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回 當屍首群丐消怨 盜花翎賣解逞能

話說性清頭陀問唐雲軒的姨太太究竟有何法術?魏介誠笑道:“有甚麽深通法術!我已打聽出他母女的根柢,不過是一個練劍的內行罷了。我趕到雲陽的時候,有阮大慈接著,才知道吳和順等四人受傷的事。我見四人的傷雖不重,然都在頭頂上,便問他們受傷的情形。

“原來唐雲軒到雲陽的這一夜,正是八月十七,天氣還很炎熱。雲軒早已派人在雲陽地方定下了公館,幾十扛的行李,直抬進公館裏去了。阮大慈見唐雲軒的行李,竟安然到了雲陽,並沒有王、陸兩人在內,也沒聽得說有人想行劫行李的話;料知王、陸兩人雖沒得手,圈套是不曾落的。

“他原主張索性等我到了再下手的,無奈吳和順四人不依,說王、陸兩人不曾被他拏住,可見沒有了不得的本領,不過我們謹慎些去便了。阮大慈也想去試探試探,看是如何的情形?天氣在三更時候,五人才一同到唐公館的後牆外麵。還虧了他們謹慎,不敢直上牆頭;貼耳在牆根,向裏麵聽了一會,見毫無聲息,方輕輕聳身上去。隻是尚不敢一躍而上,都用兩手攀住牆頭,緩緩的將頭伸上去。

“看牆內是一個院落,略陳設了些花草;再看院落,那邊廊簷之下,有一星點大小的火,在那裏一閃一閃的放光。仔細定睛瞧時,原來是一個老婆婆,袒開身上紗衣服,坐在簷下乘涼,口裏含著一管旱煙筒;星點大小的火,就是煙鬥裏的煙一口一口的吸著,所以一閃一閃的放光。四人都看見了。

“吳和順恐怕被那老婆婆看見了叫喚,正待用袖箭先將他射死;誰知才騰出右手來,就見那老婆婆的口一張,好像吹出口中餘煙似的,仰麵隻一吹,即有一道劍光,如雪亮的閃電,直向牆頭掃將過來。他們四人都不曾經過這家夥,也來不及躲避,四人的頂皮同時都被削去了。頭頂上負痛,兩手便攀不住牆頭,四人同時跌落下來。阮大慈虧了見機得早,還沒伸出頭去,就見牆頭裏有白光發閃;知道不妙,隨即跳落下來。五人同逃,那老婆婆也不追趕。

“他們回到寓處,才知道王、陸兩人也是為飛劍所傷,隻得投奔峨嵋山,求惠清老法師診治。因此老法師放心不下,恐怕阮大慈等六人有失,無人救援。錢起塵來彌勒庵送信的事,王、陸兩人不知道,老法師以為王、陸受傷了,阮、吳等人也免不了要受傷的,所以當時替王、陸醫了傷,即動身到雲陽來。

“老法師到雲陽的時候,恰巧我已到了。正為唐家有母女兩個,我隻一個人,雖不愁敵不過他們;然究嫌人單力薄,顧此失彼,反使他們知道有了能人,好嚴密的防範,那時就更費事了。待不動手罷,像這樣的買賣不做;一來可惜,二來平白被他們傷了我六個兄弟,豈可就胡亂饒恕了他們?若是吳和順等四人不受傷,多了四個幫手,也用不著如此躊躇了;僅有阮大慈一個人使我不敢冒昧從事。

“我那時並不曾料著老法師到雲陽來,打算等四人的傷治好,再去下手。好在我趕去的快,用藥給四人敷了傷處;天氣太熱,隻多延擱幾天不上藥,就更糟透了。想不到老法師湊巧在我著急時候來了;不但來的湊巧,那老婆婆母女,並且湊巧是和老法師有夙怨的人。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老法師不曾出家的時候,家計異常貧苦;老法師兄弟兩個,全仗氣力替鄉紳人家做小工,得些工錢養娘。鄉紳中有一家姓孟的,最是為富不仁;老法師兄弟那時很受了孟家的刻薄淩辱。老法師的母親去世,沒有土地安葬;因孟家的山地寬廣,兩兄弟同到孟家叩頭,想討一棺之地,將母親安葬。孟家不僅不肯,反辱罵了老法師兄弟一頓。

