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回 彌勒院孤兒就傳 昭慶寺行者應征

話說老頭搖頭道:“此人出名,在你和劉達三之前,不是後輩。”

何壽山連哦了兩聲道:“原來你老人家問的,是前輩中的陳廣德陳將軍麽?那怎麽不知道呢!他老人家和我論起班輩來,比我高了兩輩。他是張廣泗的部將,以勇敢善戰,名聞天下;至今西藏人還是提到銀槍陳將軍就害怕。

“我聽得年老曾見過陳將軍的人說,陳廣德身高有七尺五寸,兩膀有千觔神力,使兩管爛銀也似的鋼槍,各長一丈二尺;馬上步下,都使動得如風雷驟發,萬夫落膽。張廣泗打勝仗的時候,他不肯出頭臨敵;每到敗得不可收拾的時候,他才提槍躍馬,或從側麵,或繞向敵人後麵,衝殺出來。他銀槍所到之處,隻挑得敵兵滿空中飛舞,都是穿脅洞胸,骨斷筋折。

“他那槍尖挑一個往空中拋擲,就和尋常人挑一束稻草相似。每每因有他一人臨陣,大敗仗變成大勝仗,所以能使敵人望見他就落膽寒心。他身經數十戰,渾身上下尋不出一顆豆子大小的創疤。後來張廣泗得勝回朝,正要保奏他的軍功,他卻不知去向了;四處派人找尋,都找尋不著。有人說,他遇了異人,入山修道去了。究竟是與不是,無從知道。我出世太遲,隻能耳聽這種老前輩的威風,無福目睹這種老前輩的神采。”

老頭含笑點頭道:“你知道就罷了。”

隨用手指著石室牆根說道:“你瞧這裏是甚麽東西?”

何壽山跟著指點之處望去,因室中陽光不甚充足,隻看見兩條黑痕。移近兩步看時,原來就是兩管爛銀鋼槍,足有鵝卵粗細;大約是因多年不用的緣故,槍纓已經沒有了,槍身也生了鏽。

有這一看,不待思索,他已知這長髯老頭便是銀槍陳廣德了。心想:“陳廣德的年紀,到此刻至少也應有一百二三十歲了;若不是修道成功的人,如何能這般壯健;並且又如何能在這種地方居住。幸虧我昨夜不敢魯莽,沒有和他的徒弟動手;若趁酒興胡塗一點兒,一定要弄出很大的笑話來。陳廣德是我們會中的老前輩,我從來沒做犯法的事,他老人家這回派徒弟引我到這裏來,絕沒有惡意。我長久替楊鬆樓當看家狗,也不是一個結局,正好向他老人家求指點一條明路。”

想畢,他回身朝陳廣德跪下說道:“想不到晚輩有這福氣,能在這裏瞻仰活神仙。晚輩此時所處的境遇,正有許多地方不知趨向,須求你老人家指教的。”

陳廣德一麵揮手教何壽山起來,一麵仍就那塊方石上坐下說道:“你的事用不著說;我雖終年坐在這塊石上,你和劉達三的行為,我都知道。你且與你這師叔見見禮;你這師叔姓魏名介誠,從我已有好幾年了。”

說時伸手指了那瘦小後生;何壽山忙朝著魏介誠叩頭,昨夜語言無禮之罪;魏介誠也叩頭還禮。

陳廣德繼續著說道:“我自入山修煉以來,久已擯絕塵緣。原打算一切的人事,概不過問,隻圖修煉得多活些時,免墜地獄輪回之苦;誰知塵緣未盡,孽債終得償還,因此收了你這師叔來助我一臂。此刻我的事已快要完了,隻和李曠還有一段因緣;這段因緣一了,便是我飛升之飛期。為此才教你師叔引你到這裏來,好當麵吩咐你。

“你師叔有家離此地不遠,你此後可辭了楊鬆樓,帶李曠到你師叔家住著。武藝有你的師叔幫同指點,必能使李曠成一條好漢。此時劉達三正在官運亨通的時候,而李曠的武藝又不曾練就,可不必存那急圖報複的念頭,往後自有機會。你就跟著你師叔去罷!切囑李曠認真練武,小而報仇雪恨,大而建立功名,都須在武藝上麵尋出路。要緊要緊!”

