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第二天晚上苔莉枕著克歐的腕,在他身旁休憩的時候,他感著一種可咒詛的疲倦。她幾次向他要求親吻,他雖沒有拒絕她,但他總覺得自己的微溫的唇像接觸著冰冷的大理石般的。

“你哭什麽?”克歐聽見苔莉啜泣的聲音忙翻過來問她。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緣故。我近來覺得很寂寞的。一感到寂寞就禁不住流淚。在這麽大的世界中像沒有人理我般的。”她的雙肩更**得厲害。

“苔莉,你又在說傻話了!我不是在這裏麽?快不要哭!”

“你的身雖然在我旁邊,但你的心早離開我了吧。”

“她的相片不是讓你撕掉了麽?你還不能相信我的心?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因為要瞞源清,怕他猜疑我們,所以敷衍的答應了叫劉先生把他的女兒的相片寄了來。這完全是敷衍他們,不叫他們對我們生猜疑的。我沒有見過劉小姐,愛從何發生呢?你看我是個能夠和從無一麵之緣的女人結婚的人麽?”

“那麽你如何的答複了陳先生呢?”

“我今天對他說,單看相片看不出好歪來,最好請劉小姐出來 T 市會一會而後再行議婚。像這樣的難題在深閨處女是很難做到的。這不是和完全拒絕了她一樣呢?”克歐說了後感著自己的雙頰發熱,因為他在對苔莉說謊。

他今天一早吃了飯,就跑到陳源清的寓裏來。單看相片,他覺得劉小姐是個風致很清麗的美人,她的態度雖有點過於莊嚴,但這是坐在攝影機前免不了的態度。最使他對那張相片——給苔莉撕掉了的相片——難忘情的就是在清麗的風致中他還發見了一種高不可攀的處女所固有的純潔美——在她的樸質的女學生服裝中潛伏著的純潔美,在苔莉的華麗的服裝中決不能發見的純潔美。他覺得睡在自己懷中的苔莉雖豔而不清,雖美麗而不莊嚴,他想到這一點很失悔不該麻麻糊糊的就和苔莉混成一塊的。她是國淳的第三個姨太太。處女美早給國淳**了的她,此後就為我的正式配偶麽?要清麗如劉小姐的才算是我的正式的配偶!但是,喪失了童貞的我再無娶處女的資格了吧。

父母聽見劉家的婚事像異常歡喜,寫信來表示萬分的讚成。父親在鄉裏是個比較多認識幾個字的農民,夢想不到自己的兒子能夠娶劉校長的小姐。在父親的意思,能夠和劉家結親,就多費點錢,變賣幾畝田亦所不惜。

克歐為這件婚事一個人苦悶了許久。他覺得自己並不是不愛苔莉。他也知道離開了他的苔莉是很可憐。但利己主義的克歐終覺得組織家庭是不該在黑影中舉行的。自己的正式之妻,是不該娶喪失了處女之貞的女性。他是個怯懦者——虛榮心很強的怯懦者。他不能舍去他的故鄉,沒有伴著苔莉雙雙的逃到無人追問他倆的地方去的勇氣,虛榮心嗾使他羨慕著日後和劉小姐舉行莊嚴的結婚式,他期望著日後村人對他和劉小姐的禮讚——禮讚和劉小姐是村中的 King 和 Queen。

他終於把自己的一張新照的相片和一個金指環偷偷地交給陳源清,托他轉交劉老先生作定婚的紀念品。

把相片交給了陳源清後,到下午的三點多鍾源清跑到商科大學來找他。

源清一見麵就告知他,劉老先生接到他的定婚的相片和金指環時萬分的歡喜,說了許多感激克歐的話,並且要請克歐到他旅館裏去吃飯。克歐聽見劉先生的誠懇的態度,對自己深信不疑的態度——深信他是個有為的青年,以唯一的愛女相托而不疑的態度;他愈覺自己是個偽善者了,同時也愈覺得自己卑劣。

他會見劉先生了。吃飯的時候,他再聽見這位老先生說了許多迂腐的但是很誠摯的話,什麽“蒙君厚愛,小女得所托矣”,什麽“不獨老夫銘感萬分,即小女亦愛戴靡極”等等的話。在源清聽起來覺得是迂腐萬分,但在今晚上的克歐聽起來,隻覺得這位老先生的態度的誠摯。他覺得自己的罪愈犯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