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俠隱鷹爪王1

第一回 走風塵失書賈禍

清同治初年,發撚猖撅。陝西告急,京畿震動,撚酋以二十萬眾,三路攻陝。幸經多隆阿將軍率兵往剿,大破撚賊於紫荊關,撚賊遁走。可是各處依然是萑苻遍地,宵小橫行,尤其是陝豫兩省接境的地方,防守最為吃緊。潼關、武關、紫荊關等處,跟河南接境,恐怕從河南閿鄉、蘆氏、焦耳山各地竄過撚匪來,所以各關隘全駐守重兵。但華陰縣南、商南一帶,仍潛伏著不少發撚黨羽,不時擾動,居民一夕數驚,不得安枕。清廷詔授多隆阿將軍為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多隆阿遂坐鎮陝西,調派各地勁旅,分駐各關隘,鎮撫盤查,不遺餘力。

這日正當午後,潼關守備武建勳,督飭弁勇,檢查過關的商旅,忽有一個遊民模佯的漢子,慌慌張張來到關上告密。守關的弁勇,把他帶到守備武建勳麵前,問他有什麽事求見。這個遊民說是事關重大,請守備大人得容他屏人密稟。守備武建勳遲疑半響,遂準許他的請求,把他帶到關旁營房裏問話。

在當時駐防各師旅,以及各府州縣,全懸有重賞。凡有舉發通匪窩匪的,隻要問實了,立刻予以厚賞;若是有功名的,並可晉級提升,並且保守舉發人姓名的秘密。這一來雖是肅清了不少匪患,可是弊竇叢生,挾嫌報複、栽髒構陷的,時有所聞。

當下潼關守將武建勳,把這遊民帶到營房裏,屏退左右,藹然和氣地問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有什麽重大事來告密?隻管說來。”

這遊民遂說道:“小人名叫阮鬆,是這華陰縣本地人,素日做小生意為生。因為長毛鬧事,生意不賺錢,把本錢吃光。今日小民到親戚家去探親,臨回來,看見前麵一人,行色很是慌張。正走在平陽街口,從身上掉下一個紙包。小人拾起來時,本想立刻還給他,隻是這人行色驚慌,好似有什麽緊急事故。小人動了疑,遂把掉的小包打開,裏麵油紙封裹著一封信,收信人卻是我們這華陰縣的大財主楊文煥楊二老爺,發信的地名,隻認得臨淮。”

“小人想這臨淮乃是發撚盤據之地,去年我們這裏竄過來的匪首張樂行,聽說就是在臨淮關盤據。小人遂多了疑,暗把信拆開,可惜我識字不多,信裏字寫的太潦草,不過大概的情形說是張樂行奉偽忠王命,與兩個同黨,三路會兵夾攻陝西,叫這楊文煥趕緊到準上避禍。小人是這本地的老百姓,隻盼本地別再遭劫,倘若長毛子再來了,哪還能活?遂把這封信收起來。暗綴著這人。他在潼關廳左近落了店,小人一想這事關係重大,故此到大人這裏來告密舉發。”說到這裏,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了護兵,護兵呈給了守備武建勳。

武建勳聽這阮鬆一番話,深為驚訝,從護兵手中把紙包接了過來,打開一看,這封信封皮上寫:“華陰縣龍潭街,楊二老爺楊文煥升啟”,下款是:“道隆自臨淮關拜緘”。封口已經拆開,遂把信箋抽出來,從頭細看,好一筆行書蘇字,寫得筆走龍蛇,蒼遒勁古,上麵寫得是:

文煥仁兄青鑒:湘江分袂,三載於茲,每憶豐儀,時深渴想。當年弟困厄窮途,非我兄慷慨解囊,賤軀早填溝壑,每念熱腸俠骨,令弟沒齒難忘。弟連年奔走風塵,依然故我,唯賤軀粗適,堪告故人耳。聞忠王令張樂行等,會兵三路奪取關中。我兄所居,適當其衝,似宜速作趨避,免罹兵燹。見信可速偕寶眷隨小徒華雲峰暫來淮上,時機迫促,萬勿遷延。弟有要事羈身,稍事軀擋,或當親赴關中,躬迓行旆也。把握匪遙,不複縷縷,書不盡意,敬請鈞安並侯潭第清吉

弟王道隆頓首

守備武建助把信看完,眉頭緊皺,暗想這事頗有些棘手,信中並沒有通敵的字樣。不過臨淮關一帶,已陷入賊手多時,怎麽倒要到那裏去避難?撚發盤據之區,我軍全派有暗探刺探賊情,李秀成既有取關中之意,怎麽我軍一點風聲沒有?這寫信人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怎會知道這麽清楚?並且對於發撚的稱呼顯有尊祟之意,楊文煥跟王道隆莫非有重大嫌疑?

武守備一端詳這告密的阮鬆,雙瞳閃爍,麵露驚惶,已大半猜出他得這信的原故,遂和顏悅色向阮鬆悅道:“看不出你是一個平民,對於地方安危倒這麽關心,實在難得,隻要不是挾嫌誣告,能夠仗義舉發,消弭隱患,一定給你厚賞。這個下書人現在住哪裏?”

阮鬆答道:“這人就在潼關廳附近的福星店住著哩。”

武建勳又問道:“你上營盤來告密,你為什麽不到本地方官廳去告發呢?”

阮鬆道:“小人知道楊二老爺是本地的財主,從前又作過官,手眼很大,若是到潼關去舉發,恐怕小人白費這片心,倒作成了衙門裏衙役三班們一水好買賣。究其實小民跟這楊二老爺無仇無怨,不過他若真跟長毛子勾結,將來難免地方遭難,小人絕不是貪圖賞銀,拿人性命來換富貴,小人實是叫鬧反鬧怕了。”

守備武建勳道:“很好,這件事關係著數十萬性命,我也不敢作主。你現在先不能走,等候把這事辦完了,必有重賞,我得到大營去報告軍門。”

武守備即吩咐手下的護兵道:“你們先把他帶下去,不準難為他。”

容得把阮鬆領出去,武建勳又吩咐手下的弁勇們,對阮鬆嚴加看管,別叫他走了。武建勳忙備了一匹馬,不帶隨從,徑奔大營。

這裏駐屯的大軍,正是欽差大臣多隆阿將軍所屬吳提督的部下,鎮守潼關、武關,大營就紮在華山下。華山上設有瞭望台、烽火台,多隆阿卻駐節在長安。這位吳提督官印大業,出身行伍,隨多隆阿將軍轉戰大江南北,以軍功戰績,得有今日。隻是吳提督雖是驍勇善戰,性情卻十分暴戾,治軍嚴厲,瞪眼殺人。自從作了提督,卻有些近於聲色貨利。凡是匪案,遇到他手,不容易逃出他手去。商民竟給他加了個“吳剝皮”的綽號。

武守備來到大營,在門衙上報到,隨請中軍官給回話,就提有軍情密報麵稟。中軍官進去,不多時出來,向武建勳道:“軍門傳你進帳去回話。”

武建勳答了聲:“是。”隨著這中軍官繞過中軍大帳,往後走出一箭多地去,前麵平排著三座大帳篷。當中那座帳篷前,待立著四名差官,帳篷左右站著十六名小隊子,每人懷抱一口明晃晃的鬼頭刀,肅然侍立,鴉雀無聲。

行近帳前,中軍官用馬蹄袖一撣武建勳,武建勳忙往旁一站,連大氣全不敢出。中軍官徑自進帳。不大工夫從帳篷裏出來,向武建勳一點首。武建勳輕著腳步隨中軍官走進帳中。見吳提督一身便服,巍然坐在椅子上,手中正托著一隻銀水煙袋,差役們一旁伺候著。武建勳忙行了大禮,起來侍立一旁。

吳提督問道:“武老弟,可是關上有什麽事麽?”

武建勳遂把阮鬆告密的事麵稟與提督,又把那封信呈上去。吳提督認識字有限,這封信倒有一半不認得,隻略看了看,放在桌上,皺眉說道:“這楊文煥為富不仁,某隨將軍提兵至此,叫他捐資助餉,他隻報效一千兩銀子,發撚要占據關中,恐怕他連性命全保不得。這次雖沒有顯然的反跡,他也難脫通匪之嫌,那下書人捕獲沒有?”

武建勳道:“此人落在潼關廳附近福星店,卑職已派人監視住了。”

吳提督道:“好,不要叫他走脫了。”

隨吩咐擊鼓升帳。親兵立刻傳出話去,武建勳也往大帳外伺候。三通鼓擊過,各營中副參遊都守,全到大帳伺候。

不一時,吳提督升帳,弓上弦,刀出鞘,氣象森嚴。吳提督升座之後,傳令道:“副將周得功聽令。”

從旁閃出一人,向上請安道:“卑職在!”

吳提督道:“你挑選一百名馬隊,馳赴華陰縣龍潭街,把楊文煥滿門查抄,押到大營聽審。”

又令守備武建勳到潼關廳附近福星店,把下書人捕獲,解大營發落。周得功、武建勳領令,退出帳外。周得功調齊了一百名馬隊,帶隊馳赴華陰縣龍潭街,依令去辦理;守備武建勳仍然返回潼關,挑選二十名健卒、兩名把總,叫阮鬆做眼線,趕到潼關廳旁福星店前。

離著店門很遠,早有先派來的便衣兵弁迎上來,向武守備報告,說:“從到店門口時,監視出入客人,到現在隻有投店的,沒有離店的。”

武建勳一擺手,兵卒退去。武建勳遂令帶來的弁勇,撥十二名由把總統帶著把福星店包圍,禁止出入,隨帶著一名把總、八名健卒連阮鬆一同進店。

福星店夥計們,見突然進來一位武官、一位把總、一個小打扮的人,帶著八名跨腰刀的官兵,分兩行擁護著這位武官往裏走,店門也被官兵把守住。店夥們立刻驚慌起來,趕緊到櫃房招呼掌櫃的跟管帳的先生來看,其餘的的店夥和院裏的客人,不知出了什麽亂子,驚惶得不知所措。

武建勳向站在過道裏的店夥喝叱道:“店家不用這麽蠍蠍蟄蟄的!今日由潼關混進來奸細,有眼線綴下來,說是住在你們這店裏。今天住了幾個新來的客人,快實說!”

掌櫃的從櫃房出來,滿臉堆笑的向武建勳請了個安,往旁一站,說道:“跟大人回話,小店是二十多年的老字號了。曆來是按著規矩做買賣,所有住店的客人,姓名、籍貫滿店簿子,以便地麵上檢查。”

一邊說著,把一本藍皮紅簽的店簿子遞過來。武建勳接過來,掀開一看,本日隻兩個新來的客人,一個是“王永德,河南人,業商。”一個是“華雲峰,安徽人,業商。”

武建勳向掌櫃的問道:“這店是你開的,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掌櫃的趕緊答道:“小人姓趙,名趙星華,求大人多思典吧!”

武建勳道:“趙星華,你做買賣規矩不規矩,我管不著你。不過現在據眼線密報,有奸細混進潼關,落在你的店裏,我是奉命來查辦。隻要痛痛快快的把奸細撈著,我格外體恤,向軍門同話時,給你往幹淨上摘落。可是你要是泄露風聲,圖財賣放,你可提防你的腦袋!趙星華你聽明了沒有?”

掌櫃的嚇得躬著身子連答:“是,是。”

武建勳向院裏瞥了一眼,這時院裏的客人全怕事情沾惹到自己身上,全都悄悄的溜回屋去。武建勳厲聲向店主道:“趙星華,新來的客人都住在那間屋裏了?”

店主答道:“姓王的住在北三號,姓華的住在南七號。”

武建勳隨說聲:“查店!”

那把總跟八名兵弁,齊答了聲:“是!”

立刻衝進店院,武建勳隨著往裏走,掌櫃的趙星華緊隨在身後,武建勳說了一聲:“先從北一號房查。”

掌櫃的搶了幾步到了北一號房門口,把風門拉開,高聲說:“查店。”

隨往旁一退,有兩名弁勇,嗆啷的把腰刀拔出來,走進北房。武建勳拿著店簿子向客人盤問,盤問完了,又把行李衣物搜檢了一遍,沒有什麽可疑的,又查二號房。武建勳是怕直撲那姓華的南七號,容易把差事辦驚了,所以故意沉住了氣,先查別的客房。趕到挨次查到南七號,眼線阮鬆也從後頭溜過來,站在武守備的身後。

店主一拉南七號的門,屋中客人,早在門口站著了。武建勳一看當門而立的這個人,也就是二十多歲,麵皮白暫,劍眉朗目,細腰紮背,儀表不俗,穿著件藍綢長衫,薄底緞鞋,油鬆鬆的一條辨子拖在腦後,於文雅中寓英挺之氣。武建勳厲聲問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是哪裏的人?”

這人不慌不忙的答道:“商民姓華,名雲峰,原籍是安徽人。”

阮鬆在武建勳的背後說道:“大人,別叫他走,就是他。”

武守備微扭頭低叱道:“不要多嘴,我知道。”

隨向華雲峰問道:“你從哪裏來?進潼關有什麽事情?講!”

華雲峰答道:“商民是由臨淮關來,到華陰縣看望個朋友。”

武建勳冷笑道:“你這位朋友大概是娃楊吧?”

華雲峰不由一怔。

武建勳把臉色一沉,厲聲問道:“華雲峰,你從臨淮關來,好!臨淮關被發撚盤據多時,你既然從那裏來,定知賊眾何時取我潼關吧?”

華雲峰麵色一變,滿麵怒容的答道:“商民不明白大人的話。商民奉公守法,匪眾取潼關不取潼關,商民哪會知道!”

武建勳道:“你不用巧辯,你進潼關遺失了什麽東西了麽?”

華雲峰忙答道:“大人可是捕獲了竊賊麽?”

武建勳道:“竊賊不竊賊與你何幹?”

華雲峰道:“商民來到渣關,因為進潼關時,得經關上駐防的官兵檢查,人多擁擠,商民一時太意,被賊竊偷去一個小包,還有幾兩銀子。丟了幾兩銀子倒是小事,紙包中給人帶的一封書信,失落了實無麵目回去。要是大人已把這封信得著了,賞給商民,感恩不盡!”

武建勳笑著說道:“這一說,信的確是你的了,信封上寫的是什麽字樣?”

華雲峰道:“上麵寫的是:潼關華陰縣龍潭街楊文煥收。”

武建勳大喝一聲:“給我鎖了!”

話聲未落,嘩啦的三掛鐵鏈套在了華雲峰的頸上,動手的是一名把總,手底下真利落,跟著往前一帶,打算給華雲峰個苦頭吃。哪知華雲峰劍眉一蹙,一手把鏈子捋住,往回一坐腕子,喝聲:“憑什麽鎖人!”

那把總被鏈子一帶,踉蹌的往前衝出兩步,砰的腦袋撞在門框上。把總“哎喲”了一聲,大嚷道:“好小子,你敢拒捕?”

其餘的兵弁,嗆啷各亮腰刀,往上一圍。武建勳手指華雲峰喝叱:“大膽反賊,還敢拒捕脫逃麽?”

華雲峰急怒交加的說道:“我一個平民百姓,犯了什麽罪?竟以匪犯待我!”

武建勳叱道:“你來自匪巢,給那楊文煥下書,有推戴發賊偽忠王的言辭,你一定是來這裏臥底,預備等那反賊取關中好作內應。你還算良民嗎?你也不用跟我分辯,有本事到大營再辯剮,我是奉軍門令捕你,你隻要敢這麽日無法紀,那可要自找苦吃!”

華雲峰頹然說道:“我與你有什麽深仇大怨,竟拿反賊誣我,我就隨你去見軍門,看他能把我怎樣?”

武守備又吩咐那把總,把華雲峰身上洗洗,把總過來,把華雲峰身上洗了一過,並沒有搜出什麽犯禁違法的東西,隻有襟上掛著一隻九龍玉佩,弁勇伸手就想給摘下來。華雲峰一閃身,怒叱道:“這是作什麽?我這隻玉佩,價值千金,你要見財起意麽?”

這弁勇一時難堪,羞惱成怒,一揚手,照華雲峰臉上打來。華雲峰一偏頭,用左手往這弁勇的右腕上一敲道:“別打人!”

那弁勇“哎呀”一聲抱著手腕子,疼的咧著嘴說不出話來。弁勇一看守備武建勳,正怒視著自己,弁勇吃了這個啞巴虧,不敢再言語。另一名弁勇,從屋中提出一個狹長的小包袱來,提到武建勳麵前,解開包袱一驗看,見包著幾件衣服,跟一對判官筆。

守備武建勳一看這對兵刃,就知道姓華的定有非常本領,絕不是平庸之輩。

武建勳立刻換了一副顏色,藹然向華雲峰道:“你還有別的東西沒有?”

華雲峰道:“就是這個小包袱,櫃上還有幾兩銀子,我不要了。”

店主正在一旁,忙答道:“你存在櫃上的錢,分文不能短少。”說到這,一扭頭向夥計招呼道:“快到櫃上把華爺存的錢拿來。”

店夥答應著到櫃房給華雲蜂取銀子,這裏武建勳又叫那名把總重把這間客房搜檢了一遍。店夥把華雲峰存的錢拿來,掌櫃的接過來,向華雲峰道:“華爺,這是你存的四兩三錢銀子,店錢我們也不要了。”

華雲峰連答也不答。武建勳叫弁勇把這四兩多銀子給包在包袱內,向華雲峰道:“倘若到大營,能夠證明你是良民,也許立刻釋放你,那時包袱銀兩如數發還,這幾兩銀子好作你的盤費。”

華雲峰仍然是低頭不語。武建勳吩咐預備一輛車子,店主竭力巴結武守備,說:“大人不用外邊去找,店中有現成的車馬。”

武建勳點點頭,隨將麵色一沉,向店主說道:“掌櫃的,你也辛苦一趟,我們一塊兒走吧!”

店主趙星華麵色陡變,趕忙向前湊了一步,滿麵陪笑的向武守備道:“大人吩咐的極是,小人有一點機密事稟報大人,請大人到櫃房,絕不耽誤大人的事。”

武建勳麵色雖沒緩和,腳底下竟隨著店主往外走,進了櫃房,重出來時,武建勳不再提帶走店主。

已套好,武守備向華雲峰道:“朋友,你上車吧!”