“老法師就因這點事懷恨在心,不在那地方居住了。離開那地方的時候,便已存心,將來如有報複孟家的機緣,必圖報複。隻是從那次出門之後,不久就遇見傳老法師道術的師傅,剃度出家,遂將報複的事擱起了,專心修煉。

“後來隔了二十多年,才有機緣仍回到那地方。去找孟家時,誰知田地房屋在幾年前早已換了主人!問孟家的下落,竟無人知道。探訪了一會,始知道孟家在二十年前,原曾開設一個鄉鎮當店,規模也還不小。

“一日有一個行裝打扮、風塵滿麵的人,手提一雙布鞋,來孟家當店裏,當五十兩銀子。店裏人見了,都以為這人是個瘋子,懶去睬理。獨有一個年老的管事,曾幫做了一生的當店生意,這時到孟家當店裏管賬,一聽這當布鞋的奇事,連忙到櫃上一看,隻略問了這人幾句,隨即照付了五十兩銀子。這人揣著銀子去了。

“同事的詫異這老管事忽然瘋癲了,是這麽拿著東家的血本,胡亂給人。有歡喜討好的,就去報告給東家聽。孟家原是極鄙嗇精利的人,聽了這種事,自免不了疑心管事的弄弊,叫管事的拿布鞋給他去看。他看了不由得大怒,責問管事的道:‘這樣一雙布鞋,憑甚麽能值這麽多銀子?請你將道理說給我聽。’管事的從容笑道:‘這雙鞋子,莫說五十兩;便再多當幾倍,當的人也非來贖取不可的。道理是沒有甚麽道理可講。’

“孟家問道:‘既沒有道理可講,我又怎麽知道當的人非贖不可呢?萬一竟不來贖,試問你花五十兩銀子買這般一雙布鞋,有何用處?像你這樣不拿你的銀子當銀子,我這家當店怕賠在你手裏嗎!’管事的仍是笑著反問道:‘我幫人做了一生的當店生意,你見誰家在我手裏賠了本?如果到期不來贖,我不是有薪水可以扣的嗎?’孟家見管事的這麽說,怕賠本的心雖放下了;隻是總疑惑這樣一雙布鞋,當了五十兩銀子,斷沒有再來贖取的道理。

“誰知隔不了半月,贖鞋子的便來了。孟家覺得很奇特,連忙親自跑出來。看那當鞋子的人,年事約有五十多歲,儀表堂皇,精神充滿。雖則仍是行裝打扮,滿麵風塵之氣,一眼看去,不覺有奇異驚人之處;然一仔細打量,一種卓犖不凡的氣概,真能使人肅然生敬畏之心。

“孟家見管事的正在和他談話,即上前打招呼。那人望了孟家一眼,管事的知道東家想結識這人,便向他介紹道:‘這是敝店的東家,因仰慕先生是個不凡的人物,有心結識。’這人好像竟不相屬的,隨便點了點頭說道:‘下次再專誠前來拜謁,今日還有事去。請將那雙布鞋給我。’

“孟家那裏肯放,定要邀這人到裏麵款待。這人見孟某來得很誠懇,也就不推辭了,跟著孟某到了裏麵。孟某從來是個鄙吝刻薄的人,這回款待這人,卻極大方,辦了最豐盛的酒席陪款,殷勤請問這人的姓氏。這人說姓張名邦遠。吃過了酒菜,張邦遠仍催著要贖布鞋。孟某道:‘何必就贖去呢?先生如果有緩急之處,看需用多少銀子,盡管來取。鞋子在我這裏,我自會好好保管。’

“張邦遠笑道:‘那鞋子不過是一件信物,久留在此地,有何用處?你是甚麽用意,不就給我贖去呢?’孟某道:‘有甚麽用處?我原不知道。不過我見這麽一雙布鞋,當了五十兩銀子,我以為是必不來贖取的了;敝店管事的說先生一定來贖,今日先生居然來了,要贖這鞋子。我想這鞋子若沒有多大的用處,先生何必來贖了去呢?所以我想留在這裏,並沒有旁的用意。’

