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肚內的秘密

榴花寨土司沙定籌揭竿作亂之地,屬於雲南西南部分,在哀牢山大雪山兩大山脈交接所在。兩大山脈分支的點蒼山、雞足山、梁王山等雄偉優奇的高山峻嶺,分布在榴花寨四境相近之處。所以榴花寨位居重峰疊嶺之間,地勢險惡,原為強悍苗匪窟袕之區。

土司沙定籌在平時,已隱為就近苗匪所擁戴,和滇南碧風寨的黑牡丹、飛馬寨的岑猛、嘉-的飛天狐吾必魁,早已互有聯絡,包藏禍心。早年老沐公爺沐啟元在世時,沙定籌常有顧忌,不敢明目張膽的大幹。自從老沐公爺被黑牡丹刺死,沐府威望大減。沙定籌立時野心勃勃,和岑猛黑牡丹飛天狐暗地聯絡,秘密定計,預備滇西滇南同時崛起,分霸西南。

不料在榴花寨沙定籌首先發動,襲取蒙化縣之後,飛馬寨岑猛正想大會黨羽,響應沙定籌當口,被他妹子胭脂虎從中一擾亂,羅刹夫人神出鬼沒的一鎮,不但沒有捉住沐二公子,反而糊裏糊塗的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妹子。因此章法大亂,群匪氣餒大跌,不敢馬上動手,響應榴花寨了。

苗匪內部情形如此,但在昆明省城,負全省餒靖責任的一般撫按人員,自從接得滇西探報,得知榴花寨土司沙定籌率領悍匪,突然作亂,襲了蒙化,立時嚇得手足無措。惟一辦法,隻有飛請沐府世襲公爵的沐天波密商機宜。

因為沐府是開國功臣的世裔,朝廷特授沐府調遣軍民、屏藩雲南之權。曆年苗蠻之亂,均仗老沐公爺討平,各處苗寨軍民,也隻有沐府尚能鎮懾。現在老沐公爺雖然身遭慘死,各處關隘軍訊,大半是沐府舊部。調遣各處苗兵的兵府,也仍在沐府。所以惟一辦法,隻有向新襲世爵的沐天波討主意。

無奈沐天波平時依仗父陰,道地是個錦衣玉食的公子,深居府第,何嚐懂得兵機苗情?從撫按口中,得悉這樣驚人消息,一樣的嚇得麻了脈。可笑省府幾位大員,別的本領沒有,卻把沐天波一陣亂捧,把討賊平亂的責任,整個的套在沐天波頭上。好象這樣一推,不管沐天波辦得了辦不了,從此便可風平浪靜了。

可憐的沐天波頭上套了這樣重大責任的“金鍾罩”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架。惟一辦法,是馬上寫一封機密信件,派一可靠家將,連夜飛馬投奔金駝寨,請他兄弟沐天瀾火速回府,商量軍機。哪知這名送信家將,半路被飛馬寨岑猛截住,信落人手,家將也送了命。沐天波還在府內做夢,以為兄弟接到這封信,定然和羅姑娘立時趕回。

不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突然幾名家將從飛馬寨逃出性命,急急趕回府中,還帶著一名健碩苗婦報稱:“二公子身陷飛馬寨,羅姑娘單人隻劍,拚命去營救我家二公子。她雖然本領非常,畢竟孤掌難鳴,好漢敵不過人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現在隻望安寧標營,已經全營出動,兼程馳救,也許還有指望。”

這一報,鑽在沐天波耳內,宛似半空打下一個焦雷,比聽到榴花寨沙定籌作亂的消息,還要厲害,幾乎急暈了過去,連他夫人以及全府上下人等,個個都嚇得魂飛魄散。誰也覺得二公子身落虎口,已經絕望,從此堂堂沐府,怕要瓦解冰消。萬幸隔了一夜,第二報到來。這一報,是安寧標營派來的快馬飛報,說是:“二公子逢凶化吉,已脫險地,和羅姑娘兼程回省,不久便到。”

這一報,才把沐天波驚魂歸竅,全府上下齊聲念佛。

沐天瀾、羅優蘭率領幾名家將,馬不停蹄的趕回府中。

全府上下一見二公子安然回府,立時歡聲動天。兩人進了內宅,哥嫂相見之下,更是驚喜交集,一麵替自己兄弟和羅姑娘開宴洗塵,一麵細問飛馬寨遇險經過,和金駝寨救回龍土司情形。

沐天瀾、羅優蘭明知頭一檔趕回求救的家將們定已報告,好在這般家將未明白內中細情,兩人在路上早已商量好,其中細情未便向哥嫂直說,隻檢著可以說的,講出一點大概罷了。隻這一點大概,已把兩位哥嫂嚇得目瞪口呆,驚得頭搖舌吐。萬想不到自己兄弟這次到滇南去,日子沒有多久,經曆了這許多石破天驚的奇事。

