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陸偉威折桂遇奇人 徐書元化裝指明路
話說朱複走近一家鋪戶門口,想打聽家家門外陳設香案的理由。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年人,坐在櫃房裏麵,便合掌說道:“貧僧初到貴地來,不知道貴地的風俗。請問老施主,此地家家戶戶的大門外,都陳設這香案,是何用意?”老年人打量了朱複兩眼,見朱複雖是個行腳僧的打扮,卻是氣概不凡,即陪著笑臉,抬身答道:“師傅是遠方來的,原來不知道。今日是玄妙觀迎接禦賜全部道藏真經的日子。襄陽府的陸知府大老爺,三日前就傳諭滿城百姓,要虔誠齋戒,焚香頂禮的迎接。所以家家戶戶,都在大門外擺設香案。”朱複問道:“玄妙觀在那裏?因甚麽事禦賜全部道藏真經給他呢?”老年人答道:“玄妙觀就在這城裏。觀裏的老道爺,今年拿出很多的穀米來,救了襄陽府一府的饑荒,所以禦賜他全部道藏真經。這是襄陽府從來沒有的盛典。師傅既是從遠方到這裏來,何妨去玄妙觀瞧個熱鬧呢?”朱複聽了這話,也不在意,更不願意去瞧這種巴結皇室的盛典。當即謝了那老年人,帶著朱惡紫、胡舜華兩人,投奔藥王廟,暫時就寄住在藥王廟中。這且按下。
於今須另說一位奇俠的故事了。常德有個姓陸名文良的,曾中了一榜。因家財其是富裕,陸文良為人又天性純孝,中過一榜之後,就在家事奉老母。陸文良有個兒子,名叫偉成,生成絕頂的天資。讀書過目成誦,六七歲就能信口念出詩來,吐屬非常名貴。雖是博學的人卒然聽了,都得疑是讀熟了的古詩。陸家和陶文毅公家有些瓜葛。陸偉成十八歲的時候,見著陶文毅公,很得陶文毅公的賞識,想帶在跟前讀書。這時陶文毅公正做兩江總督,陸文良自無不願意之理。於是陸偉成就在兩江總督衙門裏讀書。
陸偉成的天資固是高到了絕頂,頑皮卻也到絕頂。隻在文毅公麵前就循規蹈矩,一言一動,都不肯輕率苟且。一背了文毅公的眼,便和沒有籠頭的馬一樣,誰也羈絆他不住。白天不肯用功讀書,盡做些頑皮生活,夜間等一衙門的人都睡著了,陸偉成才認真做起功課來。文毅公隻要他功課做得好,對於這些舉動,全不顧問。總督衙門後麵,有個花園,花園裏有幾株丹桂。
過年秋天,丹桂開的極盛。陸偉成讀書的房子靠近花園。夜深讀書一陣陣的桂花香風撲入鼻孔,陸偉成忍不住想折幾枝作案頭供養。然在黑夜,不敢獨去花園裏折取,隻得坐等到天光將近發亮了,能勉強辨得出途徑,即獨自出了書房,走到園裏。一看幾株桂花樹都很高,花枝離地太遠,自己身體太矮小了,攀折不著。但他素來是頑皮得能爬上無皮樹的,立在地下既攀折不著,他就把桂花樹抱著,慢慢的爬了上去。用眼四處張望,看那一枝的花最好。
偶然一眼,看見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原來花園圍牆之外,緊靠著一戶人家的後院。這時正有一個約摸是中年的男子,立在後院裏,披散著頭發,用木梳梳理。最使陸偉成見了驚心動魄的,就是這人頭發裏麵,有無數火球,跟著木梳滾下來。越梳越多,這人好像並不覺著的樣子。此時還是曉色朦朧,陸偉成爬在桂樹上,和這人相隔又遠了一點,看不清這人的麵貌。隻是既發見了這種奇怪的事,陸偉成是個頑皮好事的小孩,不探著一個究竟,是不肯罷休的。當下也不做聲,也不折桂花了,就伏在桂樹丫上,屏聲息氣的靜看。
