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石彈雙飛頓教豹變 拳風四掃斂盡虎威

話說性清和尚說道:“劉峙嶽在客棧裏一病不起,臨死寫了一封遺書,求老法師替他把馬褂花翎追回來,殺死那兩個後生,報仇雪恨。劉峙嶽到天目山的第二日,張邦遠回來了,聽了盜花翎黃馬褂,及劉峙嶽上山來討取,彼此動武的情形,知道這亂子鬧得太大了。當下責罵了兩個後生一頓,實時將花翎黃馬褂親自送回總督衙門;然劉峙嶽已死不能後活。遺書達到老法師跟前,老法師因張邦遠已將東西親自送還,又責罵了徒弟;劉峙嶽之死,是由於自己沒有見識,不知自量,並不是在天目山受了傷,因而身死,不好認真替自己徒弟報仇,將張邦遠的兩個徒弟殺死,以結將來無窮之怨。隻是話雖如此,老法師心裏總不免對張邦遠及張邦遠的徒弟,有些不痛快;所以這回親下峨嵋,不放唐雲軒過去,也就是因劉峙嶽死在張邦遠徒弟手裏的緣故。”

魏介誠聽了這話,跺腳歎息說道:“可惜我當時不曾知道有這麽一段因緣;若知道時,孟家兩母女身上,我務必使他們受點兒微傷。縱不能把他們氣死,也要使他們臥病些時;總算是替劉峙嶽報了仇恨了。”

惠清和尚當時忽正色說道:“這些報仇雪恨的話,此刻都說不上。劉峙嶽死已十多年了,老僧若存心替劉峙嶽報仇,豈待今日?早就應該趁張邦遠未死的時候,親到他天目山忠信堂去。‘冤有頭,債有主’,我徒弟死在誰的手裏,我隻能找誰算賬;不能說我徒弟死在張邦遠的徒弟手裏,凡是張邦遠的徒弟,都應該償命。

“我這回下峨嵋並到此地來,全是為幫廣德真人的忙。我們既都答應了,幫助廣德真人做一番事業,便不能不大家聚會一次,決定一個方法,好大家分途做事。”

惠清又回頭望著何壽山說道:“我倒沒知道你到這裏來了。這裏有了你,又多一個好幫手。你的身家本領,我都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物,國家應該重用你,使你得拿出平生本領來,建功立業,名垂萬古,才不辜負你這一身能耐;不應沒人理睬,埋沒英雄。

“當今之世,像你這般能為的人,或本領更比你高強,存心想憑著胸中學問,出頭做一番事業;就為國家沒人睬理,英雄無用武之地,因而氣忿得投綠林的,也不知有多少!廣德真人的壽數最高,親眼看見是這般埋沒的英雄也最多,心裏委實氣忿不過。然而這口惡氣,能忍下去便罷;若不能忍下去,就除了集合遠近一般兒不得誌的英雄,齊心合力幹一回開疆拓土的大事,‘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而外,沒有旁的出氣的道路。

“廣德真人存這念頭,已有好多年了,陸續集合川湘雲貴數省的英雄豪傑,已不在少數。真人具廣大神通,呼風喚雨,倒海移山,還隻算是一點兒小玩意。因推算得此刻的時機未到,不能妄動,所以幾省的英雄豪傑,現在都隻暗中團結,專候真人發動的消息。隻等時機一到,幾省集合起來,足有十萬精強善戰的兵卒。

“於今已經積聚了的金銀財帛,幾省合算起來,也有千萬以上了。各地奇才異能之士,及有一藝之長的,因不得誌,願意同心合力,與真人共圖大事;真人訂有章規,量才給俸,務使同道的人,沒有仰事俯畜的顧慮,得專力做真人派做的事。我深知道你也是一個不得誌的豪傑,真人這般舉動,全是為我等平日受惡氣的人,開辟一條出氣的道路。料你在四川受劉達三的壓抑,也受得夠了,也應同走這一條出氣的道路了。”

何壽山聽畢惠清和尚這段言語,才明白廣德真人師徒等種種奇異情形,原來是將有非常的舉動。當下不覺暗自尋思道:“這種非常的舉動,老實說起來,簡直是造反了!現在天下太平無事,平地風波的造起反來,成功談何容易!一朝大事不成,勢同瓦解;凡是從場的人,都不免本人身首異處,九族皆受株連。