更奇的是羅姑娘竟會巧逢生身之父,而且羅刹夫人這樣神出鬼沒的女魔王、金駝寨這樣滔天禍事,竟會被他們二人三言兩語,弄得風平浪靜。最奇是羅刹夫人在飛馬寨中,還救了自己兄弟的性命。聽兄弟口氣,羅刹夫人還要到此相會。

沐天波心裏暗暗稱奇,暗暗猜疑自己兄弟肚裏,定還藏著不少秘密。沐天瀾的嫂子,卻一個勁兒向羅優蘭探聽羅刹夫人多大年紀,品貌長得怎樣。

羅優蘭明知她問得有用意,不禁向沐天瀾嫣然一笑,故意把羅刹夫人形容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故意露骨的說道:“這一次龍土司和四十幾個苗卒能夠生還,連我們兩人能夠脫離飛馬寨虎口,總而言之,都是羅刹夫人一人之力。羅刹夫人能夠這樣出力幫忙,完全看在我們瀾弟麵上了。”

這樣一說,兩位哥嫂愈發驚訝了。因為金駝寨藏金贖人一事,跟去的家將們果然不知細情。沐天瀾、羅優蘭在哥嫂麵前,也不便泄漏,免得沸沸揚揚傳說開去。如果落在省城一般官員耳內,難免別生枝節。所以這一段內情,兩位哥嫂尚在鼓中,現在羅優蘭這樣一說,事情更顯得中有玄奧。

兩位哥嫂的眼光,立時集中在沐天瀾的麵上。暗想:我們這位兄弟,絕對不是用本領收服了羅刹夫人,其中定然另有說處。不過這位羅姑娘和我們兄弟的事,已經裏外通明,上下全知。脫了孝,拜過堂,便是我們名正言順的弟婦。這位未來弟婦,也不是省油燈,和我們兄弟左右不離,她又說得這樣心平氣和,又象其中沒有多大玄奧似的。但是那位羅刹夫人和我們兄弟素不相識,怎的她說出“全看在我們兄弟麵上”呢?這倒令人莫名其妙了。

沐天瀾一看兩位哥嫂被羅優蘭一句話,引入雲霧之中,滿臉迷惘之色,心裏卻暗笑。慌把話頭引到別處,細問榴花寨沙定籌襲了蒙化,省城有無調兵防堵,作何準備?沐天波便把省城情形告訴他說:“省城撫按援例把剿撫責任,推諉在我們姓沐的身上,我們又世握兵符,實在也無法推卸。但是現在情形,與父親在世時,大不相同。算起來哪有可調的得力勁旅呢?我對於這樁事,真愁死了。”

沐天瀾皺著眉說:“這事確實不易對付,當年父親用的是‘以苗製苗’的策略,現在情形不同。當年最得力的是金駝寨龍家一支苗兵,現在金駝寨自顧不暇,龍土司銳氣盡喪,身未複原。他得力臂膀金翅鵬又蟒毒未淨,大病未痊。這一支兵,已無指望。飛馬寨岑猛野心已露,目前不出毛病便是萬幸。

三鄉寨何師兄那兒,基業初立未穩,婆兮寨祿土司又是個不中用的。其餘苗寨,不和沙定籌岑猛等聯合一起,便是好的,如果勉強調來,反而變成肘腋之患。‘以苗製苗’的老調,現在萬不能用。如若調集父親舊部,幾個能征慣戰的也已老弱不堪,何況分守關隘,各有責司。至於鄰近省境的標營,則屬巡撫統轄。

我們沐家的兵符,無非仗祖宗餘陰。能夠使幾家強悍苗寨,感德懷畏,聽命於我們沐府罷了。現在情形一變,我們雖然世傳兵符,沒有可調的兵,便等於沒有兵符一般。照說身負全省之責的撫按大員,應該體察情勢,以地方人民為重。

豈可視為兒戲,隨意推諉?最不濟也得和衷共濟,密謀穩妥之策。萬一星火燎原,全省糜爛,他們難道也是幾句推諉話,可以脫卸責任麽?”

沐天波跺腳說道:“我何嚐不是這樣說?而且已婉轉向撫按說明就裏,請他們仔細考慮。無奈這般人物毫無心肝,文的愛錢,武的怕死。縮著頭向別人身上推,是他們一等本領,而且還有人說,省城幾個大僚當中,竟有受苗匪賄賂、暗通聲氣。你想可恨不可恨?”