那時川、湘兩省哥老會會中的人,對於陳廣德這人,無論識與不識,本來沒有不極端欽佩的。何壽山雖出世稍遲了些,不及親見陳廣德,然陳廣德在當時的聲名太大、驚人的事跡太多,何壽山平日聽到耳裏,已是非常景仰;隻恨生不同時,不得親睹前輩英雄的神采,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竟有這種會麵的緣法。及見陳廣德的言談舉動,儼然是神仙入世,凡事都有預知的能耐;便是陳廣德這徒弟的本領,在何壽山心目中,已覺得高強到不可思議;那景仰陳廣德的心思,自不由得不達於極點。

既是五體投地的景仰,陳廣德吩咐的話,不用說是應謹遵恪守的了。當下他拜辭了陳廣德,係好了包裹,提了單刀,跟隨這個初次拜認的青年師叔,先後鑽出洞來。仍照來時落腳之處,一步一步的跳下這座石山。

何壽山看天色已將近正午了,心裏很惦記著李曠,每日早起照例到他床前問候;今日忽不見他的蹤跡,必然慌張向四處尋找。正待向他師叔問明居處,先回楊鬆樓辭了職務,方率李曠到他師叔家去;隻是還不曾將這意思說出,忽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童子,從山腳下轉了出來。雖是鄉村農家小孩的裝束,麵貌眉目卻生得白皙清秀可愛,舉動極活潑的跑了過來;也呼這人為師叔。

交頭接耳說了幾句話,這人即回身指著童子向何壽山說道:“這是我大哥的徒弟張必成。他可陪你先到楊鬆樓家,帶了李曠同到我家裏去。我現在有緊要的事,不能分身。你同張必成到我家,見了我大哥,自會安置你師徒。我此去將緊要的事辦妥,不久就能回來相見的。”

說畢,也不待何壽山回答,即匆匆的繞山腳走了;好像有十分緊急事似的。何壽山倒怔住了。

隻見張必成笑嘻嘻的問道:“聽說有一個姓李的,從南京到這裏來,要學武藝;我師傅教我來接他。你知道那姓李的住在那裏麽?”

何壽山看了張必成這天真爛漫的神氣,很覺可愛;聽了這突如其來的言語,又有些詫異。隨定了神笑道:“你師傅教你來接姓李的,應該將姓李的住處說給你聽了,怎的倒來問我呢?”

張必成望著何壽山,出神似的問道:“你難道不知姓李的住處麽?”

何壽山故意搖了搖頭道:“姓李的多著呢!我不知道你問的是誰。”

張必成道:“聽說那姓李的,年紀和我差不多;叫甚麽名字便不知道。我師傅隻說到這裏見了師叔,就見得著姓李的。剛才師叔教我跟你走,我因此才這麽問你;你若真不知道姓李的住在那裏,我就得回去向師傅問個明白,再去接他。”

何壽山笑道:“你師叔既是教你跟我走,跟我走便了,何必再回去問師傅呢!我的徒弟也姓李,年紀也和你差不多,並且也是從南京來的。大約你師傅叫你接的,就是我那徒弟李曠;李曠正是要學武藝。”

張必成笑道:“不是他卻還有誰呢?我正急著沒人同學,早晚獨自一個練起把勢來,太寂寞了,一點兒興頭沒有。於今有這姓李的來了,一則早晚熱鬧些,二則應該我一個人做的事,也有他分了一半去做,我可以抽出些時候來玩玩。”

何壽山問道:“你師傅姓甚麽?叫甚麽名字?每日有些甚麽事教你做呢?”