“張邦遠笑道:‘原來是這般的推想,卻是錯了。這布鞋就是平常人穿的布鞋,一點兒不同之處也沒有。我贖去也隻能穿一月、兩月,便破爛得不能穿了。留在這裏,你白丟了五十兩銀子;拿去變賣,值不了幾文錢。’孟某問道:‘然則先生何以要花五十兩銀子贖了去呢?’張邦遠笑道:‘是我當在這裏的,自然得由我贖了去。失了這回信,我以後還能在江湖上混嗎?便是五百兩、五千兩,也是非贖不可的。’

“說起來那孟某也奇怪,平日並不是獨具隻眼、能識英雄的人,這回倒認定了這張邦遠是一個有奇才異能的人物。無論如何,隻扣了那雙布鞋,不給他贖去;並十二分的殷勤誠懇,挽留張邦遠在家中住著,日夜陪伴著談話,比款待第一次過門的上親,還要來得懇切。

“初住一、兩日的時候,張邦遠每日必有三、五次作辭要去,孟某隻是苦苦的挽留;三日以後,張邦遠也不客氣了,就住在孟家。孟某一沒有文學,二不懂武藝,又不明了江湖間的情形,和張邦遠本沒有甚麽話可說;但是談風論月,以及本地方的人情風俗,總得尋覓些不相幹的話,和張邦遠說笑,不使他覺得寂寞寡歡。

“如此一住兩個多月,也是到了八月間天氣,田中的禾稻已經收割了,四處多是稻草。這日夕陽西下的時候,孟某陪著張邦遠在田塍上聞行,看許多農家的牧童,有一人牽一條牛的,有一人牽兩、三條牛的,都在一塊青草茂盛的地方,放牛吃草。忽然有兩條大水牛,因爭草相鬥起來。看管那兩條水牛的牧童,都提起牛鞭子,向兩條牛背上亂打,意在不許相鬥。

“張邦遠忽望著孟某笑道:‘承情在你家厚擾了這麽久,今日可玩一個把戲給你瞧瞧。’孟某喜問道:‘甚麽把戲?’張邦遠一麵彎腰在田裏拾了一大把稻草,一麵笑嘻嘻的答道:‘左右間著沒事幹,不妨向這些看牛的孩子尋個開心。’說時握著那稻草緩緩的走到青草場中,將稻草東一根,西一根,橫一根,豎一根的,丟在地下,隻剩了一根在手中。就拿那一根稻草當牛鞭子,先向那鬥架的牛趕去。

“兩個牧童用牛鞭子,各在牛背上抽了數十下,兩牛隻顧鬥架,動也不動;這稻草尾一到牛背上,那牛就如中了巨斧一樣,痛得慌忙跳開,不敢再鬥了。那牛被稻草趕的跑了,這牛未被稻草打著的,仍然不知厲害;以為那牛輸了逃跑,追上去想再鬥。張邦遠也隻用草在這牛屁股上略掃了一下,這牛登時落了威風,也不敢再追上去了。

“張邦遠次第將十多條牛,都趕進那丟了稻草的地方。自己立在外麵一聲長嘯,十多條牛都豎起兩隻耳朵,好像聽甚麽可驚可怖的聲音一般。張邦遠的嘯聲方歇,十多條牛就與發了狂相似,一條條豎起尾巴,橫衝過來,直撞過去,四、五個牛蹄一個也不停歇。孟某惟恐那些牛直衝到跟前來,躲閃不及,嚇得拖住張邦遠要走開些。張邦遠笑道:‘他們若能衝到我們這裏來時,也用不著這麽橫衝直撞了。’孟某看那些牛,果然隻在有稻草的地方衝突,一步也不能衝出稻草外邊;並且十多條牛,聚在一處地方,衝過來,撞過去,也不見相觸相碰;挨身擦過,就像沒有看見,不覺著的。許多牧童見了這種情形,都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張邦遠搗鬼,各人爭著過去牽各人的牛。隻見那裏牽得著呢?分明看見牛綯拖在地下;一彎腰去拾,牛又衝過那邊去了;趕到那邊去拾,也是一般。是這般衝來衝去的,又怕被牛衝倒,不敢十分逼近前去。

