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返老還童的木偶

霍桑不及照顧他身上的紳士氣派,他以頑童逃出課堂門那樣的步法,慌張地從這裏一扇最近的門內飛躍出外!——這扇門,也就是那位木偶先生以蝸牛那樣的步子跚蹣踱出去的地方——離門不遠,就是電梯的所在處。這時,那兩架並列著的電梯,左邊的一架,恰巧在緩緩上升。霍桑把敏銳的視線向這架電梯中拋擲進去,他從那扇正在關閉的電梯的門隙裏,看到一隻特大的鞋尖——正是那位木偶先生的鞋尖呀!

還好,右邊那架電梯,恰正由上而下。霍桑撩起袍角,慌忙跳躍進去。巧得很,這架電梯裏麵,單隻他一個乘客,當司機恭敬地問他到第幾樓時,霍桑絕不考慮而焦暴地說:“三樓!”

到達了三樓,在那靜悄悄的甬道裏麵,絕對不見那位木偶先生的神秘的影子。霍桑重新走向那架左邊的電梯前而按著鈴。——這是那個即刻搭著上升的電梯——他一問這一架電梯中的司機,據答:即刻那位穿舊西裝而有小胡子的先生,他是真上了六層樓。

於是,霍桑也搭這電梯追蹤而直上六層樓。

在六層樓上胡亂找了一陣,他和那位“老友”,依然“緣慳一麵”。慌張喘息之餘,他抓住了一個侍者,把那個木偶的狀貌約略描繪了一下而問他曾否看到過這樣一個人。

“有的有的。”那個侍者決不躊躇,衝口回答。

“現在,他到哪裏去了?”霍桑緊張地追問。

“我看見他從左邊的電梯中匆匆上樓,又從右邊的電梯中匆匆下樓去了。”

霍桑感到目瞪口呆。

單等這侍者走遠,他獨自一人,站在電梯之前,不禁焦灼如焚。他伸手亂抓著自己的頭發,幾乎把他的頭發連根拔下來!——諸位不要忘記,他的頭發原是可以連根拔下的。——一麵,他在狠毒地輕輕詛咒:

“該死的畜生!我要請你等一等!”

焦躁過一陣之後,他陡然想起:哎呀!那張倒運的畫,不知怎麽樣了?該不會那樣快地就生問題吧?想到這裏,他馬上記起了舊小說裏所常常提到的所謂“調虎離山”的字樣,他覺得不能再耽誤。他慌忙按著電梯的鈴,再由六層樓上下降到三層樓。

在電梯內,那個司機向霍桑看看,他疑惑這一位服飾莊嚴而神氣不很鎮靜的紳士,已發明了一件都市中的新型消遣,他是不是已把電梯當作了汽車,而在舉行夏季的“兜風”呢?

回到三百四十九號房間,隻見這屋子裏靜悄悄的,依然無形保持著前半句“盜銀壺”的幽默的姿態;主要是那柄“銀壺”並沒有被“盜”!這使霍桑把一顆從電梯中提下來的心,重新繳納進腔子。可是,當時他的擂鼓那樣叩門聲,和他的倉皇不定的神色,卻已使那位膽小的收藏家,和那個狐狸臉的蘇州朋友,大大吃了一驚!

當晚,霍桑就住在他所特辟的那間三百五十二號的臥室中,並沒有回歸他的愛文義路的寓所;這必須歸功於那位木偶先生的無形挽留。

在**,他像撥算盤珠那樣的撥動著腦細胞。他在想:——

自己今天,會突然會晤到這位神秘的木偶先生,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

那位木偶先生,會認出自己的麵目嗎?

看他的悠閑的樣子,他好像並沒有認出自己的麵目吧?

如果真的不認識,他為什麽又在電梯裏麵躲閃似的兜著圈子呢?

假定他已認出了自己的麵目,那麽,也許他已大大地吃了一驚,因而在電梯內,臨時演出大套的魔術。

有一點完全不可解,他為什麽要把他的臨時的造像,高供在那成衣店的樣子窗裏呢?——霍桑覺得找不出那個答案來。

最後,他記起白天的一番對話,記得那個膽小的收藏家曾說:“他——這位獨腳的俠盜——手下,共有一千多個黨羽,也從來不曾見到他們的首領,是個怎樣的人物!……”

霍桑從以上的幾句話裏,找到了一個特異的結論:魯平所以設置那座木偶,是讓他的黨羽們,可以認出他臨時的化裝的麵目。

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答案了。雖然這答案似乎太離奇,而也有些近於牽強。但是,除了以上這一個離奇而牽強的答案之外,還有什麽更適合的理由呢?