張必成翻起兩眼,望著何壽山問道:“你連我師傅姓名都不知道嗎?我師傅在這辰州彌勒院,住持了十多年,辰州人誰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個有道行的高僧?你怎麽倒不知道呢!”

何壽山笑道:“原來你師傅是個和尚麽!和尚如何收你這俗人做徒弟呢?我在辰州不但不知道你師傅的法號,連彌勒院在甚麽地方,我都不知道。”

張必成問道:“你真沒聽人說過辰州禿頭陀嗎?”

何壽山搖頭道:“禿頭陀是甚麽人?我實在沒聽人說過。”

張必成道:“禿頭陀就是我師傅的混名。一般人當著我師傅,都稱性清大和尚;背後便叫禿頭陀。因為我師傅原是癩鬁頭,頂皮光滑滑的,所以一般人背著是這麽叫喚。

“至於我每天做的事,很多很多!砍柴擔水、打掃房屋、燒茶煮飯;有時還要焚香點燭、撞鍾擂鼓,整天到晚,沒有歇憩的時候。我多久就對我師傅說,最好再收一個徒弟來,這些事有兩人分著做,就輕鬆了。我師傅說:‘將來自然有有緣的前來;沒有緣的,無論送多少錢給我,如何求我,我也不能收做徒弟。你耐心等著罷!’

“今早我才挑滿了四缸水,我師傅忽然叫我到這山腳下來等候師叔,接一個姓李的回廟裏去。師傅並說,姓李的是從南京來這裏學武藝的,年紀和我差不多,接到廟裏與我一塊學習。我聽得歡喜極了,連忙跑到這裏來。姓李的現在那裏?就請你帶我去接他罷!”

何壽山心想:“陳廣德既是吩咐我,率李曠離開楊鬆樓家,到師叔家中住著,凡事聽師叔的吩咐。於今師叔教我跟張必成去,我回家帶李曠同去便了,用不著遲疑;隻是這彌勒院是不是師叔的家,也不得而知了。我自昨夜追趕出來,在外耽擱的時候很久了;李曠此時必在楊家盼我回去。”

何壽山想罷,即邀同張必成,依照昨夜追來原路,回到楊鬆樓家。借故向楊鬆樓辭職,楊鬆樓自免不了有一番挽留。何壽山因認定陳廣德是個具大神通的老前輩,他所指點的,絕無錯誤;在楊家不過借著保鏢的名義,暫時棲身,並不是師徒二人安身立命之所,自然挽留不住。當下即帶了李曠,跟隨張必成向彌勒院來。

李曠與張必成見麵,說話即甚投機。在路上彼此盤問來曆,李曜直言無隱;張必成卻自己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隻知道在彌勒院已住過好幾年了,當時何以到彌勒院來住的原因,都不能記憶。

約走了二十多裏平坦大路,即走進一座怪石嵯峨的高山。何壽山看這山雖不及陳廣德那山陡峻;然丘壑較多,林木茂密,有景致足供有襟懷的人欣賞。林木之內,有一條羊腸小路,直達山坳。那山坳從山下仰望,形式儼如一副馬鞍;坳兩旁兩峰高聳,相隔約有數丈。

張必成引何、李二人穿過山坳,又走了幾裏山路漸漸寬廣了。阡陌相連,人煙稠密,完全不是來路所經二十多裏的鄉村蕭索氣象。這一個村落,寬廣約有十來裏,四圍都有高山環繞。村落盡頭一山,山下古木參天,包圍著一個小小的古寺。寺旁一道瀑布,從山腰裏飛奔而下;山腳危崖壁立,瀑布由上衝下,將山底衝成個深潭。這潭的麵積有數畝大小,一條小澗沿山腳盤繞,直出村口。

張必成指著那深潭說道:“這個方圓二十多裏的村落,村裏居民飲食的水、田裏禾苗灌溉的水,有十分之九就仗著這一道瀑布。我師傅曾對我說,這道瀑布原來是沒有的;村裏都是荒山曠野,一沒有田產,二沒有人家。

