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九尾天狐

蒙化小小的一座山城,原是山脈交錯之間的一塊盆地,地勢非常扼要,為滇西滇南的交通樞紐,城內商民,苗多於漢,不過這種苗族歸化較早,風俗習慣大半漢化。平日希望是安居樂業,過太平日子。自從榴花寨沙定籌率領凶悍的苗匪占據了蒙化,城內商民不論苗漢,個個都怕在臉上,恨在心頭,緊閉門戶,藏匿財寶,提心吊膽的盼望官軍早早趕走苗匪,重見太平。可是對於羅刹二次出世的神話,以及育王寺內白蓮教匪徒的鬼把戲,大半信以為真,每逢寺內羅刹聖母開壇降福之時,城內城外一般商民,這時膽子忽然大了起來。一個個捧著一股信香,耗子出洞般,成群結隊奔出南門,擠進育王寺的山門,嘴上喃喃祝禱,跪求活靈活現的羅刹聖母,早點大施法力,挽救這場刀兵之劫。

可笑這般可憐的人們,也不瞧瞧大殿月台上進進出出的聖母門徒,一個個跨刀背劍,殺氣騰騰,扛著白森森梭鏢的苗匪們也一樣的跪在月台下麵喃喃求福。求免災禍的人和發動刀兵的人,混在一塊兒同樣的喃喃求福,這種滑稽的矛盾,這般商民便無法解釋了。

育王寺羅刹聖母開壇降福,總在晚上起更以後。這一天晚上,無風無雨,一輪初夏的涼月,掛在大殿上麵的挑角上。

月台下麵的兩邊空地上,排列著十幾株合抱的參天古柏,柏樹下麵空地上已經鴉雀無聲的跪了一片求福的人們,月光被柏樹枝葉擋住,瞧不清樹下麵人們的麵目。月台上和大殿門口,這時也陰慘慘的尚未點起油鬆火把,隻幾個裝束詭異,看守殿門的,捧著長矛,仲翁似的對立在月台上。

從山門到大殿口,整個鬼氣森森,令人頭皮發炸,尤其是柏樹下麵,黑壓壓一片人們手上信香尖上的火光,跟著顫抖的手,不住的在那兒閃動,好象無數鬼眼,在那兒眨眼睛。

幾層殿宇後麵,一座十三層寶塔高矗雲霄,大約年深日久,塔尖頂上,長著一叢矮樹,也許還有鳥巢。月光之下,這座塔影好象一個蓬頭鬼王,高高的監視著大殿樹影下的小鬼們。

據說這般跪在月台下麵的善男信女平日口頭宣傳,這位二次降世的羅刹聖母,神通廣大,不可思議,別的不說,隻說大殿門外蟠在兩麵粗柱上的兩條烏龍,平時是沒有的,隻要聖母開壇,山門一開,那兩條烏龍便會蟠在廊柱上,伺候聖母降壇了。天上的神龍都是伺候聖母,別的還用多說嗎?

所以一般善男信女們,跪在月台下,都不絕偷偷的向殿柱上瞧。雖然殿門緊閉,燭光全無,隻要瞧出廊柱上麵影綽綽蟠著兩條烏龍,無疑的聖母今晚必定降壇,便是跪得腳麻骨痛,也得咬著牙忍著,顯得十二分至誠。這樣足足跪了一個更次,才聽見大殿內鍾鼓齊鳴,燈火通明,當中殿門也慢慢的啟開了,從大殿前麵左右走廊,二龍出水式,湧出許多捧著油鬆火燎的人們,從殿門到月台口雁翅般排列起來。

這樣殿內殿外,已經照耀得如同白晝,也格外顯得莊嚴神聖,隻可憐大殿內泥塑木雕的如來佛和許多神祗,被這羅刹聖母鵲巢鳩占,一齊打入冷宮。月台下麵一般善男信女,這時似乎也把這幾尊冷佛暫時擱諸腦後了。