“論理大丈夫處世,在這種關頭,腳跟定須站穩,不能隨聲附和。不過廣德真人與惠清和尚,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四川全省人,凡是知道他兩老的,誰不欽敬?便是魏介誠與這性清頭陀,也不是尋常之輩,本領都高我不知若幹倍。這種非常舉動,以他們的能為,難道不知道利害?他們以為可做的,必胸有成竹。

“我半生辛苦,練就這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能耐,原來打算是‘習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誰知不但為官作宰的貴人沒眼角瞧見我,不把我這點半生辛苦的能耐當一回事;就是同會的自家人,尚且時時存心掯住我,不許我有伸眉之日。要我低頭下誌的去求人,寧死也做不到,長久這麽下去,不是死了都不得暝目嗎?

“我既無父母,更無妻室兒女,沒有怕受我拖累的人;即算是大事不成,充其量不過丟了我自己一條性命。為人遲早終有一死的,與其坐受一生惡氣,毫不發拽而死;實不如死在為求出氣的這條道路上,爽快多了。”

何壽山越想越心中堅定了,遂起身向兩和尚及魏介誠打了個拱手說道:“我能為雖是沒有;然細看現在一般為官作宰的人,卻不見有能為比我高多少的。我為不肯在綠林中做那些沒有出息的買賣,才跑到南京依劉達三,想巴結上一條上進的道路;想不到在南京受的惡氣,比在四川還厲害,不由我不另尋生路。於今既有廣德真人並諸位老前輩,存心替天下不得誌的英雄出氣,我願意回原籍集合舊日同誌,聽候真人並諸老前輩的驅使。我帶來的李曠已承真人吩咐,就在彌勒院,求諸位老前輩玉成。”

兩老和尚及魏介誠聽了何壽山的話,都很高興;都說是廣德真人的鴻福,才有這種豪傑之士,實心前來投效。何壽山既決心入夥,就不能不謀擴充他自己的力量。他舊日黨羽全在四川,彌勒院人地生疏,不願久住;即將李曠留下,帶著那個價值十多萬的包裹,回四川秘密召集黨羽,培養他自己的潛勢力去了。

且說李曠與張必成兩人年齡相當,知識相等,同在彌勒院從魏介誠練習武藝,彼此情意異常投合。一日二人做完了各自的功課,同到彌勒院後山玩耍。年輕的人好動,到山上閑行,原沒有一定目的地。

彌勒院後麵雖不甚高大;然這山的邱壑極多,林木也極茂密。從來在彌勒院做住持僧的,對於院址四周山上的樹木鳥獸,保護得甚是周密。派定了專管的僧人,時常到各山中巡察,不許砍柴的及打獵的進山,侵害樹木鳥獸。因此各種類的鳥獸都歡喜這山中的樹木多,可以藏身,又沒生命的危險;都集聚在這山裏,也從不出來傷人。

每到冬天臘月,冰雪滿山穀的時候,山中鳥獸無處得食,都群集彌勒院,一點兒沒有畏懼退縮的樣子。彌勒院的住持僧,在此時總得準備些雜糧,布施這些鳥獸。鳥獸就食的情形,就和常人家中喂養的雞犬一樣;在山裏見有人來,也不高飛遠走的躲避。

李曠初來彌勒院不久,不曾上山看過這種情形。這日初次跟著張必成到山裏,入山不遠,迎麵就見一隻大倍尋常的錦雞,立在一個岩石上麵,用尖嘴徐徐梳理他翅膀上花團錦簇的羽毛;距離李曠不過丈來遠近。李曠覺得這錦雞好看,隨手在地下拾起一顆石子,打算向錦雞的頭上打去。被張必成看見了,連忙從背後拉住李曠的臂膊說道:“打不得,打不得!”

李曠恐怕張必成開聲說話,把錦雞驚走了;奪過手來,低聲帶著生氣的意味說道:“又不是你喂養的,為甚麽打不得!難得他相隔這麽近。”

一麵說,一麵舉起石子又待發出去;張必成仍伸手將他臂膊拉住笑道:“你不是要捉住他麽?那裏用得著拿石子打呢!”