“在千百年前,辰州忽然來了一個行乞的胖大和尚,手提一個布袋,沿門行乞,終日對人是笑嘻嘻的。人家送飯菜和旁的食物給他,他不論幹濕,不論生熟,一齊塞進布袋。許多人家的小孩們,見了他那笑哈哈的樣子,覺得好玩,都跟在他後麵看。

“他討完多少人家,便不再討了,擇一地方坐下來,從布袋裏將可吃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吃。一會兒吃飽了,布袋裏餘下的,就分給眾小孩子吃。小孩們都嫌他醃臢,不肯吃他的;隻有一個年紀大些兒的,看了那食物,很覺得詫異。

“因這和尚討來的東西,飯也有,菜也有;有時還有粥和湯,和尚都一齊塞入布袋之中。湯水應該從布袋裏漏出來;即算布袋厚,不至漏出來,也應該各種食物混合在一塊,弄得飯不成飯,菜不成菜,沒有好吃的了。而這和尚當討來的時候,雖是隨手一並塞入袋中,吃時卻仍是一樣還一樣。好像是各自安放,未曾混合過的;並且每樣都很新鮮,不像人家吃不了剩下來給他的。

“這孩子既覺得詫異,便獨自接過來吃了。那食物到口,味道果然很鮮美,於是對眾小孩子說明,眾小孩也就大家接著吃了。每日如此,和尚後麵跟的小孩,越跟越多;布袋裏的食物,也越分越多,沒有一次少了不夠分配。

“和尚一到黃昏,就走到這座山下,在一塊石頭上睡覺,整整三年沒有改變。這地方原是荒山曠野,往來的行人很少;隻因有和尚每夜在這山下歇宿,入夜有許多小孩送來,天明又有許多小孩來接,三年就把一個荒僻的地方變成熱鬧了。

“有一日,這和尚忽提了布袋,向三年來曾經布施過他的人家告別。人家問他到那裏去?他伸手指著天上說:‘到這裏去。’當時有人問道:‘和尚應該到西方去,怎麽到這裏去呢?’他隻是嘻嘻的笑,不說甚麽。曾跟隨過和尚二、三年的小孩們,聽說和尚告別,都有些戀戀不舍;一個邀一個,跟著和尚,定要看和尚究竟到那裏去;和尚也不拒絕。約莫跟隨了百多個小孩,其中也有已成人的。跟來跟去,誰知仍舊跟到這山下!

“和尚就平日睡覺的那塊石上,盤膝坐下來,和眾小孩談話;眾小孩將和尚團團圍繞著,聽他東扯西拉的亂說。所說的話,當時聽了,多不甚理會得;往後記憶出來,才知道一句一句都有應驗。和尚說笑了一陣,忽將手中布袋放下,合掌當胸,垂眉閉目不言語了。眾小孩跟隨和尚三年,不曾有一次見過和尚這般形像,都以為奇怪,爭著向和尚叫喚。和尚理也不理,隻兩個鼻孔裏流出兩條雪白的鼻涕來,每條有尺多長。上前去推搖時,已冰冷鐵硬,咽了氣了。

“大家正在驚疑,猛聽得半空中彷佛有念阿彌陀佛的聲音;抬頭一看,隻見這和尚依舊提了布袋,飛升雲端裏去了。連忙又低頭看石上,不仍是盤膝端坐著嗎!這麽一來,消息登時傳遍了數十百裏,誰也知道這山下有活菩薩升天!老弱婦孺爭先恐後的前來祈禱。當時有學問的人,知道這和尚就是彌勒菩薩,所以湊集些銀錢,就在菩薩坐化的地方,建造了這座彌勒院。