這當口,月台下善男信女,個個抬起頭來,預備殿口神煙起處,聖母現身。不料大家一抬頭,個個從喉嚨衝出一聲驚喊,人多聲齊,這聲驚喊,可以震撼全殿!最奇的,非但台下齊聲驚喊,連月台上一切值班執事的人們,也直著嗓子怪喊起來,而且個個直著眼望那兩條廊柱上的烏龍。原來伺候聖母降壇的兩條烏龍,身子照樣蟠在柱上,龍頭卻齊頸斬斷;兩顆龍頭,並掛在殿門橫楣子上麵。龍頭上的血,兀自滴滴嗒嗒的滴下來,柱上血淋淋的頭腔內,也是血汙狼藉流了一地,而且腥穢難聞。

這一來,殿內殿外亂成一團糟,月台下的善男信女,更是嚇得魂靈出竅,忘記了十二分的虔誠,不由的都從地上站了起來,隻有年老的,跪得發麻的,想立起卻立不起,在地上掙命。這樣,隻見月台上人影亂竄,人聲嘩雜,混亂了多時,才漸漸的鎮靜下去,殿口掛的龍頭,柱上蟠著的龍身,被人摘下來,抬著送到殿後去了。

珠簾一動,從殿內大步走出一個非僧非道,濃眉大鼻的凶麵漢子來,走到月台上,向下麵大聲喊道:“聖母有諭,兩條孽龍,偷偷的變化人類到民間去作惡,罪犯斬條,所以聖母當眾用法力處死。不過今晚法壇被龍的血所汙,改期開壇,你們不必驚怕,且各安心回去。”

這凶麵漢子話剛說完,正想返身,忽見台下人們各仰頭望著殿頂,又是一聲怪叫,說話的漢子一聳身,跳下平台,轉身一瞧,隻見殿後近塔的左角上,紅光衝天,火鴉亂飛,無疑的寺內失火。凶臉漢子心裏一動,喊聲“不好”。竄上平台,顧不得再裝斯文,一跺足,旱地拔蔥!好俊的輕功,兩丈多高的殿宇,竟跺腳而上。

剛竄上簷口,站定身軀,驚見塔上“嘩啦”一聲響,匹練似的一道白光,從塔頂窗口直掛下來;這時火光燭天,全塔纖微畢露,定睛細瞧,塔上掛下來的,是整疋的白布。布上寫著鬥大的字,這幾個字,非但飛上了屋的漢子瞧得明明白白,便是月台下一般善男信女,也瞧得清清楚楚。一個個都瞧清了布上寫著:“觀音大士捉拿逃妖羅刹”。十個驚心觸目的大字。

這一下,比雙龍斬首還來得神奇莫測,一般善男信女們,個個嚇得瑟瑟亂抖,如醉如癡。隻見月台上的人們,亂哄哄齊喊救火,湧向寺後;殿頂屋脊卻有幾個怪異的人,手上揮著雪亮的刀劍,竄房越脊,飛一般望寺後寶塔奔去。第一個上屋的凶臉漢子,已不見蹤影,大約也從殿屋上起向寶塔去了。善男信女們中也有乖覺的,覺得兆頭不祥;聖母手下,不料盡是飛簷走壁的人們,布上寫的字多怪,這幾個字明明是對付聖母的,聖母何以始終不見?許多疑問湊在一起,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來,卻覺得其中定有說處,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幾個開頭往外一溜,立時大家照方抓藥,一窩蜂的拔退便逃,連許多求福的苗匪,也跟著擠出山門。眨眼之間,山門內的善男信女,走得一個不剩。萬不料這般善男信女回到城內,第二天一早起來,又齊吃一驚,隻見城內最高的一株大樹上,也掛著和寺塔一樣的整疋白布,布上十個大字,和寺塔上寫的一般無二。雖然這疋布不久被苗匪移去,已十有八九瞧見的了,城內城外,誰不交頭接耳紛紛談論這件怪事。

在這樁怪事發生的第二天清早,東方將現魚肚白當口,龍啐圖山內那個小桃源似的苗村,村民還未起身的時分,左麵崗腳上麵茅草亭內村中的四位賓客,已在亭內促膝密談了。

沐天瀾笑道:“昨夜你們兩位,敲山震虎,斬龍降妖,定然把育王寺一般匪徒,鬧得倒山攪海;我卻在此安然高臥,今天你們得好好休息一天,送信搬兵,是我的事。但是我得聽聽昨夜你們怎樣的經過,才能安心再到南澗去哩。”

