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回 破蒲團跌翻活佛 幹矢橛悟徹沙彌

話說那苦行頭陀望了大眾一眼,向監寺問道:“是不是昭慶寺裏的和尚,在外麵犯了打劫財物、**婦女的罪過;官府就要來查封這寺,把你們嚇得聚在一塊兒商議呢?”

監寺一聽這話,不由得大怒,伸手便想將他抓過來痛打一頓,再趕出寺去。隻是一下不曾抓著,他已閃入人叢之中,連連合掌謝罪道:“是我說錯了。我心想,若不是昭慶寺有和尚在外麵犯了大罪,要被官府查封;如此富足的昭慶寺,何致就沒有飯吃呢!又見你們闔寺的人,都聚做一塊兒,一個個愁眉不展,更像是有大禍臨頭的樣子。我們出家人,有甚麽大不了的事?若不是犯了大罪,為甚麽大家要如此著急?於今既是我說錯了,就算我不曾說這話便了,用不著這麽生氣。”

旁邊也有許多和尚勸監寺息怒;監寺正在著急的時候,也就不願意鬧得大家不安,隻揮手叫那苦行頭陀出去。這是闔寺的和尚都讚成的,因為那苦行頭陀太醃臢,誰也不敢近他。他隻得走到遠遠的地方立著,看大家計議。

大家計議到無可如何的時候,都掩麵哭泣起來;他反趁大家哭泣的當兒,獨自仰天大笑。究竟老方丈的見識高人一等,見他獨自仰天大笑,遂離座走到他跟前問道:“你為甚麽獨自這麽大笑?難道你倒有應付的方法嗎?”

他做出有意無意的神氣答道:“這有何難!值得是這麽號喪一般的哭泣麽?”

老方丈很高興的問道:“你說不難,有甚麽法子呢?相差隻有半個月的日子了。全國各大叢林都望我昭慶寺舉人去應詔,於今我昭慶寺舉不出這個人來,你有甚麽法子?”

他隨手指著剛才要打他的監寺說道:“他的神通還不大嗎?他應該去得。”

老方丈正色道:“此刻不是說閑說的時候,此事不是說閑話的事。你有方法,就請說出來。我一個人不足惜,隻一昭慶寺也不足惜;這關係佛法的興亡,非等閑可比。我已七晝夜不得一刻安寧了。”

那苦行頭陀至此,也正色說道:“實在這寺裏沒人肯去時,我就去走一遭也使得。老和尚放心好了。”

老方丈喜問道:“你真個能去麽?”

他道:“我豈是說說的?”

老方丈道:“你能去自是再好沒有了;不過我們這幾日計議,都不曾邀你在場,恐怕你剛才出來,沒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你知道此去是應詔去北京和西藏活佛比賽神通麽?”

他微微的點頭道:“這是我知道的;我隻不知道那西藏活佛是一個甚麽樣的人,所以願意借此去北京瞧瞧他。”

老方丈問道:“你隻去瞧瞧他;他要和你比神通,你應知道這事關係重大。在昭慶寺本已找不出能去的人,轉眼到了期,仍是沒法。今有你願去,原可不問你有神通和活佛比賽與否;即算你絕無神通,也不過和沒有人前去一樣,並不因你去僨事。不過我為你著想,若自信沒有大神通,不能將劫運挽回,倒不如索性不去,聽之任之,也可免得你一己的勞苦。”

苦行頭陀笑道:“不去應詔也使得,你們大家又這麽著急幹甚麽呢?”

老方丈道:“並不是不去應詔也使得,因為無人能去應詔,我等也隻索性聽天由命。佛教東來了這麽多年,其間經過興廢的關頭,也不知有了多少次;如果佛教從此應當毀滅,也非我等凡夫之力所能挽回。與其你去徒勞無功,反使西藏活佛在皇帝跟前,得借此誇張他的密教,就不如索性不去的為好。不過我這種說法,是為你著想說的;若為昭慶寺塞責,自巴不得有你出頭。”

苦行頭陀當下似乎知道老方丈確是一番好意,隻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並不回答甚麽。但是知客、監寺等執事僧人,有大半是厭惡這位頭陀的,多久就恨不得將他攆出去,就因老方丈沒有攆他的意思,不能如願;此時見他請去北京應詔,大家心裏都高興。