李曠的手既被拉住,隻得回頭問道:“不拿石子打,拿甚麽打?”

張必成道:“這山裏的鳥獸,都是院裏喂養的,並不怕人,要捉住就捉住;你拿石子打他,倒把他嚇得害怕了。”

李曠聽了不相信,搖搖頭道:“未必有這種事,你就去捉來給我看看。”

張必成從容向錦雞立的岩石上走去,笑道:“這算得甚麽!莫說這錦雞,豺狼、鷹隼我都時常捉在手裏玩弄一會,又放回山去,從沒有飛掉跑掉的。”

這話才說畢,離岩石尚有二、三尺遠;誰知那錦雞好像怕李曠不懷好意似的,忽然雙翅一撲,穿進樹林裏麵去了。張必成倒吃了一驚,忙聳身躥上岩石,旋舉眼向樹林中尋覓,旋說道:“這才奇了,怎的忽然避起人來了呢?”

李曠也跟著踏上去說道:“山裏的野東西,那有不避人的道理?依我的一石子,早已打下岩石來了。”

張必成道:“你才來這裏不久,也難怪你不相信沒有鳥獸不避人的道理。隻是這錦雞確是奇怪,我看他飛起的時候,左邊的翅膀,彷佛曾受了傷的一般。這山裏的鳥獸,曆來不許外人來侵害的,彌勒院中的僧俗人等都知道院裏的禁例。無論在甚麽時候,有傷害鳥獸一根毫毛的,被巡察僧看見了,都得受很重的處罰。彌勒院遠近數十裏的人,輕易不敢走山裏經過,這錦雞如何會傷了翅膀呢?我倒得追進樹林去,將他捉住看個仔細。”

說著即朝錦雞飛去的那個方向追去,李曠自然也跟蹤追去。

那錦雞作怪,見二人追來,插翅又飛了。張必成更覺奇怪,益發不肯放手,使出輕身的本領來,足追了幾裏山路,才將那錦雞捉住了。撥開左翅膀一看,果有一處寸來寬大的破皮傷,流出許多的鮮血,傷處還沾著些泥土,一望就知道是有人用石子打傷的。

張必成從懷中取出一瓶敷傷的藥來,傾了些在傷處敷了說道:“這傷受得很怪;即算有外來的人,不知道彌勒院的禁例,在這一帶山裏打鳥默;然不是有些手法的人,怎能用石子將飛鳥打傷呢?這傷若是立著受的,傷痕應該在外麵,不得在翅膀底下;這傷與左脅相近,分明是飛在空中石子從下麵朝上打的。若不是這錦雞的身量,比尋常錦雞大了兩倍,氣力也比尋常錦雞大些,翅膀下經了這一石子,早已不能飛了。”

張必成說到這裏,忽聽得有人笑聲,相隔並不甚遠;不過因樹木太密,山形又曲折,一坡一坳,不似平地,沒有東西遮斷望眼,隻得傾耳細聽笑聲發自何處。李曠這時立在一塊岩石上,地位比張必成高,就那發笑聲的方向看去,已發現一個身著短衣的大漢,在相離數十步遠的山坳裏。卻看不清麵貌,並作何舉動,遂招手教張必成上岩石來看道:“快瞧那漢子是誰?在那裏做甚麽?”

張必成跳上岩石,略向那山坳望了望,笑道:“虧你還問我那漢子是誰?你在彌勒院吃了這多日子的飯,每日燒飯給你吃的朱義祖都不認識嗎?”

李曠定睛看了兩眼笑道:“不錯!他姓名叫朱義祖,我雖不知道;但是他背上拖的那條大辮子,和那金剛也似的強壯身體,說明了是認得出的。你看他一個人在那裏前仰後合幹甚麽?”

張必成道:“怎麽是他一個人?在那邊被山嘴遮了看不見的,一定是他盟兄陸義農。他兩人雖是異姓兄弟,比人家同胞兄弟還要顯得親熱。在那裏幹甚麽不知道,大約是練武藝。我們左右閑著沒事,何不走過那邊去瞧!”