華雲峰更不答言,跨上轎車,兩名弁勇抱腰刀跨坐兩邊車沿,車於從店裏趕出來。把守店門的兵弁,見差事已經拾下來,遂往兩旁一撤,武建勳到店門口上馬,所有兵弁,由兩位把總督率著分兩行,緊護著車子。

福星店這一出事,立刻附近的商家住戶全知道了,全趕到店前來瞧熱鬧。人聚得很多,這輛車剛往東拐,把著車沿的兩名兵弁,見街南麵看熱鬧的人叢中,有一個形容古怪的老頭,年約六旬以上,瘦的隻剩了人皮包著骨頭,兩目深陷,頰下一縷銀髯,穿著件四川綢長衫,大黃銅鈕扣,白布高腰襪子,襪口緊束在磕膝蓋下,一雙三鑲綠坐條福字履,頭上戴著一頂月白色綢子裏的馬蓮坡大草帽,左手提著一個黃色小包裹。

忽見這怪老頭似乎向這邊揮手。兵弁往車裏看時,華雲峰正在一扭頭。車左邊這名兵弁,非常機警,再看那瘦老頭時,已向西走去。

遂扭過頭來向華雲峰道:“朋發,剛走過的那老頭,大約是你的鄉親吧!要是認識,你隻管言語一聲,我們穿上號褂子難道就不懂交朋友了嗎?你可以托他帶個信,也好煩朋友們給你托托情。”

華雲峰抬起頭來,向說話的這兵弁看了一眼,淡淡的說道:“我沒有熟人,謝謝你的好意。”

這名兵弁從鼻孔中哼了聲,瞪了華雲峰一眼。車子往東已走出很遠,兵弁探著身子往西看時,那老者已走的蹤影不見。兵弁們見不致於出什麽意外,遂也不再向華雲峰追問。

武守備押解華雲峰徑奔大營,內中隻苦了告密的阮鬆。他沒有牲口,隻隨著車子後邊走,好像陪綁似的,隻覺著混身不得勁,一路上很想溜了。當著這些軍兵也不敢跑,趕著到了大營,阮鬆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車中的華雲峰一看大營氣派,嚴肅異常。

沿著華山下紮的連營,外麵用樹枝荊條築成矮柵欄牆,南北蜿蜒下去,一眼望不到頭,列成一字長蛇式,營門口八名護勇,打著青頭布,鑲雲子勇字號衣,青布抓地虎快靴,斜背雙手帶大砍刀,刀鑽上係著二尺長的紅布刀衣,隨風飄擺著。

守備武建勳催馬竄到營裏,向把守營門的護勇打了招呼,才指揮兵弁車輛進了營門,華雲峰再看大營裏氣象又自不同,更顯著森嚴肅穆。這時正在夕陽銜山的時候,但因為大營是背山結營,斜陽被華山擋住了,大營這邊,比較山以西早黑半個時辰。

車進大營,見營門旁立著刁鬥,有兵丁在上麵瞭望。正麵是一座大帳,大帳前鵠立著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弓箭手。削刀手是一式的厚背鬼頭刀,弓箭手是背雕弓跨箭壺,年紀全在三十歲以下,全是剽悍矯健。雁翅排開,有兩名亮白頂子的武官,緊挨著大帳侍立。

大帳由南至北,每隔五丈,是一座小帳篷。每座帳篷外,全有一架兵器架子,所擺著的兵器,每十個架子是一樣的兵刃。頭十座帳篷前是一色長槍,鮮紅的血擋(槍纓子),大帳前架著四隻氣死風燈,燈上扁紅的官銜子。

每座小帳篷前是一封白紙燈籠,綁在一根五尺高的木樁上,每隔十座小帳篷又有一座大篷。華雲峰這輛車往南走出一箭多地,停在了一座帳篷前,從這座帳篷內出來一位統領。

武建勳緊走了兩步,向統領請安畢,報告了捕華雲峰的經過,隨即請示差事押在哪裏?統領吩咐暫帶到帳內聽候回話。武建勳吩咐兵弁把華雲峰由車上架下來,連阮鬆一同押進了帳篷。華雲峰這一進大營,不亞如羊入虎口,九死一生。

第二回 吳剝皮毒打良民

華雲峰被押進帳篷。這座帳篷原是陸統領的寢帳,裏麵倒很寬闊,床帳桌椅,一概齊全。在靠帳篷門口放著一條長木凳,兵弁叫華雲峰坐在凳子上,舉發告密的阮鬆,此時倒成了沒收沒管了。

阮鬆在這種情形下,頗覺得局促不安,胳膊腿上全好像沒地方擱沒地方放似的。陸統領派了兩名兵丁在帳門口把守著,隨向守備武建勳說了聲:“老哥在這裏略候,我上去回話,看軍門怎樣分派,老兄看可好麽?”

武建勳忙陪笑說道:“大人這是關照卑職,就請大人多辛苦吧。”

陸統領道:“不要客氣,我去去就來。”陸統領徑奔大帳去回話。

去了工夫不大,從外麵進來,向武建勳道:“軍門吩咐下來,叫老兄仍回潼關,加緊盤查。這次老兄辦案有功,待將主犯楊文煥歸案審訊得實,另有獎賞。這個告密的也叫老兄帶回,他要願意給國家效力,可以給他補份差事,以獎有功,他若不願當差,可以多賞他些銀子,打發他走好了。”

武建勳喏喏連聲答應著,向陸統領又問道:“軍門先不審這案了?”

陸統領便點頭道:“現在先不審,軍門是候周副將回來,把全案傳齊了,一塊審問。”武建勳向陸統領告辭,帶阮鬆回轉潼關。

這時已到酉末戌初,天色黑暗下來,帳中點起了蠟燭,帳外一帶隻借著帳門口一對氣死風燈的光焰,略辨出來往軍兵將弁的形色。沉了一刻,由一名兵丁拿來三個饃饃,放在華雲峰麵前,說道:“老鄉,這是統領的恩典!你快吃吧,別的全是假的,先鬧個飽肚子是真的。”

華雲峰隻好說:“謝謝統領。”

自己本不想學那路沒骨頭的人,遇上點事,立刻吃不下,喝不下,叫人看成窩囊包似的。遂伸手拿起一個饃饃,大大方方的吃了兩口,哪知饃饃到了嘴裏,悠悠直轉,嗓子眼就像有東西擋著似的,簡直咽不下去,咳了一聲,遂把饃饃放下。耳中忽然聽得一片馬蹄蹴踏之聲,由遠而近,不一時更真了。

華雲峰正坐在帳篷門口,正可看見木欄牆往北一帶。華雲峰一細辨這種聲音,群馬雜遝聲中,夾雜著轔轔的車聲,遂悄悄把身底下坐的木凳往外挪了挪。往北看時,隻見沿著木柵欄牆衝過來一行白馬,每隔四五匹馬,必有一枝火把,遠看似是一條火龍。數十騎白馬過去,緊跟著是四輛轎車,每輛車上,跨坐車沿的兵丁,也各打著一支火把。

刹那間,頭裏的馬隊已衝進大營。這時更看的真切了,馬隊進營門,向兩旁一分,當中讓開一條道。隨後那四輛轎車全趕了進來。馬上的兵,一半是長槍手,一半是弓箭手,長槍手平端著槍杆,槍尖相對;弓箭手是紉扣搭弦,對著這四輛車,警備的異常嚴重。後麵又有一隊雜色的馬匹,馬上人全是便衣,手中各擎單刀鐵尺。緊跟著又是三匹馬,後麵是一位七品的文官。這些馬隊全進了大營,後麵四名護兵,圍隨著一位武官,正是副將周得功。周副將翻身下馬,徑奔後帳,華雲峰再往後看,就看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那副將從後麵回來,向那手下的頭目吩咐了幾句話,一聲令下,百餘名馬隊,全翻身下馬,二十多支火把,列在四輛轎車左右。馬匹另有營中的馬夫們牽走,長槍手往車的左右前後一圍,煙火熊熊中,照見那長槍鮮紅的血擋(槍纓子),雪亮犀利的槍尖滿對著車輛。每輛車前過去兩名身高力大的兵丁,把車上的犯人架下來。

隻見頭輛車上下來一人,年約五十多歲,瘦條的身材,白淨麵皮,看那氣魄非常正大,光著頭頂,穿著件湖色洋縐的長衫,白襪雲字履,頂上及手腕上全帶著刑具。第二輛車上架下兩個少年,一位中年人,一位七十歲的老頭兒。

這老者的穿著打扮,像是仆人模樣。兩個少年,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也隻是十五六歲。那中年人是文人的打扮,映著閃爍的火把,麵色鐵青,混身不住的顫抖,那個形似仆人的老頭子,倒神色自然,如無其事。第三輛車、第四輛車一共下來七名婦女,除了女的沒戴刑具,所有男的,全是鐵鎖鋃鐺。

全下了車後,由這一隊長槍手監視著,押進後帳。華雲峰已明白這定是師傅患難之交的楊文煥全家被捕了。不由暗暗歎息,這位楊文煥楊叔父坐在家中,禍從天降!推源禍始,總怨自己太不小心,進潼關被偷兒竊去銀兩書信,才釀成這場橫禍!幸而師傅已跟蹤至此,方才出福星店時,向我示意,分明是怕我不肯屈服,作出越軌的舉動,鬧出別的禍來。雖然他老人家到了,定能搭救我們,隻是自己總覺無麵目見師傅跟楊叔父。

華雲峰愧悔之餘,眉峰緊鎖,猛聽鼓聲暴響,在昏夜中更顯得聲震耳鼓。三通鼓擊過,華雲峰見由帳前過去了幾位武官,帳篷的左右看不見的地方,也是一陣靴底踏沙的聲音,足有二三十人的腳步聲音。可是隻聞步履聲,絕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帳中這位陸統領,也由差役們侍侯著換了官服,向帳中的護兵說道:“軍門升帳,你們好好看著差事,倘有疏失,小心你們的腦袋!”

護兵們齊答了聲:“是。”

陸統領即走出帳去。工夫不大,突聽得帳門外一個洪亮嗓音的,喊了聲:“提下書人華雲峰。”

帳篷內守衛的護兵答了:“喳。”趕緊出帳看時,隻見是中軍官周大人。

護兵向前行禮。周得功很帶著不耐煩的神色,向護兵說:“軍門升帳,親審這群反賊,把姓華的帶出來,交我帶走。”護兵答了聲:“喳!”翻身進軍帳,向華雲峰道:“相好的,走吧!”伸手把鎖鏈抄起,華雲峰知道生死關頭已到,倒不便倔強,站起來跟著往外就走。

華雲峰出了帳篷,見那中軍官帶著兩名小隊子,手裏全提著紙燈籠一舉,往華雲峰臉上一晃,中軍官厲聲喝道:“你就叫華雲峰嗎?”華雲峰隻答了個“是”字,中軍官向兩名小隊子說聲:“帶著他。”過來一名小隊子,從陸統領護兵手中把鎖鏈接過來,帶著徑奔大帳。

華雲峰一邊走著,一邊偷看大帳裏的情形,大帳裏夜間又與白天不同,五步一個卡子,隔一箭之地,就有一隊查夜的官兵梭巡。刁鬥上扯起紅燈,上麵有瞭望的兵丁。遠遠的望見大帳前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

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弓箭手,雁翅排開。削刀手是每人抱一口厚背鬼頭刀,弓箭手是背雕弓、跨箭壺,年紀全是二十多歲,一個個身量魁巍,剽悍矯健。單有八名官兵,每人一隻火把,這種火把是用鬆枝脂蘸的,又不怕風又亮。兩對氣死風燈擺在帳門口。兩名亮白頂子的武官,緊把著帳門口站著。

華雲峰被牽著來到大帳切近,往大帳裏一看,裏邊地方很大,由大帳門口到裏邊公案桌前,足有三四丈深。在公案後立著一架屏風,屏風前、公案後侍立著四名帶亮白頂子、紅纓緯帽、跨腰刀的護衛。在公案兩旁滿是團營的將官,齊到這裏侍侯軍門升帳。

帳內掛著四對羊角燈、兩個戳燈,滿點著羊油燭,帳內頗覺光明。迎麵帥座尚在空著,華雲峰被中軍官指示著站在左邊等候,右邊卻是楊文煥闔家眷口,在那裏鵠立著,帳內外這麽些人鴉雀無聲,華雲峰站的地方正可往大帳裏看。

工夫不大,從屏風後走出來兩名帶緯帽、穿四開楔灰布大褂的親隨,內中一名說了聲:“軍門下來了!”

立時闔帳將弁各就自己的班位站好,跟著從屏風後麵走出那威儀嚴肅、翎頂輝煌的吳提督。吳提督入了帥座,眾將弁參見完了主將,各自退立兩旁。華雲峰見這吳提督長得好凶的相貌:麵如蟹殼,又像青磚,兩道濃眉,一雙虎目,兩個眸子,閃閃的放出凶光,坐在那裏不怒自威,另有一種懾人的氣魄。

旋見吳提督把案上的朱筆提起,在一張紙點了幾點。侍立在公案旁的中軍官來到大帳口,招呼道:“帶楊文煥、楊世忠、楊世賢、楊安、彥文淵、華雲峰。”

外麵的差役答了一聲:“喳。”把這六股差事帶進大帳。那兩少年,一老者,一中年人,一齊跪倒,隻有楊文煥口稱:“晚生楊文煥,參見軍門大人。”說罷,向上請了個大安,仍然昂然站立。

吳提督虎目圓睜,“吧”的把公案一拍,戟指著楊文煥喝叱道:“楊文煥你好大的架子,你倒是什麽身份,見了本軍門,敢這麽傲不為禮?”

楊文煥從容不迫的向上回道:“晚生在軍門前不敢失禮。晚生是己酉科舉人,殿試三元及第,曆署湖南藍田縣、江蘇武進縣、丹陽縣正堂,曾任蘇常道,及兩淮鹽運使等職。”

吳提督哈哈一陣狂笑,突然把麵色一沉道:“哦!敢情是楊舉人,這倒失敬了!但不知楊舉人現在身居何職,榮任哪裏呢?”

楊文煥答道:“晚生辭職家居已有數年了。”

吳提督猛然一拍公案道:“放肆!你現在不過是一介平民,見了本軍門,竟敢這麽放肆!素日在地方上不法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先打你個目中狂妄無人,回來再問你通敵謀反的事。來呀!抬下去打他四十軍棍!”

楊文煥氣的麵色鐵青,氣衝衝向上說道:“軍門是統兵大員,職司衛國保民,晚生退職閑居,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軍中查抄我的滿門,也不宣布我的罪狀,這時又不問皂白,就要用刑辱我!請問我觸犯什麽刑章,應得何罪?晚生是作過國家官吏的,隻要罪有應得,死而無怨!還求軍門明示我身犯何罪,晚生感恩不盡。”

吳提督厲聲叱道:“楊文煥,少要跟我咬文嚼字。我隻問你,這臨淮關現在是在誰手裏?”

楊文煥很澹然的答道:“這臨淮關聽人傳說,已被發撚占據。”

吳提督把公案一拍道:“著哇!既被長毛子占了,人民死亡逃散,有那跑不了的、走不動的,隻好降了長毛子作順民。那麽你要到臨難關去是何居心?講!”

楊文煥愣嗬嗬的望著吳提督,半晌說道:“軍門,這話從何說起?晚生數年中沒離開華陰縣,何曾想去臨淮關。”

吳提督大怒道:“楊文煥,你太以刁狡了,你心裏放明白些!別以為本軍門是老粗,沒喝過墨水,容易蒙蔽,那你算想錯了,不過多給你皮肉找些苦子吃。好好實話實說,本軍門念你也作過官,咱就來個官官相護,從輕處治你,若是故意的教本軍門費事,我隻好按軍法從事,到那時候莫怨本軍門無情。

楊文煥,臨淮關你究竟有什麽至近的朋友?你這朋友他作何生理?你們跟李秀成有什麽淵源?長毛子還要進兵陝西,他預備發多少兵馬?你一定知道!你好好招認了,本軍門還要積一分德,網開一麵,給你開一條生路。隻要你念及關中數百萬生靈塗炭之苦,你把李秀成,張樂行這幾股悍匪實力究有多大、是何日會兵取關中,一一報告本軍門,我在將軍麵前,一定給你遮蓋遮蓋,你隻承認與長毛子有何來往,如今悔過自首,情願散家財助軍餉,以贖通敵之罪,本軍門再從旁替你說幾句好話,你豈不可以逃了活命!楊文煥,你還不快招認等什麽?”

吳提督這一套話說得楊文煥越發如墜五裏霧中,雖是不明這場禍事真象,這“通敵謀反”四個字沾上就是殺身之禍!遂也不敢像先前那麽氣壯了。忙向上說道:“晚生實感軍門這番恩典!不過軍門所說的實在毫不知情,叫晚生怎麽招認呢?”

吳提督把眼一瞪,厲聲罵道:“楊文煥,你太混帳了。本軍門好言相勸,你反倒置若罔聞,你說你不知情,這個人你總該認識了?”

吳提督用手指著華雲峰。楊文煥順吳提督手指處一看,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並不認識,遂向上說道:“晚生跟他素昧平生,並不認識。”

楊文煥一低頭,硯台嗖的從楊文煥頭上飛過去,砰的正打在一名掌刑鴉嘴棍的兵丁胸口上,哎呀一聲撲通倒在地上,疼的來回亂滾。

中軍官過來向帳外的小隊子一點手,進來四名,把這掌刑的搭了出去。闔帳的將弁一個個嚇得提心吊膽,知道軍門這一發剽勁,瞪眼殺人,狠辣時真像他那“吳剝皮”的綽號,足可活剝了人皮。楊文煥這一觸怒他,眼看就要血濺中軍帳!

楊文煥見吳提督竟動了粗魯,堂堂的統軍大員,開口罵人,真是行同強盜了!自己準知這條命今夜不易逃出他手去。哪知吳提督硯台沒砸打上楊文煥,反把掌刑的兵丁砸傷,遂說了聲:“你就是皇親國舅,我也先打了你再說!”

楊文煥還要辯別,吳提督猛喝一聲:“來呀,拉下去打!”

