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指迷路大吃八角亭 拜師墳痛哭萬載縣
話說向樂山腳踏實地後,睜眼一看,認得是長沙城裏的八角亭。兩邊所有的鋪戶,都關門深入睡鄉了;除大家門口懸了幾盞簷燈外,沒有一些兒燈火。道人向前走著道:“跟隨我來!”向樂山跟著走了一箭之地,道人停步指著一家小鋪戶,說道:“你看這家準備了點心,等你我去吃!”向樂山看裏麵尚有燈火,門也是虛掩著;是心裏不相信會真個準備了點心在那裏等,不敢過去推門。
道人笑推向樂山道:“怕甚麽,如何不推門進去呢?”向樂山得上前把門一推。
原來是一家小小的點心子,房中懸了一盞滿堂紅的油燈。灶上蒸籠,蒸得熱氣騰騰的;一個腰係圍裙的小夥計,靠牆壁坐著打盹;幾張破舊的小方桌,也靠牆壁放著。房中沒第二個人。
道人走過去,將那小夥計的肩膊一推道:“快把蒸好了的點心拿過來!”那小夥計被推驚醒起來,揉了揉眼睛,望了道人一望,也不說甚麽,好像是約會了的;走到灶跟前,從鍋裏將蒸籠端起來,拿了一個大磁盤,檢了一盤熱烘烘的饅頭,擱在桌上。
道人先就上首坐下來,指著饅頭對向樂山道:“你盡量吃罷,蒸籠裏還有的是呢!”向樂山不知師傅是甚麽神通,這時候真個有人準備了點心在這裏等。腹中既是饑餓了,也就不客氣,拿起來就吃。向樂山的食量本大,片刻如風卷殘雲,一頓把大盤饅頭吃了。
道人問:“再能吃得下麽?”向樂山吃了這一大盤饅頭,已是很飽;回說:“不能吃了。”
道人叫小夥計過來,說道:“下的饅頭,都給你去吃;你領我們上樓去睡罷。”小夥計應著是,點了一個紙搓,在前揚著引道。
道人挽著向樂山,跟在後麵。一把小扶梯,搭在一個灰塵積滿了的樓口;小夥計一麵向後揚燃紙搓,一麵用左手扶著梯子上去。
道人複推著向樂山道:“你先上去,我出外小解了就來。”向樂山更是莫名其妙,怎麽忽然跑到這裏來睡呢?這裏分明是一個小小的點心店子,又不是飯店,怎麽能留客人歇宿咧?這不是奇怪嗎?心裏旋揣想著,旋舉步跟著爬上扶梯。
小夥計吹燃了手中紙搓,就壁間一碗油燈點著,撥了撥燈芯,自反身下樓去了。
向樂山看這樓上,無一處不是灰塵堆積。兩條單凳,擱著幾條木板,架成一個僅被睡一人的床;也懸掛著一條烏陶陶的破夏布帳子。樓上並沒有可坐的椅凳,床檔上放著一個極大極粗劣的木櫥。櫥門已破爛了一扇,沒了鬥筍,不能安上去;就一頭擱在樓板上,一頭靠著木櫥,把櫥遮掩了,不知櫥裏有甚麽東西沒有?
他才吃了那一大盤饅頭,不想便睡;又見師傅小解去了,不曾上來,也得等等。閑著無事,就輕輕將這扇破了的櫥門搬開來,靠壁放了;看那櫥裏,竟是塞滿了一欄的舊書。心裏更覺詫異:怎的這樣點心店裏,卻有這麽一大櫥的書籍?隨手拿起一本來,就油燈下,拍去了灰塵一看。這也應著小說上的套話,所謂:不看猶可!這一看,驚得兩手抖個不住!
原來這本書麵上,明明蓋著一顆樂知山房藏書的圖章。他急忙換一本看,也是一樣。連看了幾本,知道用不著再看了。禁不住兩眼的痛淚,紛紛掉了下來!放下手中的書,打算等師傅上來,定計捉拿凶手。但是等了好一會,那有師傅上來?心裏才恍然悟道:“原來是他老人家,指引我到這裏拿凶手的!不待說,凶手必就是這店裏的主人!好在那林桂馥的模樣,見了麵,大約還可認識!事不宜遲!趁他們這時睡著了,拿了困綁起來,等天明送到長沙縣去!”