張必成說時,將手中錦雞舉起來,哦了一聲道:“打傷這東西的凶手,我知道了;不是朱義祖,便是陸義農。”

李曠問道:“你怎生知道必是他兩個呢?他們也是彌勒院的人,不是不懂得院裏規章的,如何會打這東西?”

張必成一麵將錦雞放了,一麵搖頭說道:“你不知道,一定是他兩個無疑。他兩人到彌勒院並不久,每日隻顧燒飯煮菜;或者也和你一樣,還不懂院裏的規章。你若不相信我料的不錯,到那邊去問他兩人便知道了。”

二人當即向那山坳奔去,不一會就到了跟前。一看在朱義祖對麵的,果是陸義農。隻見陸義農打著赤膊,露出兩條暴筋突肉、漆黑鐵硬的臂膀,挺著一塊汗毛如鋼針的胸脯,騎馬式立在朱義祖對麵。朱義祖張開那五指如釘耙的手掌,托起一個鬥桶大小的粗磨石,離陸義農五、六丈遠近;對準那黑漢胸膛,奮力摔出,隻聽得冬的一聲,正摔在胸口裏。陸義農在石頭著胸時候,也奮力往上一迎。冬的一聲響音才出,那石頭跟著激轉回來,比朱義祖用手摔去的力量,還來的大些,當胸向朱義祖射來。

李曠看那激回的石頭,來勢異常凶猛,心想朱義祖若不閃身避開,必然被那石衝翻;倒替朱義祖捏一把汗,目不轉睛的看他怎生躲閃。隻見他不慌不忙的,將上身仰後便倒,那石頭磨胸擦過,兩手向頭頂上一抱,早已把石頭搶住了。張李二人不覺同聲叫好。

朱義祖、陸義農見張、李二人來了,隨手將石頭摜下。陸義農從樹枝上取衣服穿了,也不向二人打招呼,便待走開。張必成叫住,問道:“你們闖了禍,就打算走開嗎?”

陸義農愕然說道:“我們闖了甚麽禍,倒被你知道了呢?”

張必成道:“這山裏一隻大錦雞,不是你們用石子打傷的麽?”

朱義祖笑道:“你怎麽知道那隻大錦雞受了傷呢?又怎麽知道是我們打傷的呢?”

張必成道:“我聽得師傅說,你兩人會打石子,能打到二百步以外,百發百中。我捉住那錦雞,看那翅膀底下傷處,沾了點兒泥砂,所以猜到是你兩人幹的玩意。這山裏的樹木鳥獸,院裏從來定有規章,不許人侵害;此間遠近數十裏內的人,無不知道,誰也不敢到這山裏來砍柴打獵的。你們今天僥幸沒遇著巡查的師傅,若遇見了,至少也得受又一頓申斥,罰在佛前跪三炷香。”

陸義農道:“院裏有這規章,我們初來不知道。我並不是平白無故的拿石子打那錦雞,隻因那錦雞在山崗上和一隻小些兒的錦雞相打,小些兒的輸了逃走,那大些兒的追趕下來;我在山崗底下看了不服,隨手拾一塊幹泥拋上去,還沒打到就散了一半。幸虧是一塊幹泥,若是石子,就不打死,也得打折一片翅膀。兩位不要對師傅們去說罷,下次我們絕不亂打了!”

張必成道:“誰去討這無味的好!剛才我這個李大哥,不是有我跟在一塊兒走,怕不一石子了賬嗎!那錦雞已被你打傷了翅膀,飛起來很吃力;相隔不到幾步遠近,他已兩次舉起這麽大的一顆石子要打,被我在背後把他的胳膊拉住了,不曾打出去。平白無故的傷害一條性命,豈不是大罪過?”

朱義祖笑道:“這也要算是大罪過;我兩兄弟在家裏時的罪過,真比這座山還要大呢!走罷!我們回院裏燒飯去。”

說時伸手挽住陸義農的胳膊,一同回彌勒院去了。

李曠望著二人走下了山坳,才向張必成說道:“怎的這兩人的言語舉動,好像一點兒禮節不懂的樣子。他們是那裏來的好一身蠻氣力!”