羅優蘭在旁邊聽了半天,忍不住說道:“大哥,現在火燒到我們自己身上。別的事情且不去管他,最要緊我們得明白榴花寨苗匪襲了蒙化,究有多大勢力,大姚、楚雄一帶關隘,守兵靠得住靠不住?總要先想法子守住關隘,才能緩得開手來。

依我看榴花寨沙定籌和飛馬寨岑猛等約定互相虛張聲勢,分散省中兵力,然後乘虛再進。現在榴花寨苗匪雖然襲了蒙化,可是飛馬寨被我們一攪,加上羅刹夫人先聲奪人,岑猛定然有點心寒,不敢立時發動。榴花寨苗匪,一看滇南同黨沒有響應,沙定籌也不敢孤軍直進。何況這般苗匪,誌在劫掠,未必真有大誌。隻要近蒙化幾處要隘嚴守不懈,我們雖然沒有可調之兵,總還可以騰出時間來,想個計策把沙定籌這股悍匪壓伏下去。”

羅優蘭這樣侃侃而談,這位無計可施的大哥——沐天波,好象黑暗裏得著一線光明。立時拱手大讚道:“羅姑娘真是個巾幗英雄,語語洞燭機要。據各路探報,榴花寨苗匪把蒙化洗劫以後,並沒有窺伺別處的舉動。近蒙化幾重關隘的守將,都是先嚴舊部,已經會同舊地紳董,招募鄉勇,嚴密防守,一時也許不至出事。但是我們調不出勁旅來直搗匪巢,隻防不剿,蒙化如何收得回來?公事也交代不過去。除出調兵聲討以外,又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沐天瀾接過去說道:“羅姊熟悉苗情,也許她有妙計。這時隻要保持父親在世的威望,苗匪不致蔓延,便是唯一上策。”

羅優蘭看了他一眼,撇嘴笑道:“我不是諸葛亮,有什麽妙計呢?但是我相信有一位,也許有妙計把榴花寨沙定籌壓服下去。隻要時間來得及,等候這一位到來,定有法想。這一位是誰,還用我說明嗎?”

沐天波還茫然不解,慌問:“這人是誰,有這樣大本領?”

沐天瀾笑道:“她說的便是羅刹夫人,但是她回玉獅穀去,雖說安排一下,到此相會,無奈遠在滇南,她性情又測摸不定。究竟準來不準來,還不敢一定呢!”

羅優蘭笑道:“她既然親口答應了我們,絕不會失信的,何況……。”

說著微微一笑,向天波、天瀾兄弟倆瞟了一眼。

立時改口道:“來是一定來的,不過哪一天才來?便無法斷定了。”

沐天波在焦心愁思之際,既然羅優蘭相信羅刹夫人到來定有辦法,總比一籌莫展強一點,也隻好盼望羅刹夫人早早到來的了。

第二天沐天瀾、羅優蘭和他哥哥沐天波又秘密計謀了一下,分派幹練家將帶著密函,分赴金駝寨、婆兮寨、三鄉寨互相聯合,嚴密防範飛馬寨岑猛及黑牡丹、飛天狐等舉動。

也不必打草驚蛇,隻要使滇南這般悍匪無機可乘,響應不了榴花寨沙定籌便得。一麵又派幾名得力家將,馳赴滇西,暗暗知會幾處防守關隘的守將,務必謹慎嚴守,隻要堵住苗匪蔓延之路,自有破匪之策。

分派家將暗暗出發以後,沐天波遵照他兄弟的主意,會同本省撫按,調集幾營官軍,每日加緊躁練。沐府的家將們,也個個頂胄披甲,威風凜凜,顯出一派整軍經武,不日要誓師討賊的氣象。省城百官,也覺新襲世爵的沐天波,畢竟將門勳裔,還有點當年老沐公爺的威風。沐天瀾在官場中雖然沒有出麵,大小官員卻有個耳聞,知道這位有本領的二公子,現已回家,是沐天波的大臂膀。還隱約聽得二公子身邊,還有一位美貌的女英雄。雖然不得其詳,總覺沐府還有點發皇氣象,還值得令人推崇的。

哪知道沐府已變成紙老虎,新襲世爵的沐天波,在家中每日愁眉不展。全憑沐天瀾、羅優蘭兩人的調度,說一句聽一句。隻日夜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望神出鬼沒的羅刹夫人早早到來。明知這希望,也非常懸虛。羅刹夫人不論有多大本領,也隻是一個人,想憑一個人的力量,剿滅榴花寨一股悍匪,這是不能想象的。但是自己兄弟和這位未來弟婦,一致推崇羅刹夫人有這樣大的本領,不由自己不盼望她飛一般從天而降,總比沒有盼望的強得多。但是早盼望、夜盼望,盼望之中過去了十幾天,那位不可思議的羅刹夫人,還是音信杳然。沐天瀾和羅優蘭也盼望得有點焦急起來了。