總之,這一晚,霍桑的腦殼,已代表了那家成衣店的樣子窗,他讓那位木偶先生,在他的腦膜上整整跳了一全夜的回旋舞。

有一點是可以決定的,霍桑想:無論如何,那家小小的西裝成衣店,必定是那位“俠盜”先生的一個巢穴,那是無疑了。他記得,不久的過去,全上海的那些警探先生們,曾傾其全力以搜尋這“俠盜”的巢穴。他們等於一隊被梟首的蒼蠅,曾在四下亂鑽亂撞。結果,他們像在北冰洋裏捕捉熱帶魚,連一個小水花也沒有找出來。現在,他若將他自己的發現,報告了官廳,請求到一紙搜捕證,而把那家成衣鋪子包圍起來,這樣,至少可以搗毀那位“俠盜”先生的一個巢穴;同時也至少可以抓住他的幾個黨羽,也是一件快意的事。然而不妥,照這樣辦,撥動了“草”,驚走了“蛇”,那似乎是件非常愚蠢的事!還是別尋妥善的方法。

最後的決定,他放棄了那個包圍成衣店的策略。但,無論如何,他要再到那個木偶的公館裏去看一看,以便找些補充的線索。

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他先到三百四十九號中去看一看,有沒有什麽事情發生?他以十分鄭重的姿態,警戒著韓祺昌主仆二人,他說:他已查出魯平的黨羽們,已混進了這旅館。因之,他們萬不能讓無論什麽人,隨便闖進這間屋子來。說完,他仍以最悠閑的紳士態度,踱出這東方大旅社,而再度去拜訪那位木偶先生。

這位中國舊官僚式的紳士,他又懷著他的鬼胎,小心而恭敬地走到了那位“洋大人”的“寫字間”之前。可是,抬頭一看,他呆住了!

原來,這裏已有一些簇簇新的花樣發生了。

怎麽?木偶先生公出了嗎?——不是的。

窗子裏的木偶先生並沒有遠離他的職守,但是,他已換了一種新的姿態。嗬!他像我們這大都市中的“大人先生們”一樣,麵目非常之多!而其搖身一變,也非常之快!今天,他不再穿著昨天那種賣肥皂的西裝;他已換上了很漂亮的一套。褲縫,燙得挺而且直,幾乎可以代替一支密達尺。皮鞋,擦得如此之亮,簡直閃耀得使許多狹窄的眼睛睜不開。他的“尊容”,已經過美容院的著意修整,小胡子也早已剃去了。他的葺理得可以和女人比賽的頭發,好像隔著玻璃也能聞到美發漿的香味。——並且,他大約還曾服過什麽高效率的返老還童的補藥;你看!僅僅一夜之間,他竟變得這樣的年輕白皙而俊俏。在他襟間,齊備著康乃馨花,小綢帕,與舶來品墨水筆。他的一手,以最優美的姿勢拈著一支品質最高貴的煙;另一手臂間,卻“神氣活現”地挾著一冊厚得足使鄉下親戚看著發呆的燙金字的所謂“外國書”——雖然並沒有人知道,這本書的內容,是否真有艱深的文字?抑或僅是嚇嚇人的“無字天書”?雖然更沒有人知道,這位木偶先生,他是否認識這本書中的艱深文字,抑或僅是書中的文字認識他?——總之,他這繡花的“fashion”,卻已十足具備著一般夾銅大學生們在周末例假中打扮好了上公園或咖啡座中會愛人時的種種必要的風度。——嗬!他今天變得聰明啦!對呀!他必須改變如此的作風,那才可以使那些被高供於“三公司”玻璃窗內的所謂前進的異性偶像,把他們描黑了的眼圈,對他一五一十地拋過來呀!簡單些說吧,今天的木偶先生和昨天的木偶先生已完全變了一個樣。如果說,昨天的木偶先生是屬於“卓別林”式,那麽,今天的木偶先生,卻已變做了一個“羅克”型。

窗外的霍桑,睜大了敏銳的眼,從雙層的玻璃中間向這木偶,細看了半晌,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特點。就是,昨天的木偶,胸前拖著一條紅領帶;今天這個木偶,同樣也拖著一條紅領帶;而且,連領帶上的花紋,也和昨天一樣。霍桑眼望著那一鮮紅耀眼的紅領帶,有個思想在他腦內開始了閃動。他想:隔夜的想念,最初以為太牽強,照現在看,也許有點意思吧?這一條紅領帶,會不會就是這位木偶先生特地留給他黨羽們的又一標記呢?

他又翹起了於右任先生的胡子,向這木偶冷笑:“你這可惡的東西!不管你在進行何等的詭計,無論如何,我已認識你的麵目;至少,我已認識你的標記。好吧!我在這裏靜待,看你把十二條半的妙計,逐一地施展出來。”

這位年輕的老紳士,興奮地跳上了一輛人力車,在人力車夫拔腿飛奔回東方大旅社的途中,他還在默默地想:“單等那個可惡的東西把詭計施展出來,也許,自己可以‘將計就計’和他玩一下。”他正想得非常高興,但是,他卻沒有料到,當前的戲劇的發展,竟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