張必成道:“他兩人到這裏不上半個月,你們就來了。我聽得師傅說,他兄弟是兩個奇人,將來很有用處;是廣德真人特地羅致到彌勒院來的。兩人都是永綏廳山洞裏的土蠻子;家居相隔二、三十裏,原來並不認識。兩人結盟的情形,聽師傅說起來很奇怪。永綏廳山洞裏的人,除左右緊鄰而外,少有互相往來的。兩人未結盟之先,連麵都沒見過一次;而兩人從小的性情舉動,不謀而合;便是由一個師傅,同在一塊兒教練出來的,也沒有那麽一模一樣。

“陸義農在四、五歲的時候,就喜歡爬樹,在樹枝上豎蜻蜓,做倒掛金鉤。有人從樹下走過的時候,故意做出不留神的樣子,哎呀一聲怪叫,由樹枝上一個觔鬥翻跌下樹來。跌在地下,兩腳一伸,兩手亂動,兩眼向上亂翻,儼然跌得重傷要死的樣子。把在樹下經過的人嚇一大跳,以為真個跌的要死了;等到這人上前打算救他起來時,他冷不防一蹶劣跳起身來就跑,這人又得嚇一大跳。

“朱義祖與陸義農一般兒大的年齡,並不曾聽人說過陸義農這種頑皮舉動,也時常用這法子嚇人,並歡喜夜間在樹枝上睡覺。兩人都是留著滿腦的頭發,一不剃,二不梳洗,亂蓬蓬的散披在頭上,全身一絲不掛,日曬風吹得皮膚漆黑,比牛皮還粗硬,那山洞裏有一種藤,又牢實,又柔軟,朱義祖揀一根沒節疤的,將藤尾結成一個半邊絡子,有茶杯大小,留兩尺來長的藤兜做柄;選一顆茶杯大小的鵝卵石,安放在半邊絡子裏麵。用手握住藤兜,使流星也似的打幾個車輪;使到得勢的時候,將石子發出去能打到二百步以外,並且準頭極好;除了虎豹之類的猛獸,獐貛狸兔,都能打得到的。

“陸義農雖沒有這一手本領;然一手能舉起二、三十觔一塊的石頭,打到十幾丈遠。年紀才十二歲,就曾獨自用石塊打死一隻野豬。隻因那山洞裏的人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彼此家居雖相隔不遠,又都有那種奇特的性質,頑皮的舉動;然並沒有聞名相慕,拜訪結交的事。

“直到彼此都有二十歲了,一日朱義祖因追趕一隻金錢豹,追到陸義農家不遠了。那時陸義農正提著藤絡子,在山上打石子玩耍,忽見一個披頭散發,和他自己一般模樣的漢子,赤手空拳追趕一隻好大的金錢豹;那豹子頭也不敢回的,隻顧逃命。不由得喜的跳起來,連忙舞起藤絡,等到那金錢豹相離不到一百步了,才一石子迎頭發出去,正打著了豹子的下頷;門牙打斷了,滴出血來。豹子不提防前麵有人賞他這一下,隻痛得吼了一聲,不敢再向前逃了,掉轉身軀往斜刺裏逃躥。

“朱義祖見有了幫手,益發奮勇了。就地拾起一塊尖角石,約莫也有十多觔重,打在豹子腰間,脊梁頓時被打斷了。你說打斷了脊梁還能活麽?往地下一倒,便掙也掙不起來。陸義農趕過來,見朱義祖這般能耐,也自納罕。最奇的就是二人初次見麵,即親熱得與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那地方的人,照例不知道禮節客氣,相見沒有仰慕恭維的話說,大聲喝問姓名而已;異姓人親熱如兄弟的更少。他二人若生長在詩書禮讓的地方,彼此相隔僅二、三十裏早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做過多年知己的好朋友了。見麵親熱,原算不了希奇;不過那山洞之中的人,從來沒有萍水相逢的人,就親熱得像他二人的。

“當時朱義祖見陸義農過來,且不說甚麽,笑嘻嘻的迎著。伸手就接過那條藤絡子來,翻覆看了一會,問道:‘這是甚麽東西?做甚麽用的?’陸義農笑道:‘你不認得麽?這是我打彈子的東西,沒有再好的了。隻有我會打,除我以外,甚麽人也不會。你若想練這個,我倒可以照樣把這麽一個送給你。’朱義祖看出了神,道:‘甚麽打彈子隻有你會?你打一個給我看看,我歡喜就練。’陸義農欣然拾了一顆鵝卵石,塞進半邊藤絡當中,旋舞著車輪,旋問道:‘你隻管說,要我打甚麽東西,我就打中甚麽東西給你看。’朱義祖問道:‘能打多遠?要多大的東西才能打得中呢?’陸義農道:‘隻要看得清這人的耳目口鼻,就能打得中。’