“平時牧童所看的牛,不但能認識牧童,連牧童的聲音,能聽得出,每每一呼即至;此時這十多條牛,竟沒一條肯聽牧童呼喚的了。

“天色又漸漸向晚,暮雲四合起來,是牧童牽牛歸家的時候到了;隻急得許多牧童都哭起來。孟某笑道:‘這把戲玩是好玩,隻可憐了這些看牛的孩子。’張邦遠道:‘你既說可憐了他們,就放了他罷!’話才出口,十多條牛實時停止了衝突,都似乎奔波得很疲乏的樣子,望著牧童叫喚;牧童再過去拾牛綯,便不逃跑了。

“那時天色已經昏黑,孟某遂陪同張邦遠回家。這夜即要求張邦遠傳授他這種本領,張邦遠道:‘我與你萍水相逢,承你這般殷勤款待,論情理本應揀我所長的能為,傳授你一些,才不負你待我一番盛意;隻是我看你的福命太薄,天分又太低,不是載道之器;徒勞心力,學必無成。’

“孟某聽得張邦遠這般說法,心中甚是不快,疑心張邦遠是借辭推諉,冷笑著問道:‘學這點能為,也要多大的福命嗎?我的福命雖是平常,但是已半生衣食無虧,還薄薄的有些產業,盡足夠過這下半世;未必學先生這種能為的都是富貴中人。先生不屑教我也罷了,豈真與福命有關?’張邦遠笑道:‘像你這樣富有產業,自然可說是福命好;不過你這產業。……’此時已剛說到這裏,忽然忍住不說下去了。孟某覺這話裏有因,連忙問道:‘此時已甚麽?先生是直爽的豪傑,為甚麽說話這般半吞半吐呢?’

“張邦遠道:‘說出來,你不可多心見怪。你眼前這些產業,此時已將近不能算是你的了。’孟某聽了甚是吃驚,問是甚麽緣故。張邦遠搖頭不肯說,隻說道:‘你不要疑心我有意推托,不肯傳授你的能為;你的妻子,我看他的福命倒比你好些,天分也比你高,我卻願意收他做個徒弟。’

“孟某的老婆,生得奇醜不堪,為人卻很賢德;他聽得張邦遠願收他做徒弟,自是欣喜萬分。但是張邦遠口裏雖則是這般說,當時並不曾要孟某的妻子拜師,也沒有傳授甚麽;隻說是傳授的時機未到,到了應傳授的時候,師傅自然會來找尋徒弟,不用徒弟找師傅。孟某夫妻也不便勉強,仍是照常款待張邦遠。過了兩日,張邦遠忽然作辭要走,孟某夫妻挽留不住。

“張邦遠去後不到半月,孟家的典當生意,異常興旺。這日早起,店裏夥計剛將店門打開,忽有四個青年叫化走了進來,向櫃上的朝奉說道:‘我們有一件東西,要在寶號當幾兩銀子使用,就搬進來麽?’朝奉待理不理的答道:‘你們要當東西,不自己搬進來,難道還教我們到外麵去看?’四叫化同聲應是,即折身走出去了。

“幾個朝奉正在說這四個叫化問的可笑,隻見那四個叫化仍空手走進來,後麵跟著有幾個人扛抬甚麽的呼和聲。朝奉隔櫃台看時,隻見也是四個化子,共扛著一扇破門板,門板上麵躺著一個不動的死化子,一路不停的扛到櫃台上擱著。由一個形狀凶惡的化子出頭說道:‘我們正在沒得穿沒得吃,無可奈何的時候,湊巧我們的老大哥死了。我們也沒有錢替他辦喪葬,隻好借他這一條屍,在寶號當一千兩銀子使用,等我們一有了錢,就來贖取。請寶號將我們老大哥的屍好生收藏著,我們一定要來贖取的。’

