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小姐把希望寄托在縹縹緲緲的點線上,度過了緊張而空虛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裏麵,唱念:“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隻樹給孤獨園。……”她這專對西方的廣播,將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

繆小姐乘炎夏的日光,還沒有施展威棱,獨自一人在後園散步遣悶。正在這個時候,阿達在靜悄悄的空氣裏麵,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沒有人注意,便把一個小小的紙包,交給繆小姐而這樣說:“是不是這樣的東西?少奶奶,你看!”

阿達說話的時候,臉上帶來一絲得意的神氣。

由於阿達臉上的高興,繆小姐慌忙打開這個小紙包,隻見裏麵裹著一個外國的金心形相片盒,附帶著絕細的一根金鏈。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這個神奇的魔術家,真的在這一夜之間,取還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為留心一看,就看出這不過是一個形式略為相像的東西,並不是那顆原來被劫的心。

這東西有什麽用處呢?

繆小姐剛要用譴責的口氣向阿達說話,阿達卻先開口說道:“等一會,請你把這個東西,照常在胸口掛起來。”

“掛上這個有什麽用?”繆小姐忍不住薄怒地這樣說。

“請你暫時不要追問理由。”阿達用兩個指頭按著嘴唇,示意不必多說。連著他又緊張地問:“你有沒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風?由我駕駛汽車。你可以說一個謊,說是某處夜花園裏,今夜正有一個難得見的節目,錯過了機會非常可惜。”

繆小姐對於這個汽車夫的神奇的把戲,簡直越弄越不明白。她遲疑地看看他的臉,一時無可作答。

“辦得到辦不到?”阿達十分重視這件事。

“辦,也許能辦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訴我。”

“理由,你不久就會知道。現在沒工夫說明。”這邊拒絕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請求:“在今夜出去兜風的時候,你必須穿上那天到遊泳池去的衣服。——啊!時間,最好在九點以後。”

阿達的話愈出愈奇,對方隻能睜眼向他白望。

“可以嗎?”他追問。

“當然可以,但……”

“這裏麵沒有什麽但不但,這是一個好玩的小戲法,一變出來你就會拍手。——那麽,我們已經約定,時機很緊急,假使有什麽耽誤,那都是你自己耽誤的。”阿達的口氣,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對方仿佛被裝進了一個葫蘆,四麵看不見半點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脫離那個齷齪的泥潭,她終於在被牽線的姿態之下表示如約。

阿達見她已經答應,他也點頭表示滿意。當他帶著一臉高興向園外走出去時,他回轉頭來說了一聲:“記好!”

繆小姐目送他的健壯的影子,穿過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陽光裏麵。

這天下午,繆小姐提早了洗浴時間。浴畢,依照阿達的囑咐,換上那天到大陸遊泳場去時所穿的那件白色Sharkskin袒領上衣。雖然她知道那位獨裁者,最反對這種較新異的服裝,然而為了履行那個奇怪的約定,無可奈何,她隻能如法以試。她不但換上了那件袒領上衣,她也穿上了那天所穿過的那西式長褲;甚至皮鞋絲襪,都和那天一樣。

此外,又把那顆“靠不住”的心懸掛在頸子裏。

鏡子裏麵瞧出了一個靜美的影子;沒有人知道這個靜美的影子帶著一顆極紛擾的心。——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結束好了,將要演出如何的戲劇?

打扮已畢,她便提早去和那位獨裁者進行交涉。開口的時節,心頭懷著鬼胎,她以為這位難說話的婆婆,未必一定接受她這意外的邀請。

不料,出乎意外地,交涉的進行,竟非常順利。那位老太太,覺得媳婦這種請求,正是難得有的“孝心”,因之,她竟一口應允,毫無留難。甚至這一天,她不再以為她這媳婦,“打扮得奇形怪狀”;也不再說“婦女深夜出外”不成體統,——等等的話。

繆小姐的心裏,開始透出了一口輕鬆的氣。

一個煩躁的下午,在她離亂的思想之下度過了。

好容易盼到夜晚,好容易到了九點鍾,她攙扶著她的守舊的婆婆,踏上了她們的自備車。阿達坐在駕駛座上,以冷靜的興奮,撥動著駕駛盤。繆小姐的一顆心,跟著車輪在疾轉。她不時舉眼望著阿達的背影,未免有點懷疑。可是她的一顆希望的心,卻戰勝了懷疑的心。雖然直到眼前為止,她還並不知道,她所期望的,究竟是種何等的事件。

那輛不十分新的自備汽車,由同孚路那宅西式房子之前,向福煦路那邊出發。在半路上,阿達忽然建議,說是車子裏的汽油已經不很多,回來的時候恐怕不夠,不如趁早去加一點。好在福開森路和海格路轉角處也有加油站,車子原要經過的。

於是車子沿著海格路,以不很高的速率一路駛行過來。那條路,原是一個相當冷僻的地點,雖在炎夏的季節,也不曾減少它的夜之幽寂。這時候,天上有些雨意,星月的光明,已被黑雲吞噬了下去。街頭的路燈,每盞距離得相當遠;燈光也相當暗淡,這使兩旁的情景,增添了淒寂的樣子。那輛車子在黑沉沉的樹影之下駛過,不像是在一條都市的馬路上走,而像馳行在一片荒涼的原野上。

車子裏的繆小姐,心裏開始有點跳**,因為她想:假使真要開到那個羅蔓花園去,那也盡有比較熱鬧的路可以走,為什麽要開到這樣冷僻的地方來呢?