如狼似虎的兵丁,撲過來兩個,一人抓住楊文煥一隻胳膊喝聲:“少廢話,過來吧。”

兩人把楊文煥踉蹌的拖到大帳口,兵丁伸腳猛然一撥楊文煥的腿,給按在地上,一個騎在楊文煥身上,用左手按著肩頭,右手扣住楊文煥的腦門子往起一扳,俯伏在地,臉可被扳的仰著,正衝著高坐的吳提督。另一個兵丁把楊文煥的中衣褪下來,捋到大腿根上,伸手把襠裏給掖好。這是行刑最要緊的事,為的犯人被打護疼,一定要掙紮,雖有掌刑的按著,也難免挪動磨擦,一個沒掖好,趕巧墊了襠就有生命之憂。

這時掌刑的兵丁把楊文煥的兩腿一按,一名提著鴉嘴棍的兵丁,倒提鴉嘴棍,往上單腿打千,吳提督喝了聲“打!”

這名兵丁轉身來到楊文煥的左側,仍然是單腿一跪,右把在前,左把在後,立刻一棍棍打上。鴉嘴棍比板子厲害的多,楊文煥是一個懦弱的讀書人,哪禁得起這些刑訊,打到三十棍已經皮開肉綻,鮮血四濺。在剛一打時,楊文煥能哀號,後來竟暈絕過去,眼看著楊文煥竟要棍下斃命。

那掌刑的見楊文煥已經閉過氣去,遂把棍停住向上說到:“跟軍門回,犯人閉住氣了,求軍門恩典。”吳提督道:“把他熏過來再打!”掌刑的不敢多言,退下來,由那按著腿的兵丁,用一個草紙卷兒,燃著了,向楊文煥麵上一晃,往鼻孔一湊。一縷濃煙,全鑽到楊文煥的鼻子裏,關竅一開,嗬嚏了一聲緩醒過來。

吳提督心如鐵石,哪有一毫憐憫之意?這時見兩名兵丁來回架著楊文煥在軍門口溜,不由大怒,拍著公案桌子道:“你們太放肆了!”

嚇的兩名兵丁趕緊把楊文煥按在地上。

吳提督厲聲問道:“楊文煥,你是招不招?”

楊文煥有氣無力的答道:“晚生實不知怎樣招法?”

這時候後邊跪著的兩個少年,往前跪爬了半步,向上叩頭,滿麵淚痕,哽咽著說道:“求軍門恩典,家父應得何罪,我弟兄情願代父受刑,求軍門開恩吧!”說罷連連叩頭。

吳提督問道:“你兩個叫什麽名字?”

左邊那個答對名叫楊世忠,右邊那個答對是楊世賢。

吳提督道:“你們想代父受刑,倒是個孝子。隻是你父是多久跟臨淮關的長毛子有的來往?有什麽樣人常到你家中?你要好好講。”

楊世忠向上叩頭道:“學生天膽也不敢蒙蔽軍門,家父絕不認得長毛子。除了本城中幾位讀書人常到家中閑談,沒見過生人到我們家中。”

吳提督一瞪眼道,“住口!你父子沒有一個好人,來呀,每人先給我打一百蟒鞭。”

華雲峰忍無可忍,向上說道:“軍門,楊文煥究得何罪?商民被捕到大營,視同囚犯,律犯哪條,請軍門明示商民,死也落個瞑目。”

吳提督看了華雲峰一眼,冷然說道:“你就叫華雲峰吧?”

華雲峰答了聲:“是。”

吳提督道:“你從臨淮關來到潼關,作什麽來的?”

華雲峰道:“奉師命下書與楊文煥。”

吳提督道:“你師父姓什麽?叫什麽?作何生理?”

華雲峰道:“我師父姓王名道隆,是教武功的師傅。”

吳提督厲聲喝叱道:“你來自匪巢,定為匪黨。你師徒在李秀成部下作什麽官職?他何時進兵取我陝西?趁早說出,如敢狡展,任憑你銅筋鐵骨,本軍門打你個骨斷筋折。”

這時楊文煥昏昏沉沉的,跪伏在地上,稍一動轉,傷處痛徹肺腑。先前兩個兒子給自己求情,明知是自找苦吃,這時那個英俊少年一說出他師傅是王道隆,他是給自己下書來的,不由暗歎:“我命休矣!”

第三回 鷹爪王初試絕技

楊文煥猛然憶起:十年前在湖南藍田縣任滿調任江蘇武進縣,起程的頭一天,在店中忽聽見隔房一位客人,呻吟痛楚,似有重病,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把店夥叫進來一問隔房客人是怎樣回事?

店夥說道:“隔壁這位客人已經住了好幾天了,昨天還是好端端的,一夜之間,忽然生起病來,我們問他可要請大夫來看看?他說大夫治不了他的病,並且他帶的銀錢頭一天就全被賊偷去,也沒錢吃藥,聽天由命,死了認命,我們也沒法子,隻好隨他的便了。”

楊文煥遂到客人屋中,一看這位客人年在五旬上下,好一份骨格相貌,身上的穿著,也不似窮途落魄樣子,遂溫言撫慰,慷慨解囊,客人才吐露實情,原來他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風塵俠隱鷹爪王,姓王名道隆,有一身絕技,劫富濟貧,誅奸鋤惡,竟結怨於江湖道中人,為人暗算,暗施毒手,打了他一毒藥暗器。

楊文煥正思索著自己恐怕不易逃出吳剝皮之手,那華雲峰卻因吳提督硬以反賊相誣,納不住少年火氣,遂也厲聲答道:“軍門,商民雖是從臨淮關來,怎能就算匪黨?我師傅世居淮上清風堡,綠竹塘,因為清風堡有商民們舉辦的鄉勇團練,守望相助,淮上這十二村鎮才沒有被長毛子擾亂,商民是有身家的,哪能從賊,至於發撚要取關中,不過是聽人傳說,他來不來商民哪敢斷定?”

吳提督厲聲說道:“你倒推得幹淨,那信上提到反賊,反倒稱他什麽忠王!可見你們是他的部屬,你還巧辯什麽?”

華雲峰道:“家師年老糊塗,況且商民全是平民,不知避諱,求軍門恩典吧!”

吳提督握著拳頭向公案上一捶道:“好言問你,決不肯招,來,把這四個賊黨拉到帳外,每人先行打二百蟒鞭,本軍門也不再問你們了,明日綁赴關口,砍了你們這群狗頭,好安定人心。”軍令如山,哪有人敢說個不字,過來八名小隊子,就往外架。

華雲峰霍的站了起來,厲聲說道:“軍門,你這是要官逼民反!”

吳提督冷笑一聲道:“你敢造反嗎?”這句話沒落聲,猛聽得帳篷頂子上,咯哧一聲,從上麵倏的掉下一人,恍惚像一個須發斑白的老頭子,往公案上一落,帶得風很大,把公案旁兩個戳燈全撲滅,親兵及將官們愕然驚呼中,這人又騰身躍起,捷如飛鳥騰空,眨眼間蹤跡不見。

從篷頂上垂下來那四對羊角燈,來回晃動。帳中親兵將弁這才各亮兵刃,再看吳軍門時,坐在椅子上目瞪神呆。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寶石頂戴,雙眼花翎的大帽子,已不翼而飛,光著頭頂,像木雕泥塑似的,中軍官招呼了聲:“軍門!”

將弁們也全都提著兵刃圍了過來,查看軍門是否受傷。

吳剝皮被中軍官一招呼,才緩過這口氣來,“哎喲”了一聲,兩手往公案上一撲,抬頭往上看了看,又向麵前的兵弁們看了看,呆散失神的眸子,又複發出凶光。

這時有三營統領席家驟和中軍官招呼道:“軍門受驚!軍門的頂戴掉在哪兒了?”

吳軍門陡的站起,厲聲叱道:“罷了,膽大的刺客,竟敢在警衛森嚴下摘去我的頂戴,我吳大業這條命算交給他了。”說到這立刻咬牙切齒的一捶公案道:“你們還不看守差事,捉拿刺客等什麽?”

這一來大營裏立時**起來,大帳中這群如狼如虎的小隊子,是兩人看守一股差事,兩柄鬼頭刀交錯著擱在楊文煥等脖子上。

楊文煥等對於這種意外的變故也是十分驚駭,唯有華雲峰看的明白,見恩師現身示警,自己當時意欲斷鎖隨著師傅逃走,不料師傅匆遽間仍是示意阻止,不準妄動,華雲峰雖不以為然.可是師門規戒至嚴,雖是受些折磨,也不敢違背師命,

華雲峰原本向吳剝皮盛氣頂撞,已經站起來的,乘著師傅摘了吳剝皮的頂戴,用“一鶴衝天”的輕功提縱術,騰身而起的當兒,自己反倒跪下,及至見吳提督嚇了個發昏,把適才淩虐楊叔父的凶暴盡斂,闔帳中的將官,隻知道趨奉軍門大人,竟不知立刻追趕刺客,一群酒囊飯袋惶惑的神情,十分好笑,反是一名把總,不等吩咐,暗呼同伴拔刀看住了自己。

這時吳提督精神恢複,喝令看守差事,又添了兩名小隊子,把涼颼颼的鬼頭刀擱在脖子上,華雲峰隻得低頭忍受。

這時吳提督已經另換了一頂帽子戴上,離開公案,抬頭細看了看帳篷頂子,已被刺客割裂一處,隻有一尺五長一尺寬的破洞,隻憑這麽一個裂洞,竟能來去自如,自吳提督以下,莫不聳然驚懼,吳提督走下帳來,到了華雲峰的麵前,見華雲峰在監視的犀利刀鋒下跪伏俯首,馴若綿羊,吳提督冷笑一聲招呼道:“華雲峰,你抬頭起來。”華雲峰略把頭抬了抬,仍是不撩眼皮。

吳提督冷然問道:“本軍門誤信告發人的誣告,開罪你們師徒,我非常抱愧!我又哪知道你們師徒全是遊俠劍客一流的江湖異人,我不但誤人,還險些自誤,我這顆頭顱承令師留情沒給帶走,我欣幸十分,我一定要開釋你們,把告發人治以誣告之罪,令師現在那裏?快快告訴我,教我早早會一會江湖異人,我想你們行俠仗義的人,一定能寬洪大量,原諒本軍門也是被人蒙蔽吧?”

吳提督自以為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華雲峰卻是竊笑他這番做作隻能騙鄉愚,自己豈肯輕輕被他誘了供去,遂也藹聲和氣的答道:“軍門恩施格外,筆下超生,小民不致含冤莫白,生生世世不忘軍門的大德,小民的師傅,遠在淮上,哪能來到關中,我師傅若是自己能來,還教小民千裏迢迢來送信麽?軍門明察秋毫,不要多疑,小民感恩不盡。”

吳提督一聲斷喝道:“不識抬舉的東西,你要知道我吳大業出身行伍,江湖上一切秘密勾當,我見的多了,你師徒有本事盡管施展出來,我要教你師徒逃出我的掌握,我就算白在槍林箭雨裏鑽了,”說到這並不再往下問,扭頭向一旁侍立的弁勇喝聲:“把技勇營統帶石靈壁喚來。”弁勇們答了聲:“喳。”立刻出帳去請這位石統帶。

吳提督知道他沒在營中,並不深責,忙說:“這裏的事諒你聽說了,本軍門險些死在這群賊子的手中,你深悉江湖的一切,既往不究,這幾股差事交給你,給我好好看管住了,逃脫了我唯你是問。”吳提督說罷轉身出帳。

這石統帶控背躬身送吳軍門走出去,折轉身來把麵色一沉,向帳中留守的幾位千總把總們看了看,這才走向楊文煥等麵前,向這六個犯人身上瞥了一眼,隨問道:“哪個是從淮上到潼關下書的華雲峰?”

華雲峰猛一抬頭,答道:“小民就叫華雲峰。”趕到眼光往石統帶臉上一掃,心中暗說道:“難怪他竟混跡軍中,居然得到吳提督的賞識,這真是怪事。”華雲峰一見這石統帶,吃了一驚。原來這石統帶分明是江南道上有名的劇賊,後來改為梟匪,占山為寇。聽說他投身發撚軍中,自率一股撚匪,盤據蘇常一帶,**擄掠,頑抗官軍,橫行無忌,江湖稱他為“斷眉”石老麽。師傅曾欲除治他,細摸過他的出身來曆,曆來的劣跡。不料正要動手時,他竟隨著撚酋某竄入河南,從此便銷聲匿跡,遍訪不見他的蹤跡,有說他已死在匪軍中,又有說他已經投入清軍,傳說各有異辭。

華雲峰是因為淮上正在吃緊,發撚勢正蔓延,師傅王道隆桑梓情殷,關心故裏,遂趕緊趕回淮上清風堡綠竹塘,舉辦團練鄉勇,焉想到斷眉石老幺竟被吳提督收服,吳提督愛他有一身絕技,收他在身邊,作自己的死土,所以竭力的保舉他提拔他。

這斷眉石老幺,也因為當年在江湖上積案如山,正好借著吳提督作了自己的護符,因為吳提督恩待,更是感恩知遇的作了吳提督的死士,不過這斷眉石老幺的賊性難除,自從吳提督保舉他作了技勇營統帶之後,漸漸有些放縱驕恣,在潼關一帶,不時作些枉法擾民的事,因是吳提督的親信,更兼他擅飛行絕技,一身小巧的功夫,能夠夜走千家盜百戶,誰得罪了他,立刻就要用辣手報複,不是把官服頂戴丟了,就是把那公文部照燒毀。

這種事日子一常,漸漸全知道是他幹的了,隻是奈何他不得而已。當時華雲峰一見這石老幺竟現身在大營中,當年雖隻見過他一麵,事隔多年,本不易辨識,隻是他眉上的一道疤痕,足為鐵證,華雲峰哪得不驚異!

說到這裏,目露凶光,一回身向隨他身旁的親信弁勇低聲細語,不知他說了兩句什麽話,那弁勇急急走出帳去,工夫不大,從外麵進來四名弁勇,手提著四付腳鐐,嘩啦一聲放在地上。

石統帶一聲斷喝道:“姓華的朋友,官司落在身上,可別教好朋友為難。這是朝廷的王法,朋友你要是不識高低,可別怨我對不起明友了!”又向弁勇們喝聲:“來呀,給他哥幾個砸上。

華雲鋒心裏早拿好了主意,為了遵守師傅的訓戒,隻有俯首聽命。一副腳鐐,豈能擋得住我們師徒?隻是他若用木狗子、老弦,或是挑懶筋,那就顧不了許多,隻好立時跟他一較身手了。想到這抬頭冷笑了一聲,道:“朋友,你就隨便吧!咱們全是同道中人,不用多說,你怎麽撂,我怎麽摟好啦!”說到這一轉身坐在地下,把兩腿一伸道:“來吧,揀重鐐給我砸上,好教朋友放心。”

石統帶微笑著點頭道:“倒是名師的門下,處處夠朋友!”說話間弁勇把鐵砧子放好,叮叮當當的把華雲峰、楊文煥、彥文淵、楊文安四人全砸上鐐,立刻吩咐技勇兵進得帳來,四名技勇兵一起辦事,石統帶親自監視著,隻有楊文煥的兩個兒子,算是開恩沒給砸鐐。

出了大帳,華雲峰留神帳外的情形,隻見一出帳門,兩邊換了技勇兵把守,分兩行東西峙立,全是青布包頭,青色短裝,打裹腿,穿魚鱗沙鞋,一半持短刀,一半是握弓箭,密布在兩旁。闔營仍在搜查中,不聞人聲,隻聽見各處履步橐橐。這種森嚴警衛,華雲峰也自動心!遂由軍兵引著往後走,軍兵往來好似穿梭,直越過兩排大帳,見麵前是大營紮營的最後營房,相隔一箭地外就是華山,雖在夜間,也能辨出山形。

華雲峰見前麵也是三座大帳,不過在帳篷東西兩邊,比前麵各添了兩排木板的廠房,在東廠房旁,單有兩間長的木板屋,建築得十分堅固。那技勇兵直排到小木房子的門前,華雲峰等被領到門前,早有弁勇,把一扇木板拉開,華雲雉著隨著走進了裏麵。隻見木屋中四壁蕭然,隻靠後山牆鋪著些稻草,在沿著東西山牆,各豎著四根木樁,木樁上有大鐵環子,木樁下也鋪著稻草,華雲峰看著不禁皺了皺眉頭。

那石統帶隨了進來,向華雲峰道:“大營中沒有預備囚牢監所,隻好用這約束軍兵的所在,暫屈朋友你了!”說到這隨向弁勇們一揮手,弁勇們遂把華雲鋒,楊文煥,彥文淵,楊文安全鎖在木樁上,一掛長練子從那項練跟手銬子裏穿過去,鎖在木樁上的鐵環子上,隻能坐在木樁下,連躺下全不成。

那石統帶一聲狂笑道:“令師徒如肯垂青到石某身上,是我畢生之幸,華朋友,我實告訴你吧,自從令師徒到蘇常訪我,已令我石老……”說到這裏緊看了看身後的親隨弁勇,見內中沒有外人,才接著說到:“令我石老幺耿耿難忘,早想到清風堡綠竹塘登門叩謝,隻是被這頂“翅子頂羅”(唇典謂官帽子)絆住了,不能脫身,如今你令師徒居然全到了關中,石某決不教你們師徒空回,華朋友,你就擎好吧!”說到這裏,立刻回身又看了看楊文煥的兩個兒子,縮在迎麵稻草上,連動也不敢動。

石統帶向外麵招呼的聲:“張開甲。”門外答了聲:“有。”

立刻走進一個黑大個的把總,垂手侍立的說道:“統帶有什麽事吩咐?”