“朱義祖隨即舉眼四處望了一眼,說道:‘可惜現在沒人走來,如何好試呢?也罷!我到對麵山裏去站著,你就打我好麽?’陸義農搖頭道:‘我拿這東西打彈子,沒有打不中的,打中了不是害你痛嗎?’朱義祖也搖頭道:‘隻怕打不中。這一點點大的石子,打在身上算得甚麽!看你想打我甚麽地方,先說定了。我剝了衣服到對麵山上去,閉了兩眼站著;你石打來,我不看見,便不知道躲閃。你能打中先說定的地方,我才相信你這打彈子的方法不錯。’朱義祖一邊說,一邊將上身的衣服剝了,才露出那半身牛皮也似的肉來。

“陸義農已伸手撫摸著,笑道:‘你一身肉怎麽也和我一樣的粗黑!一樣的黏著許多鬆樹油呢!’朱義祖道:‘我這個不是生成的,是操練得這個樣子的。’陸義農也將上身衣服脫了,笑道:‘你瞧瞧是生成這個樣子的?’朱義祖也伸手撫摸了一番,問道:‘你也曾赤膊睡在鬆樹上過夜麽?’陸義農道:‘豈但赤膊在鬆樹上睡著過夜,一年至少也有三百天不離樹!’朱義祖喜得跳起來,笑道:‘我怎麽不早會見你!有兩個人在一塊操練起來,不是也熱鬧些嗎?’陸義農道:‘此刻會見也還不遲,我這一彈子,要正正的打在你心窩裏,你能受得了麽?’朱義祖道:‘你不用問我受得了受不了,隻看你自己能打得中打不中。’陸義農揮著手道:‘你就去那邊站著罷,打痛了你是不能怨我的。”

“朱義祖真個跑到對麵山上站著,朝著陸義農緊閉雙目,喊道:‘快打來罷!’這罷字還沒叫出,那石子已嚇的一聲,打中在心窩裏。朱義祖仍閉著眼問道:‘這就是的麽?’陸義農也在這邊山裏問道:‘是不曾打中麽?’朱義祖才張開眼睛跑過來,說道:‘好東西!你照樣做一個送給我。剛才這豹子,就虧了你這麽一下,打的轉身往這邊跑。若沒有你,我獨自一個人,還不知道要追到甚麽所在,方能將他打死?’陸義農道:‘我曾有幾次追趕這東西和野豬,也就因為隻有我一個人,越追越向前奔跑,前麵沒人敢攔阻,白費大半天氣力。於今有了你,好去尋這些野獸出氣了。’

“當時兩個人越說越投機,不舍得分開,就撮土為香,結拜為兄弟;日夜在一塊,寸步不離。那山洞裏的人雖個個強梁橫暴,然沒有武藝高明的,所以他兩人練武,也不要師承,一味的蠻練。他們以為能把身體練得比鐵還硬,便不怕人打;把氣力練得比牛還大,便可以打人。從樹枝上跌下來,赤身露體在樹上摩擦,是他們練皮膚粗硬的法子。

“專把皮膚練粗硬了,還嫌不足;好笑他兩人夜間睡覺,不在**睡,用兩塊五尺來長,一尺來寬的木板,斜豎在牆壁上。他兩人要睡,就直挺挺的靠在木板上,後腦隻住牆壁,腳踵落地,身體不到疲倦不能支持的時候,不肯沾著木板。久而久之,隻要有一條扁擔,他兩人也都可以靠在壁上安睡。於今連扁擔都用不著,後腦向壁上一抵,真是挺屍也似的挺著,一會兒便鼾聲大作了。”

李曠笑道:“沒有師承的蠻練,能練到這種功夫,也實在不容易。”

張必成道:“容易是不容易,但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李曠道:“不要師承,蠻練出來的功夫,若都是有用的,練武的還用得著四處訪求名師嗎?不過他兩人既是永綏廳山洞裏的人,如何會到彌勒院來煮飯呢?”