羅優蘭笑道:“你不問,我們也得說,回想起來,非常有趣。”

羅刹夫人道:“你覺得有趣,我卻認為我們還是大意了。”

沐天瀾道:“你們休打啞謎,直接痛快的說出來多好,我還得動身趕路哩。”

年高有德的老丈人桑苧翁,坐在一邊,微微寒笑的瞧著他們,心裏默默的遠想到二十年前,自己在羅刹峪的舊夢。

覺得世事變化異常,羅刹大王的女兒和自己的女兒都會鍾情於一人,而且經過了離奇變幻遇合,才湊在一處。現在隻希望他們月圓花好,英娥偕老,不要象我滿腹酸辛,不堪回首才好。原來羅刹夫人和沐天瀾結合經過,羅優蘭已暗暗和她父親說過了,在桑苧翁回味舊夢當口,羅刹夫人和羅優蘭兩人把一夜經過說出來了。

原來昨夜四人在老苗子家用過晚餐以後,斜影尚留餘影。

羅刹夫人和羅優蘭略一結束,都帶上人皮麵具;羅刹夫人換上苗裝,腰上束了一條花巾,依然赤手空拳。羅優蘭仍然男裝,背上猶龍、飛龍兩口雌雄合股劍,佩了透骨子午釘鏢囊;又把寫好的兩疋白布,帶在身上,便自動身,到了人猿安身的山穀。羅刹夫人向四頭人猿吩咐了幾句話,抬出茅棚裏預備好的兩乘竹兜子,兩人坐了上去,風馳電掣的先到了榴花寨。把四頭人猿和兩乘竹兜子安置在一處優靜的所在,由羅刹夫人暗入榴花寨內,喚出隱匿寨內的大化頭陀,叫他領路同往育王寺。

大化頭陀對於這位羅刹夫人的姓名來曆,尚茫然不知,羅刹夫人出門老帶著人皮麵具,連真麵目都沒有見過,現在又多了一個麵具的男子。他以為對於這個男子,可以多問幾句,哪知道這位男子,沉默寡言,他一開口,羅刹夫人便斬釘截鐵的說:“不必多問,隻要你明白,我們是替百姓除害的便夠了。”

大化心裏暗暗奇怪,這女的舉動和本領,都是平生所未見,而且瞧不出是何宗派。這男子大約也不是常人,現在我是領路的,我這兩條退,自問在江湖上算得一等一的,功夫比不上人家,這雙退可得掙口氣。他存了這心思,一塌腰,當先拔步飛奔,退上還有真功夫,箭頭似的頭也不回,急走了一程,離育王寺還有一半路。一停步,喘了口氣,回頭一瞧,人影全無,自己一樂。這一下,她們最少也得落後兩三裏路,不料樹林裏有人發話道:“你累了,我們再等你一忽兒,沒有關係。”

大化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瞧見不遠林下站著一男一女,大化驚得背上冒汗,慌的反應道:“不累……不累……走!”

沙、沙,沙!趕下去了。

到了育王寺近處,先看到殿內的高塔,巍然聳立於月光之下;羅刹夫人喚住大化,把自己背上一疋白布解下來,對大化說:“現在我們得分頭辦事,蒙化城內,你是到過的,路徑比我們熟。請你把這疋布帶進城內,撿一個妥當藏身之所,隱起身來,便是睡他一覺也可以。到了五更過後,你得在城內撿一處最高所在,把這疋布掛在上麵,布上有字,不要掛反了,隻要人們早上起來,大家能夠瞧見了布上的字,便是你的一件功德。至於這疋布,能夠懸掛多久,那就不必管它了。”

大化接過布來,忍不住問道:“兩位大約上育王寺,但是俺在城內做了這樁事以後,已在明天早晨,大白天怕不便露出城了。”

羅刹夫人道:“我早已替你想到,而且我們還要請你在城內隱藏處所忍耐個一天半夜,替我們在暗中窺探榴花寨匪徒的舉動。大約今晚沒有事,到了後天晚上起更時分,你得想法子偷出城來,仍然到此候著我們。到了那時候,我們要對你說明我們來曆,而且承你臂助,我們還有重要的話和你說。