這當口,沐天瀾、羅優蘭推測昆明人煙稠密,難免沒有苗匪堅細混跡其中,自己沐府,當然是苗匪集中目標之處。

當年父親在世,屢次鬧刺客,六詔九鬼大鬧沐府的經過,尤其驚心。現在對於榴花寨,也不能不防。而且自己從飛馬寨脫險回來,岑猛未必甘心。黑牡丹、飛天狐對於自己府中,輕車熟路,格外得隨時留意。

因此沐天瀾挑選府中幾十名老弱不堪的家將,由招募的村勇補充,在後花園內親自訓練,警衛府第。一到晚上,鈴柝之聲不絕,頗有刁鬥森嚴之象。沐天瀾、羅優蘭兩人,到了起更以後,定必飛身上屋,把全府前後巡查一遍,糾察家將們的勤惰,以防萬一。

這時羅優蘭已成為沐府主體之一,不用說大哥大嫂對她的表示,明明的已當自己作弟婦看待,便是全府上下人們,也沒有一個不默認為二少夫人的。即羅優蘭自己也坦然不疑的指揮一切,很象一位二少婦了。難受的是身上的孝,阻礙了公開的婚禮,這身孝,照例也要過三年才能除服。

要過三個整年,這是多長的光陰!非但沐天瀾有點急不及待,連他的哥嫂也暗暗愁急。他哥嫂何以也這樣愁急呢?因為他嫂子平時留神,已看出羅優蘭最近飯後微微作嘔,時時愛吃酸味,明明是受孕的景象。別樣事或可慢慢等待,惟獨肚子大起來,沒法叫他等待的。何況要等待三年孝滿呢!

這一樁事,那位嫂子暗地覺得奇怪。自己結婚了好幾年,吃了多少宜男種子的方藥,迄今影響毫無,不料他們立見真章。無奈來得太快了!如果等待三年孝滿再成親,也許肚裏的孩子,那時已蹦蹦跳跳趕著叫娘了。我們這樣門弟,豈不鬧成大笑話!

這位嫂子想得又驚又樂,忍不住暗地和丈夫一說。沐天波也暗暗愁急,而且毫無法想,也無法和他兄弟或未來弟婦商量一下。兩位哥嫂對於這樁事愁急得要命,冷眼看沐天瀾、羅優蘭兩人,行若無事,處之坦然,好象他們自己還未察覺一般,未免暗暗稱奇。

其實羅優蘭自己肚子裏的事,怎會不明白,何嚐不發愁?早已和沐天瀾秘密商量了許多次。不過他們在無法之中,想出了一個辦法。認為這樁事,隻要請教羅刹夫人,她必定是有辦法的。這樁事在別人麵前難以啟齒,羅刹夫人是三位一體的,請教她是唯一辦法。

因此大家盼望羅刹夫人到來,非但要她解決榴花寨的苗匪,還要她解決肚內的秘密。沐天瀾、羅優蘭認定一切問題,到了羅刹夫人手上總有解決方法。他們二人有了指望解決辦法的人,表麵上仿佛愁而不愁、急而不急了。

有一天,沐天波夫婦和沐天瀾、羅優蘭正在內室談論羅刹夫人何以遲遲未到。忽見一個家將進來,報稱轅門外有一青年苗女,騎馬而至,口稱求見二公子。恐怕苗匪堅細,不便放入,特來請示。大家一聽以為羅刹夫人到了。

沐天瀾便問:“來的苗女多大年紀,怎麽體態?”

家將說:“來的苗女,大約十七八歲光景,口齒伶俐,說得一口漢話。她說有極緊要事麵見二公子,二公子一見,定然認得她的。”

沐天瀾一聽,言語舉動,不似羅刹夫人,這又是誰呢?羅優蘭便從旁說道:“既然是一個單身苗女,便是苗匪堅細,也不怕她逃出手去,叫她進來便了。”

沐天波有沐天瀾、羅優蘭在身邊,膽也大了。揮手命家將把那苗女帶進來,可得一路留神她。家將領命而出。一忽兒,四員家將懷抱雪亮的大砍刀,把那苗女夾在中間,押解大盜似的押進內宅。到了階下,喝令停住。

這時沐天瀾、羅優蘭並肩而出,立在階上。階下苗女,一見沐天瀾,便喊道:“公子,婢子奉玉獅穀主人所差,有要事麵稟公子。老遠的跑了來,怎的把我當作強盜了呢?”