隻見這人先朝後麵梳了一會,即將頭發覆在前麵,彎腰低頭,一把一把的朝前梳著,隻梳得大小的火球,滿頭亂滾。天光漸漸的大亮,火球也漸漸的消滅。這人停了梳,將頭發披向背後,抬起頭來。陸偉成定睛一看,認得這人就是在總督衙門裏當廚子的徐書元。平日陸偉成常在小廚房裏看見他辦菜給文毅公吃的,此時見是熟識的人,那裏再忍得住不做聲呢,遂高聲喊著徐書元道:“你頭上有火,你頭上有火。”
徐書元聽了,朝桂樹上一看,見是陸偉成,登時露出驚慌的樣子,雙手對陸偉成揭著道:“陸少爺還不快下來,萬一跌著那裏,看怎麽了。”說話時,匆匆將辮發結起,從角門轉到花園裏來,問道:“陸少爺這時候獨自爬在桂樹上做甚麽呢?”陸偉成已折了兩枝桂花下來,說道:“我本是要折桂花,卻於無意中看見你在那邊梳頭。你頭上怎麽有那們些火球亂滾,你得把道理說給我聽?” 徐書元故意裝作不懂得的樣子,反問道:“甚麽火球亂滾?都滾在甚麽地方去了?”陸偉成的年紀雖輕,精明卻是到了極點。當在桂樹上喊著徐書元,連說你頭上有火的時候,就已看出徐書元驚慌的神氣。此時見徐書元反問甚麽火球,即正色說道:“你不要裝做不知道。我親眼看見的,並且看了好大一會工夫,你想還瞞得住麽?”徐書元笑道:“那是少爺的眼睛放花,何嚐是我頭上真有火球呢?”陸偉成搖頭道:“不是不是。我的眼睛,從來看遠處都看得很的當,無緣無故的放甚麽花?你真要再裝假麽?你此時不向我說,等一會我自有法子問你,看你始終隱瞞得了。”徐書元一聽這話,臉上不覺變了顏色,好象很有些害怕的樣子。陸偉成更得意的說道:“你這人鬼鬼祟祟的,在這花園裏對我說,有甚麽要緊?”
徐書元起初以為陸偉成是個小孩,容易哄騙,及聽他說出話來,甚是扼要,便知道無可狡賴了。然仍不肯輕易說出來,隨口答道:“如果頭上真有火球亂滾,豈有不將頭發燒落的道理?”陸偉成一手握著桂花,一手掩著耳朵就走。邊走口裏邊說道:“你對我是不說的,你能始終不說,算是你的能耐。”徐書元笑著從後麵將陸偉成的衣拉住道:“少爺真會放刁。好,我說給少爺聽罷。”陸偉成回身笑道:“我親眼看見的,你還想抗賴,怎說我會放刁?畢竟那火球是那裏來的,快說罷。”徐書元道:“少爺能不將剛才所看見的情形,對第二個人說麽?”陸偉成道:“你能說給我聽,並教給我梳頭的法子,我就不對人說。無論甚麽人,我也不說。你若仍是隱瞞著,不把法子教給我,我是要逢人遍告的。”徐書元道:“怎麽謂之教給你梳頭的法子?我不懂得。”陸偉成道:“你又裝假了。你用甚麽法子,才梳得頭上有火球亂滾,你得將梳的法子教給我。”徐書元道:“這東西少爺學了有甚麽用處呢?”陸偉成道:“隻看你自己有甚麽用處,我學了便也有甚麽用處。”徐書元笑道:“錯是不錯,但是少爺把學的話看得太容易了些。世間也沒有這們便宜的事。既這麽,少爺要對人說,盡管去對人說罷,我並不怕甚麽。”
陸偉成以為徐書元是有意說得不要緊,好拒絕自己要求的。暗想他若真個不怕我對人去說,他又何必做出驚慌的樣子?更何必拉我回頭呢?我逼著要他教我,除了拿著要去對人說的話嚇他,沒有旁的法子。想罷,鼻孔裏哼了一聲道:“你說既沒有這們便宜的事,我也不勉強你。”說完,提了桂花就走,以為徐書元必然再趕上來拉住的。誰知走了十幾步,並不見徐書元趕來,不肯回頭,又走了幾步,仍沒聽得後麵腳步聲響,忍不住回頭看時,隻見徐書元已轉身從角門出花園去了。陸偉成才懊悔自己不該太硬,反把事情弄僵了。一時再想不出轉圜的方法,隻得沒精打采的回到書房,呆呆的坐著思索。