石老幺道:“這幾股差事嚴加看管,他們如敢脫逃,格殺勿論!”石統帶吩咐完了,轉身出了木板屋,令自己所部的技勇兵,隻在外麵留下四名,把守著臨時監所的木板門。其餘的一隊健兒,全密布四周,手底下盡是強弓硬弩,羽箭,飛鏢。石統帶向隨在身旁的親信頭司把總張開甲及全隊技勇兵授意:隻要暗中窺見裏邊差事圖逃,或是外來的救援,一麵用響箭向我暗中報警,一麵用暗器挾攻,當場格殺,有我作主。技勇兵領令,由技勇營的頭司把總張開甲分布技勇兵潛伏之地。

這位石統帶見布置的十分周密,遂折向後帳右首兩間木板屋前查看,這裏也是由他統帶的技勇營二司把總藍震率一小隊技勇兵把守,斷眉石老幺統帶見藍震緊把著門口,來回溜達,門左右一邊兩名提雙手砍帶刀的技勇兵衛,把總藍震見統帶到來,遂過來請安,石統帶一推門進了屋中。這一來,巨賊驚豔,頓起**心,纖掌一揮,**徒喪膽。

第四回 楊風梅纖掌警奸

石統帶走進屋中,沒看見人,先聽見低低哭泣之聲;借著板壁上掛的紙燈的微光,看出是一個中年婦人跟一個素服的少婦,坐在一條木凳上挽著手兒痛哭。石統帶當門這一站,立刻嚇得立止悲聲,以巾拭淚,在東板牆下坐著七八名老少婦女,哄著兩個六七歲的男孩兒,驚惶失措得全低頭不敢看來人,石統帶信手把壁縫插的紙燈籠拔了下來,提著燈籠向這班婦女麵前走來。先向那哭泣的兩個婦女照了照,那素服的少婦羞得把臉扭衝牆裏,不敢回頭。那中年婦人倒還鎮定。

石統帶挨次的用燈籠照了照,向這班女眷發話道:“你們那個是楊文煥的妻室?”

那中年婦人站起來道:“我是楊文煥的妻室柴氏,老爺有什麽吩咐!”

石統帶向這婦人細盯了一眼,見這位柴氏夫人儀態端莊,果然是大家婦女的風範。遂問道:“哦,你就是楊文煥之妻,你一定是一家的主婦了,這些人全是你家什麽人!”

石統帶見柴氏夫人指到她女兒鳳梅小姐,石統帶不禁驚異!這位姑娘好俊的相貌,細眉鳳目,隆準豐頤,身材嫋娜多姿,坐在那俯首低眉,紋絲不動,像一尊玉琢的南海觀音大士像似的。

石統帶是個好色之徒,見了這種絕色女子,不禁怦然心動,腳下不由自主的到了鳳梅姑娘麵前,不住的上下看了幾眼.向前說道:“喂,姑娘,你就是楊文煥楊二老爺的小姐麽。唉!你父親交友不慎,帶累的你們母女跟著拋頭露麵。你們不要駭怕,等著我在軍門前,替你們疏通疏通,先放你們回家安生度日,他們的事,要慢慢的摘落,姑娘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鳳梅姑娘在石統帶說這篇買好示恩的話時,連眼皮也沒撩,連動也沒動,這時抬頭,柳眉緊蹙,鳳目圓睜,向石統帶瞥了一眼,寒著臉說道:“這位老爺的恩典,我們闔家感恩不盡!我父親突遭這場橫禍,冤抑難伸!不過我們這班女流,死生不足介意,我們被查抄滿門時,已決意不再偷生苟活,老爺你要是真憐憫我們冤枉,求你先為我父兄開一條生路,我們母女縱然不能生返家門,也感你老爺的大恩不盡了!”

鳳梅姑娘正顏厲色,侃侃而談,對於石統帶問的年歲幾許,並不答說。

石統帶笑吟吟點頭說道:“姑娘你這份孝心,越發令人可敬了,我必定成全你這番孝心。我最喜愛落落大方的女子,那種靦腆的女流,絕不會入本統帶之目,姑娘你今年大概有十八九歲了,你倒是多大呢?”

鳳梅姑娘把麵色一沉說道:“民女的年齡姓氏,在被抄家時已經那一位老爺詳細寫去。老爺你可以去看,何必再問民女?”

石統帶碰了這麽個軟釘子,怒容陡現,倏的又換了笑容,向鳳梅姑娘道:“姑娘,你不要錯會了意,本統帶問你年齡,正因為憐你是個孝女,想給你開脫,才這麽細細問你,怎麽倒這麽給人難堪,這幸虧是遇上了我這飽經憂患,憐惜孝子賢孫的人。若是這麽對付軍門,隻怕當時就要給你些顏色看。姑娘你有救父兄之心,不要學小家氣,來,隨我到帳中,我給你想法子。營救你全家要緊!”

鳳梅姑娘霍的站起,尚沒發言。柴氏夫人突的過來向石統帶道:“這位老爺,你有救我們全家之心,我們感恩不盡。隻是你老爺要知道,我們楊家是簪纓世族,家教太嚴,不容兒女們稍背家教,小女是未出閨門的女孩子,天大的事也不能教她來管,老爺若是有救我們之意,有什麽事民婦可以承教,小女絕不敢隨老爺去。這還請老爺原諒才好!”

鳳梅姑娘勃然大怒,厲聲說道:“石老爺,你不用威脅利誘,楊鳳梅寧死刀頭,不受淩辱!我們已入網罟,死生二字早已置之度外,石老爺,你有什麽手段,盡管施為,我楊鳳梅絕不皺一皺眉頭!”

斷眉石老幺統帶,突把半轉的身軀扭轉來,桀桀長笑,聲若嫋鳴;向這位鳳梅姑娘點點頭,複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楊小姐,你不要這麽張狂任性,我一番善意,反換得你母女冷語相加,妄以惡人目我,姑娘,你要逼得你統帶老爺真用惡人手段時,隻怕姑娘你未必接得住吧?”

斷眉石老幺石統帶說著話,竟又湊到鳳梅姑娘的麵前,一伸手,說聲:“姑娘你要聽從我的話,有你的大便宜!”竟向鳳梅姑娘肩上搭來。

姑娘一聲輕叱,喝聲:“你敢無禮!”倏的玉腕輕翻,用左右掌往外一撥石統帶的脈門,右掌駢食中二指,向石統帶的右肩頭的“肩井穴”點來。

斷眉石老幺識得這種手法厲害,這是屬於“卸骨分筋手”裏最重手法。忙往右側一斜身,借擰身換掌之力,颼的竄出丈餘遠來,已到了板房的門口,返身回頭,嘿嘿冷笑一聲道:“原來姑娘還具這等好身手,這倒失敬得很!好,楊小姐,咱們回頭再見。”說到這裏匆匆出門。

楊鳳梅看了看門口,又看了看母親,不禁慘然苦笑了一聲道:“母親,我們想不到落到難中,還遇到這種強暴!真使人有些難忍了。”

這時柴氏夫人看著愛女險些受辱,不禁忍著痛淚安慰道:“好孩子,你師傅怎麽囑咐你,教你遇事須要鎮定,不要妄動無名之火,好在你有一身本領,還怕狗賊怎樣我們不成麽?你父親一生忠誠報國,本想多為國家效些力,稍報雨露之恩。隻為看透了宦途風險太多,恐怕稍一失足,就有噬臍之險,這才退隱林泉,想要做個安善良民,以保天年。沒想到禍從天降,竟有這場飛災橫禍臨頭,我想我們一向心善,沒做過稍傷陰騭的事,早晚定能昭雪沉冤。並且你師傅早晚知道你遭這種大難,定然來設法搭救你,你千萬不要作出激烈的事來,免得為你父親一生之玷。”

鳳梅姑娘聽母親這番話,心中雖不謂然,但是不肯使慈母擔心,遂含糊答應道:“娘請放心,女兒絕不敢肆意妄行,致累爹娘跟著牽腸掛肚。我師傅遠隔千裏,哪又知道這苦命的徒兒落在奸人掌握呢?唉!我們全家命付與天,唯有聽天由命而已。”這母女低聲細語時,焉想到外麵已竟無形中密布了網羅。

石統帶看著把總藍震布置好了,這才趕奔前麵。麵見吳提督,把自己當年在江湖道上的行為,全扣到鷹爪王師徒身上。且說:“鷹爪王師徒全是江洋大盜。來去無蹤的飛賊,跟發撚又勾結上,實是江南道上一大害。

因為發撚鬧得兵連禍結,地方官哪還有餘力管別的閑事,他師徒與手下羽黨,竟得逍遙法外,橫行江湖。這次竟來到潼關地麵。

據卑職推測,他師徒定要在這一帶做案,做發撚的內應,幸而鷹爪王的徒弟,無心落在咱們手中,這是他師徒惡貫滿盈,華陰這一帶的富戶巨紳不該遭劫。不過這姓華的在先不過想借這被捕的機會,一覘大營的虛實,臨完斷鎖一逃。

他怎麽也沒想到卑職在軍門麾下效力,他再想走可不大容易了。隻是姓華的這一逃不出手去,他師傅鷹爪王豈肯甘心,定要前來劫取他徒弟跟他好友。軍門也很知道江湖道的一切,這路飛賊巨盜,不比官兵的征殺戰守,這是江湖道上另一路功夫。

卑職的出身,軍門是知道的,卑職尚能對付他師徒。但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敵不住人多。此次既須看管犯人,又須抵禦賊黨,並且這種巨盜,曆來湣不畏法,保護大人的安全更是重要,卑職一人,實感顧此失彼。卑職想約幾位武林中能手,幫著卑職;索性拿他徒弟作為香餌,引鷹爪王前來,把他師徒羽黨一網打盡,為地方除害,商民們也感軍門大德,請示軍門是否可行,靜候軍門的示下。”

吳提督聽了,點點頭道:“你這辦法很好,我還正為這事顧慮,楊文煥是華陰縣的富紳,並且為官多年,地方上很有人緣,我怕地方上聯合起來公保他,我就憑那一封書信,怕壓不住口風。要是有他交結匪類的實據就好了。他罪有應得,咎由自作。

好,你趕緊約請能人布置好了,我還要取這群賊子的實供,我們還得提防著楊文煥有人情送到將軍那裏。萬一查問下來,咱得把腳步站住,你也知道將軍身旁糧餉處總辦老薑那小子跟我死不對頭,他絕不給咱們說好話。好在我們有兵權在手,他也把咱怎樣不了,你趕緊約人去吧;不過你約人的事,也要嚴密一點,憑咱堂堂統兵大員,辦一個毛賊劣紳全不行,太教人笑咱膽小無能了。”

斷眉石老幺傳綠林箭之後,一看天色,已快亮了,遂帶了兩名親信的兄弟,步出技勇營,見各營中燈火雖是依然很盛,但是必竟安靜多了,因為奉命搜捕刺客,不過白鬧了一陣,任什麽也沒查出來,全各歸各營,斷眉石老幺石統帶,站在中軍大帳前,一相度那四下裏,不禁點頭。心想:別看這大營裏萬馬千軍,也隻能鎮的住平常的人,擱在江湖道眼中,仍然是沒用,任誰也擋不住。

這時曉風陣陣,斜月西沉,天空一時比一時亮,石統帶抬頭望著天空,無意中看到營門口設的那座刁鬥,不禁:“咦!”了一聲,向身旁跟隨的一名弁勇說道:“崔長貴,你看,刁鬥上的是什麽?”

崔長貴忙往刁鬥上看時,隻是曉色朦朧,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往前湊了幾步,這才看清,驚呼道:“那不是軍門的頂戴嗎?怎麽到了那上麵,上麵的瞭望弟兄怎的不見了呢?”

石統帶嘿嘿冷笑了一聲道:“這種技能,要在石某麵前顯弄,真是班門弄斧;雕蟲小技,我還沒看在眼內。”

石統帶吩咐親信弁勇崔長貴,看看營門上當值的是誰?立刻請他來問話。崔長貴趕緊把營門上當值的右營哨官米晉祿找了來,石統帶沉著麵色說道;“原來是米老兄的班兒,這倒是想不到的事,老兄你也是老行伍了,瞭望刁鬥的弟兄不見了,老兄竟會不知,咱這個差事越當越嫩了?老兄一定是公事很忙,你請執公,回頭咱們軍門那說去吧!”

石統帶迎頭一杠子,把米哨官申叱的暈頭轉向,抬頭一看刁鬥上,果然瞭望兵丁不見了。這時天已大亮,見刁鬥頂子上掛著一頂大帽子。嚇得這位哨官臉上立刻變色!什麽話也不敢辯別,隻有請安認錯,求統帶栽培。

石老幺將威風抖足,把米哨官挾製住了。這才把麵色和緩過來,向米晉祿哨官說道:“米老兄,你可得明白,不是兄弟我太不容人,要在平時,就是事情再大點也沒什麽,不過今夜的情形不同,老兄你想想,教軍門知道你這麽疏忽,他能容不能容?咱們全在一處當差,誰還能故意跟誰為難嗎?老兄看該怎麽辦?天可不早啦;我能替老兄遮蓋,別的我可不敢擔保。”

石統帶微微一笑道:“老兄你的辦法實不高明,這個瞭望兵要是在上麵被捆了半夜,哪還能動轉,這刁鬥隻能容一人上下,試問上了刁鬥怎麽往下弄這不能行動的人?並且軍門的頂戴被賊人掛在刁鬥的尖上,這種輕拿輕放的東西,誰有這種身手,老兄大概又沒主意了吧?”哨官瞠然無話答對,石統帶看著米哨官為難的神色,這才含笑說道:“老兄你上眼吧,我幫你忙幫到底,你隻別過河拆橋就成啦。”

說著話,把帽子摘下來,脫去跨馬服,把箭衣的下角提起來往藍絲板帶上一掖,抬頭略一相看,往後退了兩步,墊步擰腰,嗖的往上一竄,一招“燕子穿雲”,人已上去兩丈五六,捋住了軟梯,並不從軟梯往上爬,隻往那刁鬥的桅竿上一貼,全身盤在桅竿上,往上揉升,快似猿猴,展眼間已到刁鬥上麵。上麵一額是方木鬥式,石統帶一到上麵,一眼望見那名值班瞭望的兵丁,四馬攏蹄的捆著,擱在刁鬥的角上。

石統帶探身向下麵米哨官呼道:“老兄,不要懸心了,瞭望兵現在這裏。”

說罷,不待米哨官答說,立刻右腳一點刁鬥的木護板邊沿,往上一縱身,竄到桅竿頂子一平,左臂一捋,抱住桅竿,左腿往桅竿一繃,騰出手來,輕輕把提督的大帽子摘下來,故意要賣弄身手,全身重力,全交到左腿右腳上,左腿一咬桅杆,右腳往外一踹,雙手捧著大帽子,上半身往外一傾,順風扯旗式,向下招呼道:“米老兄,你可接住了,這是軍門的頂戴,朝廷封典,可不能往土地上撂。”

哨官米晉祿一聽,忙擺手說道:“石大人!別撤手!我可接不準。”說著連連後退。

這時天光已亮,又這麽一鬧,立刻把營中的一班武官驚動出來。有的探頭見是技勇營統帶石靈壁,不願意沾他的全撤回去,裝沒看見他。有那不怕事的,見石統帶竟玩起這種把戲來,湊過來看熱鬧。這時見他把提督的大帽子找著往下扔,教下麵人接著。眾官員見寶石的頂子,翡翠翎管,雙眼花翎,整整齊齊的。那麽高扔下來,就是不掉在地上,也得把翎管戳壞了,誰敢擔這個責任?也有往後躲的,也有拚命攔阻的。

其實石老幺何嚐是想真往下扔,不過故意要大家這一阻攔,立刻向下說道:“這可沒法子,我頂著吧。”大帽子往腦袋上一扣,把帽帶也勒上,這才往回一擰身,雙臂倒背著一攢桅竿,雙腿一飄,落在刁鬥上。俯身把瞭望兵的捆縛解開,把口中塞的一塊衣角掏出來,立刻嘔吐起來,一看身上沒有傷,四肢暫時不能動轉。

軍營中是藏龍臥虎之地,就是懂得武功的也暗暗驚異,石統帶竟有這種驚人的秘技!這種居高臨下,挾著一個壯漢往下竄,沒有真實武功,絕不敢輕於一試。

當時米哨官晉祿忙著吩咐手下弁勇去救護那名瞭望兵,自己趕過來給石統帶道勞。石統帶立刻把頭上的大帽子摘下來,向身旁的兵弁一點手,把大帽子遞過去,弁勇捧著大帽子侍立一旁。

這時那瞭望兵已經過來,石統帶略問了問夜間的情形,這名弁勇,隻說是正在刁鬥上瞭望著,也就是三更左右,突然像一隻夜鷹似的撲到刁鬥上,我連看清都未曾,竟覺著眼頭一黑,右半身一麻,立時被人捆上,嘴也被堵上,我任什麽也沒看清楚,求石大人多恩典吧。

石統帶見營門這裏人越聚越多,恐怕再出什麽事故,遂向哨官米晉祿道:“我得向軍門回話。老兄你往後對於公事上多加些小心,免得教別人跟著受累就是了。”米哨官喏喏連聲答應著,石統帶向營中各官員一拱手,向親隨弁勇說了聲:“走。”立趕奔中軍大帳,向軍門吳大業麵前陳,查得頂戴及刁鬥上失蹤的瞭望兵。吳提督深為嘉獎了一番,並囑石統帶抽調一部技勇兵,保護著大帳及寢帳,所有吳軍門的安全算是完全交與了石老幺石統帶。

石統帶這一深得軍門的獎勵,越發鼓起了精神,把技勇營全部兵勇全分撥派遣好了,白天一天安然無事。果然倒被吳提督料著了,竟有華陰縣的舉人生員,紳商鋪戶,聯名具保楊文煥,實係安善良民,絕無不法情形。

這一來吳提督鬧得好生不得勁,竟自暫時答應著:調查如果眾紳商所保是實,即行釋放,決不稽延。這才敷衍下去,把一班紳商打發走,立時把石統帶找來,向石統帶問他所請的人怎麽樣?這楊文煥通匪一案,要趕緊定案,既已動了他,就不能教他再逃出手去,再耽擱,怕他的人情到了,就不易動他了,既已得罪他,就得預防反噬。

這石統帶從容說道:“軍門放心,卑職請的人至遲今晚或明日必到,諒他還不易逃出我們手去。”說到這向左右看了看,見帳中隻軍門兩個親隨,遂說道:“軍門不要對這事為念,我看這班人已是網中之魚,不至於他們逃不出手丟,這裏已張開巨網,卑職把他的黨羽一網打盡,隻在目前。”

石統帶謝過吳提督,從大帳退了下來,回到自己帳中,才歇息了片刻,營門上哨官米晉祿打發人來察報,說是有一位姓聶的,從藍關黑牛嶺來,說跟統帶是師兄弟。石統帶一聽,忙站起來往外走著說道:“不錯,是我的師兄。你頭裏走,往裏請。”

弁勇答應著轉身出帳,石統帶又說道:“營門上告訴米哨官,來人是找我的,有人查問,我自會答對,與他無幹。”