少林門下,我們很有淵源,彼此同道,你辛苦罷。”

這幾句話,大化聽得很樂意,把手上那疋布緊緊扣在背上,很踴躍的先走下去了。

羅刹夫人和羅優蘭兩人仗著一身輕功,潛入育王寺當口,正值城內善男信女手捧信香,湧進山門當口。兩人在寺前寺後,暗暗踏勘了一遍,才知道育王寺規模還真不小;寺內大小房屋好幾百間,黑沉沉的大半沒有燈火,兩人意思,想先偷窺一下,羅刹聖母畢竟是何人物,仔細留神各層殿宇上麵,並無巡風了高的人,便向漏出燈光所在撲去,偷聽了幾處,都是一般嘍-小卒,並無首腦,又向別處巡察。

忽見下麵一條遊廊內,一個提燈籠的人匆匆走來,進了一所小院落,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大聲的說道:“上麵有話,龍喂了沒有?彩裝好了沒有?不要象上次,把龍須掛在龍角上去,上麵幾位的火爆性,你們是知道的,當真,今晚‘上煙簾子’是誰的班呢?”

這人堵著院門一吆喝,便見院內屋子裏,悠悠忽忽晃出一人,似乎喝醉了酒,退上劃著之字,到了院門口,大著舌頭說:“煙簾子沒有我的事,休問我……”

那提燈籠的喝道:“瞧你德性,黃湯又不知灌了幾斤下去,煙簾子沒有你的事,怨我多問,龍呢?”

那人答道:“龍,對!是兩條掛須帶角的龍……天曉得,山門沒有開,替蛇畫頭描腳的便捆在柱子上了。這樣再捆一次,保證變成兩條死龍,喂它仙丹也沒有用。”

提燈籠的冷笑道:“你懂得什麽,沒有幾天上大理,到了大理,也用不著這套把戲了。”

說罷,轉身回去。

屋上羅刹夫人在羅優蘭耳邊說:“不出我所料,龍是假的,現在跟他走。”

說著向上麵遊廊上提燈籠的人一指。兩人在屋上瞄著下麵提燈籠的身影,跟了一程,見他從一重側門走進正中第三層殿宇去了。兩人向這重殿屋先打量一下,然後躍上殿屋後坡。羅刹夫人叫羅優蘭隱身暗處,替自己巡風;又從身邊摸出一瓶丹藥,自己在鼻子裏聞了一點,又叫羅優蘭也抹了一點。揣好瓶子,一塌身,便奔簷口,隻見她在簷口縮身向下一卷,便不見了身影。

這層殿堂,比前兩層稍底,也有兩丈高,簷底下一層遊廊,羅刹夫人狸貓似的卷入廊頂,橫身於廊頂彩畫的橫扁上,真是聲息全無。她在上麵,略一打量,便瞧清了四麵情形。廊下殿門兩旁立著兩個帶刀的匪徒,距離她存身之處有幾十步遠;她毫不在意,四肢並用,蛇一般貼近落地屏門上麵一層花格子。

從花格子內望進殿內,便見殿內佛像都已搬空,中間懸掛著琉璃燈,加上一大束燈草,點得明晃晃的。對麵左牆角上薩矗著一人高的銅燭台,點著臂膊粗的巨燭,靠著燭台一張大圓桌,圍坐著三個大漢,一色白灰道袍,卻用紅絹包頭。當中綴著一個八卦,弄得非僧非道,圓桌上杯盤狼藉,似乎剛吃過酒飯,旁邊有三個人,在那兒砌茶抹桌,跑進跑出,靠牆掛著各色兵刃。

桌上一個紫棠麵皮、吊眉勾鼻的漢子,指著對麵五短身材、滿臉黑麻的人說道:“你從滇南回來,南澗的官軍沒有盤詰嗎?”