想罷,向樂山轉身走到樓口,恐怕扶梯響動,驚了凶手;就樓口往下一躍,賽過秋風飄落葉,著地全無聲息。
尋那小夥計,已不在這房裏了。那盞滿堂紅,原有四個燈頭;此時已吹熄了叁個。向樂山搬了張椅子墊腳,將燈取了下來,端著照進左邊一間房裏。
向樂山從那回遇難之後,即花重價買了一把鋒利的小匕首,連柄才得九寸叁分長,拇指粗細的鐵釘,要將匕首輕輕一按,登時兩段;並且截下去,沒有聲響。終日帶在身邊,不曾片刻離過。此時從腰間抽了出來,去了皮鞘。看那房裏,也是開了一張單凳架的床,掛著藍布帳子;帳門放下了。地下有兩雙破鞋。
向樂山放下那燈,撩開帳門看了一看,一頭睡著一個男子;認得睡在外邊的這個,就是那小夥計;裏麵的像是很有些年紀,不是林桂馥的模樣,也不像那條船上的船夥。但也不管他是誰,且困綁起來再說。隻是身邊沒有繩索,一時卻怔住了!舉眼向房中四處一望,見房角上放著一個吊桶;桶口盤了一大卷棕索。
原來這時長沙城裏的居民,飲的是河水;每條街上,或是巷子裏麵,都有吊井;各家自備吊桶,打水就帶去,打完了。又帶回來;所以這房角上,放著這個吊桶。向樂山立時將桶索解下來,本想就這麽將二人困綁做一塊。因見這兩人,是兩個笨貨,被人困醒了,必然閉著眼亂喊;就拿匕首去嚇他們,他們閉著眼,也不看見:不如將他們推醒,再拿刀嚇他;他知道怕死,就不敢聲張了。
果然把二人喊醒明白了,拿匕首往他臉上一亮,低聲喝道:“敢做聲就是一刀!”二人即嚇得篩縷一般的抖,連哼也不敢哼一聲!顛倒著困綁起來。割了兩片帳門市,揉成兩個麻核桃;塞了一個在那年老的口裏。
向樂山留著這個小夥計,問道:“你這裏的老板,姓甚麽名字?是那裏人?快說出來,一些兒不幹你事!”
小夥計戰戰兢兢的答道:“我我我這裏的老板姓張,沒沒沒有名字,就是這城裏的人。”
向樂山知道就是這條船上的船夥張胡子。按著問道:“他睡在那間房裏:“小夥計道:“他和老板娘同睡。”向樂山氣得在小夥計身上踢了一下,罵道:“我問你是他睡在那間房裏?管他和誰同睡!”
小夥計痛得彈了彈,說道:“老板娘就睡在這間房的後麵房裏。”
向樂山忙看這房的木板壁上,有一個單扇的門;隨將手中的麻核桃,塞入小夥計口中;走到那房門口,試推了一下,推不開!拿匕首截斷了一門邊鬥筍,啞的一聲開了。
這時的天色已亮,房中看得分明。張胡子已醒來,先聽得隔房說話,以為是小夥計和燒飯的起來了;及聽得房門響聲又不尋常。他是個犯罪心虛的人,那有不驚慌的!一翻身爬了起來,大聲問道:“誰呢?”
向樂山一縱步,已到了床跟前;隨口應道:“是我!”張胡子把帳門一撩,伸出那個癩痢頭來。
向樂山是何等的眼明手快?一見那癩痢頭,就看出是那個船夥。
那船夥卻也看出是向樂山了,苦於帳後沒有可逃的路,隻能挺身出來,打算和向樂山拚命打。他還不曾知道那夜前條船上劫搶的情形,一向總以為是一般得手後,遠走高飛了。這時見了向樂山,心裏雖然疑惑,是還沒想到向樂山有多大的本領。又欺向樂山一個人,手中僅拿著幾寸長的兵器,所以並不懼怯!他也略懂得幾手拳腳,握著拳頭,向向樂山撲來。
向樂山到了這時,真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張胡子這點兒拳腳,那有他施展的分兒?