一則因各大叢林公推昭慶寺舉人,昭慶寺正苦無人能去,於今有他去了,可以塞責;二則因此去必與西藏活佛比賽神通,可借活佛的力量,將這討人厭嫌的頭陀處死,免得長遠住在昭慶寺裏,使一般僧人看了惡心。想不到老方丈竟勸阻他不去,大家心裏又不由得著急起來。

監寺僧忍不住向老方丈說道:“我們計議了好幾日,正為議不出一個願去應詔的人,急得甚麽似的;於今有人自願去,又不是我們逼迫出來的,當家師為甚麽倒阻擋他呢?

“全國各大叢林公議由陝西各大叢林中選人,陝西各大叢林又公議由我們昭慶寺選人,可見我昭慶寺為全國各大叢林所推重。若始終選不出一個願去的人來,佛教興亡,關係雖仍在全國的佛門弟子;而我昭慶寺無人,其關係就隻在我們大家的顏麵了。

“當今全國的佛門中人,誰不知道此去北京,是得和西藏活佛比賽神通,自問不能去的,誰肯親身當著一幹大眾,說出願意前去的話來?依我們的愚見,當家師在這種關頭,這樣小慈小悲、姑息愛人的話,不用再說了罷!我們一向都小覷了這位師傅,甚是罪過!此番他去北京應詔,我們倒應專誠祖餞一番;並得趕早準備慶祝成功的筵宴,等待他比賽勝了西藏活佛回來,好大大的慶賀他。”

在場計議的眾和尚,見監寺僧這麽說,也都同聲附和;說出來的話,且都含著些怪老方丈不應該勸阻的意思。老方丈見此情形,也就隻得與大眾同一主張;隨即向眾和尚說道:“我為昭慶寺的方丈,自然巴不得有人願去當此重任。監寺的話,果是不錯,原不是由我們逼迫他出來的;他自己情願去,必非偶然。不過此刻相差期限僅有半個多月了,須得從速動身才好,不能再耽擱了。”

苦行頭陀笑道:“我終日沒事做,有甚麽耽擱?”

眾和尚看了苦行頭陀那齷齪不堪的樣子說道:“去北京和活佛比賽神通的事,非同小可。路途太遠,期限太促;隻要我昭慶寺有人前去,便逾期若幹天,也沒要緊;但是去的人,儀表不能不莊嚴一點。這位師傅願去,好是再好沒有的了,就隻服裝得更換更換,也是我昭慶寺的顏麵,萬不能就是這種模樣前去。”

老方丈道:“那是自然,盡一日之內,務將服裝及應用各物,完全辦好;有來不及買辦的,可由大眾幫助他,贈送他幾件。”

眾和尚倒都願意。凡事眾擎易舉,那須一日,頃刻之間,大家便湊合完全了。也有贈袈裟的,也有贈毘盧的,凡是大和尚應有的裝飾,都無不完備。並有幾個好事的,逼著苦行頭陀熏香沐浴,替他打扮。

他在昭慶寺搭單許久了,從來沒有鋪蓋、被褥可以安睡,此時已由眾和尚贈送了一套被褥。在未成行以前,且收拾了一間房給他住。問他安排何日動身,他說要動身就動身。監寺僧曾當眾說過祖餞行,不好意思不踐言;隻得辦了幾席齋供,為這頭陀餞行。

這頭陀飽吃了一頓,吃盡了十幾個人的東西。吃飽之後,連謝也不道一句,拍了拍肚皮,自回房睡覺去了。

接連睡了三、四日,也不起床,也不說甚麽,好像忘記了去北京的事一般。執事和尚去叫喚他,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推到後來,他倒氣忿忿的坐起來,罵道:“我自到昭慶寺,不曾好好的睡一覺;於今我就要到北京去,替你們昭慶寺掙場麵,臨行圖一覺安睡,都忍心把我吵醒嗎?”

執事和尚道:“你既要去北京,到今日還不動身前去,隻在這裏睡覺;眨眨眼就到期了,拿甚麽人和活佛比賽呢?”