“那一百多個小孩長大了,十九都是信仙的。因圖便利,好每日到彌勒院誦經拜懺,便合力將這曠野開辟出來;但苦沒有水可飲食灌田,齊到彌勒菩薩跟前拜求。隻一夜工夫就憑空飛下這一道瀑布。年代漸久,這地方漸成了繁盛的村落,至今這彌勒院的香火還很盛。凡是在這院裏當住持的,多不肯帶年紀太大的徒弟;便是因為當日的彌勒菩薩,最與小孩有緣的意思。”

何壽山聽了張必成這一派話,雖知道不是張必成這樣十幾歲所能捏造出來的;然何壽山是個江湖上的豪客,腦筋中全不明了佛法是甚麽,如何肯相信這些不可思議的事跡呢?但是沒有工夫給他辯論,已走到了彌勒院門口。

何壽山看這個彌勒院,規模雖不甚宏大,卻建造得異常堅固。大門以內,有一個極大的石坪;估料或是因為香火太盛,小小的神殿,容納不下許多敬菩薩的人,特辟一個這麽大的坪,給敬菩薩的人立足。及走到石坪中朝神殿上看時,那神殿卻又不小,至少也可容納二百人跪拜。張必成將二人引到神殿上說道:“請在此略等一等,我去稟知師傅就來。”

說罷,直進裏麵去了。

何壽山看這神殿正中,供奉著一尊高約丈餘的彌勒菩薩偶像,並無神龕帳幔。偶像的前麵,設了一個大香案。偶像的左邊,倒有一個三尺多高、二尺來寬的雕花金漆木龕;顏色還很鮮明,不是年代深遠的東西。龕上有紅綢帳幔。前麵也是設了香案,和正中一般的。案上香爐內有香煙繚繞,佛燈點得通明,好像是才做完功課的。

木龕因有帳幔遮掩著,不知裏麵供的是甚麽神像?想走近前揭開帳幔看看,又恐怕性清頭陀出來,見了嗔怪。李曠對於這些地方,最喜留意,彷佛已明白了何壽山的用意;兩三步走過去,伸手將帳幔一揭。隻見龕裏空空的,並沒有偶像,也沒有書寫的牌位;僅有一個破舊不堪的蒲團,懸掛在木龕當中,此外一無所有。

當李曠揭開帳幔的時候,何壽山也看見了這破蒲團,心裏還覺得十分奇怪。暗想:“時常聽得江湖朋友說,到處有一種無法無天的和尚,傷天害理的事,都能在佛法莊嚴之地幹出來。因為要幹種種傷天害理的事,恐怕輕易被人察覺,或官府前往搜查;每在寺廟中建造秘密室,安設許多機關。外人不知道其中訣竅的,要想破獲他們,甚是難事。

“據說秘密室四周的房屋當中,所有門戶窗格,以及陳設的椅桌床幾,壁間懸掛的字畫屏條,都有機紐可以移動,從表麵上一些看不出來。知道內容的,隻用一兩個指頭,輕輕在機紐上一按,或是一推,室中的情形立時改變了。這木龕金漆輝煌,帳幔鮮麗;龕前並有香案,應該是供奉神像的,何以卻懸掛這一個破舊蒲團在內呢?蒲團是給人墊坐與跪拜的東西,如何用得著這般供奉?並且從來也沒聽說有人敬禮蒲團的。

“陳廣德、魏介誠他們這一般人的舉動,都奇怪得使人不易推測。這彌勒院究竟是如何一個所在?好歹不得而知。莫不就是江湖朋友所說的那種寺廟?這木龕便是掩人耳目的機關?於今人心險狠難測,我不可信人過深,後悔不及。不如趁張必成師徒未出來的時候,將木龕仔細察看一回;如果形跡可疑,便可早尋脫身之計。”

何壽山這麽一著想,就顧不得性清頭陀嗔怪不敬了。他走上前把帳幔揭起來,細看那懸掛的蒲團,與尋常的蒲團毫無出奇不同之處。直徑約一尺五寸大小,二寸來厚。周圍緣邊的草都斷了,和攪亂了的絡腮胡須一般;草上的泥垢沾滿了,久已不堪墊坐。