弁勇答應著如飛的跑著去接迎來人,石統帶也往外緊走,轉過中軍第二營,見那名弁勇已竟把來人引進來,正是師兄聶小洲,石統帶緊行了幾步,趕到師兄聶小洲的近前,請安行禮道:“師兄好,師兄真賞小弟臉,來的這麽快。”

藍關聶小洲還著禮道:“你我親師兄弟,不過客氣,咱們道中人,最重義氣二字,外人有急難事我們全能援手,何況自己弟兄呢。”

斷眉石老幺滿麵春風的陪著師兄往裏走,來到技勇營,聶小洲問起邀援的情形,石老幺卻是一片詭言,來搬動是非,無限風波從此起矣。

第五回 七寶珠筵前驚寇

石老麽用烘煽之法,顫倒是非,說;“怪我自己當初行為不檢,任性而為,後來深知悔恨。自從投到吳軍門帳下,很想力改前非,不想竟被淮陽派領袖鷹爪王探得小弟的行跡,竟自趕盡殺絕,跟蹤到這裏。

聲言我是鳳尾幫的兄弟,不得在他眼皮下冒竊宦階,擅作威福。其實我何嚐礙他什麽!偏是事有遇巧,小弟我正想設法應付這狂妄老兒的當兒,鷹爪王一封秘信,落在這西路下五門弟兄手中。

這姓阮的弟兄在潼關告密,吳軍門把鷹爪王的徒弟,跟他一個拜弟全家,撈進大營。案子問到通匪上,情形嚴重,把這全案交給我手中看管。

這一來,鷹爪王更把這件事全擱到我身上,認為我存心誣陷,竟已預備用全力對付我。小弟在這人單勢孤,要是擱下這件事一走,不止於對不起吳軍門知遇之恩,也太給本門中丟人,並且我雖然不肖,開罪於本幫中掌舵人,不過我的票布未被追銷,總算本幫中還有我這麽一名小卒。我折在外派手中,也損一班前輩的臉麵,所以我大著膽子敦請師兄師叔助我一臂之力。我絕不想在潼關一帶正萬兒(創名頭),隻盼師兄師叔們能夠叫我在這立足,不致被人驅逐了於願已足。”

聶小洲看看石老麽含笑道:“你居然那麽安分起來!當初在江南道上,要這樣安分,何致惹得外三堂蕭香主不容你再在江南立足?你也真得自己管束自己。況說當初蕭香主本要追回你的票布,那就是沒打算留你,幸虧是外三堂閔舵主閔智閔老師給你說了兩句好話,保住師弟你的命!你隻要行為上謹慎些,江南道上依然能有你一席之地了。”

斷眉石老麽含笑向師兄聶小洲道:“真不含糊,三位全到了。師兄候著,我去迎接。”

石統帶匆匆到外麵去迎接,不一時把來人接進技勇營。

聶小洲一看頭裏這兩位雖全是本幫前輩,自己全不認識,後麵正是師叔通臂猿盧元凱,先給師叔行了禮,然後向師弟石統帶道:“師弟,這兩位前輩老師快給我引見參拜。”

石統帶把帳內侍立的弁兵斥退,請這兩位入座之後,向聶小洲道:“這兩位老師全是總舵上內三堂,第三堂香主的麾下。這位是屠舵主,上振下海,這位是桑舵主,單字名青,你求兩位舵主多加惠吧!”

聶小洲忙按幫規參拜下去道:“弟子聶小洲,求二位前輩舵主加惠弟子。”

屠振海忙答道:“全在客邊,毋須多禮。象聶老弟這麽知道尊師敬友,祖師爺定能加惠到你身上。”

聶小洲參拜罷站了起來。石統帶立刻也照樣給本幫兩舵主叩頭,行完禮向師叔盧元凱道:“師叔,我給你老引見引見。”

通臂猿盧元凱笑道:“靈壁賢侄,這不用你操心,我們已經見過麵了。我雖不是你們道中人,可是論武林一脈,也不算遠了。”

那位禹門口舵主屠振海也答道:“盧老師在臨潼盧家堡名震武林,我們奉香主的諭到西路布道,一到就趕到盧老師的台前領教,並且盧老師人傑地靈,我們也仗著他關照呢。”

桑青桑舵主也跟著一路恭維,盧元凱十分痛快。隨向石統帶問起跟淮陽派鷹爪王結怨的原因,石統帶仍然是一片詭言盡力煽惑。

那盧元凱性情焦急護短,立刻瞪眼說道:“鷹爪王不過是戳竿教場子,把武功放在土地上換錢吃飯的匹夫,竟敢在江南道上充什麽俠義!其實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也沒把他的飯鍋裏灑上沙子,也沒把他孩子扔在井裏,他處處跟我們作對。

我久有找他算帳之意,隻因我在臨潼手底下事太忙,無法脫身,這更好啦!他居然來到這裏,我跟他正好分一分高下。石靈壁,這當著你本幫的兩位前輩舵主,咱們爺們明知鷹爪王不好鬥,夠紮手的!可是不論到底怎麽個地步可挺住了,別栽給他。”

石統帶道:“師叔放心,小侄若是含糊了,也活不到今日。”

禹門舵主桑青道:“盧老師,不用著急,咱們跟他比劃著看。我們弟兄倒沒跟老頭兒王道隆朝過相,不過我們鳳尾幫跟他已早結過梁子。在十年前本已退隱福壽堂的鮑香主同他結過梁子,他傷在鮑香主毒藥梭之下,自此跟他們鳳尾幫結下一梭之仇。

自從鮑香主退隱福壽堂,可是接續鮑香主的尚有人在,已聲明願替鮑香主承當一切。他這幾年來,隻要見著本幫弟兄絕不放手。我們近來也正接到總舵香主轉牌,隻要會著淮陽派的人,能接得住的,自管放手收拾他,接不住的,請他到浙南雁**山、分水關,十二連環塢舵上跟老香主清算兩家舊賬。總舵香主叫告訴他,等他三年,逾限不到,那時隻要遇上他淮陽派,雞犬不留。我們接到總舵的轉牌,正要找他,不料他竟來了。這即天意該當,老兒的大數到了。”

桑青一說出這番話來,石統帶暗自慶幸,這一來不用自己再掀動風波,已有一班幫中的前輩做鷹爪王的敵手了。

那盧元凱點頭道:“原來跟幫中還有這麽一段牽連,這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了。”

屠振海道:“靈壁,這大營是有分寸之地,我們來,軍門那裏可知道麽?”

石統帶忙答道:“屠舵主放心,弟子是稟明了軍門才請的舵主。這是給軍門幫忙,連軍門全承情不盡。”

屠振海、桑青聽了這才放心。

談談講講,日色平西,石統帶預備了一席豐盛的酒筵,給這幾位接風。技勇營統帶的大帳中,燈火輝煌,酒筵是水陸雜陳,大眾歡呼暢飲。在酒興方酣的時候,有技勇兵進來回話,說是營門上來報,有華山東巔鎖雲峰姓侯的要麵見統帶。

禹門舵主桑青問道:“莫非是江湖馳名的夜行千裏侯萬封麽?”

石統帶臉一紅,忙答道:“不錯,正是此人,是我師伯門下的四師兄,桑舵主怎麽知道他?”

桑青笑道:“侯萬封在西路川陝這趟線上很叫過字號,哪會不知道呢?”

石統帶笑道:“門戶太低,叫舵主見笑。弟子把他領進來,給舵主們行禮吧!”

石統帶親自到營門上去迎接,原來這位夜行千裏侯萬封,是西路上的飛賊,精於輕功飛縱術,擅神偷八法,有夜走千家盜百戶之能。故此江湖上送了他這麽個綽號,是下五門吃黑錢的飛賊。禹門舵主桑青一問石統帶,石統帶很覺著不得勁,麵上無光。

當時石統帶到營門上把這位四師兄請了進來,來到技勇營大帳中,夜行千裏侯萬封一看,本門的大師兄藍關聶小洲跟師叔盧元凱全在這,忙向前請安問好。石統帶又給禹門舵主桑青、屠振海也引見了,叫侯萬封以晚輩禮叩見,二位舵主一打量這侯萬封:身材瘦小,鷹鼻鷂眼,兩隻眸子,映著燈光,光芒閃爍,臉上浮著一層奸猾暴戾之氣,對於禹門兩位舵主很有些傲慢的態度。若不是石統帶拿話領著,說是二位舵主是鳳尾幫中的有數人物,手底下全有驚人的本領,夜行千裏侯萬封才勉強著按晚輩的禮拜見。這種尊敬人非出本願,所謂“誠於中,形於外”,禹門兩位舵主,早看在眼內。

說到這,不容屠振海答腔,忙向夜行千裏侯萬封道:“侯師傅,我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侯師傅非我幫中人,不得跟令師弟相提並論。咱們各自論個人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侯師傅要是總拿前輩推讓我們,我們就不好在這裏坐了。”

侯萬封一聽桑青的話中帶刺,可是說得極謙和,也隻好陪笑說道:“桑老師說哪裏話來,我雖非道中人,也不敢那麽狂妄。眾位酒興正酣,我來了倒打擾了。眾位快請坐,待我挨位敬一杯,罰我遲到之罪。”

桑青道:“我隻顧說話,卻忘了請侯師傅入坐了。靈壁還得叫你多破費些,再拿兩壺酒來,我還要跟侯師傅暢飲幾杯,侯師傅快快請往裏坐。”

這時石統帶的師叔,通臂猿盧元凱實在看不下去了,遂正色說道:“桑舵主,我盧五是個粗人,聽著你們這種文謅謅的你推我讓,我真腦袋痛。桑舵主,你快請坐吧!他們弟兄當著我這個師叔,諒還不敢那麽妄自尊大吧?”夜行千裏侯萬封不禁臉一紅。石統帶恐怕話越說越多,正好新酒送上來,自己忙持壺把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向侯萬封道:“師兄,這杯酒算小弟給你接風,別叫盧師叔著急,你就這邊坐吧!”跟著又挨位敬了一巡酒。

藍關聶小洲忙用別的話把這個碴兒給打開,立刻又歸入正題,談論起對付鷹爪王的一切。才說得三兩句話,那夜行千裏侯萬封突然停酒推杯一抬頭,神色倏變,低聲說道:“並肩子們念短吧!雲棚上,梁子孫粘上啦!”(江湖唇典是:弟兄夥伴們別說話,頂子上有仇人繃著啦!大家一怔!萬想不到才交二更,對手竟敢現身大營。

禹門舵主屠振海,仰頭厲聲喝叱道:“我們恭候多時。朋友,請下來吧!”

話聲未落,夜行千裏侯萬封一擰身,右手一按桌子角,嗖的躥到帳門口。攏著目光,下腰才要騰身,猛見離營門口三尺遠,從空中落下一團灰影,恍惚似一僧人,才一現身,喝聲:“孽障們,目無國法,接法寶!”

倏的一揚手,一道白光,打進帳來,侯萬封趕緊往旁邊一閃,吧的竟不歪不斜的,打在杯盤羅列的桌邊上。群賊互相閃避,碰得桌上的杯盤碗盞,嘩啦亂響。

通臂猿盧元凱怒喝道:“抄家夥追他,別叫他走脫了。”

眾人各亮兵刃,那侯萬封是想人前顯銳,叫鳳尾幫兩個會匪,看看自己的本領膽量,說聲:“眾位,我先追他,別叫他走脫了。”

石統帶隨手把紙團打開,裏麵竟是一顆龍眼大的銀球,球上還有小孔,石統帶驚異道:“這是什麽?”

侯萬封、桑青兩人認識這種暗器,全不禁“咦”了聲,桑青道:“這個老姑子竟也與我們作對?這倒要分個強存弱死了!”

屠振海道:“二師弟,這是什麽暗器?難道不是鷹爪王那老兒麽?”

桑青忙答道:“這種暗器名叫‘沙門七寶珠’,打出來有微細的笛聲。這種暗器隻有僧門中各派會打,今夜來的定是西嶽上天梯、蒼龍嶺、碧竹庵的慈雲老尼,江湖人稱慈雲庵主的。不料她竟與鷹爪王一黨。靈壁,那紙上寫的什麽?”

石統帶把那張破皺的紙展開一看,念道:“吾掌西嶽,普放佛光,無知孽障,妄逞強梁;法牒一到,速離是邦,敢違我旨,自取滅亡!”

石統帶念完,屠振海道:“賊禿欺人太甚,藐視江湖道無人。我屠振海倒要會會這西嶽派怎麽個厲害?”

這時帳中的一班江湖道,明知道這慈雲庵主手底下有驚人的武功劍術,既然事擠到這,誰也不能落後,當著同道露出怯敵之意。

桑青更見夜行千裏侯萬封要走頭一個的,這分明是暗中跟鳳尾幫較勁,遂向石老麽石統帶說了聲:“西嶽老尼有什麽本領?敢這麽欺人!你趕緊到大帳保護軍門,我們要追趕這老尼,跟他見個高下。”

那夜行千裏侯萬封,提軋把翹尖刀說了聲:“沒別的說的,幹吧!”一腳尖點地,頭一個躍出大帳。禹門舵主桑青,屠振海,一個是三廷狼牙穿,一個是釜背砍山刀,各抄在手中,藍關聶小洲使的是十三節鏈子槍,通臂猿盧元凱亮折鐵刀,石老麽石統帶提厚背鬼頭刀,紛紛往帳外闖,屠振海,桑青剛到帳外,突聽得嗖嗖的銅笛連鳴,跟著從前麵如飛的闖來一名小武職官,高喊石統帶。

眾人止步,石統帶迎上前去忙問什麽事?來人說是軍門寢帳有刺客,石統帶顏色倏變,忙問道:“軍門可曾受傷?”

來人說是:“沒看見軍門,是中軍副將叫我飛傳統帶快去。”

這時話未落聲,那後營一帶胡哨連鳴。石統帶跺腳道:“後營胡哨聲是我技勇營的部下所發,定是敵人去劫取犯人了。老師們快快趕奔後營要緊!”桑青、屠振海、盧元凱齊說不要緊,交給我們。石統帶忙說“聶師兄幫我到大帳查看。”

於是五人分作兩路,桑青、屠振海、盧元凱各自施展輕功提縱術趕奔後營,石統帶領著師兄聶小洲趕奔軍門的寢帳。來到大帳附近,見圍著軍門的寢帳,布滿了弓箭手、削刀手,把一座寢帳圍得水泄不通。

帳門外副參遊都守,各提著青光閃爍的腰刀守衛著,石統帶叫師兄聶小洲暫在帳外稍候,自己向眾武將拱了拱手道: “眾位多辛苦!軍門的身體平安嗎?”

斷眉石老麽石統帶略微放心,趕緊走進軍門的寢帳,隻見帳內燈火輝煌,好幾位鎮標協副保護著軍門。那吳軍門坐在裏麵木**,手托著水煙袋,正在吱吱的吸著水煙,親信的弁勇,站在吳軍門旁拿著火紙撚兒點火。

看軍門的情形,很是安閑,石老麽忙向前給軍門請安。吳軍門一見石統帶,立刻把麵色一沉道:“石老爺,你的公事太忙了。本軍門一身安危托付與你,你倒一點不放在心上!若等你這時來,我吳大業有幾個腦袋也叫賊帶走了!”

石統帶一聽軍門怪罪下來,立刻連著向吳提督請安領罪,忙說:“實在是卑職該死!也是我太小看了賊人,諒他就果然來犯大營,施行窮凶極惡的舉動,也得到三更以後,萬不料賊黨們就敢在二更未過,擅闖大營。這全是卑職疏忽之罪。請示軍門,賊人是怎樣驚了軍門,卑職願知當時情形,以便追緝這班賊黨。”

吳軍門慢吞吞的向身邊的差役說聲:“把那個玩藝兒給他看。”

弁勇答了聲:“喳!’

立刻從一隻竹幾上拿過一段鋒利的折刀尖子來,隻有四五寸長,上麵穿著一紙帖。石統帶不由臉一紅,從弁勇手中接了過來,見是腰刀上折下來的一段,把字帖退下來一看,上麵隻碗口大的一個“冤”字,字帖的左下角,畫著一隻鐵爪。

吳提督道:“你看見,這段殘刀頭,還不是賊人之物,是守衛寢帳的腰刀。正起二更,兩名守衛親兵,突見由暗影中飛墜一人,捷如飛鳥,連麵貌形態全沒看出。方一拔刀喝問,沒容出聲,已被擊倒一名,另一名用腰刀猛砍,那人竟空手把刀奪去。這名親兵隻覺被這人輕輕一拂,身如癱瘓,骨軟筋酥,喉嚨喑啞,倒臥在帳門旁。

“本軍門正在燈下查看軍中糧冊,突聽帳外的聲音差異,才抬頭向帳外招呼來人。哪知帳門口突現出一瘦削老頭子,向本軍門折腰一拜,說什麽:‘誣良為盜,天地難容。’跟著一揚手,一道白光飛打過來。本軍門往旁一閃,原來就是這柄折刀紮在了我麵前書案上,入木寸餘,上麵帶著這張冤單。本軍門大聲喊時,這老頭子已無影無蹤。巡邏的兵弁來帳前,才發覺守衛親兵受傷倒地,這才把各將弁驚動來。本軍門帶兵十餘年,甚麽凶險的陣仗全見過,唯獨今夜這種情形,想起來不寒而栗!石靈壁,你自己忖量,若沒有緝賊捕盜的把握,趁早明言。我這條命死在疆場上有名有利,死在這種宵小手裏,太以不值了。”

吳提督這番話說得石統帶夾耳根子紅起,隨向上說道:“軍門請放心稍寬時日,卑職定要把賊子們獻首帳前。卑職約請的人已到,已分頭去追趕賊人。卑職還得查看羈押後營的人犯,少時再向軍門詳稟一切。”

說罷,把那柄折刀頭往茶幾上一放,匆匆出門,一語不發,向聶小洲一揮手,離開軍門寢帳,立刻施展輕身提縱的功夫,如飛來到後營。見帳裏兩隊技勇兵,由頭司把總張開甲,二司把總藍震,督率著技勇兵,把兩邊拘禁楊文煥全家的木板房團團圍住。

石統帶向把總藍震問了問,原來這裏雖在守衛之下,竟被敵人分登東西木屋頂,裂開屋頂,不知是給犯人送了什麽,或是傳遞消息,容到發覺追趕已無影無蹤。藍震又說:“方才統帶的朋友已經躡著賊蹤從後營趕去,大約賊人是奔華山山腳下走的。”石統帶道:“你們可見賊人的狀貌沒有?”藍震道:“大約是一僧一俗。”石統帶向聶小洲道:“師兄,請在這裏幫他們護差事,我去追趕上師叔們,五更前定可回來。”說罷飛身躍到木屋上略一查看,躍下房來,由後營追趕下來。

這時星河耿耿,斜月一鉤,路徑依稀可辨,不過看不出多遠去。這一帶因為是大營的後身,並不是正路,況且自軍興以來,索性也沒人再從這裏走了,原有一股羊腸小道,也被蓬蒿掩沒了。斷眉石老麽仗著夜行的功夫,得過真傳,施展開夜行術,直到山根下。這裏倒還有一條山道,不過荒廢已久,又是夜間,更不易辨認,山上的東麵邊山,雖設烽火瞭望台,隻是並不是每天由大營來去防守,是單有一哨兵,就在山上駐防。石統帶著目光往上看,隻是黑黑壓壓、霧沉沉的哪有夜行人的蹤跡?隻能略辨出烽火台的部位來。

石統帶遂振奮起精神來,飛身躥上懸岩峭壁,橫穿直躍,輕登巧縱,有半個時辰,方才上了這段險阻的山路。雖是有功夫,但已累得身上見了汗,略喘息了一會,這才奔烽火台。到了烽火台不遠,早有駐防的弁勇瞥見,喝問什麽人,答慢了就要開弓放箭。石統帶忙說明自己的來曆,由駐守的哨官邱金榜過來,把石統帶迎進營房。邱金榜就燈下看明果是大營的統帶,忙著置酒款待。石統帶擺手說是有緊急的公事,不便耽擱,隻喝了一盞茶,問這邱哨官,可看見別人沒有?