“幾個朝奉見了這種情形,聽了這些言語,雖明知是來訛詐的;然死屍是人人害怕的東西,叫化更是人人不敢招惹的人物;加以詐索這麽大的數目,當朝奉的誰敢替東家作主,因此也不敢拒絕,也不敢承攬,連忙進裏麵報知孟某。

“孟某聽了大怒,跑出來看了一看,向那出頭說話的化子問道:‘你們也想來訛詐我嗎?我開當店犯了你們的法?怕你們訛詐麽?你們是識趣的,趕緊扛出去,我可以開恩,不和你們計較;若遲延一點,就休怪我手段太毒了。’那化子聽了,不慌不忙的在孟某臉上端詳了好半晌,才晃了晃腦袋笑道:‘我們正為要領教你大老板的手段,才到寶號來的。請你把手段使出來罷,一點也不要客氣。’

“孟某止不住怒氣衝天,恨不得幾拳幾腳將這些化子打死,才出胸頭之氣。那個管事的人,畢竟年老有些見識,知道這些化子不是好惹的,其來必有準備,絕不是恃強所能了事的;當即將孟某拉勸進去,再出來向他們說和。無奈他們咬緊牙關,非當一千銀子不行。仔細問那些叫化子所以是這般做作的原因,也就是為孟某平日過於吝嗇,化子到他家行乞,不但討不著文錢合米,十有九被孟某拿棍驅逐出來;遠近叫化,凡是到孟家行乞過的,無不恨孟某入骨,所以有這般舉動。

“孟某既是生性鄙吝的人,情願送了性命,也不肯出這一千兩銀子。弄到後來,孟某實在忍氣不過,店裏的夥計們也都覺著那些叫化可惡,由孟某倡首指揮,將那些叫化一頓打。叫化也不反抗,隻留下死叫化,活的都發一聲喊跑了。

“孟某叫工人把死叫化抬到山上掩埋了,自以為這事用強辦理得很好,以後沒有再敢來訛詐的了;誰知就在這夜三更時候,來了無數的叫化,圍住孟家當店放火,隻燒得片瓦無存。孟某也被燒死在內;隻孟某的老婆,因前兩日帶了個才三歲的女兒,回娘家去了,得免於難。

“孟家的財產有十分之九在那當店裏,這麽一來,一夜工夫,富戶就變成了窮家。孟某刻薄成家,得這麽一個結果,知道的莫不稱快。孟某的老婆娘家也甚清苦,不到幾年,母女已無立足之地,竟至乞食度日。

“一日,母女乞食經過一家飯店,見門外有許多車馬仆從,料知是有官府在店裏打尖。此時他母女肚中都饑火上炎,忍耐不住,隻得挨到那店門口行乞。門外的仆從見他母女穿的襤褸不堪,提起馬鞭就趕。馬鞭打在他女兒頭上,此時他女兒已有十歲了,無端受了這種淩辱,禁不住號哭起來。在這飯店裏打尖的是誰呢?原來就是唐雲軒。

“那時唐雲軒不知去那一縣上任?打這地方經過,正在飯店裏吃飯;忽聽得門外小女孩號哭的聲音,起身向門外一望,便看見孟家的女兒了。孟某的老婆雖生得奇醜,而女兒卻明眸皓齒,嬌小玲瓏;襤褸衣裳,絲毫無損於他的麗質。唐雲軒心想:窮家女子倒有生得這般美麗的!像這般嬌小美麗的女孩子,窮到沿門乞食,已屬很可憐憫的了;乞食而至於挨他們當底下人的馬鞭,怎怪他羞得如此號啕痛哭?唐雲軒正在這麽著想,孟家的老婆已和打他女兒的仆從口角起來。

“唐雲軒忍不住走出來,將底下人喝住。原打算向他母女問問身家來曆的,隻因飯店裏來往的人太多,孟家女兒又生得太美,恐怕有人疑心他為貪色起見,有礙官聲。隻從懷中摸出些散碎銀兩來,向孟某的老婆說道:‘我看你這婆子,不像是行乞了多久的。若是去投奔親戚,沒有路費,在途中流落了,這點兒銀子,你們可以拿去做路費。趕緊去投親戚罷!’唐雲軒說罷,即將銀子拋進孟某老婆所提的籃內。