張必成道:“他兩人到彌勒院來原因很巧。此刻他兩人表麵上雖是在這裏煮飯,實在已拜在廣德真人門下做徒弟,不久就要打發他們到別處去做事的。據師傅說,他兩人自見麵結盟之後,彼此情投意合,不舍得離開。隻是朱、陸兩家都是極貧寒的人家,專靠努力耕山種土,得些出產餬口。他兩人從小隻會頑皮,一點兒正事不做;吃喝起來,食量卻比尋常人大四、五倍。兩家的人,平日對於兩人隻會吃不會做,已大不願意;隻因是自己家人骨肉,便不願意,也不能不供給他們的衣食。他兩人生性胡塗,並不覺得家中人對自己有不願意的事。

“陸義農不舍得朱義祖離開,就邀朱義祖到自己家裏去住。這種邀外人到家裏來住的事,在那地方是沒有的,誰也不肯拿養命的糧食給外人吃。這樣的舉動,就是旁人也做不到;何況陸義農是全家不願意的人,而邀來的這個朱義祖,又是和陸義農一般的大食量,一般的隻會吃不會做;你說陸家的人,能容納得下麽?不但不許朱義祖在家吃喝居住,連陸義農都趁此趕了出來。

“朱義祖以為陸家不容他住,自己家裏可以容納陸義農的,當即邀陸義農同到自己家裏來。朱、陸一般的人家,一般的境況,朱家對付兩人的方法,不待說也是與陸家一般。朱義祖既同樣的被家中人驅逐,卻不愁煩著急,並且兩人交結得益發親密了。好在他兩人都在山野之中歇宿慣了,一時沒有家也不要緊。

“說起來也奇怪。他兩人平日除用蠻法子鍛煉身體,和做頑皮害人的事情而外,就隻會吃喝;都是一點兒正事不會做的。一被家裏人趕出來,雖是在山野之中歇宿慣了,沒有家不要緊;但是那麽大的食量,拿甚麽東西充饑呢?像他們平日那般胡塗的人,應該沒有人供給飲食,就得挨餓;誰知大謬不然。從被驅逐起,不過半年,兩人居然合力造了一所房屋。一不用泥水匠,二不用木匠。就是兩個人造出來的房屋,形式和那地方尋常小戶人家的房屋一樣;房中應用的器具,也都完全有了。

“兩人不會種地,也沒地給他們種,專靠打獵為生。他們打獵的法子,與尋常獵戶不同。白天在各處深山之中,遇有飛禽走獸,遠的便用那種石彈子,近的全憑手捉;一到夜間,就拿他們自己造成的房屋,做陷野獸的機關。那房屋是一連三間,當中一間空著沒用,兩人分住東西兩間。大門與尋常人家的不同。人家或一扇或兩扇,總是向左右開關的;也那大門是由上放下的,開時用木杠撐起來,關後就用那木杠攔腰門了,外麵的人便不得進來。

“那木杠中間係了兩條繩索,夜間大門並不關閉,隻將兩條繩索分牽到兩人睡的所在。中間房裏堆放些雜糧和縛了腳、走不動的雞鴨豬狗,引逗得許多野獸進來。兩人睡覺都是很驚醒的。野獸進來並不知道房裏有人,行動總免不了有些聲響;兩人中隻要有一個從夢中驚覺了,聽得確是進來了野獸,便順手將繩索一拉,劈拍一聲響,那門就放下來了。這個雖當野獸進來的時候,不曾驚覺;然經這劈拍一下,也就醒來了。二人同時出房,捉那進來的野獸;野獸進了大門,就和進了陷籠一般,沒有能逃得出去的。

“這次也是合該他兩人要做廣德真人的徒弟,平時引逗進門的野獸,都是狸獐貛兔一類的小東西,豺狼且少,虎豹更是不肯輕易跑進人家屋子裏去的。這夜忽進來了一隻很大的花斑虎,一口咬著縛住了腳的豬,便待往門外逃跑。不知道那豬是縛住了腳的,如何拖得動呢?豬一叫,陸義農醒來了;料知那豬無故是不會叫的,一拉繩索劈拍把門關了。平時進來的小野獸,一見關了門,斷了去路,無不急得在房中亂竄;甚至有亂叫,或用頭去碰那板門的,惟有這虎,一見門關了,立刻將口裏的豬放下,伏著不動,毫沒有聲息。