邱哨官說是:“方才也是由守兵發現的,亂石坡那一帶,上來了人,隻是離著稍遠,及至趕過去查看時,已經把行蹤隱去。因為這些日發撚的風聲又緊,我更是終夜不敢稍離這裏,並且從前兩天他們就發覺上麵輕易沒有人跡的地方,有人出現,看著很象個有年歲的人,疑惑是好冒險的人。石大人這一說大營有刺客,向這一帶逃來,我們明天趕緊搜尋一下吧!”說到這,向石統帶身上看了一眼,又說道:“想不到統帶大人竟有這身功夫,刺客若在山上,絕逃不出大人手去哩!”

石統帶一辨別前麵的道路,心說要糟!自己隻顧往腳下注視,不知不覺的走下一個山坡,迎麵是一道十幾丈高的山崗,右邊是一道山澗,右邊是一片傾斜的山坡,遍長一人多高的鬆樹,簡直走到盆底來了。

石老麽石統帶,心裏一急躁,立刻頭上冒了汗。有心回去,又覺著不對。人家全是幫自己忙來的,尚並不避險阻,幕夜登山,自己一個主人,哪好退縮?這總怨自己走路慌疏。忽然想起,這裏離駐防烽火台已遠,露出江湖道的行徑來有什麽妨礙?遂用手指往唇上一按,吱吱的連響了兩聲胡哨,為是自己人隻要聽見,就可以知道往哪方聚了,石老麽連著撮唇響了六七聲胡哨,聽了聽附近沒有回聲,石老麽石統帶準知道半裏地內沒有自己人。(這種撮唇響哨,聲音非常尖銳,在深夜真能聽一裏地遠。)

石統帶看了看迎頭那道高崗太險不易上,從右首這個遍長鬆刺的山坡,費些手腳,倒還可以上去。石統帶立刻把厚背鬼頭刀撤下來,穿著鬆林往山坡上走。這片鬆林才長起來,可是鬆針的鋒利跟老鬆一樣,任憑石統帶用刀削撥礙著路的矮枝,隻稍一疏忽,就被鬆枝掃著頭麵,紮的石統帶眼裏幾乎冒出火來,恨極了掄起鬼頭刀把鬆枝一陣亂砍。

哪知碎枝四下紛飛,落在了身上,竟被鬆針紮入衣服裏,又是單衣,全透入肉裏。用手撥落,手上也紮了許多鬆針,氣得罵著往裏走著。走到山坡一半,這一片鬆樹略稀,石老麽石統帶長籲了口氣,痛罵鷹爪王和碧竹庵慈雲老尼,不是這兩個對頭何致害得自己受這種窩心苦,更著急的連師叔盧元凱跟侯萬封怎竟一個也見不著?他們不是不知道這西嶽長到百餘裏,他們追不上敵人隻有作罷,難道還趕奔碧竹庵不成?

石老麽一麵咒罵,一麵叨念,站在山腰歇了一會,又吱吱連吹了兩聲胡哨。這回手指方才離唇,突呼得高崗那邊也接了一聲胡哨,吱吱又聽得頭上的山坡上邊也似接了一聲胡哨,隻是這聲音很小,聽著很遠,不禁驚喜異常,忙又發了一聲哨子,為是試探師叔們的準方向。

方在側耳傾聽,忽然草際裏噢的一聲,躥出一隻豹子,嚇的從麵前竄過去,把石老麽嚇了一跳。偏是同時別處竟接了一聲胡哨,被這隻土豹子,擾得竟沒聽出是從哪方發的回聲,恨得石老麽緊握著鬼頭刀,預備剁這隻土豹子。

哪知就在往後一轉身,一抬頭,嗖的一塊土塊正打在麵門上,啪的土塊粉碎,散了石統帶一臉。眼也迷了,麵門燒痛!忙用左手拂土時,又一聲狼嚎,倏的一股子勁風撲到,石老麽石統帶強睜眼閃避,哪還來得及?

噗的一隻狼砸在自己身上。石老麽隻覺得左肩左肋一陣劇痛,踉蹌的倒出好幾步險些摔倒。那隻狼落在山坡,不知是哪裏受傷,竟跑不動,隻拚命四足爬抓石土長嚎。

石統帶這時才覺出左肩肋被狼爪抓傷,憤怒之下忙跳過來,掄刀照著這隻狼猛剁下去,把隻狼立劈成兩段。用力過猛把山石剁得一溜火星,碎石四濺。雖則把狼劈了泄忿,隻不明白哪裏來的土塊,那隻狼又似受過傷後被人從上麵拋下來的。

正在狐疑的當兒,突然頭上吱吱連響了兩聲胡哨。

石統帶顧不得身上傷痕,忙也撮唇作哨接聲。這次算聽真了,一定是自己人在山坡上。他趕緊穿著山坡的鬆林往上行來,忍著鬆針掃刺之苦,漸漸離山坡不遠,忙招呼道:“上麵的並肩子是哪一位?”

隻聽上麵答道:“我是萬封,下麵可是石師弟麽?”

石統帶大喜,仰麵答道:“是……”

“師兄”兩字還沒招呼出來,唰的一片泥沙打到臉上。他嘴正張開,泥沙全打進嘴去!碎石碴子比泥土重,直灌到咽喉,欲吐不能,嘔了一陣,才把泥沙吐淨。遂忙嚷:“師兄,你腳下輕著點,登的泥沙往下掉,把我眼全要迷瞎了。”

上麵想是沒聽清石統帶的話,緊自招呼:“師弟快上前吧!有人暗算我們了。”

石統帶拚命撥了鬆枝上了山坡,這才借著星月的微光,看到侯萬封也是一身泥土,情形十分狼狽。

石統帶忙問:“師兄,你頭一個追下來的,可追著敵人的蹤跡?他們三位怎麽不見?”

侯萬封恨聲說道:“師弟,任什麽不用說了。我舍命追趕敵人,因為我知道這一帶的路徑,堪堪已竟追上敵人,我倒自知一個人力單勢孤,怕降不住老兒,我想要先看準他存身的所在,再用計收拾鷹爪王老兒。不料暗中竟有一人暗算我,就象鬼擋牆似的隻不叫我前進。我想使這種手段,絕不是外人。師弟,你隨我來,有你做個見證,我倒弄個水落石出。”

侯萬封說罷,悻悻的轉身順著一帶峭壁往西走。石統帶聽出他話風中疑心自己人捉弄他了,遂招呼道:“師兄慢走,師兄別誤會了。咱們自己的人,絕不會二心的,師兄費心!先給小弟把傷處裹一裹。”

夜行千裏侯萬封一聽石靈壁師弟身上有傷,這才轉身站住問道:“師弟,是真受傷了麽?怎麽受的傷?”

侯萬封道:“我已斷定鷹爪王老兒在這一帶有潛身寄跡之所,我堪堪追上老兒,不料暗中有人一促狹,叫我姓侯的白折騰這半夜,落個勞而無功。現在我任什麽不必說,我說出來師弟也未必信,咱們還是再趟下去。我還疑心一個地方,怕是老兒臨時的巢穴。師弟,你跟我來,咱們摸一下子。這個地方可真險峻,膽小的未必敢上去。”

石統帶見師兄侯萬封不肯說方才的經過,自己不便再追問。遂隻問倒是什麽地方,有什麽險峻的路?侯萬封道:“師弟,你方才是把路走錯了。那是一條死路,地勢窪下,如同盆底。獵戶們倒常利用那塊絕地捕獸,把追逐的野獸驅到那個山窪裏,一個也逃不出手去。

那段高崗,名叫伏獅崗。過了伏獅崗,就是萬鬆坪,是景致最好的地方,再向東南走下去,到鷹愁嶺,從鷹愁嶺的後麵有一道獨木橋橫搭在一道山澗上。從那獨木橋過去,就是那俗稱修仙之地的摘星崖了。

“這摘星崖,近山的土人全傳說是仙居,上麵常常有地仙羽士在那裏煉丹修道。那全是賺人的話!象鷹愁嶺那般險峻,實比西峰的上天梯高的多,采樵的人既不肯登那險地,遊山的人,更不敢過那獨木橋了。

這一座上麵隻有鳥獸盤踞著,日甚一日,近山的人把那裏看成仙境,其實倒做了綠林人潛蹤匿跡之所。三年前那名震大江南北的江洋大盜鑽天鷂子方飛,因為撂的命案太多了,各處懸賞緝捕他歸案。他帶著細軟的財物逃到這裏,被他看中了摘星崖,遂在上麵結茅柵潛蹤匿跡的整蹲了三年。

在那時近山的居民疑神疑鬼的不知造了多少謠言,都說摘星崖上有了仙人。就有好佛好道的想作神仙,竟冒著險渡過了鷹愁嶺,往摘星崖去求仙。哪知去的人,不是被野獸吃了,就是跌得頭破臉腫的回來。這些人倒絕不報怨,隻說是沒有仙緣,命小福薄,仙人不願意見凡夫俗子。

“師弟你想,這種事哪會瞞的過咱們去?我在那大盜鑽天鷂子方飛在上麵匿居的第三年時,一個陰雲密布的晚上,冒險上去,把他的詭計揭穿。乍一見麵,差點沒動了手,是我趕緊的把道上同源的話遞過去,算是好理好麵的沒翻了臉。後來他因為行蹤已露,雖然我是道中人,鈷天鷂子終不放心,怕把他賣了,送給我兩件珍貴的飾物,竟自悄悄離開摘星崖,好在他的案子隔了幾年,緝捕稍弛,遂逃出關去。聽說他在遼東道上……”

侯萬封這句話沒說清,突覺腳下一絆,又因這話說的有些忘形,踉蹌的跌了出去。那石統帶是跟侯萬封並肩而行,同時也被絆得摔了個嘴按地,全仗著身上有功夫,算是沒把臉摔傷。

說著從豹皮囊中把火折拿掌出來,從竹管撤出來,迎風晃著了,回身向上察看:隻見地上是一條藤蘿,掛些蔓草橫在道上。

石統帶是皺眉咧嘴的爬過來,向地上看著說道:“運敗時衰,什麽邪門的事全有!這下子把我絆了個不輕,不是手上吃力,臉全可以搶破了。”

侯萬封一手晃著火折子,一手把這根藤蘿抓起,冷笑一聲道,“師弟,你看這根藤蘿一頭長在那邊石縫裏,這頭可探到這邊來,專為摔咱們哥倆的。”

說到這,憤然把藤蘿往道邊摔摜道:“師弟挨摔隻要明白是怎麽捧的,可別挨胡塗摔就成。走吧!這種道,走著瞧吧!就許再來兩下子!師弟聽明白了沒有?”

說到這把火折子攏起,插在竹管裏,往豹皮囊裏一放,轉身的工夫,跟石老麽石統帶一並肩,用臂肘一碰石統帶,附耳低聲道:“馬前點,喂暗青子。”(唇典是說,趕快預備暗器。)

石統帶也早看出是有人暗算,遂不作聲的把飛蝗石扣在手中。夜行千裏侯萬封在探手豹皮囊放火折子時,暗把梭子透風鏢掏出來。兩人這不敢再並肩走了,錯開一步,侯萬封仍然故作沒事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向石統帶說著話,一邊暗中戒備的走下去,這一去,情形越發顯著不對了。

第六回 走華山賊困鬆坪

石統帶與侯萬封兩人一直走上伏獅崗,石老麽石統帶忍不住說道:“師兄,方才我在下麵打胡哨時,聽得伏獅崗這裏也有回聲,莫不是師叔跟屠、桑二位舵主在這一帶接的聲吧?”夜行千裏侯萬封冷笑一聲道:“盧師叔麽,我估料他找不著點子回大營的時候多。至於二位舵主麽,要在這裏接應,哪還能暗中照應我們,我的胡塗師弟!”石統帶一聽,師兄侯萬封的話風簡直認定是屠、桑二舵主暗算他了。自已不便辯別,隻有漫答應著往前走。

眼前已到萬鬆坪,剛走進蒼鬆夾道的石道,侯萬封突覺腦後一股子涼風襲到,說聲:“不好!”

趕緊一低頭,唰的一片沙石打中頭麵。雖不甚厲害,也覺熱辣辣的頭麵生疼。侯萬封的身手矯捷,一個鷂子翻身,看見一條黑影向萬鬆坪入口的北麵掠去,侯萬封叱聲:“小輩哪走!”

一抖手,梭子透風鏢,一點寒星向黑影打去。鏢發人到,一聳身,嗖的隨著鏢躥了過去。叮的一聲,梭子透風鏢打在一株大鬆樹幹上,再找那條黑影,蹤跡不見。

斷眉石老麽也跟蹤過來。忙問:“師兄怎麽樣?”

就在這句話沒落聲,突聽得身後一株高大的樹帽子上“哢嚓”一響,斷眉石老麽石統帶突一回頭,倏的從上麵掉下來一段六七尺長的折枝。

跟著抖手一飛蝗石打去,上麵“喲”的一聲。侯萬封更不作聲,一抖手梭子透風鏢,一點寒星向樹帽子上打去。隻聽見樹上唰啦的枝葉響了一下,可是連飛蝗石子、梭子透風鏢全沒掉下來。

石統帶自己知道自己的腕力,絕不會打到樹後頭去,在望著這株古老蒼鬆發怔的工夫。那夜行千裏侯萬封因為第二鏢發出去,不止於發了空鏢,並這隻鏢多半被人接去,今夜是非栽在這萬鬆坪不可了。

愧怒交加,伸手往那道北麵第一株大樹起的那隻鏢,就在剛把鏢從樹幹起到手上,突又聽劈空喝了個:“打”字。

侯萬封不及回頭,耳中已辨出暗器的風聲已到,縮頂藏頭,往下一蹲身,覺出頭皮子上一股子涼風掠過去。錚的一聲,一隻鏢又釘入方起下鏢的樹幹上。

侯萬封往身後查看,見石師兄兩眼瞪著對麵那株大樹,侯萬封道:“師弟,招子放亮點!把合住刁枝子,我有法子叫猴崽子亮相的。”(唇典是說:眼睛亮點,看住了那株樹,我能叫他出來。)

說罷伸手又把樹幹上的鏢起下來,竟是自己打出那隻梭子透風鏢,侯萬封也不禁暗暗心驚!隻不肯露出怯敵之意來。

腳尖點起,騰身躍了過來,向石統帶道:“師弟,你隻看住了這麵。我繞到樹後。咱們用暗青子前後鑽他,看猴崽子又在哪躲。”

石統帶立刻答應了一聲,縱到樹後,身軀才往地上一落,腳未站穩,忽聽樹上喝了個“打”事,唰的一件暗器迎麵打來。

石老麽石統帶急閃不迭,就在一低頭的工夫,嗖的一條黑影,從頭上掠過去,吧的一聲,那隻暗器打在地上。石老麽石統帶手中尚合著一塊飛蝗石子,急回頭照著黑影的後蹤打去,隻是那黑影疾如脫弦之箭,一瞥即逝,哪裏打得中?

夜行千裏侯萬封也聽見了師弟這邊聲音有異,忙問:“師弟,怎麽樣?”隨問隨縱身過來,身到這株大樹下,見石老麽石統帶正在俯身揀取地上的東西,黑暗中看不真切。石統帶聽得師兄的腳步聲息,快招呼道:“師兄,點子已穿著刁枝子扯活了!”

侯萬封道:“你在地上拾什麽?”石統帶說:“方才打出那塊飛蝗石被點子又打回來!我看咱們不必追了,先回大營,再議複仇之策吧!”

石老麽實有知難而退之意,侯萬封冷笑一聲道:“師弟你又來了,我是不到河邊不脫鞋的脾氣,我倒要領教領教這種明非敵手、暗地傷人的匹夫,有多大能為?他向哪方去的?快快告訴我,你就請回去。”

石統帶忙說:“我哪說怯敵怕事,我是怕……”底下的話沒出口,夜行千裏侯萬封猛聽身後不遠喝聲:“匹夫!”

夜行千裏侯萬封一轉身軀,瞥見疾如飛鳥的一條黑影,從鬆坪道口的北麵一株古鬆上飛躍下來,順著侯萬封的一條路下去。侯萬封喝聲:“猴崽子,看你這回還往哪走?師弟,追!”不待石老麽石統帶搭話,如飛追趕下去。

石統帶這時十分難過,饒弄得好幾處傷痕,還叫師兄把自己看成畏刀避劍、怕死貪生的匹夫。時間匆匆,又不得述說自己的心意,又氣又怒。見侯萬封已竟追了敵人下去,自己再落後,更叫他看不起自己了。自己也深願追上敵人,跟他一決雌雄,出出這口惡氣,顧不得臉上的傷痕,如飛的跟蹤趕了下來。這萬鬆坪足有二裏地的鬆林,山上的風總比平地上大,夜風搖曳得鬆聲辨不出別的聲音來,自己腳程輕功又比不上師兄,刹那間已看不真切師兄的後影。

夜行千裏侯萬封把一身絕技施展出來,嗖嗖的矯捷如飛,奮力追趕前進那條黑影。論起侯萬封的輕功提縱術,在綠林道中雖稱不起無敵,但是在大江南北、川陝道上,竟沒遇上過敵手。不意今夜竟遇見勁敵,在初見敵蹤,離開有十餘丈遠,拚命追出一裏多地,依然離著敵蹤十餘丈。

侯萬封忽然的見那條黑影飛入北麵林木之中,不盡恨聲罵道:“猴崽子,你想入林逃走?侯四太爺偏不守禁忌,遇林莫追,你就是跳了山澗,我也要陪你下去!”

