關便可到達京師洛陽。這樣走法,截彎取直,能少走兩百多裏地。但是近幾年朝廷疏於治理黃河,每逢夏汛或淩汛時節,黃河河道就密布漩渦暗流,就是最老練的船工也不敢在此時行船。
秋儀之等人因趕著時間,不能為省力等汛期結束,而在黃河邊上白白消磨一兩個月時間,於是就在邢州渡口過河,進入關內道慶州境內。
剛剛渡過黃河,秋儀之就見黃河邊上有座不小地鎮子,便對身旁地何九公說道:“這關內果然是天子腳下、十分繁華,你看靠近黃河就有一座頗大的鎮子。”他這幾日並不騎馬,總是並排同何九公坐在馬車之上,聽他談談各地風土人情,也好排遣些旅途中地無聊寂寞。
何九公答話道:“這鎮子叫‘安河鎮’。原來不過是個隻有四五十戶人家地小村子。自打渤海人同大漢互市以來,往來關內和幽燕地商人就多起來。我東家看這安河鎮正在邢州到慶州的必經之路上,是塊風水寶地,就串聯了幾個大商人,在這邊造了酒樓馬店,接待過往客商,周邊的商人百姓也都聚攏過來做些小生意,這鎮子才慢慢繁榮起來。”
秋儀之原以為周慈景不過是個唯利是圖的販夫俗子,一路上的見聞反讓他對這位“叔父”愈加佩服起來,便稱讚道:“叔父真是好眼光,怪不得廣陽城中的富商巨賈都以叔父為馬首是瞻呢!”
這何九公同周家休戚與共,聽堂堂幽燕王義子誇讚東家,便同誇讚他本人一般,笑嘻嘻地說:“那可不是。公子請看前頭,最高的那幢酒樓,叫‘慶歸樓’的便是東家的產業。東家早有吩咐,今日就在此處用飯。”
秋儀之朝安河鎮內望去,毫不費力就看見一幢四層酒樓拔地而起,比周邊所有樓宇都高出一大截,樓上掛了燈籠彩緞,似乎遠遠就能聽見酒樓內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聲,無疑是這安河鎮內的一處大所在。他是第一次來到關內道,少年心性也未完全消退,於是便離了大隊人馬,同趙成孝兩人騎馬便不緊不慢地往慶歸樓而去。
兩人沿著官道才走到一半,卻被路旁一高一矮兩個官差用手中長矛攔住了,對兩人喝道:“官道之上,嚴禁奔馳嬉戲,你們兩個,快給老子下馬!”
秋儀之這才想起自己並非是在廣陽城中,擺不得王爺義子殿下的威風,連忙同趙成孝一起滾下馬鞍,站在那兩個官差麵前,聽憑發落。
其中略高的差役將二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見秋儀之鮮衣怒馬,是一位富家少爺打扮,而趙成孝顯然就是這少爺的隨從,便“哼”了一聲道:“老爺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從幽燕道過來的鄉巴佬。告訴你們,這關內道乃是皇上禦輦之下,規矩多得很,你們在官道之上無故縱馬奔馳就是一條大罪。這麽著,老爺我見你們初犯,就饒了你們這通殺威棒,各罰白銀一兩。”說著伸出右手道,“快,拿來吧。”
秋儀之心想,若剛才騎馬的速度叫做“奔馳”,那自己在幽燕官道上疾行趕路就該叫做“飛翔”了。但他記起“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俚語古訓,趕忙諾諾連聲著在身上、袖中摸索銀兩。可這不摸還好,一摸之下才想起自己的細軟包裹全都放在馬車上沒有帶出來。於是忙對那官差抱拳拱手道:“這位差爺,在下隨身未帶銀兩,但隻要稍等片刻,後隊馬車隨後就來,到時再支付罰銀可好?”
另一個稍矮的官差聽了,“嘻嘻”一笑:“老子隻聽說過百姓等官差的,還沒聽說過讓官差等百姓的,今天倒是開了眼了。告訴你,老子就要換班了,沒空等你!”
秋儀之自從當了幽燕王的義子,何曾被受過這等刁難,勉強壓住性子說道:“要不這樣,我們兩人之中差爺隨便選一人回去拿銀子,另一人在此處為質。想必不過半盞茶功夫,就能把銀子送來,還請兩位差爺行個方便。”
“我呸!”那矮官差啐了一口道,“我們給你行方便,誰給我們兄弟倆行方便?回去拿銀子可以,也不要你們留在這裏礙手礙腳,就把這兩匹馬押在我這裏,你拿銀子來贖。”
秋儀之這才知道這兩個官差是看上自己的兩匹馬了。可他們**這兩匹駿馬,一匹是無價之寶的汗血寶馬、另一匹也是難得一見的草原良駒。儀之心想著這兩個官差到時耍起賴來,拒不承認扣押過自己的寶馬,那到時候可是百口莫辯了;眼下就隻有同他們多糾纏幾句,隻待大隊人馬趕來,多賠幾兩銀子也就算了。
可是這趙成孝自幼便受官差欺負,見兩個官差這般咄咄逼人,心中義憤,嘴巴裏不知嘟囔了句什麽話。那高個子官差倒是好耳力,被他聽見,登時火了,抄起手中長矛披頭就往趙成孝腦門上打去。趙成孝眼疾手快,右手一伸,一把就將那支長矛單手捏住;他手勁又大,也不用力,隻摒住力氣,就讓高個官差雙手握著長矛杆子不能動彈半分。
這時四周已有人漸漸圍上來瞧熱鬧,秋儀之眼看事情就要鬧大,忙想上去打個圓場解勸幾句。沒想到方才還在跟他說話的矮個官差不知何時悄悄繞到一邊,紮個馬步,挺矛就往趙成孝腰眼裏紮去。