一辮尾掃過去,就把他拖翻在地;用腳踏住了胸脯,回頭見帳勾上掛著一條絲腰帶,順手取下來,困了張胡子的手腳。
張胡子的老婆,是新討來的;不知就裏,道是強盜來劫搶,躲在被窩裏,張開喉嚨,大喊救命。向樂山因他是婦女,又睡在被裏,不肯動手去困她,也不阻止她喊叫;自將張胡子提到外麵。
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叩門,並高聲問裏麵甚麽事。向樂山跑到大門跟前,開了大門,見門外立著幾個做生意的人;打量了向樂山兩眼,正要開口問話,向樂山已對他們拱了拱手道:“請諸位街鄰進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奉告!”
那幾個街鄰,見向樂山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匕首;又聽了喊救命的聲音,都以為必出了殺人的案子,一個個嚇得不敢進來!立在後麵些兒的,一低頭就溜跑了;立在前麵的幾個,回頭見同來的溜了地想溜開!
向樂山笑道:“我又不是強盜,又不是凶犯,好好的請諸位進來談話。這也怕甚麽呢?但請放心,決不是連累諸位的事!”幾個街鄰聽得這麽說,才放大了膽量,跟箸向樂山進房。見張胡子被困在地;左邊房裏,又顛倒困著兩個夥計。一個個望著向樂山發怔。
向樂山收了匕首,從容對街鄰述了一遍叁年前兄弟遇難,及自己出門尋仇的情形,接著說道:“今日才捉箸了這個張胡子,所以驚動了諸位街鄰。”
那些街鄰聽了向樂山的話,沒一個不佩服向樂山是個豪傑,也沒一個不罵張胡子是個沒天良的惡賊!
向樂山就托街鄰代雇了幾名腳夫,抬了樓上那些書籍;向樂山親手牽了張胡子,和那兩個夥計一同到長沙縣衙裏。
縣官見是盜案,自然立刻升堂審問。張胡子無可抵賴,隻得招承了和林桂馥同謀。並說:“當時是二人同動手,把向曾賢從**拖下來;殺死後,截成無數小塊,裝入一個大袋子裏,投下江底。當夜停泊在一個小河汊裏。打開皮箱一看,誰知盡是書籍,口口如是,當下悔也無及。林桂馥分了十二箱書,說是要回廣西,自駕著船走了。”我得了八箱書,也沒用處。我也沒有兄弟,父母是早年亡過了;有個姑母住在易家灣。
和林桂馥拆夥後,就寄住在姑母家裏。因要生活,瞞著姑母作了一次賊,偷了幾件衣服,一百五十兩銀子,就到八角亭開點心店。劫來的八口皮箱也賣了;剩了這些沒用的書,零零碎碎的,也不知已燒掉了好多;留下來的,不過十分之一了。
“這也怪新討來的這個老婆,她說:這些書留了有用處,問她甚麽用處,她說可以留給將來生下了兒子長大了的時候好讀。因此,就做一個破木櫥裝了,擱在樓上。那樓上是給小夥計睡的;從來沒別人上去,不知怎麽會發覺的?”
縣官教招房錄了供。就問那小夥計:怎的會把向樂山引到樓上去?
小夥計供說:“我這日早起,因烘老麵,隨手從櫥裏帶了一本欄書下來,撕了好引火。沒燒完的,就丟在門角落裏。我在這裏,當了一年多的夥計,常是用爛書引火。近來討了老板娘,雖不教我再用,然間常燒幾本,老板娘就見了,也不說甚麽。我貪圖爛書容易燒著,每次烘老麵,就拿一本。”這日我正將燒剩下來的,丟向門角落裏,忽有一個道人,打門首走過;見我燒書,連忙說:罪過,罪過!彎腰拾起我丟下的書,看了一看:問道:“你燒書不怕罪過,難道你東家也由你嗎?”
“我說:“是東家教我燒的;有甚麽罪過?”
“道人又問:“你東家有多少書教你燒?怎麽有書要燒掉?”
“我說:“有好幾箱,特為收買了燒的。”
“道人笑著點頭問:“書都擱在那裏?”