沐天瀾也認出這苗女,是羅刹夫人貼身伺候的苗婢,自己在玉獅穀樓廊外暗地窺浴,回身所見的苗女,便是此人。

慌命四員家將退出,把這苗女帶進屋內。一進內堂,苗女便向沐天瀾跪了下去,嘴上說道:“我家主人知道婢子善騎,識得進省路程,特命婢子不分晝夜趕到此地,求見公子和公子身邊的一位羅小姐,麵呈主人書信。請公子看了書信,賞下回信,婢子還得馬上趕回去銷差。”

苗女一麵說,一麵一對眼珠隻向羅優蘭瞅個不定。沐天瀾指著羅優蘭笑道:“這位便是羅小姐。”

苗女站起來,慌向羅優蘭也跪了一跪。

羅優蘭又叫她見了沐天波夫婦,才向她笑道:“你一路辛苦,真難為你了。你主人叫你帶來的書信呢?”

苗女拜見了沐天波夫婦以後,背過身去,從貼肉胸兒內,取出一封密函來,獻與沐天瀾。

沐天瀾且不看信,向她說道:“你一個單身女子,走這遠道,路上沒有碰到匪人嗎?”

苗女笑道:“來的時候,我家主人親自護送到老魯關的。”

羅優蘭笑道:“今天你無論如何回去不了的,在這兒好好的休息一晚。等二公子看完了信,我們再計議一下,明天送你動身罷。”

說罷指揮幾個使女,帶了苗女下去,好好看待。

苗女跟著使女們下去以後,沐天瀾慌忙把羅刹夫人來信拆看,隻見信內寫道:

“別後複探匪窟,岑胡輩猶複疑神疑鬼,惶惶不知所措。

並於此輩口中,得悉滇西悍匪,既襲蒙化,複掠彌渡;襲蒙化以圖聯合滇南匪黨,掠彌渡以窺老虎關。其誌不在晉薄省垣,而在固其老巢,攫取大理也。大理為五代段氏割據稱國地,山川雄麗,城郭堅固,東枕雞足,西倚點蒼,洱海一碧,煙火萬家,為滇西首鎮,亦竊據必爭之地。

不意幺魔小醜,具此雄謀。沙定籌一凶悍苗匪,誌在劫掠耳。今狡謀如此,其間必有躁縱策劃之人。大理若失,滇西非我有矣。為虺不摧,將成大癰。如能以計去其心膂,擒彼如縛豕耳。尊府世握兵符,責肩難卸。而今昔異勢,征調大兵,即或勉集苗眾,勞師襲遠;勢必捉襟見肘,顧彼失此。

君等扼腕谘嗟之狀,灼然可見。驚幃同夢,當亦為之滅卻幾聲唧唧我我矣。

然妾以為不足慮也,量敵而動,貴在用奇。擒賊擒王,奚必勞眾?妾以肩輿一乘、人猿二三,從哀牢萬山叢中,由南而西;君偕蘭妹率勇弁數輩,喬裝商旅,由昆明趨雙柏,渡禮社河,期會於南澗。然後出其不意,乘虛探袕;先明敵勢,後除元憝。鼎足之歡喜冤家,或竟勝於千騎浴血矣。此非妾詭譎好奇,局勢如此,不得不以奇補正、以少擊眾,免征調之繁,利時機之速耳!然此行與飛馬寨中,行險徼幸於一時者不同。省中仍須劍拔弩張,佯示鳴鼓出征之象,一麵由君暗藏符號,以便飛檄關隘守將,授以方略。待機出擊,掃袕犁庭;此則奇中寓正,進退不致竭蹶。

妾本擬赴省把晤,以往返濡滯,機貴立決,穀中安排,亦需親理。爰命苗婢小鵑,懷函密至。鵑婢聰慧有膽略,善騎,能暗器,當不僨事。妾擬重入飛馬寨,於岑胡枕畔,留刀示警,戢其野心;稍免西行後顧之憂,兼報金駝寨贈金之惠,並護鵑婢度新平匪境也。丈夫貴明決,如獲同心,略示行期即可。省中多匪耳目,肉食者不足與謀,稍一疏漏,全盤成畫餅矣。慎之,慎之!入夏西行多蠱瘴,龍涎香、雄黃津為祛毒妙品,多備毋忽。玉獅穀主人拜具。”

沐天瀾把這封信,細細的看了好幾遍,昂著頭默默思索,肚裏盤算羅刹夫人信內的計劃,一時竟出了神。坐在一邊的沐天波夫婦和羅優蘭,急得不得了。羅優蘭頭一個忍不住:“喂!瞧你這樣失魂落魄的,大約魂靈兒又跟著這封信飛走了。我果然看不大懂,你可得讓大哥瞧瞧,讓大家也知道知道這裏是什麽意思呀!”