這頭陀仍是盛氣相向道:“要你們管我這些事幹甚麽?我既當眾答應了去,你們就管不著我了。你們怕到了期沒人和活佛比賽,卻為甚麽不自己早些動身前去呢?”

執事和尚平日都是欺負這頭陀慣了的,一時如何甘受他這般言語、這般嘴臉,遂也動怒罵道:“我們早已料到你願去北京是假的,不過想借此騙些衣服行頭罷了;衣服行頭既到了手,自然可以不問去北京的事了。你當眾說,要動身就動身,若不是隻圖騙衣服行頭到手,為甚麽還隻管挺屍呢?”

這頭陀聽了,氣得無言可答,連忙跳下床來,脫去新穿的衣服,仍將他原有的破爛衣服穿了。所有眾和尚湊合贈送的東西,一股腦兒卷起來退還給眾和尚,道:“你們以為我是騙取衣服行頭的,罷罷罷!你們各自收回去罷!我原是不要這些東西的,隻因懶得和你們費唇舌,聽憑你們擺布;誰知你們就存心以為我得了你們的東西,便應該受你們的管束,連覺都不許我睡。我於今還了你們,看你們再有甚麽話說!我對老方丈答應了去,始終不會改悔,到了要去的時候,我還是前去。”

當時眾和尚也有用好言勸慰他不用生氣的,他隻是不理。於是大家都疑心:他當初自言願去,是有意尋眾人的開心;今見大家認真教他去,就不能不後悔了,隻得借故生氣,把行頭退還給人,好卸責任。大家既疑心苦行頭陀是這般行徑,也惟有長歎一聲,甚麽話都用不著說了。老方丈和一般執事的和尚,見連這一個願去的都無端變了卦,若到時推不出一個能去的人來,昭慶寺的麵子,怎麽下得去呢?因此大家隻急得愁眉不展。終日集聚在一塊計議,卻議不出一點兒方法來。

又過了幾日,隔限期更近了;明知道此時就有人能去,也來不及如期趕到北京了,大家才索性不著急了。存心屈服密教的,準備改變修持的途徑,從此信奉密教;不甘願屈服的,準備此後還俗,形勢倒覺比初時安靜了。看這位苦行頭陀仍舊日夜在寺後房簷下、破蒲團上打坐,就像沒有這回事的一樣。大家既認定他是有意尋開心的,也就不願意再睬理他了。

直到聖旨限期的這一日,老方丈清早起來,正率領了滿寺僧人,在大殿上做佛事;忽見這位苦行頭陀,一手提著那隻破爛蒲團,從容走到大殿上來,向老方丈笑道:“我此刻便要動身到北京去了,老方丈有甚言語吩咐沒有?”

老方丈滿肚皮不暢快說道:“此刻去有何用處?你還是去後簷下打坐罷!好在我們都已各有準備了,請你不必再向我們尋開心。”

苦行頭陀正色答道:“罪過,罪過!你們各有甚麽準備?準備入三惡道、墮十八地獄罷了!阿彌陀佛!起心動念,都是罪過!”

說罷,將手中蒲團向佛座前麵鋪下,神氣極誠虔的拜了幾拜。

他自到昭慶寺以來,這是第一次拜佛,平時不曾見他拜過佛,也不曾聽他念過經,連阿彌陀佛四字,前後都隻聽他念過四次。老方丈見他這時忽然虔誠禮拜佛像,倒覺有些希罕;滿寺的僧人,也都不由得肅然起敬。他禮拜了佛像起來,仍提了那蒲團在手,步出大殿。並不見他身體如何用力,即已冉冉淩空,直上天際。

滿寺僧人和老方丈見了,這才知道這苦行頭陀,真有不可思議的神通,禁不住一個個都跪倒在殿上,朝空禮拜。隻見那頭陀在半空中雲環霧繞,瞬眼就看不見了。老方丈和滿寺僧人都認為真正活佛降臨,交相慶幸;惟有知客、監寺,和一般曾經欺負過這頭陀的,心中惴惴不安,惟恐有受罪責的時候。其實這頭陀何嚐有心和他計較?何況種種欺負也都是夙孽;不過他們這些和尚沒有神通,不能真知灼見罷了。