“我說:“都擱在我睡的樓上。”道人還待問,我因有事走開了,道人也走了。
“過了兩個月,直到前日,道人複來店裏吃點心,吃了兩個饅頭;臨走給我一吊大錢。說我是個好人,窮得可憐!多給我些錢,好買件衣穿。我謝了道人收了。”昨日黃昏時候,道人又來店門首,把我招到外麵說道:“我今夜要請一個朋友,到你這店裏吃點心。我此時給你二兩銀子。你做好一籠饅頭,叁更後蒸著等候。你能等到那麽遲久麽?”我看有二兩銀子,昨日那道人又給了一吊;有甚麽不能等呢?即一口答應道:“無論要等甚麽時候都使得!我橫豎拚著一夜不睡就得了!”
“道人見我肯了,又拿出一兩銀子道:“再給你一兩銀子。我請的那朋友沒地方睡覺,在這裏吃過點心,就借你的床睡一覺。你若怕你東家罵,便不要對你東家說:睡一覺就走。你真能拚著一夜就行了!”
“我見道人的銀錢,這般鬆動:心想我是一個光身漢子,那裏怕人粘刮了我甚麽去?床帳都是老板的,也值不了幾文錢!不怕人偷了去;並且我把床讓給人睡,我自己仍可同燒飯的睡,更不必坐一夜。樂得多得一兩銀子,便也一口答應了。誰知道人引來的朋友就是這人!”說時指著向樂山。
縣官問向樂山:那道人是誰,向樂山將前昨兩夜,在嶽麓書院遇見道人時的情形說了。
縣官連連點頭歎道:“誠能通神!至誠所感,仙佛自來相助!”
向樂山等到定了案,將張胡子處決了,才歸家報知向閔賢。向閔賢幾年來,因二弟慘死。
叁弟出外尋仇,不知下落;心中終日悲痛。又加以連年荒歉,書生本來不善營運,家境便一日不如一日,越發憂思成疾!等到向樂山報了仇回家,向閔賢已是病在垂危了;聽說仇已報了,即含笑而逝。向樂山遭此情形,哀痛自不待說!料理了喪葬。幸得向曾賢娶妻得早,已生了一個兒子,這時已有五歲了,向閔賢的子,也有十來歲了。
向樂山因喜武藝,不肯娶妻;頻年在外飄流慣了,在家安身不住。惜在嶽麓山上,不曾問明師傅的住處,不好去那裏尋訪。忽然想起萬載的師傅羅新冀,已有幾年不見了;何不去探望探望?於是由家裏動身,到得羅新冀家裏,才知道羅新冀也已死去半年了!
向樂山跑到羅新冀墳上,痛哭了一場!也不再去羅家了。
獨自淒淒惶惶的,並無一定的方向行走。滿心想去廣西,尋找林桂馥;因不知道林桂馥是廣西那一道的人,又不是有名頭的人物;躊躇不好向那條路上去找。正打算且去廣西,仍裝作遊學的,到處行走;或者機緣湊巧,也有狹路相逢的一日!卻因近來憂傷過度,酒也喝得大多了些;不料在萬載一家店裏,生起病來!
像向樂山這樣年輕練武藝的人,不容易生病;一生病就不是輕微症候,店裏的主人,怕他死了麻煩,逼著要向樂山挨出門外去死。向樂山又是傷心,又是忿恨,也無法反抗,得勉強挨出店門;行不到兩箭路,就昏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了。
不知向樂山的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再說。
施評
冰盧主人評曰:作者寫向樂山傳,洋洋數萬言,敘述不厭細詳,蓋向樂山亦昆侖派之重要人物也。下回人解清揚傳,將敘智遠仙跡之前,先以笑道人事一引,則下文愈覺奇特。或病其誕,餘謂不如此,即不足當奇俠之稱也。
向樂山所遇道人,言語惝恍,行從詭秘,嶽麓山頭,夷猶杳渺,飄飄乎有遺世獨立之意。
作者雖未指明為誰,而讀者早知其為笑道人矣!嗚呼!世果有笑道人其人歟?餘為之執鞭,所忻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