何壽山疑心機紐在蒲團背後,打算揭起蒲團來看;隻是一著手,蒲團就掉了下來,倒把何壽山嚇了一跳。看懸掛的草索,就是蒲團上原有的提手,已經朽壞多時,因此一移動便斷了;隻得托在手中。看掛蒲團處的木板,一點兒可疑的形跡也看不出。

正要仍將蒲團掛好,再細看木龕外麵,有無可疑之處,忽覺得有人在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緊接著就聽得很洪大的聲音,念一句阿彌陀佛。何壽山從來做事有成竹在胸,不會臨時慌急的;這時因蒲團不曾懸掛原處,性清頭陀就出來了,心下甚難為情似的,倒覺有點兒慌急起來。隻好將蒲團靠木板擱著,掉轉身來。

隻見一個身高六尺開外的和尚,科頭赤腳,金剛也似的立在麵前。頭頂上果是光滑滑的,沒一根頭發;一件黃色舊僧袍,隻齊膝蓋;左手握著一串念珠,右掌當胸,笑容滿麵的向何壽山拜手。何壽山料知必就是性清頭陀,忙率李曠同拜下去,先謝失禮之罪。說道:“晚輩因見木龕中供著一個蒲團,有些覺得奇特;不應冒昧動手,以致掉落下來,罪過罪過。”

性清頭陀一手拉起何壽山,笑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初次到這裏來,無怪你看了這用木龕供奉蒲團的事,覺得奇特。這本來是一樁很奇特的事;你既到了我這裏,我自然要使你知道這蒲團的來曆。你知道了這蒲團的來曆,就一點兒不覺得奇特了。這殿上不好說話,請隨我來罷?”

旋說旋引何、李二人,從彌勒菩薩的右邊側門走進一間房屋。

何壽山看這房屋倒很寬廣,隻是沒多的陳設;除幾張粗木桌椅之外,就隻一張很舊的禪床。**也是鋪了一個舊蒲團;休說被褥,連蘆席也沒一條。對後院一個大窗戶,窗門格也沒有了,現出一種極窮苦的景象;不過房中還打掃得清潔,桌椅上麵沒纖毫塵垢。

性清頭陀自就蒲團上盤膝坐著,指著兩旁的座位,教何、李二人坐下。說道:“我這裏是很清苦的所在,不願受苦的,不能在我這裏住著。前幾天我師叔廣德真人向我說,有一個很可憐的孽子,姓李名曠,初從南京到辰州來不久,是個可造的後生,托我成全。

“我一則因恐怕耽誤我自己的事,二則因魏師弟的能為在我之上,從我不如從他。且魏師弟原住在我這裏,我自己收來的徒弟,尚且是承他指點的時候居多,我何能再成全李曠呢?因此不敢承諾。無奈師叔執意不肯教魏師弟收徒弟,說魏介誠的年紀太輕,不是收徒弟的時候,幫助指教些武藝,倒是不妨的;師生之名,萬不可居。我聽了不好再推托,隻得依遵。師叔並說帶李曠同來的何壽山,武藝也很不弱;不過是和魏介誠一樣,沒有到收徒弟的時候。”

何壽山聽了這話,心想:“就就奇了!收徒弟隻論有不有本領,真有本領,那怕年紀再輕些,也沒有不能教徒弟的道理;若沒有真實本領,便是八、九十歲的老頭,難道就能收徒弟嗎?說我的本領夠不上教李曠,我倒心服;沒到收徒弟時候的話,未免有些勉強。”

但是何壽山心裏雖這麽著想,口裏卻不便這麽辯駁,隻笑著說道:“這是他老人家客氣的話,晚輩有甚麽本領,配收徒弟!其所以與李曠暫居師生之名的緣故;不過為從南京逃出來,暫借這師生的稱謂,一路上可免去多少沒有意思的盤詰,並非敢真以師傅自居。此刻到了這裏,晚輩更不敢無狀了。”

性清頭陀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然我師傅當日收我的時候,卻教我費了許多周折。我師傅和廣德真人,同是慧猛法師的徒弟;你剛才看見覺得奇特的蒲團,就是慧猛法師流傳下來的。你知道慧猛法師是誰麽?”