一邊罵著,腳下越發加緊。忽見那條黑影又從北麵樹後兒出來,躥進南麵樹叢。

這麽追了一程,漸漸追近,隨聽得前麵吱的響了一聲胡哨,侯萬封罵道:“就是集合羽黨,侯四太爺也跟你拚了。”又暗想:“追的未必準是敵人,如果是我意中料定的匹夫,我看你有什麽臉麵在侯四太爺麵前充人物?”

侯萬封腹內正在猜疑,忽見那條黑影一邊往前逃著,行南就北,不時隱現。侯萬封見那人又躥進南麵樹後,此時距離較近約六七丈遠,侯萬封微叱一聲,氣納凡田,凝神一氣,施展輕功絕技“蜻蜒三抄水”,嗖嗖嗖,輕靈巧快的身軀,三起三落,竟到了那條黑影隱沒的樹旁。腳下踩著地,隻有著殘枝落葉的微聲。就在這時,那條黑影又從丈餘遠的樹後躥出來,侯萬封知道時機一瞥即逝,那還容得他再走開,一擺翹尖刀,往下一縮身,猛往起一聳身,用“一鶴衝天”的絕技,騰身躍到那條黑影的背後,手中刀往外一展,照定那人的背脊骨戳去。

侯萬封這刀用了十成力,想把這人一刀戳死,哪知敵人武功更自不凡,喝得個:“好”字!左腳往外一滑,一個怪蟒翻身,青光閃閃的金背砍山刀,硬往侯萬封的軋把翹尖刀上劈下來。夜行千裏侯萬封,急忙抽招換式,往回一撤刀,“抽梁換柱”、“反臂探紮”,身勢回旋,刀尖反奔敵人的左肩便點。敵人一刀劈空,翹尖刀又到,往左一斜身,把落下去的刀鋒帶起,“拱雲托月”往上斜撩,刀刃找刀刃,硬封硬架。侯萬封一照麵,就知敵人是刀沉刀大,自己不敢跟他的刀碰硬,一帶刀鑽,往回一撤招,上身隨著抽招之勢,往右一撲,趁勢用了招“連環陰擋腿”,左腳奔敵人的脛骨踹來。

兩下裏是一語不發,各自施展開刀法,在鬆陰夾道的窄道上拚命的襲擊。動手到七八招,石老麽石統帶已然趕到,遠遠招呼師兄:“你絆住了匹夫,別叫他走脫了,小弟幫著你捉了他!”

石統帶話一出口,那動手的敵人忽的往外一縱身:“咦”了聲道:“怎麽,說話的是靈壁麽?”

石統帶驚叫道:“侯師兄,怎麽竟跟屠老師動起手來?”

夜行千裏侯萬封尚未答話,鬆林中又有人哈哈一笑,躥了出來,道:“未製強敵,先殘骨肉,這真是江湖道好朋友所為麽?”

石統帶見桑舵主也到了,知道這種誤會,是兩下裏總有居心釀成的。

夜行千裏侯萬封把軋把翹尖刀交在左手,隻往後退了兩步,絕不驚慌道歉,隻淡淡的向禹門舵主屠振海道:“我們被人作弄得已經栽到家了!破死命追趕到這裏,堪堪追上,萬不料屠老師不先不後,竟在此時出現。我侯萬封若慘死在刀下,定做個屈死冤鬼哩!”屠振海一聽侯萬封竟敢說出無情無理的話來,勃然大怒,方要發作,桑青一旁冷笑道:“屠師兄,你怎麽認出是侯師傅來,還動手還招,難道跟侯師傅有什麽過節不成?侯師傅,你多原諒我這師兄,他是粗人。可是我請示侯師傅,你們二位怎麽就沒一個出聲的。究竟怎麽動的手,索性講明白了!也叫我屠師兄多長點經驗。”

這一來竟把侯萬封問了個張口結舌。本來是他先動手暗襲,隻是此時哪還肯認賬,遂強詞奪理的答道:“黑暗中難辨麵貌,倒不算什麽。我隻不明白竟會這麽巧,屠老師竄出來太是節骨眼了!”

石統帶見兩下裏越說越僵,忙向前說道:“黑暗中誰也不易辨認,全出於誤會,請屠舵主、桑舵主看在弟子的麵上,多擔待吧!”一麵說著,深深施禮,隨又向夜行千裏侯萬封施禮道:“師兄,今夜不論多大風火,全是為小弟幫忙。莫說我們全是一家人,就是論江湖道的義氣二字,也不能教別人看咱們的笑話。”

侯萬封此時認定屠、桑兩人暗中抻量自己的本事,心懷憤恨,不過自己勢孤,不便發作,遂隻得隱忍著說道:“師弟,你這話說遠了,我們全是自己人,哪會鬧出笑話來?”侯萬封口中雖是這麽說著,可是對於屠、桑二人意見越深。侯萬封這一說敷衍話,石統帶忙過來,向屠、桑兩舵主麵前維隨著,問起了怎麽不見那盧元凱盧師叔?

盧老師本是與我們一路同行,從亂石坡上來後,是發現了兩個敵蹤,盧老師竟追趕那西嶽老尼慈雲庵主,奔伏獅崗下去的。我們弟兄追趕鷹爪王老兒,始終沒離萬鬆坪,你從伏獅崗過來,難道沒碰見盧老師麽?”

石統帶道:“這一說我盧師叔隻身一人,深入腹地,別再遭了敵人暗算!”

桑青道:“也不見得,或者也許回轉大營也未可知。哎呀!咱們隻顧追趕敵人,大營中無人留守,不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計,靈壁,你看還是先回大營,把差事看住了才好。”

石統帶道:“弟子已請聶師兄看守犯人,要不二位舵主請回,好幫著聶師兄看管犯人,免得再有失閃。我跟侯師兄往鷹愁嶺趟一下,以便尋找盧師叔。舵主回轉大營,若是見盧師叔已竟回去,趕緊派本營的技兵到山下連發三支響箭,我們也可放心回營了。二位老師以為如何?”

禹門舵主桑青、屠振海正因為勁敵當前,不易對付,況且侯萬封行藏陰險,更是防不勝防,隻有趕緊抽身回營作打算,遂向石統帶道:“這麽辦,深合我意,你若會著盧老師也趕緊回去。”說到這更不向侯萬封作何言語,隻向屠振海說了聲:“我們走吧I”兩位舵主頭也不回,順著萬鬆坪往回走去。

侯萬封看著禹門舵主的行蹤,冷笑一聲道:“不用這麽張狂,咱們走著瞧吧!”石統帶忙勸道:“師兄要這麽心存芥蒂,叫小弟太對不住師門了!一切看在小弟麵上,群力對付強敵,要是咱們自己先生嫌隙,就不是小弟約請師兄的初意了。”侯萬封道:“師弟放心,為你的事,肝腦塗地,絕不能含糊,別的事你是少管。走!咱們趕奔鷹愁嶺,摘星崖一查究竟。”

石統帶知道這位師兄量狹多疑,一言不合,立刻拂袖而去,隻可不便再勸,恐他疑心自己偏袒鳳尾幫蔑視同門,隻得跟隨往鷹愁嶺走。兩人施展開夜行術的功夫,沿著萬鬆坪的蒼鬆夾道急馳。石統帶一邊走著,不由得提心吊膽,時時怕受敵人暗算。

哪知走出隻有裏許,那夜行千裏侯萬封驀的一縮身,喝聲:“師弟留神!”

石統帶看見從斜刺來一點寒星,從侯萬封頭頂上飛過去,錚的釘在了道左的樹幹上。

侯萬封避過這一暗器,卻跟著一個早地拔蔥,躥向石鬆樹林隙。石統帶卻乘間把釘在樹幹上的暗器取下來一看,仍是侯萬封先前打出去的梭子透風鏢,石統帶隨手放在袋內,侯萬封已連穿幾株合圍的古樹,並沒有看見敵人一點蹤跡。石統帶忙招呼道:“師兄,敵暗我明,我們吃著大虧,還是趕緊出了這萬鬆坪,就是遇上敵人也展得開手腳。這種功夫,不出頭明跟我們比,隻會暗中算計咱們,不要上他的老當了!”

兩人憤怒著撲向林右,方待穿林追敵,又是一聲:“打!”聲音卻又發自林左。這次兩人驚覺的快,往左右一分,立刻閃開,吧吧的又是兩塊石子打在林隙地上。

侯萬封越急越罵,越罵石塊打的越疾,往左追,右邊石子擊來;往右追,左邊石子打來。任憑侯萬封身手多麽輕靈,隻是躲不開暗中的襲擊。石統帶一看情形不好,追到侯萬封身旁悄悄招呼侯萬封:趕緊衝出萬鬆坪,免被敵人利用地利來窘辱我們。

侯萬封此時也覺出,暗中敵人隻存戲弄之心,並沒有取兩人性命之意,在這裏糾纏久了,絕討不了好去。遂依著石統帶的話,施展開飛行縱躍的功夫,嗖嗖的如蜻蜓點水、燕子掠波,往萬鬆坪東頭趟下來。果然這次猝然變計,真就避開了敵人的暗中襲擊。工夫不大,眼前已出了萬鬆坪的東口。侯萬封回頭一看石統帶,已落後一箭地,略等了等,石統帶趕到,一看這帶全是峻嶺高峰。石統帶略微喘息了喘息,立刻指著這一帶峻嶺問道:“師兄,這裏可就是鷹愁嶺麽?”侯萬封微笑道:“這裏要是鷹愁嶺,那也太名實不符了。師弟,你隨我來。”

侯萬封精神陡振,一下腰,順著山道往上走來,石統帶緊綴著後蹤,一前一後到了崗上。走了不多遠,道路漸漸傾下。過了這段孤嶺,眼前又是一道高嶺,石統帶才看出這裏果然是處險境。侯萬封在頭裏招呼了聲:“師弟,可千萬留神,這裏道路不大好走。”石統帶答應著,跟隨往上走來。這道大嶺總有裏許長,腳下盡是嵯峨怪石,石筍參差,並且經年累月沒有人走過,蒼苔極滑,荊棘叢生,果然步步危險。仗著兩人全有一身夜行術的輕功,輕登巧縱,點蒼苔,履攀岩,也很覺費力。這一來才知道這鷹愁嶺果然險峻異常!石統帶一邊隨著走,頗有些悔心,隻是不肯出口罷了。

這道嶺走了有兩三箭地,更形危險。以前不過路險苔滑,想不到這一帶更是荊棘叢生,蓬蒿亂草,幾乎把窄嶺的一條危徑掩沒。一失足掉下去,就得被亂石砸死。石統到遂招呼道:“師兄,這鷹愁嶺還有多少路?象這種危險的道路,萬一再有敵人暗算,連閃避全不易了。師兄,我看咱們還是算了吧!”

侯萬封腳下略停,回頭看了看,向石統帶道:“師弟,你是作官作的,養尊處優慣了,耐不得勞、受不得苦了。我們江湖道中人,講究蹈危履險,這算得了什麽!你看,前麵一箭地外,高起雲表的就是摘星崖了。那能快到了地頭,反要回去之理。師弟,不要氣餒,全有我呢!不過,不遠就是一道斜坡,往下走時,可千萬收住了勢,坡下就是通摘星崖的一道山洞。”

石統帶隨著侯萬封身後把腳止住,仔細一看麵前的地勢,不禁暗怪師兄太荒唐,大敵當前,又在深夜往這種地方來,真是自尋煩惱!敢情著腳的地方隻有三尺多寬的一段懸岩,下麵就是深不可測的山嶺,就在腳下有一株六七丈長的大樹幹,橫在澗上,那一頭就是摘星崖了。隻是這株大樹之象是原生在嶺下,倒在澗上,做成了天然的獨木橋。樹根被蔓草埋得看不見是移來的,還是就地生長的?隻是雖有這根獨木橋可渡,對麵的著腳處更不如這邊,隻有探出來一段危石托住了樹梢,渡過去就得往上猱升。摘星崖更是險惡,不擅輕功絕技的休想上去。

石統帶站在這一怔神,侯萬封說道:“師弟,你看,這就是摘星崖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師弟你估量著不成,替我在這裏看守著獨木橋,好在我是上去過的,憑我輕身功夫,還費不了多大事。”石統帶此時不再客氣,遂說道:“師兄,你說的極是,這裏是唯一的歸路,小弟就在這裏巡風吧!”侯萬封微微笑道:“師弟,你看我的吧!”

侯萬封雙臂一晃,塌腰作勢,一騰身躍上樹幹,方走上三四步,突然聽得對麵崖上,咕嚕咕嚕聲若悶雷,夾雜著哢嚓哢嚓折枝斷葉之聲。石統帶忙喊聲:“師兄留神!”跟著轟隆一聲暴響,哢嚓的一塊磨盤大的巨石砸在了樹幹上。聲音極大,震耳欲聾。侯萬封幸是見機得早,先聽得頭上好似隆隆的雷聲,已知不妙,一眼瞥見從對麵陡壁懸崖上滾下來黑呼呼一大片,趕忙往後一縱身時,“轟隆”一聲,已自震得心膽欲裂。

第七回 誘敵蹤莽猿墜澗

斷眉石老麽跟侯萬封往後退時,幸虧落的地方正是突出來的那片斜坡上,才算沒被震到山澗裏去。當時危機一發,兩人雖全是江洋大盜,也嚇得膽落魂飛!再看獨木橋時,這邊隻把樹根埋結的砂石震翻,對麵已被巨石把樹梢的一頭砸得垂了下去。隻為樹幹過長,算是沒全落下去,這一來已無法飛渡。斷眉石老麽忙低聲說道:“師兄,險啊!你要再進一步,恐怕這時早葬身澗底了,我看咱們還是先回去,再定對付之策吧?”

隻是崖下呻吟又起,侯萬封立刻咦了一聲道:“師弟,你聽見了,這聲音發自澗內,我聽著很是耳熟。我想絕不是敵人,咱們索性查看查看。”

石老麽石統帶立刻也聽著聲音有些不對。兩人躡足輕步,試著往左邊查看,走出四五步來,漸漸聽出果然這聲音出自澗下。趕緊順著聲音細細一聽,竟是一個聲音暗啞的人,在澗下不很深的地方,發出低濁的哎喲的聲息。石統帶又往前邁了一步,覺得腳底絆了一下,用腳往荒草裏撥了撥,竟是一根粗藤,一端卻在靠峭壁下的一塊探出的石筍上。夜行於裏侯萬封已把千裏火取出來,迎風晃著,石統帶道:“師兄,你拿亮子看看,這是怎麽回事?”

侯萬封俯身查看,見那枝枯藤,四五股擰成核桃粗細,順著山澗垂下去,用千裏火晃著往下看時,隻見那根藤蘿探到丈餘深,恍惚是係著一人,懸在山澗裏。試著冒叫了一聲:“下麵可是盧師父麽?”下麵竟發出力竭聲嘶的回聲,隻是聽不出答的是什麽?侯萬封把千裏火遞給了石統帶,伸手試了試這枝枯藤,知道往上拉這被懸在澗下的人,雖是得費些事,尚不致折斷,遂向石統帶道:“師弟,我要是有個力氣不接,師弟你可擱下亮子趕緊接一把。這根粗藤有綿力,可禁不得硬扯。”

石統帶道:“那麽還是兩人一齊動手,比較快些。不管下麵的人吃虧不吃虧,保住命就好辦。”侯萬封明是不肯輸口,情知自己力氣,往上提這個不能掙紮的人未必準行,這時聽石師弟一說,正合心意。遂答道:“好吧!快點拉上來,倒是看看是盧師叔不是?以免盡自耽誤咱的事。”說到這探身向下招呼道,“下麵被難的朋友,你可挺著點,我們就救你上來。”

侯萬封打過招呼,不再遲延,立刻招呼著師弟石統帶,連人很費了一番手腳。提心吊膽,唯恐勞而無功,半路把荊條藤蘿弄斷,救人不成,反倒從自己手中把人送了命!兩人好容易把下麵人救上來,已累得力盡筋疲。石統帶忙把千裏火重晃著,趕到一照這人,不由驚呼道:“師兄,真是盧師叔啦!這可糟了,一定遭了敵人毒手!”侯萬封低頭看了看搖頭道:“師弟,你先別鬧,這半邊可沒有什麽重傷。真要是敵人下了毒手,方才絕不會再出聲了,就讓是好人,也禁不得這麽懸吊半夜。”邊說邊看,見師叔通臂猿盧元凱周身並沒有什麽重傷,隻有不少處磕碰微傷,又摸了摸胸頭口鼻,向石統帶道:“大概不要緊,沒有什麽致命傷,隻不過閉過氣了。”

侯萬封向石統帶道:“師弟,這裏地勢太窄,你把那條藤蘿砍他一丈長,咱先把師叔背上坡去,免得在這裏二次吃虧。”

石統帶見師兄不似先前那麽倔強,略略放心,隨手把藤蘿砍了一段。侯萬封更不遲延,俯身把盧元凱背起來,向石統帶一揮手道:“上去,把藤蘿垂下來,借你的力用。”

石統帶會意,立刻飛身躥上嶺半腰較平坦之地。侯萬封握住藤蘿,一提氣,向上喝聲:“起!”借著上麵往上拽的力量,自己輕登巧縱,展眼間上了嶺頭平坦之地。略歇了歇,通臂猿盧元凱已竟把四肢活動開,可以支持著走了。石統帶跟著把盧元凱攙起來,侯萬封持軋把翹尖刀開路,離開鷹愁嶺。離著萬鬆坪還有半裏地的山道,四麵望了望。這一帶道路雖還崎嶇,倒是樹木不多,敵人縱然不舍,也無法隱身。

在這裏緩足了力,好闖萬鬆坪,兩人這才問通臂猿盧元凱受辱經過。盧元凱長歎一聲道:“完了,我半生江湖道,也沒栽過這種跟頭!”遂把經過說了一番。原來盧元凱奔上山走來,路徑稍熟,繞著邊山一帶上了山頭。越過兩道崎嶇的山坡,已到了萬鬆坪的東口,可是得穿過鬆林才到的了入口。

就在方進鬆林不遠,突聽得前麵丈餘似有人輕笑之聲。通臂猿盧元凱本不是什麽精細人,腳下尤其笨重,隻為鬆林裏夜風搖撼著,發出唰唰的巨聲,所以通臂猿腳下雖有聲息,也不易被敵人察覺。

盧元凱一聽前麵有人聲,不知是敵是友?趕緊把腳步放輕,側耳仔細聽了聽,人聲確在不遠,悄悄借物障身,往前探察。繞過兩三排大樹,陡聽得一人說道:“王師兄,我庵中還有點小事,暫且告辭,咱們來朝再會吧!”又聽一聲音沉著的答道:“庵主請回,這兩個猴崽子冤魂纏腿似的,不重重懲治他一番,絕不罷手。我倒要拿猴崽子們消磨這夜了。”

通臂猿盧元凱想到,分明這是那慈雲老尼,跟那鷹爪王背地罵人。我也暗中先給你一下子,叫你嚐嚐爺們的厲害!

