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看著就來氣

民軍戰力著實有限,崔楠韋護及鄭淼儀之四人各領一軍,四下出擊,所向披靡,不出幾天,已解了民軍圍攻汴州之勢。

天尊教亂軍見汴州難以立足,也就陸續撤往周邊州縣,眼見旬月之間任務即將完成。隻是儀之當過幾年衣食無依的孤兒,鄭淼本人又頗宅心仁厚,崔楠韋護二將也不是什麽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幾仗下來,斬殺不過數千,俘獲投降地亂民倒有近十萬。要知道,這一路幽燕軍隊總數不過兩萬,又要掃**民軍,又要沿途駐紮保證糧道,還要分出一半兵力看管俘虜,兵力已然是捉襟見肘。更兼即將入夏,這十萬降兵聚集一處,極易引發瘟疫,實非幽燕道一支客軍可以處置地。

主管此事的應是汴州州牧吳材。

這汴州州牧吳材是神宗二十年地老進士,選在殿試一甲第三名,乃是正正經經地探花出身,論履曆不遜於當今朝中任何一名官員。此人神宗末年即已選在吏部主事,累官本已做到吏部右侍郎。他原是皇長子鄭昌羽翼下地一員幹將,憑著自己吏部侍郎身份為鄭昌衝鋒陷陣,刁難彈劾依附於鄭爻的官員,終於犯下眾怒,由大太監王忠海指使找了個買 官賣 官的岔子彈劾下來。原本要定下斬監候的重罪,鄭昌倒也頗仗義,四下活動,吳材不但保下了性命,處分也僅止於降兩級外放,由堂堂正四品侍郎補為正五品汴州州牧。

隻是這吳知州時運實在不濟,赴任還不到半年,便爆發了天尊教之亂。他久在機樞不通地方政治,更莫說運籌帷幄了,眼睜睜看著自己守牧之地烽煙四起而束手無策。好不容易積集結起數千官軍,卻不成想領軍的中郎將鮑淳陷入民軍重圍,死傷過半,灰頭土臉地跑回汴州城。這軍政兩位封疆一敗之後便如驚弓之鳥緊閉城門,哪怕河南道一月數份嚴令,也總推脫說要等待良機,絕不踏出城牆半步。

從此汴州城中便似盲人瞎馬,看了朝廷送來的戰報,才知道汴州城危如累卵的局勢已被幽燕道來的援軍解除了,不禁額首稱幸。

故當府中主簿報告“幽燕王王子鄭淼扣門求見”時,吳材不禁受寵若驚,一絲不苟地穿上自己本來頗為不屑的五品州牧服色,來不及等待同級武官鮑淳,便忙不迭地趨出府衙大門迎接。

這鄭淼雖是幽燕王之子,卻未經朝廷冊封,又要避嫌,實在沒有會見地方官員的道理。偏偏領著征北、征東將軍的崔楠、韋護二將極不願意與文人撕擼,自己隻好硬著頭皮進城來同這父母官糾纏。又因自己沒有品級,不屬大漢任何一級官僚,便卸下甲胄穿了便服來訪。

州牧吳材早就聽說幽燕王第三個兒子不過十八九歲,長相又頗為清秀,正與眼前這位青年相若,不由分說倒頭就拜。頭磕了一半,才想到自己是朝廷命官,行此大禮極為不妥,轉念又記起“多磕頭、少說話”的官場秘訣,一橫心,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

這套 動作吳材已修練了三十年,早就磨煉得爐火純青,饒是鄭淼年輕矯健還是來不及伸手扶住,生生受了個大禮,頓時嚇了個汗流浹背,登時呆在原地。這一老一少二人一跪一立,穿戴衣冠卻是一官一民,就連秋儀之遠遠望著也覺十分尷尬。

鄭淼好歹有幽燕王嫡子的名分在,自己則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螟蛉之子,要不是兄長死乞白賴硬要自己相陪,秋儀之是絕不會蹚這趟渾水的,因此在進城之前就想好了就當自己是牽馬墜鐙的小廝,遠遠望著絕不多說半句話。可見這兩人僵持在那裏足有移時,唯恐日頭毒辣,叫跪在地上的老人支持不住,忙趕上幾步將吳材一把攙起,道:“老翰林為何如此?叫我等孺子怎能擔當得起?”

吳材聽有人報起他的履曆,果然得意起來,就勢站起,問道:“不知這位才俊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小可隻是幽燕王麾下無名小卒而已。”儀之忙謙遜道。

州牧大人聽他這麽一說,不由生出一股輕視之意,口中隨口應付著“過謙”,便不多說話,轉身揮手將鄭淼讓入大堂。鄭淼知道儀之的心思,也不加解釋,微笑著同吳材聯袂步入大堂。

兩人分賓主坐下,將軍鮑淳這才趕到,於是又是一陣寒暄。幾番來往,鄭淼已覺無趣,便單刀直入道:“此次小可奉父王諭令,引軍入貴地平叛。幸賴皇上洪福,亂軍望風消弭,塵埃落定隻在眼前。隻是我軍俘獲將近十萬,如何處置,還請大人示下。”

“這個麽……”吳材在座中略一躬身道,“不瞞殿下,下官素來不通軍務,還請鮑將軍指教。”

這鮑淳不假思索道:“這種犯上作亂的叛軍,依律當斬。可是十萬人統統殺掉,就是我這種粗人也覺得不妥。不知知州大人有何高見?”一腳將皮球踢了回去。

吳材瞥了鮑淳一眼,心想這武夫倒也不傻,故作謙遜道:“下官正是不知這才討教將軍,將軍怎麽又來問我?”