黑麻漢大笑道:“幾百官軍無非擺個模樣兒,小道上一樣可走,礙得什麽事?不過這次頭兒罰我去跑一趟飛馬寨,可以說勞而無功。岑胡子、黑牡丹老是舉棋不定,推三推四的不說痛快話。細一打聽,才知他們最近被一個女魔王唬住了。”

背著身子坐的一個瘦漢,慌問道:“女魔是誰?”

黑麻漢子道:“說也奇怪,我們這兒的羅刹聖母,原是一套戲法兒,他們滇南卻真有一個號稱羅刹夫人的女魔王。據他們說,那個女魔王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飛馬寨新近便吃了羅刹夫人的啞巴虧。問他們怎樣吃的虧,他們又不肯細說。照我看來,他們嘴上的羅刹夫人,是真是假,不去管他,岑胡子黑牡丹之輩很是堅滑,沒有象老沙(沙定籌)容易對付。我們不打進老虎關,岑胡子們是不敢大做的。”

吊眉勾鼻的漢子冷笑道:“總而言之,彼此都想取巧罷了。

昨晚省城坐探派人來報,沐府雖然有點動靜,會同撫按每日下校場躁練兵馬,無非是四近原有的幾營標兵。老沐公爺在世,幾處得力的苗兵已無法調動,何況新襲世爵的沐天波,是個不中用的。聽說他兄弟沐天瀾武功不錯,也無非是個小孩子,毫無用處。我們不用仰仗岑胡子那般人,馬上先進大理,先把滇西占了再說。無奈我們頭兒瞻前顧後,以為我們白蓮教成敗在此一舉,絲毫大意不得。我們許多教友還沒有到齊,人手不夠,暫時利用老沙的一股苗子,日久終不可靠,還得等幾天哩。”

黑麻漢點頭道:“我們頭兒話是對的,占據一座象大理般的大城池,不象蒙化一點點地方。現在我們連頭兒算上,頂事的隻有我們四個人,手上明白一點的教友,不過百把人。不是說大理的兵力雄厚,是說我們占據了大理,不能象蒙化般再讓榴花寨的苗子們糟塌了,所以總得我們川藏一帶教友,到齊了再說。我從飛馬寨動身時,岑胡子對我說黑牡丹對於我們頭兒仰慕得不得了,想到這兒會會我們頭兒,說不定馬上就趕過來拜訪。黑牡丹在滇南也是響當當的角色,她如果到來,我們不要被她輕視了去才好;因為黑牡丹的來意,無非也要瞧瞧我們有多大力量罷了。”

正說著,殿門口簾子高高掀起,兩個披發童子提著一對紅紗宮燈,冉冉而進。殿內桌上三個漢子,一見這對紅燈,立時都站了起來,離桌而立。殿門口跟著紅燈,進來一個異樣女子,長眉通鼻,細挑身材,麵上似乎蓋著淡淡的一層脂粉,似乎也有幾分姿色,不過眉目之間,帶著潑辣妖瀅之氣。頭上也是紅絹包巾,一身暗藍窄袖密扣的夜行衣,腰佩寶劍,背扣彈弓。一進門,一對黑白分明頗具煞氣的大眼,向三人看了一眼,走過去,便向桌邊一把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那女子向三人說道:“此刻我從城內回來,可笑老沙畢竟是個苗子,一衝性的把蒙化彌渡搶到手中,樂得好象得了萬裏江山,連老家榴花寨也不要了;他能夠收羅的一般苗人,大約都擱在身邊了。其實也不過四五百人,全是烏合之眾,成得了什麽大事?好在我們也不指望他成事,我早已派人分途出發,叢集我們自己人,不久可到。滇南岑胡子似乎比老沙強一點,但是苗漢一道界限,根深蒂固;想通力合作原是不易的,我們隻有趕快擴充自己勢力。前幾天捉住的頭陀,手底下倒有點功夫,確是少林嫡傳,我所以沒有殺他,原想收服他歸入我們教下。不意被他扭慚鐵鎖逃去,看他不出,竟會把這樣鎖鏈弄斷,還是我們疏忽了。”

吊眉通鼻的漢子開口道:“現在我們知道,省城兵力薄弱,一時不會發兵,大理守兵也沒有多大實力。我們隻要派人馬混進城去,內外夾攻,大理垂手可得。大理不比這兒,我們可以威脅許多人民,擴展我們聲勢;如若遷延時日,失掉機會,萬一夜長夢多,出了別的枝節,等得教友齊集,怕要多費手腳了。”