何壽山搖頭道:“不曾聽人說過。”

性清頭陀道:“你入世遲了些兒,相隔的年數太遠,無怪你不曾聽人說過;但是當時的人,遍中國沒有不知道慧猛法師的。慧猛法師得名,就是從那個破蒲團得來的。

“那時還是乾隆三十幾年,西藏的活佛到了北京;因為要顯他的密教,竭力在皇帝麵前數說國內一般和尚的壞處。簡直把許多有道德的高僧,說得一錢不值;不但算不了佛門弟子,並都是佛門的罪人。終年享受十方的供奉,絲毫沒有神通;國家得不著眾和尚一些兒益處,容留這些和尚在國內,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直是害群之馬。

“虧得乾隆皇帝倒很精明,說國內的和尚未必完全是沒有神通的,不過其中賢愚混雜罷了。活佛聽了爭辯道:‘我密教在中國久已絕傳,密教之外,從何處可得有神通?因此我敢斷定中國所有的和尚,絕沒有一個有絲毫神通的。陛下若不相信,不妨下一道聖旨,傳諭天下各大叢林,推舉最有神通的和尚,克期到北京來與我比賽。那時陛下便可相信除了密教而外,都是害國害民的和尚了。’

“那時直隸、河南兩省正遭大旱,真是赤地千裏。乾隆皇帝齋戒減膳,誠求了好幾日的雨,求不下一點滴雨來;隻要再有數日不雨,眼見得毫無收獲之望了。乾隆皇帝異常著急,見活佛這麽說,陡然想起求雨的事來了,便對活佛說道:‘你若有神通,能求下三尺甘霖,就立時傳論天下諸大叢林,推舉有神通的和尚前來比賽。’活佛答應了,就在天壇求雨,果然在火傘高張之下,頃刻烏雲密布,大雨傾盆。平地水深三尺,活佛一聲說止,雨便應聲而止了。

“乾隆皇帝見了如此情形,也覺得國內的和尚沒有這種神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替朝廷分憂,實不如密教之好。當下遂存了個昌明密教的心思,打算在各叢林推舉和尚,來京與活佛比賽。輪了之後,再下一道聖旨,勒令國內所有的和尚都改修密教;有不願改修的,便勒令還俗,不許再做和尚。

“活佛知道皇帝的意思,自是非常得意,要求皇帝隻限三個月的期,各叢林推舉的和尚,務必如期來京比賽。乾隆皇帝依了活佛的話,下了這道聖旨。可憐這一道聖旨傳下來,把各省各大叢林的大方丈,都嚇慌了手腳。

“本來密教在中國,從明朝就禁絕了;佛家講究神通的,原隻密教,密教既早經禁絕,國內從那裏去推舉有神通的和尚呢?然而朝廷既有這種聖旨下來,不能因推舉不出,便不推舉;並且這事關係佛教的興廢、百萬和尚的存亡,更不能隨便處置。

“於是許多大方丈齊集在南京計議,說全中國隻有陝西的高僧最多,公推由陝西一省所有高僧中,選舉一個神通最高的,應詔入京,與活佛比賽。陝西各大叢林既被各省公推了,也就大家計議,說陝西全省各叢林,惟有終南山昭慶寺,多年高有道行的和尚,於是又公推由昭慶寺所有的高僧中選舉。是這般你推我,我推他;推到昭慶寺,已無處可以再推了。其實昭慶寺雖是大叢林,多年老的和尚;然沒有神通,年老有何用處?