“他母女兩個自是很感激唐雲軒,正要叩頭稱謝,隻見唐雲幹背後閃出一人;孟某的老婆一看,認識這人便是張邦遠。張邦遠已迎上來笑道:‘我道是誰在這裏哭鬧?原來是我的徒弟。好極了,今日才是你拜師學道的時機到了!’孟某老婆這才喜出望外,連忙向張邦遠叩拜,並待訴說別後的情由。張邦遠搖手止住道:‘不用說,我早已向你丈夫說過了,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原來唐雲軒這時所聘保鏢的人就是張邦遠。

“孟家母女從此就跟隨張邦遠學劍,後來把女兒嫁給唐雲軒做妾,孟某老婆也就跟著女兒生活。唐雲軒有了他母女,以為用不著另聘標師;其實他母女並沒有了不得的能為。

“惠清老法師探聽了孟某一家的結局如此。見孟某既已慘死,妻女流落他方,原沒有報複的念頭了;無奈此番倒被他母女傷了老法師幾個徒弟,迫得老法師不能不下手;然僅把唐雲軒在雅安搜括的貪囊傾了出來,並不曾傷害他母女。”

魏介誠說到這裏。性清頭陀向惠清和尚問道:“張邦遠不就是三十年前在天目山的花驢張果老嗎?”

惠清和尚笑道:“不是他還有誰呢!在三十年前提起花驢張果老的威名還了得,於今死了不到十年,江湖間後輩知道他名字的都很少了。”

性清頭陀笑道:“孟家母女既就是花驢張邦遠的徒弟,‘冤有頭,債有主’,便劫了他的銀兩,也不虧他。”

說時隨掉轉臉望著魏介誠道:“你隻知道老法師和孟某有嫌隙,就以老法師這次是報孟某的怨;卻不知道老法師和張邦遠的嫌隙,比孟某更深。孟某不過是很小的嫌隙,已有那些叫化報複過了,用不著再報複。老法師這次的舉動,你不知道其中還另有原因呢!你曾聽說過兩江總督衙門裏失竊黃馬褂三眼花翎的案子麽?”

魏介誠道:“不曾聽人說過,大約不是近年間的事吧。”

性清頭陀道:“事情已有十二、三年了,隻是直到這次,才有這報複的機緣。曾忠襄做兩江總督的時候,老法師的徒弟劉峙嶽,在忠襄跟前當巡捕,很能得忠襄的歡心。劉峙嶽那時年輕氣壯,仗著一身本領;加以湘軍在江南的氣焰,大概免不了有些在外麵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行動。這日劉峙嶽和幾個同事的在街上閑逛,走到一處,見有無數的閑人,圍了一個大圈子,在那裏瞧熱鬧。劉峙嶽也不知道圈子裏是幹甚麽的?分開眾人進去看時,卻是兩個後生在那裏賣藝。

“這種在江湖上賣藝的人,南京城裏每日至少也有十多次,算不了希罕。劉峙嶽因不知道許多人圍著看甚麽?才擠開眾人去看,既看明是賣藝的了,就懶得立住腳多瞧,隨即打算回身走出去。誰知他不急急的回身想走倒沒事,他這麽望一眼便掉轉身來,反驚動了那兩個賣藝的後生,實時將不曾演完的技藝停了,慌忙收拾包袱;神氣之間好像以為劉峙嶽看出了他們的根柢,不能不急圖脫身的一般。

“許多看熱鬧的人,見賣藝的技藝不曾使完,因劉峙嶽一來就慌忙要走。南京人認識劉峙嶽的多,也都想到有甚麽原故;又因兩後生收拾包袱,沒有技藝可看了,大家一哄而散。

“劉峙嶽一看了兩個後生這種情形,不由得起了疑心。暗想:‘這兩個東西絕不是正經路數,不然為甚麽一見我便這般慌張呢?我倒要留他的神才好。’再看那兩個後生已各自馱著一個包袱,匆匆的向城外走。劉峙嶽益發生疑不肯放手了,略向同事的說了幾句情由,即獨自跟著那兩個後生追趕。兩後生的腳下真快,轉眼就走出了城。