且說限期將近的這幾日,西藏活佛隨時派人在各處打聽,看是由那一省那一個叢林中,選舉了有神通的和尚進京?直打聽到限期滿的這日,還不見有一個和尚來;並且連許多原在北京的大和尚,都被那一道聖旨,嚇得借著赴南京會議,出京不敢回來了。西藏活佛好不高興,以為若有人尚敢來比賽,這幾日也應該來京報到了;就在今日滿限,還不見有報到的和尚來,逆料是絕沒人敢來的了。

活佛趾高氣昂的上朝,向乾隆皇帝說道:“我早知道全國的和尚,沒一個有神通敢來和我比賽的;陛下那時尚不甚相信,以為是我言之過甚。今日是三個月滿限的一日,若國內有一個有神通敢來比賽,早已應來京報到了,直到此刻沒有;陛下可知我前次所說,國內的和尚是國家的敗類,佛教的罪人,那話確不是冤誣他們的了。”

乾隆皇帝心裏也實在覺得很詫異,暗想:“難道通國數百萬和尚當中,真沒有一個有神通,敢來比賽的嗎?那些和尚也果然太不中用了。飭令他們還俗,或改修密教,都是應該的,不虧了他們。”

乾隆皇帝剛這麽思量著,還不曾說出甚麽話來,忽聽得殿下有人驚詫的聲音。皇帝臨朝,朝堂之上是何等森嚴的地方!是何等肅靜的時候!豈容有龐雜的聲音發見!乾隆本是一個極英明、極能幹的皇帝,隨著那發聲的所在看去,隻見遠遠的階基底下,盤膝端坐著一個科頭赤足的頭陀。滿朝的文武百僚,不但沒人看見那頭陀從何處走來,並沒有人知道是何時坐在那裏的;偶然被立在近處的一個官員看見了。禁衛森嚴的朝堂上,竟發見了這樣形容古怪、衣衫襤褸的和尚;並且目中無人的樣子,端坐在禦前十步之內,怎能不十分驚詫呢?

乾隆皇帝一見這頭陀,便料知必有些來曆,親口問和尚從那裏來的。這頭陀發聲如洪鍾的答道:“貧僧是陝西終南山昭慶寺的慧猛頭陀,由全國各大叢林選舉貧僧前來北京應詔,所以如期到此地等候。”

皇帝又問道:“你既是全國各大叢林選舉你來的,為甚麽不早行呈奏?直到此刻才突如其來呢?”

這頭陀的法名叫慧猛,在昭慶寺搭單兩個多月,竟沒人知道;可見一般僧人,都輕視他到極點了。此時由他當麵向乾隆皇帝說出來,外人方知道他叫慧猛頭陀。

慧猛頭陀見皇帝這麽問他,便答道:“貧僧因限期在今日,所以今日才從昭慶寺動身,來不及早行呈奏。”

乾隆皇帝聽說今日才從昭慶寺動身的話,覺得荒謬,立時露出不高興的臉色說道:“今日才從終南山昭慶寺動身,就到了這裏麽?是走那一條路來的?”

慧猛頭陀從容答道:“貧僧豈肯誑語!是走雲路來的。”

乾隆皇帝究竟是個很精明的人,心想正在臨朝的時候,禁衛何等森嚴?像這樣形容古怪、衣服襤褸的和尚,如何會許他走進這裏麵來呢?一個人不曾察覺,他就階基石上,盤膝端坐;可見他所說從雲路來的這句話,不為虛假;並且若非騰雲駕霧,從終南山到北京,又豈能當日便可走到?遂故意問慧猛頭陀道:“全國各大叢林是選舉你前來與活佛比賽神通的,你有何神通,敢與活佛比賽呢?”

慧猛頭陀道:“貧僧沒有神通,隻會坐禪。甚麽活佛的神通在那裏?請先使出來給貧僧看看。”

皇帝聽了,就向活佛問:“有甚麽神通可使出來麽?”