他究竟是個天分很高的人,一回想徐書元所說世間沒有這們便宜的事這一句,心裏立時有一種覺悟。思量徐書元所謂沒有這們便宜的事,若不是說我不曾送他的師傅錢,便是怪我要學梳心思太不堅誠。他這頭發裏麵梳出無數火球的事,本來很不尋常,他一個人在後院中。可見得不是有意使用幻術。若真個這們就教給我,那也未免太不足貴重了。他的意思,想我不對外人說,我若對人說了,他必然怪我,益發不肯教我了。他早起立在那個後院裏梳頭,他家必就是住在那個屋子裏麵。我既想跟他學這東西,何不到他家裏去找他呢?陸偉成自覺想的不錯。
次日,不等到天明,就到花園裏,爬上那株桂樹等侯。以為徐書元到昨日梳頭的時候,必然再出來梳頭,打算趁那時過那邊去。隻是等到天光已亮了,仍不見徐書元出來。這時因是清晨,四麵寂靜無聲。陸偉成蹲在桂樹枝上,隱隱聽得有人哭泣,哭聲並不甚遠,好像就在衙門裏發出來的。暗想這時候衙門裏怎敢有人哭泣?細細聽去,能辨得出那哭聲是女子,哭的甚是傷心。又順著耳朵靜聽了一會,不由得更加詫異起來。
原來那哭聲並不是從衙門裏發出來的,發哭聲的所在,正是徐書元家中。越聽越確切,陸偉成不暇思索,隨即溜下樹來,也從角門走到徐書元後院,就分明聽得是婦人哭丈夫的聲音了。陸偉成也不管那婦人哭的丈夫是誰,提高嗓音喊了兩聲徐書元。不見有人答應,哭聲卻被喊得停止了。陸偉成又振著喊了兩聲。即見一個蓬頭粗服的中年婦人,淚眼婆娑的從裏麵走到後院來,望了望陸偉成,就掩麵哭起來,說道:“陸少爺來叫徐書元,可憐他已害急病死了。此刻還停在**,沒衣服裝殮。陸少爺不信,請進去瞧瞧就知道了。”陸偉成驚問道:“甚麽病,死得這們快。昨日不還是好好的嗎?”邊說,邊往房裏走。婦人跟在後麵,答道:“豈但昨日是好好的,天光沒亮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呢。隻一陣肚裏痛,連醫生都來不及去請,就已死過去了。”
陸偉成走到房裏一看,隻見徐書元直挺挺的在**躺著。死像甚是可怕,陸偉成畢竟年輕膽小,不敢細看,急忙退了出來。徐書元的妻子又撫屍痛哭起來,陸偉成聽了這種淒慘的哭聲,心裏難過。匆勿走出了徐家,仍從角門穿過花園,回到書房裏。心想徐書元不像是個體弱有病的人,怎的這一陣肚裏痛就死了?我看他家裏的情形,很是窮苦,他妻子說因沒有衣服,還不曾裝殮,可見他窮的不堪了。我從家裏帶來的銀子,還有幾十兩不曾用了。好在我此刻也用不著多少銀子,何不拿來送給他妻子,好買衣衾棺槨裝殮呢?小孩子的腦筋簡單,如何想便如何做。陸偉成當下就拿了幾十兩銀子,親自送給徐書元的妻子。衙門裏的廚子火夫,都來徐家幫同辦理喪事。
徐書元原籍是湖南武岡州的人,他妻子扶柩回籍。合衙門的同鄉人,都湊送了盤纏。陸偉成見徐書元已死,頭發內梳出火的事,也就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了,仍舊專心讀書。直到十五歲的時候,書已讀的很博雅了,才回常德來。
這日在常德城隍廟裏,無意中看見一個蓬首垢麵的叫化,雖是衣服破舊,容額憔悴,形貌舉動,卻還能認識就是徐書元。陸偉成心中十分驚訝。思量人的像貌,雖有相同的,然何至象到這樣一般無二?我記得徐書元鼻端上有顆川豆大的紅痣,這叫化鼻端上也有一顆。我若非親眼看見徐書元死了,裝殮在棺木內,封了棺蓋,必將這叫化當作徐書元。世間沒有死了多久又活轉來的人,教我怎麽敢認他是徐書元呢?陸偉成看了這叫化一會,這叫化也象不覺著有人注意他的樣子。陸偉成竟不敢認,隻得撇了叫化走出廟來。才走了十來步,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陸少爺。一聽那喊的聲音,不是徐書元還有誰呢?