秋儀之眼看這一招下去,趙成孝不死也得是重傷,毫不猶豫抽出腰際掛著的寶刀,隨手就往矛頭劈去。這口西域寶刀削鐵如泥,烈日之下一絲寒光不見,眾人隻看到半空之中劃過一道漆黑的毫不滯澀的弧線,那近半尺來長的金屬矛頭便被輕輕削斷、重重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兩個官差及四周圍觀的閑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一個個長著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方才還熙熙攘攘的官道竟鴉默雀靜般不聞半聲咳喘。
好半晌,那矮官差才反應過來,怪叫一聲:“好小子!你這是要造反啊!”說著就撇了那支被砍掉半個腦袋的長矛,撲上來就要抓秋儀之。
秋儀之唯恐這官差一不小心撞到寶刀刀鋒之上立時就送了性命,連忙將刀收在身後,終於中門洞開,被這官差抓住衣領,就要往一邊拖。
還在同那高個子對峙的趙成孝見狀不妙,抓著矛杆的右手使勁向後一拽,瞬時將長矛奪在手中,又輕舒猿臂將這杆長矛扔出十幾丈開外,隨即挺身上前兩手死死握住那矮個子官差的手腕,十根手指仿佛刑訊逼供時用的夾棍一樣用力攥住。那矮子雙手被趙成孝捏得鑽心般的疼,早已鬆開了秋儀之的衣領,偏又無法脫身,隻有一張嘴“咿咿呀呀”不停地叫。
眼看事情就要變得不可收拾,從看客人群中忽然傳出一個老者的聲音:“那不是張頭、李頭嗎?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秋儀之和趙成孝隨著眾人目光循聲望去,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趕車的何九公。隻見他極熟練地跳下車轅,將馬鞭輕輕甩在肩上,隻朝那兩個官差遠遠地拱了個手,卻走到秋儀之麵前深施一禮,說道:“這麽一小會兒,公子都跑到這裏了,東家找你半天找不到,原來在跟張頭、李頭說話呢!”
趙成孝見這高矮兩個官差同何九公認識,覺得不好再多得罪,鼻孔中輕輕“哼”了一聲,便鬆了手。那矮子如釋重負,一連向後退了好幾步,還想上前揮拳去打,兩隻手腕卻都脹痛地使不出半點力道。他肚子裏雖咽不下這口氣,心裏卻明白得緊:就是七個八個自己,也打不過眼前這個黑臉的家夥,於是轉身問何九公道:“原來是何九公,怎麽?你同這兩個人認識嗎?”
何九公好似沒有看到剛才那尷尬的一幕,答道:“這位公子是我東家老爺的侄子,老爺來關內辦點事,正好帶著公子出來見見世麵。”
“喲!原來周大官人也到我們安河鎮來了啊?”一邊的高個子差役接話道。
這時,周慈景才從何九公駕駛的馬車棚中緩緩地探出半個身子來,緩緩地說道:“兩位差爺同我這侄子說什麽話呢?要是小侄有什麽做的不是的地方,還請兩位多多指教。”
這周慈景是何等樣人,同州牧、縣官老爺把酒共歡也是常有的事,這姓張、姓李的小小衙役平時那有同他說話的份?高個的差役稍懂事些,聽周慈景這麽說,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小人同貴賢侄的一點小小誤會罷了。”
周慈景聽了略點了點頭說道:“既是誤會就好。何九啊,你去取兩份禮物來,給這兩位差爺賣酒喝吧。”說罷又緩緩地縮回了車棚。
何九公高聲回一句“得嘞”,便從衣襟裏掏出兩封紙包,遞給張頭、李頭。那兩個官差接過紙包,用手掂了掂,隻覺得手心發沉——這紙包內定是赤金無疑,少說也有二兩重,能值二十兩上好的雪花白銀,足抵得上自己大半年的薪俸了——頓時眉開眼笑,好似全沒方才丟臉吃虧的事一樣。
秋儀之見這兩人貪財下流的模樣,輕蔑地一笑,收起手中寶刀,牽過馬便隨著周慈景坐的馬車繼續向前走去。
走了半柱香功夫,旁邊再無圍觀指點之人,周慈景才輕輕撩起車棚一側的窗簾,露出半張臉,對秋儀之說道:“賢侄,你既叫我一聲‘叔父’,那周某也不管是真是假,就要勸賢侄兩句了。”
經過這場風波,秋儀之這才想起離開廣陽時義父和師傅反複交代的“縝密”二字,正自反省之中,聽到周慈景這麽說,連忙回道:“還請叔父指教!”
“周某走南闖北這麽多年,最後才在幽燕道紮下根來,賢侄是否知道這其中有何緣故?”周慈景歎了口起,自問自答道,“唉~你別看我們商人表麵風光,其實做的都是仰人鼻息的生意。我買賣做得再大,可隻要朝廷裏哪位上官說句話,便能叫我傾家**產。為保住這份家業,周某不知同官府打了多少交道,做了多少昧心事。這大漢十道近百個州府,依我看來隻有幽燕道官員還算清廉,所以才做好了在廣陽城內長久經營下去的打算。”
他話說一半,似乎有些口渴,從車裏取出兩塊冰鎮西瓜,一塊從車窗遞給秋儀之,一塊自己咬了一口,潤潤喉嚨繼續說道:“我也希望幽燕王爺長命百歲,可……俗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周某也要有些長久之計,這才削尖了腦袋,想托著王爺的餘福,不嫌大小捐個官做,就能和這群官員平起平坐了。不瞞賢侄,我周家小一輩的子侄,沒一個經商的,裏裏外外全指望著哪個能夠考上功名。可惜啊,這幫小子一個個都是紈絝子弟,連一個有出息的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