活佛說:“我能知三世。”

當下便將在朝文武大官的三世情形,說了幾個。說完了,即問慧猛頭陀有這種神通沒有?慧猛頭陀道:“你既能知這些文武官員的三世,也能知我的三世麽?請你說出來何如?”

活佛閉目坐著,和入定相似的坐了一會,張眼搖頭說道:“看你也能知道我的三世麽?”

慧猛笑道:“這有何難?實話實說。不過在這大庭廣眾之中,說出來有些難為情罷了!”

活佛還沒開口,皇帝已說道:“知道便說,有甚麽難為情?”

慧猛頭陀對活佛道:“佛門弟子僅知三世,算甚麽神通?貧僧坐的這個蒲團,尚且能知三世。請你下來,在這蒲團上坐坐,便知端底了。”

旋說旋立起身,將蒲團讓出來,指點著教活佛下來坐。活佛見了,似乎不甚情願的樣子。慧猛頭陀接連催促道:“貧僧日夜坐著的蒲團,坐坐有何要緊?”

皇帝不知這蒲團有甚麽奇妙之處?也想看一個究竟,便也跟著催促活佛道:“一個稻草編成的破舊蒲團,有甚麽知覺?如何能知道人的三世?即算有妖邪憑附,果有知道三世的神通;且看他一沒有咽喉,二沒有口舌,又如何能如活佛一樣,將人三世的情形說出來呢?這慧猛頭陀既請活佛去坐,活佛何妨就下去坐給他看;不然,他倒有得借口了。”

活佛沉吟不決似的,半晌不肯起身。因為有皇帝這一番話,被逼得無可推諉;隻得勉強振作起勇氣,走下殿來。將蒲團仔細端詳了一陣,好像已看出,沒有甚麽可怕的道理,毅然決然雙手擄起僧袍,也是盤膝坐了下去。哈哈!真假就在這上麵分了。活佛的身體才往這蒲團上一坐,臉上便登時變了顏色,打算跳起來逃走。

這時慧猛頭陀立在旁邊,如何肯放他就這麽逃走呢?隨用手向活佛一指,說道:“坐還沒坐下,就起來,蒲團怎能知道你的三世?”

慧猛頭陀雖隻口裏說這麽一句,手是這麽一指;活佛立刻如墮入冰天雪窟之中,熬不住那嚴寒酷冷的一般,渾身上下隻抖一個不住。

滿朝廷的文武百僚和乾隆皇帝,都聽得活佛的三十六顆牙齒抖得咯咯的響。活佛的身軀本來很是高大,平日行止起坐都很沉著鎮靜,此時一坐在蒲團上,就彷佛篩糠一般的簸擺。文武百僚看了這般怪形像,一個個忍不住匿笑。活佛在這簸擺不停的時候,口裏還發聲念誦,大約誦的是一種咒語;隻是越簸擺越厲害,便越念誦越不成聲。

皇帝看了這種情形,也知道活佛的神通遠不及慧猛頭陀了。料知活佛此時坐在蒲團上,必是痛苦得難受極了;正想教活佛認輸,不用再比賽了。隻見慧猛頭陀又伸手向活佛一指,說道:“還不將前世孽報之身,顯出來給皇上看看,更待何時?”

這話一說出,活佛便應聲倒地,隻在蒲團上滾了一滾。再看時,那裏還有甚麽活佛呢?蒲團上麵躺著的,分明是一隻極肥大的黃鼠狼;兩眼尚睜開來,灼灼向皇帝及文武百僚亂望。滿朝廷的人剛看了個明白,一轉眼又不見黃鼠狼了,仍是活佛倒在地下。

慧猛頭陀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陛下所見的黃鼠狼,就是這活佛前世孽報之身。今世因有毀僧謗法的大罪孽,來世應墮三惡道,貧僧不忍將他的結果顯出來。”

說罷,雙手將活佛引援起來,離開了這蒲團。佛法真是無邊無量,活佛一離這蒲團,實時又回複了原狀;不過滿麵露出羞慚之態,自走上殿去。慧猛頭陀頃刻也不停留;乘文武百僚都注目在活佛身上的時候,施展出廣大神通來,提起蒲團,一霎時仍回到昭慶寺。

寺裏自慧猛頭陀騰雲駕霧走後,老方丈立刻派遣了幾個和尚動身到北京去,一則打聽與活佛如何比賽?究竟勝負如何?二則若是慧猛頭陀勝了,派去的人好迎接慧猛回昭慶寺來。老方丈並召集滿寺僧人商議,等慧猛得勝回來,自願讓慧猛做大方丈;連應該如何迎接的儀式,都商議停當了。以為至快也得十天半月,方能回來,誰能料到當日就回來了呢?