那女子說道:“他進了大理,百姓受災,不去說他;他必盤據大理城內。最少要和我們平分天下。象老沙這種蠢貨,去掉甚易,可是我們業基未穩,卻不相宜。現在讓老沙啃住了蒙化彌渡,替我們擋住官軍,沒有幾天工夫,我們教友大集,教中幾位有能耐的老前輩也到了,我們便可放手做去,沒有多大顧忌了。”

女子侃侃一說,三人似乎不敢和她辯論,默然無言。那女子向門口兩個提紅燈的童子喝道:“到後麵秘室去,瞧瞧聖母預備好沒有,快到開壇時候了。”

說罷,站起身來出了殿門,提紅燈的兩童子也跟了出去。

羅刹夫人暗地瞧出那女子口氣態度,當然是白蓮教匪的首領,也就是二次出世的羅刹。但是那女子又叫人到秘室去瞧聖母,好象羅刹聖母另有其人。本想跟蹤女子去探個究竟,轉念開壇時間快到,今晚已從匪黨口中聽出內情,還有正事要辦,且辦了正事再說。主意一定,向下麵門口兩個帶刀守衛一瞧,隻剩了背立著一個,那一個已進殿去。乘機一飄身,象四兩棉花般飄落地上,再一點足,飛燕一般向走廊盡頭竄了過去,更不停留。

身形一起,已躍上一堵高牆,向殿角上微一彈指;上麵巡風的羅優蘭一探身,羅刹夫人在牆上一墊足,鑽天鷂子般飛上殿頂,兩人湊在一起。羅刹夫人在羅優蘭耳邊秘授方略,叫她如此如此行事,並向羅優蘭借了一柄猶龍劍,斜係在背後。兩人計議停當,羅優蘭帶了一疋白布,施展輕功,翻牆越脊,捷逾飛鳥,向殿後寶塔趕去。羅刹夫人看她去遠並無阻擋,才轉身向頭層大殿飛馳,四麵留神;自己在寺內隨意縱橫遊行,並未發現了高看守的匪黨。定是輕視蒙化一帶,地小人稀,可以放膽妄為,也許開壇以後才有守望之人。

羅刹夫人伏在大殿簷口,一瞧下麵柏樹下黑壓壓的盡是等候開壇的人們,大殿口燈火全無。她依然從簷口施展小巧之技,從殿上翻進簷下,好在她下去的簷口,被一排參天古柏遮住月光,功夫異眾,捷逾電閃,連一點身影都瞧不出來。

她毫不遲疑,撮著殿廊頂上雕花的椽子,微一接腳,人已飛渡到左麵龍柱的頂上。壁虎似的貼在和龍柱相聯的橫楣子上,仔細向下麵龍柱上一瞧,眼神如電,立時瞧清了兩條烏龍的把戲。

原來這兩條烏龍,無非是兩條烏鱗的巨蛇,確有碗口樣粗,一丈多長;硬把它蟠在柱上,用細索緊緊綁縛,再用彩布蓋住。最可笑把一個蛇頭,另用細索絡住,高高的吊在殿門中間的橫梁上,蛇頭頂上假飾了一隻亮晶晶的雙角,頂下掛著一撮假須。兩條巨蛇兩頭相對,相距隻一二尺遠近,形式非常整齊。大約蛇身綁得太緊,頭頂拉得遠遠的,又高高吊起,蛇也感覺痛苦,身子動不了,隻可吐著血紅的蛇信子,把頭亂晃。

遠看兩條柱上一對烏龍形式如一,好象假的;再一看,龍頭明明在上麵亂幌,卻是真的,可是不到柱上細看,卻瞧不出把戲來。愚蠢的苗匪和一般求福的人們,誰敢逼近龍身呢?

何況殿門外尚有平台隔著,平台上有人守著,是聖母降福之地,誰敢褻瀆呢?哪知道羅刹聖母引來了羅刹夫人——假羅刹碰著了真羅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