一旁的鄭淼見這二人互相推諉,早已不耐煩了,卻天生好涵養,憋著怒火道:“鮑將軍所言甚是,不虧有儒將之名,盡誅十萬人實在是有駭物聽……”

鮑淳是武舉正途出身,平素附庸風雅,最是喜歡被人稱作“儒將”,聽幽燕王子如此稱呼自己,不由得意起來。

吳州牧畢竟是京官出身,比一介武夫多混過幾年官場,早已聽出了弦外之音,自以為摸準了王子殿下的心意,從容道:“殿下果然寬厚仁愛,如此惻隱之心,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下官又怎敢不以殿下馬首是瞻?若是將這幫亂民右手拇指砍去,臉上黥上金印,放歸鄉裏,交由地方官員嚴加管束,豈不兩全其美?”

“砍去右手拇指固然無法持刀仗劍,卻也無法下地耕作,已同廢人無異,放歸鄉野又能賴何為生?不知吳大人此言可曾深思熟慮?”鄭淼斜眼詰道。

吳材見話不投機,頓時有些張皇,忙道:“下官才疏學淺,讓殿下見笑了。砍去手指確實不妥,不如……不如剁去大腳趾,這樣一瘸一拐既不能犯上作亂,又不違農時,可謂萬全之策了。”

一番話說得鄭淼低頭不語。身邊的秋儀之卻沒有這樣的涵養,忍不住嘲諷道:“吳大人這二計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恐怕不出兩月,此事就會流布九州,到時這‘斷指太守’的美名必將名滿天下,大人前程似錦……”

吳材隻當秋儀之不過幽燕王子手下區區一個小廝,聽他如此出言譏諷,心中早已勃然大怒,要不是顧著鄭淼的麵子,早就令人亂棍打了出去,隻好強壓怒火,咬牙切齒。

眼看氣氛逐漸尷尬起來,鄭淼接口說道:“我這兄弟向來拙於口舌、詞不達意,但心中對先賢名士是極為敬重的,還望吳大人不要見怪。”

吳材隻當這口無遮攔的隨侍小廝兄弟與幽燕王子兄弟相稱相稱,必然是其心腹親信,便也不好發作,嘴唇翕動道:“好說,好說。”

“隻是吳大人此策,晚輩實在不敢苟同。”鄭淼繼續說道,“這天尊教晚輩也頗有接觸,其教義乖張不足與名儒高士一論,但在鄉野草民、販夫走卒之間頗有蠱惑之效。晚輩亦曾詢問過若幹俘虜,其對天尊教確實不以為然,隻因河南經年旱蝗,朝廷賑濟又遲遲不到,兼有土豪劣紳貪官胥吏壓榨,這才鋌而走險。”

鄭淼一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派頭,雖然語氣平和,卻帶了巨大的威壓。吳材聽得汗流浹背,極不自然端起茶杯,卻聽鄭淼繼續說道:“我朝太祖曾有聖諭曰:‘官逼 民反,守牧之失也,朕亦非無過’,還請吳大人留意。”隱隱之間竟有上書彈劾之意。

吳材剛剛貶官到汴州牧任上,朝中政敵不計其數,若幽燕王鄭榮一紙彈章直達中樞,這“官 逼民反”四字是何等威力,到時莫說是自己的功名前程了,就是卿卿性命能否保住,也在兩可之間。想到這裏,吳材已是心驚膽戰,雙手捧著青瓷茶盅竟忘了品啜,隻在座中不斷發顫。

鄭淼微微一笑接著說道:“太祖高皇帝出生平凡,苦於前朝暴 政,便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天下影從。其金口玉言,晚輩區區不肖子孫,不能解其萬分之一,卻不敢不以為楷模,亦步亦趨。還望吳大人體諒!”

“自然,自然。哦,不。下官不敢,不敢……”吳材已然語無倫次。

“既如此。晚輩父王年前向北拓地百裏,正無人耕種,不如將這十萬亂民遷移過去,正是一舉多得之策。隻是這移民實邊牽涉國家大事,晚輩不過黃口孺子,此事又尚未同父兄商議過,有何不妥之處,還望吳大人指教。”

秋儀之見鄭淼三言兩語就將一個混跡官場數十年的老官僚揉搓在股掌之中,不禁讚歎眼前這位三哥果然是義父看中的世子人選,短短數年就已將城府曆練得如此深沉,絕非自己可比。

卻聽吳材顫著聲音說道:“這遷移百姓之事須報戶部批準,下官位卑職小,實在……實在是不敢孟浪從事。若是幽燕王爺領銜上書北闕麽……那下官一定串聯門生同僚,隨聲附和,聊做仗馬之鳴。”

“哈哈哈。”鄭淼顯得十分高興,爽朗笑道,“吳大人不愧是宦海前輩、飽學鴻儒,晚輩今日一見,真是受益匪淺。”說罷,站起身來,朝著吳材鮑淳二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那兩人如何坐得住,慌忙起身還禮。還未等他們挺直身體,鄭淼儀之兄弟,早已大步流星上馬離開汴州回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