腳下一墊步,往旁一縱,躥到一株大樹後。斜著往前一看,果然在尋丈外樹隙間有兩個黑影,剛剛分開,往林外走。盧元凱更不遲疑,雙筒袖箭早已扣好,一抬手,吧吧的卡簧連響,兩隻袖箭齊帶風聲,向兩黑影打去。

盧元凱挺折鐵刀向發聲處撲去,哪知才到敵人說話的地方,看見林外從樹頂上漏下來的星月微光下,一個禿頭僧人冷笑一聲道:“孽障,不趕緊逃命,要尋死路隨我來。”盧元凱粗暴成性,連吃了兩次虧,更是怒不可遏!袖箭這種暗器,打完了得重往裏軋箭才能再打,手中又沒有暗器,隻可持刀追出鬆林。再看那慈雲庵主,已出萬鬆坪的東口,站在那向自己招手。盧元凱罵道:“老姑子,不用賣狂,盧五太爺跟你拚了。”盧元凱真個追了下來。

前麵那慈雲庵主,忽隱忽現,若即若離,競走上鷹愁嶺。

道路越難走盧元凱越罵,那慈雲庵主更是惡謔,左一沙石,右一土塊,雖設重傷,已逗得盧元凱兩眼冒火。盧元凱在潼關盧家堡坐地分贓,窩藏江湖巨盜,手下一般爪牙,頤指氣使慣了的,幾曾吃過這種虧?絕不想對手是怎麽個來頭,執迷不悟的仍然罵著追趕。

堪堪已到摘星崖那條深澗前,盧元凱突見老尼在數丈現身站住,手指著自己喝道:“孽障!身臨絕地,還不回頭?難道你真個找死嗎?”盧元凱腳下並未停步,相離已經丈餘遠,說聲:“五太爺沒想活著,跟你並骨吧!”猛往起一縱身‘猛虎出洞’式,人到刀到,折鐵刀帶著風劈頭蓋頂剁下來,眼看著折鐵刀剁到頭上,那慈雲庵主身勢微晃,右手伸拇食中三指把刀背捏住,左手輕轉在盧元凱的右上臂“三裏穴” 一拂,如鳥畫沙。盧元凱隻覺得徹骨酸疼,折鐵刀也隨著撒了手。

就在盧元凱身體踉蹌向後撞去的工夫,那慈雲庵主叱聲:“破銅爛鐵也拿來傷人。”崩的一聲,折鐵刀一折兩斷,被慈雲庵主拋向澗底。這不過刹那的工夫,慈雲庵主折刀拋刀之後,一縱步,“噗”的把盧元凱臂胸撈著,喝聲:“孽障,你還想走麽?”盧元凱那麽雄壯的身軀,竟被慈雲庵主如抓小雞子似的抓回來,往後一拋,猛聽得有人喝聲:“師太,別撒手,我還要耍猴哩!”

盧元凱隻覺得當頭套下一物,連兩隻手往腰身一束,跟著一晃,竟被人攔腰提起,耳中還聽說:“叫他下邊涼快涼快。”跟著身軀往外一悠,覺著氣一閉,身子懸空,眼前黑洞洞的。隻聽頭前叫道:“姓盧的,今夜先饒你這條狗命,等你一班狗黨救你。你要一掙紮,掉在山澗裏,那可準死無疑,死活全在你自己了。”說到這,聲息已無。盧元凱連氣帶急,暈死了過去。不知經過多少時候,被巨聲驚醒過,這才被救。盧元凱說時,餘悸猶存。

鷹爪王自從十年前被仇家鳳尾幫鮑香主毒藥梭所傷,險些喪命,幸遇楊文煥旅邸贈銀相救,又諄諄勸勉力斂鋒芒,免得樹敵過多,難得善果。鷹爪王經楊文煥勸誡之後,回到淮上,倒是深自韜晦,五六年的工夫,江湖上輕易見不著他的遊蹤。

哪知他明著是遵從良友的規戒,銷聲匿跡,暗中卻精研技擊,鍛煉一種獨步武林的絕技,報當年一梭之仇。這些年雖有些事,訌湖上認定是鷹爪王所為,不過他不承認,旁人也奈何他不得。趕到發撚亂起,東南半壁動搖,這時再不容他隱遁田園,閉門授徒了。他住的淮上清風堡綠竹塘,附近有十一處村鎮。鷹爪王桑梓情殷,不忍坐視。遂把淮陽派的同門徒弟,聚集起來,自己籌集資材,舉辦鄉勇團練。原本這十一村鎮就有不少門下,教授鄉裏子弟的武功,這一辦團練,輕而易舉,事半功倍。

鷹爪王既孚眾望,又是淮陽派掌門戶的人,有他做團練領袖,把這十一村鎮布置的如同鐵桶相似。居然把發撚鎮懾得望影卻步,不但發撚不敢窺視清風堡,鷹爪王反倒不時潛入匪營,暗察發撚中的動靜,以備萬一。不料竟被鷹爪王探出發撚有取陝西之議,自己驀地想起恩人楊文煥,祖居陝西華陰縣,適當其衝,雖則軍情匪性變幻莫測,自己既知道了,舊友安危,哪能漠視?隻是自己負著十一村鎮的重托,統率著二千多團練,哪能擅自離開?隻好寫了一封懇切的信,叫掌門大弟子華雲峰,到華陰縣接楊文煥全家到淮上避亂。把華雲峰打發走了之後,當晚又得著探報,發撚果然真有進兵之意,各路撚匪已有調動,鷹爪王更不放心,夜闖賊營。果然暗探得撚匪已經聚議攻陝西進兵的計劃,並且知道陝西有重兵屯駐,捉督吳剝皮坐鎮潼關一帶,決定分三路進兵,已傳檄各路撚匪會兵秦中。

這一來把鷹爪王可急壞了,雖打發掌門大弟子華雲峰到華陰縣送信,接楊文煥全家避禍,要是發撚還沒進兵,華雲峰隻要沿途上加些小心,按著自己指示的道路,避著發撚盤聚之地,更有沿途淮陽派的一班門戶照應,諒還不至有什麽危險。發撚這一大舉窺秦,兵戈擾攘,便是沒被發撚占據的地方,各關津要隘,定要官兵駐守,恐怕也未必能走得開。

倘有疏虞,以華雲峰的本領,自保一身,尚足應付,叫他保護楊文煥的全家,於兵荒馬亂之中,他哪有那麽大的本領?這件事還是身到自了,遂立刻回到清風堡,把團練的事全交給了自己一位同門的師弟,叫他替自己掌管著團練的事。這才稍事停當,遄上征途,趕奔陝西華陰縣。

鷹爪王竟從關上下值的兵勇口中聽得大概。這兩名兵勇一路走著,一路談說關前密告的遊民,絕不是好人。可惜武老爺那麽精明的人,竟會聽信他一麵之詞,倘若上邊再犯剽勁,關上就許添幾個肉球掛掛。聽說那下書的不過是個過路客人,還許走脫了,那姓楊的是華陰城裏的大財主,這回就許鬧個家敗人亡。又一個說:“那裏麵定有別情。武老爺盤問那小子時,那小子還指出那下書人沒離開這,據說落在潼關廳附近的店裏了。”

鷹爪王無心中聽到這兩個兵勇話風,不禁一驚。分明是徒兒華雲峰進潼關闖了禍,遂不敢遲延。趕到潼關廳附近,尋找店房,好找華雲峰的下落,以便查明究竟。還沒找到店房,隨見一撥馬隊,橫衝直撞過去,這一隊騎兵,足有百十餘名,由一位中軍副將督率著。馬走如飛,街上的行人紛紛閃避,一瞥間穿潼關廳前長街而去。

鷹爪王才往前走出不遠,聽得身後又一片蹄聲曆落。回頭看時,又是一行馬隊,約有二十多名,督隊的一位守備老爺,這一旗人馬,竟撲到前麵一家門口。馬上的騎兵紛紛下馬,各亮腰刀。鷹爪王緊走了幾步,在寬闊的街道對麵站住。一看官兵圍上的是座客店,字號是福星,看那情形非常嚴重,一定有重大案子。那守備老爺帶著兵弁撲進去,守備身旁還跟著一個獐頭鼠目的遊民模樣的人。這時附近商民一看福星店出事,全湊過來看熱鬧,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好在這街寬敞,兵弁隻注意圍守店房,這些看熱鬧的站的又遠,沒被驅逐。

鷹爪王雜在人叢中,好久的工夫,那進店的官兵從裏麵擁出一輛轎車。瞧看車上的人,竟是自己掌門大弟子華雲峰,項掛鎖鏈,被兩名持刀,的兵監視著,如捉大盜似的。店外的官兵紛紛上馬,車一出店門,馬隊分兩行左右鑲著這輛車,那守備老爺,也在店外上馬。

鷹爪王深知華雲峰行為正大,謹守門規,絕不會作出敗壞門規、幹犯法紀的事。深恐他一時按捺不住少年火性,做出激烈的事情,有累淮陽派的清名。

忙趁著華雲峰的車將要一拐街西時,鷹爪王現身示意,不叫他胡來,有自己到了,總叫他脫離。華雲峰一見師傅到了,又驚又喜!自然是服服貼貼任憑吳守備押走。

鷹爪王容得車走遠,遂徑投福星店,乘間一套問店夥當時店中出事情形。店夥加枝添葉的把捕拿華雲峰的情形說了一番,鷹爪王仍不得要領,又懸念著華陰縣的恩人楊文煥,是否也遭了事?

鷹爪王遂在附近一片叢林中暫時隱身,坐候到起更,潛入大營,先在各處察看一遍,找著吳剝皮寢帳,鷹爪王暗暗窺視。吳剝皮跟他親信幕僚計議,如何壓榨楊文煥的銀財?如何取供?

並且吳剝皮深怕這事被多隆阿將軍知道。轅中秘議,吳剝皮囑咐幕僚不準在外張揚。關於通匪的案子,全要在夜間審理,免得駐防各處的督標協鎮來營稟見時撞見不便。這一來鷹爪王倒放心了,知道吳剝皮心有所憚,還容易著手開脫。鷹爪王又哪知吳剝皮手下,還潛伏著一個巨盜,做了自己的對頭。

鷹爪王不願叫淮陽派落殺官劫犯人之名,想要略示儆戒,叫吳剝皮知難而止。趕到吳剝皮夜審,鷹爪王仗著輕功提縱術已到爐火純青,竟在警衛森嚴之下,潛身大帳頂上穴竇伏窺。這才知道起禍原由,是自己一封不檢點的信,落在他手下,自己酬恩未成,反倒把楊文煥全家害了!自己要盡全力為好友洗刷汙名,還他清白。

鷹爪王憑個人身手,從刀槍林中救取楊文煥全家,尚還有這種力量。隻為楊文煥是簪纓世族,詩禮家門,雖則作了些年官,倒是守正不阿。因為宦途險惡;,才辭官回籍,想要終老田園。他一生高風亮節,臨了在自己手中叫他落這種汙點,自己縱出不得已,究竟於心難安。自己寧可多費些手腳,遂伏身帳頂。看到吳剝皮嚴刑逼供,楊文煥至死不屈,楊文煥兩個兒子願意代父受刑。鷹爪王自須眉戟張,躍躍欲試,趕到大弟子華雲峰出言挺撞吳剝皮,說到你要“官逼民反”

四字,鷹爪王已毫不能再忍,憑鷹爪力的功夫,抓裂牛皮頂帳,往公案上一落,伸手把吳剝皮的大帽子抓下來。一轉身,給華雲峰看看麵貌,一擺手,不叫華雲峰聲響,施展“一鶴衝天”的輕功絕技,捷如飛鳥淩空,仍由裂帳頂子穿出去。鷹瓜王任憑帳中擾亂,不去管他。

鷹爪王帶著吳剝皮的頂戴,離開大帳,竟從那沿途的帳篷頂子上,縱躍如飛的撲奔營門。到了刁鬥前,乘著月暗星稀的時候,仗著身輕如燕,縱躍如飛,展眼間猱升到刁鬥上,略展擒拿法,把那瞭望的兵丁捆上,把吳剝皮的頂戴掛在刁鬥尖上,鷹爪王這才翻下刁鬥離開大營。

才出營盤的圍子,陡然覺得背後微風過處, 忙回身查看。隱約見左首五六丈外一片疏林前,象是一條黑影,快若電掣風馳,一瞥即逝。鷹爪王肩頭微晃,撲向林前,要看看究竟是不是夜行人?

立刻把林中遍搜了一番,自己終不信是眼岔,本打算是仍投潼關廳附近福星店,這時倒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暫時要隱秘行蹤,以防萬一,遂趕奔華山,想在此絕頂摘星崖寄跡,離著大營也近。想到這,立刻繞著大營後,竟奔西嶽口峰。這摘星崖雖則是人臨不到之處,當年探幽訪勝,曾一登臨。趁著一鉤斜月,滿天星鬥,穿過萬鬆坪、鷹愁嶺,一下斜坡,恍惚似一團灰影,竟從摘星崖的懸崖上去,快逾猿猱,憑自己夜眼的功夫竟辨不出是人是獸。

鷹爪王怦熱心動,暗道:“怪哉!憑我王道隆這身的武功,縱橫江湖二三十年,今夜兩次可疑的情形,始終沒看出是怎麽個道路?難道二次出世,還要栽在潼關麽?”把精神抖擻,氣納丹田,抱元守一,相度好了進退取避之路,施展淮陽派獨得之秘。雙臂一分,騰身一躍,先點上橫架山澗的古鬆樹上,隻輕輕往上一點,騰身再起,已到了摘星崖下,運用“飛鳥淩波行功輕身術”身軀一縱,就是三四丈高。隻揀那荊棵蔓草、危石懸岩,落腳處隻要有一點憑借,隻輕一點,立即騰身飛起來,嗖嗖的一連十幾縱身,已到了崖頂,上麵高插雲表,夜風勁厲,吹得那草木時時發出嗖嗖的怪響。

這摘星崖上隻有一二丈的麵積,雖則地勢不大,亂石起伏,草木叢生。鷹爪王回身望了望下麵,隻有邊山那座烽火台,有幾點星星之火。再往吳提督的大營看去,沿著山腳下橫接數裏,營中的燈火雖多,遠望去如同疏星時隱時現,已看不清營幕的所在。

鷹爪王回憶當年曾到摘星崖,記得上麵有兩處似乎象洞穴似的山壁,雖不大,足可容身,略避風露。遂轉身來,撥著荊棘亂草往裏走。哪知往裏走了二三丈,眼前頓成異狀,腳下不止於蔓草荊棘似經過人工的鏟除,連那長成的樹木,全經人伐去,清除出一條平坦的石路。並且上麵連猿猻獸跡也不見,隻有較大的樹頂上,時有怪鳥夜啼。

鷹爪王雖是久曆江湖的成名大俠,也不禁驚疑卻步,仔細看了看,一定這上麵已有人寄跡。遂把全神貫注到四麵,往前試著探看。見丈外是平地突起一座石峰,高僅丈餘,形如屏風,矗立當路。再看地上草跡,繞著石屏的兩旁,全是修整過的道路,鷹瓜王遂奔石屏左邊走來,才走出二三步,突聽得石屏後有人喝聲:“擅傷統兵大員,還想在摘星崖匿跡,這場官司你打了吧!”

鷹爪王雖是久經大敵,隻是深山絕頂,人跡難到之處,突現敵蹤,哪得不矍然驚悸!霍的往旁一縱,背著一株巨樹,凝目光,看著那座石屏,厲聲喝問道:“什麽人敢發狂言?難道不知老夫的厲害麽?”

鷹爪王一聽話風,再察形色,才辨出來人,不由哈哈一笑道:“原來是慈雲庵主,你把我嚇著了,庵主請下來吧!我知道你碧竹庵又要我還願心,你借題訛我一水吧?”說罷笑吟吟走向前來。

這來的正是蒼龍嶺、碧竹庵空門女俠慈雲庵主,飄身落在石屏前,鷹爪王忙向前施禮道:“武當一別,屈指七年,庵主居然修為得成了陸地神仙,武功造詣,更是超凡拔俗。

適才兩現仙蹤,我竟沒看出是庵主來。庵主怎的也夜臨絕頂,敢是有什麽見教麽?”

慈雲庵主微笑道:“你不用明知故問,我方才已說過,我的愛徒被你害得好苦!你好好賠我徒弟,萬事皆休。你隻要說個不字,不用吳剝皮剝你的皮,我就叫你這頭鷹飛不回淮上去。”

鷹爪王忙道:“庵主不要取笑,哪個是庵主的門下?我實在不知,庵主快明白指教,別叫我悶死了!”

慈雲庵主這才正色說道:“你那徒弟失書賈禍,被抄的楊文煥全家中,有我門下女弟子,難道你真不知道麽?”

鷹爪王忙答道:“我焉敢跟庵主打誑語,我實在不知有令徒在內。隻是這摘星崖你難道是今夜才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