羅優蘭這一嚷,那位大嫂暗暗一樂,沐天瀾麵孔不由一紅。猛地一想,這封信事關重要,當然要讓大哥看,何況當著眾人麵前拆看的。無奈那羅刹夫人處處都帶一點放誕不羈的態度,這樣重要的機密信內,偏寫上了“鴛帳同夢”、“鼎足之歡喜冤家”;連金駝寨贈金,也帶上了一筆。這樣讓大哥瞧見,哪會瞧不出其中秘密來的?真要命,其勢沒法掩藏起來,經羅優蘭一嚷,更沒主意了。隻好硬著頭皮把信送與沐天波,嘴上說道:“大哥,你仔細瞧瞧。可得千萬守秘密,任何人麵前不能泄漏半點的。”

沐天瀾這幾句話,是一語雙關,連自己兒女私情也包括在內了。其實他哥哥哪裏會得到語有深意?慌接過信來,凝神壹誌的仔細拜讀。看完以後,滿臉驚奇之色。暗想這位羅刹夫人真是一個奇女子,文才、武技、智謀,竟是樣樣高人一等,怪不得他們兩位讚不絕口了。最奇這信內春光微泄,原來她們三位,是這樣的一個局麵,竟是鼎足之勢。他想到鼎足之勢,不禁兩道眼神,又專注在信內“歡喜冤家”四個字上,看到這四個字的涵意無窮,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口來。

這一笑壞了,笑得沐天瀾心頭騰騰亂跳,羅優蘭滿腹狐疑,那位大嫂卻莫名其妙,向她丈夫啐道:“你笑什麽?兄弟說過,這封信何等重要,你卻滿不在意,反而癡笑,為什麽自得其樂的發笑?究竟寫著什麽?你也得念出來,讓我和弟妹……”

這位大嫂話說得急了些,一不留神,竟把尚未公開的“弟妹”叫出口來。急慌把話閘住,竟來不及了。這一聲“弟妹”,鬧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大家都愣了神。沐天波一機伶,慌把手上的信,向沐天瀾手上一塞,悄悄說道:“這兒使女們進進出出,不便商量機密大事,我們上樓去。”

上樓時,羅優蘭悄悄拉住沐天瀾落後一步,悄悄問沐天瀾道:“信內有什麽話,讓大哥發笑?”

沐天瀾低低的向她說明就裏。

羅優蘭嗤的一笑,悄聲說道:“剛才你不聽到大嫂連‘弟妹’都喊出來了。哪知道寫這封信的人,也是一位‘弟妹’哩。”

大家進了樓上一間輝煌錦繡的密室,屏退了侍候的使女們,沐天瀾便把羅刹夫人信內的計劃,詳細講解了一遍,加上自己意見,說是:“照現在這樣情形,隻有按這計劃辦理。倘然仗著羅刹夫人本領機智,悄不聲的便把沙定籌製伏下去,豈不大妙?如果遷延時日,讓沙定籌占據了大理,非但滇西局麵不堪設想,便是滇南一般匪首,也必群起效尤。那時雲南全省都要糜爛,我們沐家更無立足之地了。”

沐天波聽了他兄弟一番話,背著手,在屋內來回踱步。

突然一轉身,向沐天瀾、羅優蘭掃了一眼,歎口氣說道:“前幾天我聽到你們兩在飛馬寨中出事的消息,幾乎把全家上下嚇得走投無路。現在又要跟著羅刹夫人到滇西去冒險,榴花寨比飛馬寨路遠得多,你們單槍匹馬的闖入虎袕,實在太危險了……”

沐天波話還未完,他這位夫人倏地站起身來,搶著說道:“你們兄弟倆且等一忽兒,讓我們姊妹倆密談一下。”

說罷,拉著羅優蘭手走進左麵一間房內,原來這間正是羅優蘭的臥室。

一進室內,這位大嫂拉著手說:“妹妹,恕我放肆。此地沒有外人,事到如此,我也顧不得許多了。妹妹,你知道我們夫妻到現在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現在妹妹明擺著有了喜訊,怎能再跟我家兄弟去跑遠道,拿刀動劍呢?雖然剛動喜訊,誰知道這樣凶險的事,何日了結?再說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家裏又常鬧刺客,我們夫婦又是個毫無本領的人。好容易盼得你們倆回家來,有了主心骨兒。怎的見了女魔頭的一封信,又要拋開了自己的家,跑到不亞如龍潭虎袕的苗子窩裏去呢?