“陸義農是這般關門捉野獸捉慣了,關門後一聽亂竄亂叫的聲音,就知道是關著甚麽野獸了;動手去捉的時候,便有一種準備。這回關了門一會,聽不出一點動靜,連那豬都不叫了,狗也被虎嚇得不敢聲張。心裏以為這次落了空,必是門關得遲了,進來的野獸已經脫逃;打算出來仍將大門撐起,因此沒作準備,走出房門,即向大門跟前走去。誰知剛一彎腰拾起木杠,還不曾握牢在手;那伏著不動的虎,大概誤認陸義農拿棍打他,吼也沒吼一聲,就猛撲過來。

“獸眼在黑暗處能看見人,人眼在黑暗處不能看見獸。陸義農不提防遭了這一下,背上已被虎爪抓破了一塊皮肉,當時並不覺痛,隻把拾在手裏的木杠震落了。也不知道是甚麽野獸,急翻身向撲在背上的東西一拳打去,覺得身量很重,才知道是虎豹之類的大獸。虎被這一拳打得翻跌了幾尺遠。朱義祖正從這邊屋裏出來,手托一蓋油燈,還沒照看得清楚;那虎跳起身又向燈光撲來了。朱義祖來不及避讓,雙手迎著往外一推,油燈也推落了,虎也被推得翻倒了;不過膀膊也經虎爪抓斷了筋肉,但和陸義農一般的不覺痛。隻聽得陸義農喊道:‘快來!我已把這畜牲按住在這裏了。’

“原來朱義祖托燈出來的時候,陸義農已看得分明。虎跳起來向朱義祖撲去,他也撲了過來,打算從背後將虎攔腰抱住;卻不料朱義祖迎著一推,推得那虎挨著陸義農倒下。那敢怠慢?虎才落地,就被陸義農下死勁按住了。任憑那虎凶猛得厲害,四爪朝天,被這比牛還蠻的陸義農按住了,就再凶猛些,也無法施展。虎既被陸義農按住,朱義祖即可從容拾起油燈,重點起來,將虎置之死地;隻是二人才把虎弄死,勇氣一退,登時都覺得傷處痛不可當;並且用力過猛,血流過多,二人同時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李曠聽到這裏,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問道:“這卻怎麽了?那地方的人既是老死不相往來的;而他兩人的性質,更可想見沒有交遊。大門關著,就有人從門外走過,也無從知道他兩人在屋內昏死了。有甚麽人去救他們?替他們醫治呢?”

張必成笑道:“你不用替他兩人著急,自有救他們、替他們醫治的來了。古語道得好:‘無巧不成話’,這日早晨,恰巧廣德真人到各處深山中尋藥,尋到了那山裏。因為久兩初晴,地下泥濕,在他們那房子左近,看見了很大的虎爪印,一路走進大門去了,沒有走出來的痕跡。那房屋沒有後門,知道那虎尚在屋內;隻猜不出大門關了,那虎何以能走得進去?

“在門外叫喚了一陣,裏麵沒人答應,隨手將門一推,才知道門板是由上放下的。進門見二人一虎同倒在一大塊鮮血裏麵,都像是死了;撫摸二人的胸前還熱,設法灌救轉來,用藥敷了傷處。他二人生性雖是渾噩,卻知道感激真人救命之恩,並知道真人具廣大神通,不是凡夫俗子,當下即拜求收做徒弟。真人因他兩人生長在深山洞裏,太不懂得人情世故,暫時隻能將他們安置在彌勒院裏當火工道人;不久便有機緣,可以打發他們出去幹事。他們到彌勒院後,仍是蠻練,仍是不斷的照那些蠻法子操練。”

李曠笑道:“像方才那樣投石塊的操練法,實在太蠻的可怕!”

張、李二人在山裏談論後玩耍了一會,仍回彌勒院。從此李曠就在彌勒院,與張必成同受魏介誠的指教,練習武藝。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