“論劉峙嶽的功夫,原可追趕得上,隻是僅覺得兩後生的形跡可疑,並不曾拿住他們為非作歹的憑據;隻能緊緊的跟在背後,窺探他們的舉動和藏身之所,不能因其形跡可疑,便動手前去捕拿。才跟到城外四、五裏,人煙稀少之處,隻見兩後生忽然就一棵大樹底下,坐下來歇憩。劉峙嶽見他們坐下不跑了,也待藏身兩後生不看見的所在窺探;還沒來得及,就被那後生看見了。兩人同時向劉峙嶽招手道:‘好朋友,請過來!何必是這麽藏藏躲躲做甚麽?”

“劉峙嶽本欲暗中跟蹤的,既被識破了,也隻得挺身走過去。一個後生含笑讓劉峙嶽坐,一個正色問道:‘朋友是這般追趕我兩人幹甚麽?’劉峙嶽道:‘誰追趕你們?這條路難道隻許你們能走,我就不能走嗎?’這後生道:‘為甚麽我們走你也走,我們不走你也停了呢?’劉峙嶽道:‘我走也好,停也好,與你們有甚相關,要你們問?我且問你,你們正好好的賣藝,為甚麽一見我的麵,就慌忙逃跑呢?’

“兩後生聽了都哈哈大笑道:‘饒你劉峙嶽聰明絕頂,今日也不由你不著我們的道兒。我們明人不做暗事,老實對你講罷!你在南京的麵子也掙夠了,我兩人這回是特來領教的。請你趁這時候認明白我兩人的麵孔,不要忘了。回到衙門裏,用不著吃驚,也用不著性急,我們在忠信堂等你三年。你有能為找著我們,就將這兩個包袱奉送。’

“劉峙嶽陡然聽了這派沒根沒蒂的話,一時那裏摸得著頭腦呢?不由得怔住了半晌才說道:‘我與兩位素昧平生,全不懂你們說的甚麽。兩位若是夠朋友的,有話不妨有頭有尾的明說。我姓劉的從來不欺軟不怕硬,在南京憑氣力討口飯吃,也不曾掙得甚麽麵子。’

“兩個後生不待劉峙嶽再往下說,即擺著雙手笑道:‘你也辛苦了,請回去歇息歇息再來罷!我此時就從頭至尾的對你說也不中用,自有說給你聽的,跟著你背後來了。’說時伸手向來路上一指道:‘咦,你瞧罷!’劉峙嶽不知不覺的回頭看來路上,並不見有人走來,知道受騙。急掉轉看時,兩後生的身體真快,隻這一回顧的工夫,已各自馱著包袱,跑去相離數十丈遠近了;頭也不回的絕塵奔去,瞬息便已不見人影了。

“劉峙嶽待盡力再追趕上去,轉念一想:‘這兩人原來是有意引我到此地來,好說這一派鬼話給我的,我就追趕上去,也絕得不著兩人的下落。並且他們明話教我回衙門不用吃驚,不用性急,可知衙門裏必出甚麽事故。’劉峙嶽一想到這一層,很覺放心不下,那敢遲疑,急忽忽奔向來路。還不曾跑到總督衙門,即迎麵遇著剛才在一道兒閑逛的同事,氣急敗壞的跑來。一見劉峙嶽,就停了步問道:‘你去追那兩個東西怎樣了?沒追著嗎?’劉峙嶽看了這種慌張的神情,隻忙問甚麽事。

“同事的道:‘不得了,上房裏剛才失竊,把爵帥的黃馬褂三眼花翎盜去了。當時有丫鬟看見兩個穿青衣服、背馱包袱的後生,在上房屋瓦上一閃,就不見了。那丫鬟還以為是白日見鬼,不敢對人說;後來見衣箱上的鎖扭壞了,不見了黃馬褂三眼花翎,那丫鬟才將看見屋上有人的情形說出來。登時內外的人都嚇慌了。我們回到衙門裏的時候,上房裏正為這事鬧得烏煙瘴氣。