妹妹,你也得保重自己的身體,顧全我們自己的家呀!隻要妹妹一句話,我們小叔子便不敢亂走了。妹妹,滇西一條路,多麽難走,苗匪多麽凶悍。妹妹雖然有本領,無奈肚裏有了……萬一……萬一……”

這位大嫂結結巴巴的說到這兒,眼圈一紅,有點說不下去了。羅優蘭聽得這番話,並沒有十分感動,隻覺得這位大嫂一心隻要自己府內太平無事,便是萬年有道之基。對於周圍的局勢,未來的禍福,好象惘然無知。暗想這樣安處高堂大廈的女人,也是難怪,而且沒法和她細說,一時倒感覺得無言可對了。

羅優蘭對於這位垂涕而道的大嫂,正感覺無法應付,忽覺外屋的兄弟倆,也是鴉雀無聲。掀開繡簾,向門外一瞧,敢情兄弟倆人影全無,不知何時下樓去了。一忽兒一個使女跑進來,說是:“二公子請羅小姐下樓談話。”

羅優蘭正苦無法脫身,便跟著使女下樓,走入中堂。沐天波、沐天瀾兄弟倆正在看幾封信,一問細情,原來派到滇南去的幾名家將,都己任務終了,先後回府來了。金駝寨龍土司和三鄉寨何天衢夫婦兩處,都有回信捎來。

從這兩封信裏,得知龍土司夫婦身體漸漸複原,金翅鵬亦日有起色,可以勉強行動了。無住禪師仍在金駝寨看護金翅鵬,地方也甚安靜。隻有龍璿姑立誌要投明師,學驚人本領,果然遵照羅優蘭的指示,拿著沐天瀾一封信,由她舅舅祿洪護送到三鄉寨,拜在桑窈娘門下了。三鄉寨何天衢信裏,也說起龍璿姑苦誌學藝,窈娘非常愛惜,對於慎防黑牡丹、飛天狐等舉動,當然隨時注意。天衙夫婦如有機會,還要上省拜會先後同門的師弟,和從小相處的女羅刹(即羅優蘭)。並說現在滇南苗匪,還不敢輕舉妄動,暫可放心等話。

沐天瀾向羅優蘭說道:“照這幾封信內意思,滇南一時還不致出亂子。趁這機會,我們秘密到滇西去一趟,最好不過。”

羅優蘭笑道:“這樣,你便明白羅刹姊姊特意又到飛馬寨留刀示警的用意了。但是我們到滇西去,你和大哥商量好了嗎?”

沐天波皺著眉頭說:“我再三阻止他不要冒險,他卻說出許多大道理來,我又沒法駁他,鬧得我一點主意沒有了。”

沐天瀾四麵一瞧,沒有下人在麵前,笑道:“大哥,事情明擺著這裏。我們姓沐的既然沒法推卸這種責任,目前又沒有靠得住的節製之師,羅刹夫人也明白我們為難情形,才想出這辦法來。這種辦法,不能不說是冒險,但是我知道羅刹夫人定有幾分自信把握,才這樣做的。除出她這條計,我們想不出另外道兒,其勢不能坐在家中,聽其自然。為我沐家曆祖曆宗的英名,和未來的切身利害,不由我不一探虎袕了。

最要緊的,我秘密改裝前往,對外麵絕對不要走漏一點消息。我又想到蒙化一帶關隘守將,雖然大半是父親舊部,我未必個個認識。大哥務必今晚秘密備好公文,蓋用我家世傳符印,以便帶在身邊,隨時應用。大哥照舊督率家將們,加緊躁練兵卒,會同本省撫按,征集糧草軍器甲胄等件。故使匪人堅細認為出征在即,而且使堅細知道出征兵馬不過如此,疏而不防。我和蘭妹即在明晚挑選幾名幹練家將,撈作客商,悄悄從府後離開,連夜出城。到了滇西,會著了羅刹夫人以後,不論事情順手與否,隨時派人回報。如果苗匪巢袕,無隙可乘,我們決不輕身冒險。馬上回來,另想計策,也還不遲。”

沐天波等他說完,朝沐天瀾羅優蘭看了一眼,嘴上囁嚅了一陣,終於掙出一句話來道:“你們扮作客商前往,蘭妹是個女子,似乎不大合適。你們嫂子,在你們從滇南回來,便說以後不要叫蘭妹往外跑了,家裏也得留個有本領的守護才好,我看蘭妹不必同去了。”

羅優蘭一聽,便知這位大哥不好說自己身上懷孕,一半也想把自己留在家裏保鏢。一看沐天瀾有點為難,慌說道:“大哥,你不明白江湖上的事,我們兩人老在家中,也許有高來高去的匪人找來。我們不在家,倒絕不會發生事的。再說讓他一人出門,沒有我跟在身邊,大哥大嫂格外的不放心了。至於路上不便,我早已想好了,我扮作男人,誰也看不出來。”

沐天波一想,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看情形說破嘴唇皮,也是無用,還有那位羅刹夫人和這兩位,其中還不知藏著許多刁鑽古怪的花樣兒哩。不去怎得行?算我白說。便不再說挽留的話了。

這天晚上,沐天瀾、羅優蘭兩人在樓上密室內,秘密安排動身時應用物品,和回複羅刹夫人的密信。羅優蘭說:“從省城到南澗這條道上,我相信沒有什麽可慮的,不過我們對於南澗這地方,非常生疏。南澗雖然是個小地方,羅刹姊姊來信,沒有寫明相會地點,大約她也沒有到過。我們到了南澗以後,從哪兒去找她呢?”