慧猛頭陀回昭慶寺後,也不見老方丈,也不和滿寺的僧人會麵;依舊與平日一般,在房簷牆根下,就破蒲團打坐。滿寺的僧人都輕易不到去的,惟有那個每日送飯給慧猛頭陀吃的小沙彌,就在這日下午,無意中走到寺後去了。一眼看見他老人家還坐在破蒲團上打盹,好像一步也不曾走動的一樣,不禁吃了一嚇。連忙走近前,問道:“師傅怎麽還是坐在這裏呢?甚麽時候回來的?”

慧猛頭陀半晌不作理會,就和打盹沒聽得似的。小沙彌問了幾遍,才睜眼氣忿忿的說道:“你倒問我甚麽時候回來的?我還沒問你甚麽時候回來的呢?”

小沙彌越覺得詫異,說道:“我又不曾到那裏去,為甚麽要問我甚麽時候回來的呢?”

慧猛頭陀道:“你既是不曾到那裏去,怎的今天又不送飯給我吃呢?我一時半刻也不曾離開這裏,你倒問我甚麽時候回來的,不是奇了嗎?”

小沙彌道:“這真是奇事!滿寺的人都說師傅騰雲駕霧到北京去了;隻我不在殿上,不曾看見師傅動身。師傅去後,當家師還選派了幾個人跟到北京去了。我並親自聽得他們大家商議,等師傅回來,就推師傅當大方丈呢!”

慧猛頭陀笑道:“那有這回事?你說出來的話,我一點兒不懂。我當日答應到北京去,原不過說著玩的,誰肯真個去呢?於今這寺裏也住不得了,時常一連幾日沒一點東西給我吃;我在這裏挨餓也挨夠了,還是往別處去的好。”

小沙彌道:“師傅此後當了這寺裏的大方丈,還愁有挨餓的時候嗎?師傅現在雖說坐在這裏,一時半刻也不曾離開;但是他們都說看見師傅動身到北京去了。我於今就去稟報當家師,我包管他們一定要到這裏來迎接師傅的。”

慧猛頭陀尚沒回答,小沙彌已跑到老方丈跟前,將無意中在寺後看見慧猛頭陀,並問答的情形說了。

老方丈聽了,心裏十分疑惑,當下率領了幾個寺內執事的和尚,到寺後來迎接慧猛頭陀。隻是走到那牆根下,那裏見他老人家的跡影呢?叫小沙彌過來問,小沙彌到這時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隻呆呆的望著慧猛頭陀打坐的地方發怔。

監寺僧怪小沙彌造謠,伸手就打了小沙彌兩個嘴巴,隻打得小沙彌兩臉通紅;老方丈也罵了小沙彌幾句,又率領那些和尚去了。隻留了小沙彌一個人立在牆根下,懊恨自己蒙了不白之冤,無處伸訴。正雙手摸撫著挨打的所在哭泣,忽見慧猛頭陀從牆角那邊轉了出來,一麵緩緩的走著,一麵提起褲頭往腰裏係紮。

小沙彌見了生氣,問道:“害我挨打,偏巧在這時候,跑到那裏去了呢?”

慧猛頭陀道:“我剛起身到那邊小解,這裏有誰打你,你為甚麽不叫我一聲呢?”

小沙彌道:“我若知道師傅就在那邊小解,又怎麽會挨打呢?歎!師傅到那邊小解,怎的連蒲團都帶去了?”

慧猛頭陀向檣根下一指,笑道:“這不是蒲團是甚麽?誰帶著蒲團去小解!”

