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來的慘暗的回憶,像銀幕上的一個淡入的鏡頭,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過。

繆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著那片池水。過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歡水而接近水;過去她所喜歡而接近的水,此刻卻有帶著一種象征希望的蔚藍,展開在她眼前;加之過去她的水中的伴侶,無端又在蔚藍色的水邊,驀地重逢。但是,一切的過去,都像流水一樣的過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臘的哲人所說:人不能兩次沐浴於同一的河流。一種莫名的傷感,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淵。

沉默有時好像也有一點傳染性。由於繆小姐的沉默,卻使對方的餘恢,被傳染了同樣的沉默。他的樣子,好像正在想著一件無可解決的心事,也許,他也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因而緊跟著他舊日的女侶,一同投進了回憶的淵海,但是,他見繆小姐癡癡地看著那些池子裏的魚,他以為她已引起了過去的興味。因之他努力製造出勉強的歡笑,首先打破這個沉寂。

“喂!英,”他的聲調帶著流水一樣的波紋。他仍以舊時的稱呼,低喚著他這像流水一樣逝去的舊時情侶。他說:“你真像一個小孩子,在呆望櫥窗裏的糖果。但是,與其這樣呆看,何不走進這糖果店裏去買一點?”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勵他的女伴,跳進這遊泳池中,去獻一下過去的好身手。

繆小姐的眼角,抹上一絲淒楚的微笑。她說:

“我的情形,你是應該知道的,譬如看看電影,望望朋友,穿一點並不過於樸素的衣服,像諸如此類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夠抗爭過來,已經費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裏麵,為我特定著最新式的五出之條。在這許多條款之中,我已違犯了許多。現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還能負擔得了嗎?”

“我想,偶爾遊泳一次,你們的專製魔王,未必就有秘密警察,守候在這遊泳池邊吧!”

“在舊禮教中有句成語,叫做人言可畏,你應該知道這句話。”

“你竟變得這樣的怯弱。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

“你曾參觀過動物園嗎?一匹雄獅,在鐵欄中關了幾年,也會變成一匹馴良的貓。”一絲不成為笑的笑,再度浮上於這位女遊泳家的眼角。

“假使那是一匹真的獅子,難道它竟永遠這樣馴良,而不想反抗嗎?”餘恢抓住這個話機,他預備用這有力的口氣,在一片平靜的水波上吹起一些皺紋來。

“反抗?”繆小姐把鋒利的目光刺上了她同伴的臉:“請你指教辦法。”

“難道你不可以跳出你的鐵欄而另找一個新的天地?”

“路呢?”

“憑你這樣一個人,不信就不能夠在社會上找到一個求自立的職業?”餘恢在沉吟了片晌之後,方始提出他這平凡的建議。

“找職業?”她說:“我先要請問,在眼前的社會上,何種的事情,可以算是婦女們的正當職業呢?你當然不願意我,接近或踏進一個泥溝。至於我自己,我倒也還不願意把我輕輕供到紅木架子上去!”

“這是一個偏見。你以為眼前的社會上,除了泥溝與紅木架子以外,就沒有較正當的婦女職業嗎?”

“你的話也許不錯。但是我要請你張開眼來看看事實:你不能否認,在眼前的社會上,固然像有許多事是找不到人;但實際卻正有許多人是找不到事。也有無數的青年,正在高喊畢業就是失業。這還偏重於你們男子一方麵說,至於女子方麵,阻礙既然較多,其困難的情形,自然也更進一步。”

以上的話題,像是一個魚鉤,已經拔開了這美人魚的嘴,因此她又接下去說:

“我也知道職業界上正有不少理想的位置,等待你去接受。然而據我所知,那些具有較理想的位置的地方,他們就不很喜歡雇用女子,他們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一,他們不喜歡雇用未婚女子,因為未婚女子容易和男同事發生糾葛;其二,他們也不喜歡雇用已婚的女子,因為已婚女子必然要有生理上的變化。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不得不給她充分的假期,這是一種損失;其三,他們雇用了男子,逢到有什麽不滿,可以隨便加以指斥。至於對待女子,就不能這樣隨便。他們以為一個較重的聲音,或是一個稍為兩樣的臉子,那就可以製造許多潮濕的手帕。——我承認這是真的。——這種情形,也使他們感到麻煩。你不要笑。這並不是笑話,這是事實。”

她在對方沒有找到適當的話句之前,自管自說下去:

“有一種情形是很稀奇的:有一些人在唱著提倡女子職業的高調,而另外有一些人在高喊女子的最佳職業就是嫁人;可異的是,後一種的論調,同樣也會發現於前者的口內。還有稀奇的情形呢:一部分的女子,已經找到了所謂較理想的職業,但,隻要這個女子平頭整臉,長得還不算壞,於是不久,自然而然就有一種男子,會想盡方法,另外要把她們介紹到安放著十一件噴漆摩登家具的辦公處去服務。這種事情,也隨處可以遇到。基於以上的情形,所以我的結論也隻能隨眾而說:女子的最佳出路就是嫁人。”

“嫁人也不壞呀!”餘恢急忙把這個題目搶到手內。他舔舔嘴唇,費力地說:“像你這樣的人,總不至於羨慕一座貞節坊吧!”

“然而問題也決不會像你所說的那樣簡單,第一,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對於再醮1的婦女——尤其是孀婦,——他們會有怎樣的歧視?你盡容易在人群裏麵,找出許多帶著簇新的嘴臉而高唱打倒什麽什麽或提倡什麽什麽的人;但是你很不容易找到一個帶著簇新的頭腦而並不歧視再醮婦與孀婦的人。即使有這種人,他們也不過巧妙地掩飾著這種心理,不讓它們顯露是完全沒有這種心理。況且,你之所以勸我脫離這個家庭,無非要讓我逃避這個家庭中的專製者;然而你是否保得住,在另外一個家庭裏,就沒有同樣的專製呢?總而言之,在眼前這個尷尬的時代上,新舊兩種思想之間,好像隔著一塊大玻璃,看看呢,好像已經通明無阻,可是你要漫不經意地走過去,那你就會碰痛額角,甚至頭破血流!”

“照你這樣說法,為了怕碰破頭,那麽,隻能眼望當前的那塊玻璃,永遠攔阻著你了!是不是呢?”那一個的聲音已變得非常頹喪:“不過,英!你要想想呀,人生的方式,那是決不能永遠依照著你的看電影的方式的!”

“是的,我知道,人生除了懦怯、屈服、投降,這些不好聽的名詞之外,另有一大堆較動聽的話頭,如勇敢、前進、衝鋒之類。這都是唱高調的人們,喜歡隨便拉扯出來的調子。”——這一個從輕褻的聲音中帶了一個苦笑:“不過我也有個淺薄的願望:我隻想請求那些隨便拉調子的英雄們,先把別人所挑的擔子,自己試挑一下,然後,再向那個挑擔子的人下批評,那是功德無量的。否則我可厭惡這種高調!”

那個暫時默然。

這位過去的女遊泳家,流水似的發表著她的議論,因為講得太興奮,她的語聲,也不自知地開始有些激昂,卻把近邊幾個座位上的視線,有意無意吸引了過來。這裏餘恢剛要開口,恰好外邊又有一片喧鬧的人浪,哄然雜作而打斷了他們的對白。接連池子裏又來了一個“控通”的巨響,水聲立刻把繆小姐的目光拉出了欄外。

在談話間歇的瞬間,餘恢下意識地伸手撫弄著他所帶來的那個紙包,一雙疲倦無神的眼珠,卻正透露著嚴重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