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前,眼前的這位繆英小姐,她是本市××大學的高材生,同時她也是本市體育界中的一位數得起的女遊泳家。在當時,甚至有人誇張地說:“她的遊泳技術,或竟超過那位‘美人魚’楊秀瓊小姐。”但是,世間無論什麽東西,自一塊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於“拉拉隊”。過去的楊小姐,因為有人代她“執鞭”,因而一舉成名,至於我們這位繆英小姐,卻因“拉拉隊”宣傳勢力之缺乏,於是同樣一個女遊泳家,為了這點差別,她的名氣,就比不上楊小姐。但雖如此,當然這一尾副牌美人魚,在當時許多釣魚者的饞眼之下,也是一個“臨流而羨”的目標。而在大隊漁人之中,年輕漂亮而善於用軟線條結網的餘恢先生——就是眼前談話的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冊上,其次序也決不會落後。

這位餘恢先生,他是一個非癖好的遊泳者。說起來,他和這位繆英小姐,卻還關點親,雖然這種親戚的距離,比之從上海到北平還要遠,可是借這一點幌子,在追求的距離上,卻可以縮短不少路程。當時的餘先生,不但時時勉力奉陪著繆小姐作水上演習,同時他本身也用水一樣的溫柔,密密包圍這條活潑的魚,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樣的愉快。

有一個時期,餘先生幾乎張起他的軟線條的巨網,把這第二條美人魚,從大海拖上海灘,又從海灘上拖進禮堂。可是,他們在將要踏進這個階段的時候,繆小姐在餘先生的性情上,忽而發現了某種缺點,結果,繆小姐竟以閃電姿態,跟另外一個男子結了婚。

這一閃電式的打擊,於這位餘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無須再加說明。從那時候起,他和這位女遊泳家,不但斷絕了友誼,甚至也斷絕了親戚上的來往。

繆英小姐的婚姻,從一般的眼光來看,好像相當美滿。她的丈夫郭大釗,比之現在這位“臨流悵望”的餘先生,好像格外說得嘴響。他是一位剛從德國漢堡大學鍍金回來的留學生,樣子挺英偉,不談品貌、學識,單說雙方的性情也比較的更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個有名的世家,家裏有著大量的財產,這可以使婚後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種可口的糖衣。

論理,繆小姐的命運,該可以說是十全十美,毫無遺憾了。哪知事情並不盡然,實在的說來,世間所有裹有糖衣的東西,內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這婚姻在蜜月期間,就讓這位女遊泳家,感到重大的後悔。為什麽呢?原來,她發現她的丈夫郭先生,雖是那樣一個思想嶄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個空氣絕對腐朽的家庭。這舊家庭的最高當局,——她的五十多歲的婆婆,——卻是一位寸半本的獨裁者,這位具體而微的統治階級,一把緊抓著家庭中的大權,包括經濟、行政,一切等等。這舊家庭中的規矩,尤其大得嚇人;總之,就連一枚蒼蠅飛進這個舊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線,而不準越軌。至於我們這位活潑潑的繆英小姐,她在踏進這個高門檻以後,得到了何種的優待,隻看以後所列的幾個條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這位獨裁的婆婆,已和繆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訂立如後的約法:一、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穿得規規矩矩,要穿奇形怪狀的衣服,那是第一個不行。二、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謹守閨門,獨自一個出外跑野馬,那是第二個不行。三、規矩人家的女人,不準走進電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體統!是第三個不行。四、規矩人家的女人,不準出外跳交際舞和其他什麽舞等等,理由,一個女子無端讓人擁抱,這成什麽話?那是絕對的不行。五、規矩人家的女人,不許遊泳,理由,女人赤身露體,那還了得!那簡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話”式的條約,不過是個大綱,其餘科目細則,卻還不及備載。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繆小姐所傾心愛好的事情。你要剝奪她這愛好,等於從活潑的魚兒身邊帶走了水,其難堪可想而知。可是魚兒已進了網,後悔,無及;抗爭,無效。在這不幸的時日中,婆媳之間當然也曾經過許多不流血而較流血更難堪的戰爭,結果,徒使一個永久的中立國——那位郭大釗先生,頭顱被研成了泥漿。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於粗線條。從這時候起始,脾氣變得格外剛愎。夫婦間的情感,一時雖還沒有顯著的變異,但是,他們已像一隻瓷碗一樣,看看外表,雖然沒有裂痕,而彈彈聲音,卻已不像先前那樣清脆。不幸的事情,倒還不止於此。正當家庭裏麵風波不息的時候,恰巧這個時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風波。有一天——距離婚後不過幾個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說了些舍身報國的話,竟自棄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個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攝的照片,盡數帶走,不留一頁;甚至連粘在幾種出入證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銷毀。單單留著一個從德國帶回來的金製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著一個琺琅做成的絕小絕精製的小像,因為一直懸掛在繆小姐的胸口,使他無法把它帶走或銷毀。這方使郭先生在人間世上,留下了一個唯一的紀念。

從此,這一顆被金製的鏈子吊起來的心,便永遠懸宕在繆小姐胸腔之間。

依據一般人的想象,以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帶著一個慷慨赴義的姿態。但在繆小姐的心目中,卻認為她丈夫的不別而行,多分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麵上進了某種極不堪的讒言,以致造成這個意外的不幸局麵。郭先生一去以後,從此音訊全無,正像銀幕上的人影隨著燈光的開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軌道上麵,不停步地移動,四年多時光,一閃便已過去。外邊傳來關於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這四年多懸宕著一顆心的光陰中,繆小姐雖然並不會被公開宣告,她已成為一個孀婦,可是在親戚們心目中,久已默認了她這孀婦的地位;而實際上,她也一直是在度著孀婦式的生活。

更可遺憾的是,這個家庭中的劇變,在媳婦的心坎裏,以為其過失完全在於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裏,卻以為這過失完全在於媳婦。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婦的八字生得太壞;其二,也為媳婦的性情太過輕佻,以致一進門就造成這種家門的不幸。

雙方處於這種偏執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無須說得。最最不幸的,她們這種不愉快的程度,雖將達於飽和點,然而她們隻為一種原因,卻還不得不把這種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維持下去。

以上便是繆小姐的過去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