陸偉成忙立住腳回頭看時,那叫化已跟在背後來了。對陸偉成作揖說道:“陸少爺便不認識徐書元了嗎?”陸偉成道:“怎麽不認識?不過實在想不到你還在這裏。所以隻看了你一會,見你也不像認識我的,故不敢冒昧。你怎的在此地,成了這個模樣呢?”徐書元笑道:“並不怎的,隻因這模樣很舒服。我動身回湖南的時候,承陸少爺送了我數十兩銀子,我心裏至今感激。因此特地來常德謝謝陸少爺。”陸偉成見徐書元說話的神情與當年無異,忍不住問道;“你動身回湖南的時候,不是曾得過急病嗎?後來在甚麽時候好了呢?”徐書元笑道:“不瞞少爺說,當日急病死了,是一樁假事。因怕少爺年紀小,不知道輕重,將那早在桂樹上看見的情形,胡亂向外人說,外麵知道的人一多,說不定還得鬧出大亂子來.那時除了裝死,沒有旁的方法。”
陸偉成此時的知識,比較當年充足,聽了徐書元的話,料知必是白蓮教一流的人,登時又動了要從徐書元學法的念頭。便仍和徐書元回到廟裏,揀了個僻靜的所在坐下來,說道:“你當日不肯將那梳頭的法子傳給我,是怕我年紀小亂說。於今我可發誓,斷不向人提出半個字,你可能放心傳我些法術麽?”徐書元笑道:“少爺富貴中人,要學這些邪術有甚麽用處?”陸偉成道:“法術有甚麽邪正?用得邪便邪,用得正便正。”徐書元聽了,很吃驚似的說道:“少爺是有根基的人,見地畢竟不凡。不過少爺現放著光明正大的高人在這裏不去拜師,我很覺得可惜。”陸偉成連忙問道:“誰是光明正大的高人?現在那裏?我若知道,安有不去拜求之理?”徐書元道:“少爺將來的造詣不可限量。我因感激少爺周急之義,不能不來指引少爺一條明路。從此西去二十多裏,有座山名叫烏鴉山。那烏鴉山底下,有家姓朱的,聚族而居,老少男女,共有二三百口人。公推朱鎮嶽為族長。這朱鎮嶽在常德一府,都隻知道他是個極正大的紳士,卻少有人知道他夫妻兩個都是當代的大劍俠。少爺若能拜在他門下,學成了劍術,將來超神入聖的根基,就在此番穩固了。
陸偉成問道:“不就是一般人都稱為朱三公子的麽?”徐書元連連點頭道:“正是朱三公子,不過他此時已是五十多歲了。他原籍是常德人,但是他父親在陝西做官,他是西安生長的,二十歲才回常德來。他單獨一個人,押解二十萬銀子,從龍駒寨起運,徑回常德。一路之上,驚動了多少綠林豪傑。也有轉這二十萬銀子念頭的;也有聞得朱三公子的名,不服這口氣,要和他見個高下的。隻是哪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呢?惟有他的夫人田廣勝的小姐,那時正避難在黔陽山中,聞了他的聲名不服,和他較量了半夜,將他的腿刺傷了,然而田小姐自己也免不得受了重傷。那時朱三公子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以說得無人不知道。”陸偉成聽了這些話,覺得很希奇好聽,插口問道:“甚麽夫妻倒相打起來了呢?”徐書元笑道:“不打不成相識,這是一句老話。他們若不相打,也不得成夫妻。這事說來話長,少爺能拜在他門下學劍,詳情自然會知道的,此時不必說他。我為報答少爺一點周急的好意,特地到此地來指引少爺一條明路。於今話已說明,我還有事去,不能在此久留了。”陸偉成正待問去哪裏?有甚麽事?隻一轉眼間,就不見徐書元的蹤跡了。不覺嚇了一跳。忙起身四處張望。
隻見廟門口擁進十多個衙差來,各人手持單刀鐵尺。一進廟門,就留了四個人,將廟門把守。餘人衝到廟裏,各自睜著銅鈐般的兩眼,向各處搜索,有兩個將陸偉成渾身打量。陸偉成不睬,提腳往廟外走。這兩個衙役都張開手把去路攔住,喝問道:“你是甚麽人?你既在這廟裏,應該看見那個叫化。你隻說出他此刻躲在甚麽地方,便不幹你的事。”陸偉成道:“不錯,剛才還見有個叫化坐在這廊下。不知怎的,你們一進廟門,那叫化就不知去向了?那叫化犯了甚麽罪,你們象是來拿他的樣子?”不知衙差怎生回答?且待第四十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