小沙彌低頭看牆根下,那破蒲團果然不曾移動;不過上麵糊滿了泥垢,和牆根下的土色一般無二,胡亂一眼望去,看不出蒲團來。小沙彌隻好自認晦氣,不能歸咎慧猛頭陀不應該小解。

慧猛頭陀彎腰將蒲團提起來,笑道:“我不願在這裏挨餓了,往各處化緣去。”

說罷要走。

這小沙彌極老實極笨,寺裏和尚教他向東,他不敢向西;教他坐著,他便不敢立著的。此時不知怎的,心裏忽然靈活起來,覺得慧猛頭陀是個有神通的和尚;自己若能跟著他同往各處化緣,必能得著不少的益處。終南山昭慶寺徒負盛名,其實滿寺都是些惡俗不堪的和尚,非自己安身立命之所。

這念頭一起,便絕不躊錯,實時向慧猛頭陀跪下,說道:“師傅不願意在這裏挨餓,我也多久不願意在這裏日挨打,夜挨罵了。師傅往各處化緣,帶我同去罷!我情願從此每日募化了供給師傅。”

慧猛頭陀連連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獨自一個人,尚且嫌累贅了,如何能加上你跟著!”

小沙彌道:“我募化了給師傅吃,又不要師傅募化了給我吃,師傅為甚麽怕累贅呢?師傅在昭慶寺也有三個月了,還不知道他們凶惡的情形嗎?他們對師傅,尚且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待我更是不拿我當人了。即如剛才不見了師傅,我立在他們背後,離這牆根遠了些,看不見牆根下麵有沒有蒲團,他們立在近處的應該看見;看見了蒲團,就應該知道師傅在這裏,何至不由分說的,就將我的臉打起來呢?我受他們的打,也實在受的夠了。無論如何,得求師傅慈悲,帶我同走。”

慧猛頭陀道:“這都是孽報,隨便跑到甚麽所在,是躲避不了的;我看你還是安心在這裏順受罷,自有苦盡甘來的日子在後頭。你有送飯給我吃的功德,我等到你在這裏的孽報將了的時候,再來引你往別處去;此刻萬不能帶你同走。你須記取剛才是因多言招辱,此後不可多言。”

小沙彌見慧猛頭陀不肯帶他同走,連叩了幾個頭;正要再三懇求,隻是抬起頭來一看,已不知慧猛頭陀一瞬眼就到那裏去了。急急的爬起來,四處找尋了一會,竟是毫無蹤影。因心裏記著此後不可多言的吩咐,便不肯再將與慧猛頭陀會麵及談話的情形,向同寺的僧人說了。

昭慶寺的寺產很富,寺裏的金銀以及貴重物品,因之也很充足。經管財產的和尚,恐怕有竊賊來轉念頭,就養了幾條惡狗,白天用鐵鏈鎖著,不許見人;夜間才放了出來,分守昭慶寺的左右前後。

每日三餐送飯給狗吃的事務,從來是小沙彌擔任的。經管寺中夥食的和尚異常吝嗇,生性又極凶狠,每餐喂狗的飯,都有定數的顆粒,不能多給。若是這次多給了一撮飯,被經管火食的和尚看見了,小沙彌便得挨一頓暴栗,光頭上幾日不得消腫止痛;便是極輕恕的這一遭,也得受一頓臭罵。小沙彌因多給狗吃了受罪責,自然害怕不敢給狗吃飽;然狗每餐不能吃飽,一則叫喚不寧,二則那些狗因吃的不飽,身體都一日瘦弱一日了。經管夥食的又怪小沙彌喂養的不好,也是非打即罵。

小沙彌在昭慶寺的境遇,有如此苦惱,所以情願跟慧猛頭陀同往各處募化度日。慧猛頭陀既執意不肯,並說了等到在昭慶寺孽報已將受了的時候,便來引他往別處去的話;隻得耐著性子,繼續過度那苦惱的日月。

朝打暮罵的又過了半年。這日小沙彌分送了飯給那些狗吃,其中有兩條狗大約是病了,在平日吃了嫌不夠的飯,這日卻隻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小沙彌見這兩條狗不將飯吃盡,急得甚麽似的,雙手捧起那盛飯的瓦缽,湊近狗嘴教狗吃。狗吃飯難道還存著些客氣?若是吃得下的,自然早已吃光了;吃不下而至於剩下來,休說湊近他嘴邊不肯吃,便是撥開狗嘴灌下去,也是做不到的事。瓦缽捧到狗嘴邊,那狗已將頭偏過那方去了。