夏夜陣雨前的涼風,帶著黑暗鑽進車窗。繆小姐身上在打寒噤,有一個害怕的念頭襲擊到她腦內,她在暗想:不要這個新用的汽車夫,他是不懷好意吧?

想念頭的時候,她偷眼看看她婆婆沉浸在黑暗中的臉,分明也露出了懷疑的神色,可是她卻並沒有開口。

懷疑確乎不是一件好事情。繆小姐正在懷疑,不料,一個出乎意料的禍患,真的隨著她的懷疑展開在她的眼前!

車子正駛到海格路的半中間,突然,在一二十碼路外,有兩道刺眼的光,像探照燈捕捉飛機一樣直射到車頭上來。——那是兩個光度很強的手電筒。——隨著這手電筒的照射之中,有一個凶惡而嚴重的聲氣,劃破了街麵上的靜寂在高喊:

“停下來!”

嗚的一聲怪叫從車輪之下發出,仿佛野獸絕命的慘吼!車身跟著一個猛烈的震動而立刻停下來。汽車夫阿達,大約是在驚慌失措之中扳著製動機,因之,他幾乎弄翻了這輛車子。

車廂中的婆媳二人,當然大吃一驚。可是,在車身停下來的瞬間,她們還聽得阿達在顫聲安慰她們說:“不要緊,大約是抄靶子3。”

話還沒說完,汽車門已被拉開。強烈的手電燈光,蠻橫地鑽進車廂,怒射到婆媳二人驚慌的臉上。但是,她們從這閃爍的光暈中,看出那兩個攀登在踏腳板上的家夥,並不是穿製服的警士,而是兩個麵色凶惡的短衣漢,手中各執一柄槍!

“不許響!”其中一人舉槍指著阿達,另外一個在這婆媳二人快要發聲驚喊的時候立刻輕輕喝阻道:“識相點!快把你們的錢和首飾,完全拿出來!免得老子們動手!”

在這強盜的世界上遇見了強盜,當然,這嚇昏了的婆媳二人,除了采取屈服政策之外,還有什麽辦法?結果,她們讓這兩個路劫者,取去了她們隨身所有的一切,——包括一些小量的金錢與首飾。——並且,這兩個站在時代前線的優秀的掠奪者,他們都有一副非常精細的眼光與手落;他們不來找你便罷,既已找到了你,那無疑地會使你寸草不留!因之,劫掠時連繆小姐露出在她那件袒領上衣之外的一根絕細的假金鏈,——附帶著那顆假的心,——也不能免掉被掠奪的命運。

那位老太太,在驚慌的念佛聲中,眼看著她愛子所遺留的唯一紀念品,落進了強盜的手掌,她也無可奈何。

閃電式的戲劇,表演得真迅速,前後不出三分鍾,那兩名路劫者,已帶著他們勝利的狂笑揚長而去。汽車夫阿達哭喪著臉重新又在撥動駕駛盤。

現在,連買門票的錢也沒有了,你想,她們會不會繼續保持她們夜遊的興致呢?……

老太太一麵念佛,一麵在抱怨她媳婦:不該無緣無故,出來遊什麽園,以至遭受損失之外,還要吃到大大的驚嚇。同時繆小姐的心裏,卻在狠毒地詛咒汽車夫阿達,她覺得這一場路劫,一定是他唆使出來的,那是毫無疑義了。可是,當車子開到比較光亮的所在時,她看到阿達偶爾回過臉來,臉上浮著一種得意的神氣,驀地,繆小姐的腦內,恰像第二次射進了一線燈光,她的一顆心在發跳——這是一種喜悅的跳——現在,她對於阿達的戲法,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讀者們也明白這個戲法的內容嗎?如果不,那麽,請你們想一想吧!

那輛被劫的汽車,既沒有駛向預定的目的地,也沒有立即駛回郭公館,阿達竭力主張,把車子先開到附近的該管警署,報告了遭遇路劫的經過,並當場開明失單,在警署裏麵備下了案。

車子在掃興的歸途上,老太太掃興地念佛,掃興地想媳婦真是一顆掃帚星!可是這顆掃帚星的媳婦,恰巧懷著一個相反的心理:出門時的心,紛亂而沉重的心輕輕拋棄在半路上,連阿達駕駛車子,也感到輕暢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