“‘我們疑心丫鬟所看見的兩個後生,就是那兩個賣藝的東西,正是青衣服,正是馱兩個包袱。除了那個東西,沒有這麽湊巧的事。所以急忙趕來給你一個信,怕你追上了他們又放走了。’

“劉峙嶽聽罷,不禁大驚失色,對他同事的說道:‘你們所料的一些不錯,不但就是這兩個賣藝的東西幹的玩意,並且是特地想教我栽個觔鬥的。於今我便回身去追,至少也相差二十多裏了,斷然追趕不上。這兩個東西,我雖不認識;然猜度他們絕不是沒來頭的人,不愁打聽不出他們的根柢。我們還是趕快回衙門裏去,把情形稟明爵帥,我再去探訪。’那同事的自沒有話說,一同奔回總督衙門。

“劉峙嶽見了曾忠襄,稟知了追趕的情形,並且自告奮勇,單獨前去緝拏,要求不責令州縣通緝。

“曾忠襄原是極愛惜劉峙嶽的,聽了不許可,道:‘看這強盜的舉動,就是要使你為難;必已設好了圈套,等你前去,你豈可去上他們的當?這兩個強盜敢白晝到此地來行竊,偷到手並不立刻圖逃,公然敢停留城內,借著賣藝引你到城外無人之處,說那一派話,膽量實在不小!可知他們的本領,也不尋常。你一個人前去,即算容易尋著了他們,也不容易取回欽賜之物。像這樣大膽的強盜,不責令各州縣一體嚴拏,還有國法嗎?’

“劉峙嶽說:‘就為他們是有意使我為難,我才不能不去;我若不去,不但示弱,他們以後找我麻煩,必更多了。’那時曾忠襄本也不想把這事張揚出去,自損聲威,便依了劉峙嶽的話,不責令所屬各府縣嚴緝。

“隻是劉峙嶽雖是老法師的高足,然多年在曾忠襄跟前當巡捕,對於江湖上的情形不大熟悉;既不知道那兩個後生的姓名籍貫,又不知道忠信堂是甚麽所在;更是生成耍強的性質,他自己的事,不肯教別人幫忙。那時劉峙嶽如果不是那麽耍強逞好漢,隻須到峨嵋老法師跟前請一請示,便甚麽事也不至鬧出來。

“忠信堂就是張邦遠在天目山開山堂的堂名,不但老法師知道,江湖上人知道的也很多。不過江湖上人雖知道張邦遠厲害,忠信堂的威名大;然張邦遠究竟如何厲害,知道的一則不多;二則就說給劉峙嶽聽,從不相幹的人口裏說出來,劉峙嶽也不肯相信。以為是全無能耐的人,看了稍有本領的,便以為了不得。

“若老法師當時得知劉峙嶽單身要去忠信堂的事,必不肯放他前去;無奈劉峙嶽一麵關照衙門裏的人,不將失竊的事傳揚,一麵獨自出外探訪忠信堂的坐落。訪是很容易的被他訪著了;隻是訪不著倒也罷了,你道劉峙嶽能有多大的本領!兩後生既存心和他過不去,指名約他到忠信堂相會,肯馬馬虎虎的把東西退還給他麽?

“偏巧劉峙嶽單身進忠信堂的時候,張邦遠因事不在天目山,山裏就隻有幾個徒弟,那兩個後生也在內。他們都是年輕的人,知道顧甚麽交情,講甚麽體麵,與劉峙嶽三言兩語不合,彼此便動起武來。惡龍難鬥地頭蛇,任憑劉峙嶽的本領了得,一個人深入虎穴,怎能討得著便宜?這虧他逃得快,就不曾跌落在他們手裏。然逃下天目山來,連氣帶急,又羞又恨;沒回到南京便吐了幾盆血,在客棧裏一病不起,三天就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