小沙彌正捧著瓦缽彷徨無計的時候,忽聽得有腳步聲緩緩的由遠而近。小沙彌聽慣了那腳聲,知道就是那經管夥食的和尚。心裏思量,這剩下來的兩半瓦缽殘狗飯,一落到那和尚的眼裏,一頓惡打又是免不了的。平日嚇虛了心的人,這時一害怕,就隻圖如何可以滅跡,不使那和尚看見,免此一頓惡打;除此以外,甚麽也不能顧慮了。

這兩個半缽狗飯,如何才能消滅,不使那和尚看見呢?小沙彌原是個生性極笨拙的人,一時情急起來,僅想到了吃下自己肚裏去的一個妙法。一想到了這個妙法,也來不及轉念這狗吃不盡的飯是醃臢的,是吃下肚裏去要難過的,就急急忙忙的一陣亂抓,霎時間將兩個半缽飯都塞進了肚皮。但是狗飯已塞進了肚皮,再聽那和尚的腳聲,不知怎的並沒有走到喂狗的所在來?已不再聽得那聲息了。

小沙彌走出來看了一看沒人,心裏才後悔不該魯莽吃下肚裏去。一有了這後悔的念頭,立時就想到狗飯的醃臢的了,那裏按捺得住?哇的一聲,把吃下去的都嘔了出來。嘔過之後,似乎心裏好了一點兒;然接著想到狗嘴是吃屎的,又覺得惡心起來,越惡心越朝醃臢的這方麵想去。喔了又嘔,嘔得肚裏一無所有了;並用清水不斷的漱口。

隻是盡管嘔盡管漱,心裏之作惡難過,仍是有加無已。就是幹淨飯菜,也不能吃下去;吃下去,隻一涉想到狗身上,就不由得不嘔吐狼藉。如是吃一次,嘔一次,漱一次口,直鬧了三晝夜,連睡也不能安貼。到第三夜,實在鬧得精疲力竭了。肚裏空空的,饑餓難忍;然因三日所吃的飯,每次都得將肚皮嘔痛,尚覺不舒服,雖是饑餓難忍,也不敢再吃飯了。

夜深獨自一個,睡也睡不著,坐又坐不安,簡直和失心瘋的一樣。鬧到天色快要亮了,小沙彌心裏忽然作念道:“我若早知道那兩個半缽飯吃下去,有這麽難過,何妨送給他們打一頓的爽快呢?於今那飯已吃下肚去三日三夜了,嘔吐又已嘔吐幹淨了;而心由的作惡,比初吃下去時更厲害。像這樣的日子,怎樣能再過下去呢?倒不如死了,免得再受這些罪。”

死的念頭一動,就覺死法以懸梁為好;懸梁的所在,以廁所為好,因天光還不曾大亮,廁所裏必沒有人,不至被人解救。當即尋了一條繩索,直走到廁所裏,借著朦朧曉色,尋覓可以懸掛繩索的所在。

糞坑中一股一股的臭氣,直衝進鼻孔,心裏不知不覺的陡然轉了一念道:“這寺裏二、三百個和尚,飲食有吃得很精美的,有吃得很粗惡的;然不論精美粗惡,隻一咽下了喉嚨,都一般的變成了這種臭屎。可見食物的精粗美惡,都不過是兩隻眼睛作怪,下咽喉之後,有甚麽分別?我隻為吃了些狗吃剩的飯,那裏就值得尋死?既是下喉以後毫無分別,則吃飯與吃屎,分別也隻在眼睛上。我於今偏要抓些屎吃下去,看究竟又有甚麽難過?”

想罷,將手中繩索摜了,就彎腰從糞坑中連抓了幾把屎吃下。立起身來,不禁仰天大笑。

原來小沙彌此時頓覺心境開朗,業已大徹大悟了!大踏步從廁所裏走出來,忽見迎麵走來一人。這人是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