沐天瀾說:“南澗是個獼山小市鎮,在哀牢山西麵山脈,和點蒼山山脈交接之處。從前我在哀牢山學藝時,聽到我師傅說起過。南澗是個小小的市鎮,卻是滇西滇南的交通要道。

我們不妨在信內寫明,用江湖上訪人的法子,彼此定下暗記。

在經過所在,容易注目的地方,畫個小雀兒小人兒之類。隻要看小雀兒的嘴、小人兒的手,朝哪一方,便向哪一方探訪便了。”

羅優蘭道:“這樣也好,你就信內寫明,叫羅刹姊姊畫小雀兒,我們畫小人兒。一到便留暗記,便容易尋找了。不過信內要寫得寒混一點,不要具名,預防寄信人半途出事。”

沐天瀾依言辦理,又在信內寫明動身日期,暗地把羅刹夫人差來的小鵑叫上樓來,吩咐了一番話,賞了不少銀兩。

叫她把這封信貼身藏好,休息一夜,明天回玉獅穀去,路上千萬謹慎。小鵑領命下樓,自去準備不提。

這裏羅優蘭又把改扮男子的行頭,置備齊全,當夜試驗了一下。好在羅優蘭並非窄窄金蓮,改扮起來,還混得過去。

沐天瀾看她把前胸緊緊的紮縛起來(因為時已入夏,衣衫單薄,胸前雙峰隻好用抹胸緊束了),不禁笑道:“天生的雪膚花貌,世間哪有這樣美男子?此去如果再碰到飛馬寨胭脂虎一類的苗女,也叫你嚐嚐風流罪過。”

羅優蘭聞言心裏一動,拉著沐天瀾並肩立在一架大鏡子麵前。四目相對,宛然是並蒂蓮花,連理玉樹。羅優蘭越看越得意,對著鏡子笑道:“喂!我這樣一改裝,如果夾在一般臭男子當中,還看得出一點痕跡,和你在一起,人家定然以為我們是兄弟倆。不過你倒象哥哥,我是小弟弟了。”

沐天瀾笑道:“是呀!從此你可記住,不論白天晚上,有人沒人,你都得叫我哥哥了。”

羅優蘭笑得風擺荷葉一般,趕著沐天瀾要撕他的嘴。沐天瀾趁勢把她擁在懷裏,笑著道:“說真的,剛才大嫂和你密談,定然為了你肚內的事。非但大嫂,連大哥也把這樁事,看得非常鄭重。因為他們自己好久盼望兒子,沒有消息,把這希望移在我們身上了。這樁事,我全不在行,假使這趟滇西之行,真要妨礙受孕的話,你不去也罷。家裏也得……”

羅優蘭不待他說下去,立時柳眉微挑,滿臉嬌嗔的啐道:“你這話真是心口如一嗎?你這小心眼兒,休想在我麵前使巧著兒。大約人還沒到滇西,魂靈兒已飛到羅刹姊姊身上去了,有點嫌我礙事了。”

沐天瀾心裏一驚,喊起屈來。

羅優蘭笑罵道:“你不用喊冤,我是故意逗著你玩的。我不會這樣不識相,你應該和羅刹姊姊多親爇親爇的。我們三人的把戲,誰也不用偷偷摸摸,我同去也礙不了你們什麽事。

如果把我孤兒似的擱在家裏,我真要急瘋了。至於我肚裏這塊肉,剛有點信兒,是不是還不敢一定呢!到滇西去也不過十天半月的事,我又不是閨閣千金,身體還不至這樣嬌嫩。

大哥大嫂當然一番好意,但是他們還不明白自己這位兄弟,是一位找災惹禍的美男子,沒有我在身邊,將來他們的弟妹,要多得數不清的。”

說罷,在他懷裏笑得柳腰亂扭。

沐天瀾明知她半真半假的開玩笑,也故意笑道:“你說得太對了!滇西有成千成萬千嬌百媚的羅優蘭小姐,等著我哩。”

兩人打趣了一陣,商量定了明天晚上悄悄出發,隻帶四名家將,一律扮作商旅,其中一名還是女的。這名女家將,便是從飛馬寨帶回來的健碩苗婦,也叫她穿著青衣小帽,改扮成男仆模樣,可以貼身伺候羅優蘭。諸事停當,專待到時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