“自聖旨傳下來那日起,一遞一遞的推諉,推到昭慶寺時,已隻餘二十多日滿期了。昭慶寺老方丈和一幹執事的和尚,接了這聖旨,與各叢林公推由昭慶寺選人應詔的通知,也是嚇得手慌腳亂,麵麵相覷。寺中共有二百多名和尚,竟沒有一個敢擔當這重任的;並且都急得連飯都吃不下。因為這事關係太重大,若到期沒人前去應詔,眼見得全國的和尚,都沒有立腳的地位了。

“全國各叢林既公推了陝西,陝西各叢林又公推了昭慶寺;如果昭慶寺不能舉出一個有神通的人來,挽回這一大劫運,將來佛教滅亡的責任,昭慶寺便不能推卸了。因此寺中老方丈每日傳齊闔寺僧人,商議如何處置;連各處來昭慶寺掛單的和尚,都邀在裏麵,由老方丈詢問有不有應付的好主意。

“隻有一個苦行的頭陀,來昭慶寺掛單已有兩個多月。遍體汙泥狼藉,頭上幾寸長的亂發也被汙垢結成了餅,臉上尋不見一點肉色。一雙赤腳,連草鞋也不著;身上就隻一件單布僧袍,從九月到昭慶寺,至十一月,經兩個多月不曾換下來洗濯過。

“他初到的時候,知客、監寺都很厭惡他;他又不隨班做功課,所以每日隻給一碗餘下來的殘飯他吃。住了十多日之後,因為他在房裏拉屎,監寺打了他一頓,將他攆出去。他白天不知去向,夜間仍回到寺門外歇宿。老方丈知道了,可憐他,勸戒他一番,又教他到寺裏來住。監寺隻許他住在寺後的房簷下;還是老方丈慈悲,見他在地下坐臥,恐怕他受了濕氣生病,給他一個蒲團。他就終日守著那個蒲團,也不誦經,也不念佛;無論甚麽時候去看他,隻見他坐在蒲團上打盹。闔寺的僧人都不拿他當人,因此不曾邀他同來商議應付的方法。

“一連商議了七日,始終一籌莫展。寺中執事的和尚,因大家心裏著急,那苦行頭陀又獨自坐在寺後房簷了,不出來觸眼,這些和尚便把他忘了;連每日殘餘的一碗飯,都沒人送給他吃。

“直商議到第七日,那苦行頭陀彷佛忍耐不住了,走到眾僧人集會的所在,找著那個平時每日送飯給他吃的小沙彌,問道:‘你吃了飯沒有?’小沙彌道:‘早就吃過了,這時候還吃甚麽飯?’他又問道:‘你昨日吃飯沒有?’小沙彌現出不耐煩的神氣答道:‘你癲了麽?我昨日為甚麽不吃飯!’他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前日吃飯沒有?’小沙彌賭氣不理他了。

“他伸手撫摸小沙彌的頭道:‘究竟吃也沒吃?何妨說給我聽呢!’小沙彌連忙將頭一偏,閃開來,生氣說道:‘醃臢鬼手,也來摸我的頭!我又不會餓死,為甚麽隻管問我吃飯沒有?不是奇了嗎?’他聽了不但不生氣,反笑問道:‘你既是每日都吃了飯,卻為甚麽一連七日不送飯給我吃呢?你想我餓死嗎?’小沙彌這才想起來,果是這幾日忘記送飯給他吃。

“他二人在這裏問答,知客、監寺都聽得了。監寺走過來向他厲聲喝道:‘你在這時候,還想有飯給你吃麽?我們尚且就沒有飯吃了。老實說給你聽,於今大家都在性命相關的時候,各人心裏都煩悶極了,你休在這裏討人的厭罷!我也懶得攆你出去,請你自往別處求生。’他聽了監寺的話,望了望一幹僧人,向監寺說出一番話來,頓使一幹僧人大驚失色。”

甚麽說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