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各有因緣莫羨人

在這個水碼頭上,住到三十天之後,丁古雲帶的幾百元鈔票,已經花光 了。而在這三十天之內,他雖晝夜的想著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著的鈔票一 般,越想越少,因為在報上看到,朋友已經在重慶和他開過追悼會了。在他 用到最後五十元鈔票的時候,他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就離開了這水碼頭,走 到鄰近一座大縣城去。那時,拍賣行之開設,已傳染到外縣,他把身上這件 大衣,現價賣給拍賣行,按著當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這八百元,再 離開了這個縣城。因為這裏到重慶太近,下江人太多,識出本來麵目,是老 大的不便。但這時生活程度,已經在逐日的增漲,八百元的旅費,在一個月 後,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還不破爛,又向所到的城市拍賣行裏, 將西裝賣掉,買了一件青布夾袍子穿著。而身上殘留下的,卻隻有二百元了。 他住在一家雞鳴早看天式的小客店裏,吃著最簡單的兩頓飯,加上旅店費和 坐茶館費,每天還要十五元開銷。他終日想著,這二百元又能用幾時呢?用 完了,就不能再向拍賣行想法了。這一日,他徒步到河邊,在一家小茶館的 茶座上,獨捧了一碗茶,向著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碼頭上的運夫,光著肩膀, 流著汗,抗抬著貨擔來去。其中有兩個年老的,頭發一半白了。他忽然想著, 賺錢不一定要資本,智慧可以換到錢,勞力也可以換到錢。那種年老的運夫, 還在把他將盡的氣力去為生活而奮鬥。我不是那樣老,氣力雖沒有,智慧是 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來換錢嗎?丁古雲死了,我隻是一個穿青布夾袍 的流浪者,已沒有了縉紳身份。沒有了縉紳身份,什麽賺錢的事不能幹?以 前穿了那套西裝,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聲先生。既為先生,作那下層階 級的營生,就會引起人家驚奇,隻得罷了。於今人家客氣相稱,在這件青布 夾袍上,至多叫一聲老板。開銀行的是老板,挑破銅爛鐵擔子的也是老板。 既是老板,幹任何下層營生,也不會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鍾的 工夫,他把兩三個月來所未能解決的問題,突然解決了。於是回到小客店裏, 向老板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間屋子。拿出幾十元資本來,買了一些竹籮削刀 顏料之類。在野田裏選擇了一塊好泥地,搬了一籮黃泥回店,關起房門來, 將黃泥用水調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幾十個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戶邊, 讓它們陰幹。另外做些飛機坦克車的小模型。然後就用簡單的顏料,塗抹著, 分出了衣冠麵目,與翅膀車輪。在一個星期之後,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 就在十字街頭,找個隙地,把來陳列了。為了是內地的縣城,怕沒有識貨者。 每個偶像下,用紙條標著價錢,至多是五元錢一具。少的卻隻要一元錢。自 己買了頂草帽子戴在頭上,席地坐在人家牆陰下,守著這堆偶像與模型。事 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飛機坦克車,一元一具,被小 孩子買光。其次是做的幾個摩登女子像,五元錢一具的高價,被首先經過的 幾個西裝朋友買去。此外是空軍偶像,與將官偶像,也被人買去了四五具。 到了下午四五點鍾,收拾偶像回家,就賣得了七八十元。這一種情形,給予 了他莫大的鼓勵,連夜點起油燈,就加工做起飛機坦克車模型來。這樣作了 兩三天生意,索性帶了黃土坯子和顏料,就一麵陳設攤子賣偶像,一麵坐在 牆陰下工作。引著好奇的人,成群的圍了他看。隻要有人看,就不愁沒生意。 又這樣繼續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來,他就學得了小販趕場的辦法, 用竹籮挑著偶像,四處趕場。把近處的場趕完,再走遠些。好在黃土是隨處 可得的東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顏料彩紙竹片之類,也不難在城市裏買得, 就索興以此為業,遊曆著內地大小城鎮,生意好,一個城鎮多住幾天,生意 不好,再走一處。倒也自由。為了生意經,自己也起了個字號,用條白布作 了長旗,寫著偶像專家鄧萬發七個字,在陳設偶像的地攤前,用一根竹竿挑 起。這種生意,雖不能有大發展,每天總可賣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飯, 還可略有剩餘,作為陰雨天不能擺攤子的補救。這樣混過了十四個月,熬過 了一個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慶慢慢的走遠了去,現在卻又慢慢的走 了回來。

這日到了一個縣城,看到一家像館,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層社會裏混了 這樣久,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麽樣子,那門口正有一塊鏡子,且去看看。於是 自己走向前,對了鏡子一看,卻見一個穿破藍布夾袍的白發老人,瞪了一雙 大眼向人望著。他臉腮向下瘦削著,圍繞了下巴,毛茸茸地,長了大半圈白 胡子,左邊臉上,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頑癬,右邊臉上,夏天長了兩個癤子, 兀自留著兩個大瘡疤。究因為這十個月來,住的始終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 飲食,都講不到衛生,把一張臉,弄成這個樣子。這頭發和胡鬢,卻不成問 題,是憂慮的成績。他對這鏡子出了一會神,歎著一口氣,挑了他身後的擔 子,便走去了。原來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產。一條竹子扁擔,配 了兩個竹簍子。竹簍子,一頭放了小鋪蓋卷兒。也有兩隻碗和一把壺,另是 幾件衣褲,一頭放著了偶像和一些製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著,他一路暗 想。假使我這個樣子,向重慶走去,也不會有人認識我的,誰會在須發皓然 的小販裏麵,去找藝術界權威丁古雲呢?這樣的想著,他也就坦然的在這個 縣城裏混下去。究竟這是離首都較近的一個大縣。他這些小偶像拿出來在地 攤上陳列的時候,頗能得著識貨的。這事傳到教育界的耳朵裏去了,竟有人 找到他攤上來,向他買偶像的。丁古雲也因偶像銷路太好,便在這城市滯留 住了不曾走開。約在一個月之後,卻有個穿西裝的人,找到這地攤子上來。 丁古雲一抬頭,便認識他,乃是自己一個得意的學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師 傳,已經在中學裏當美術教員。在這個縣城,中學不少,他必然是在這裏當 先生了。丁古雲心虛,便將頭來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將地麵上陳列的 偶像,輪流的拿起來看著,因點點頭道:“這些東西,果然不錯,你在哪裏 學來的這項手藝?”丁古雲手揉著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細 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隻是有一個毛病, 缺少書卷氣。做手藝買賣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著大不同之處,原因就在這 裏。假使你們把這些匠氣去掉,那就可以走進藝術之宮了。”丁古雲聽了這 話,他怎樣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夠開口來,隻說出了一個哈字,立刻將聲 音來止住。彎下腰去,咳嗽了一陣。那人見他這樣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 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藝做到這樣子,當然你很自負。可是你仔細想想, 假使你這副手藝,沒有可以批評的地方,你還會挑了個擔子,在街上擺攤子 嗎?你不妨到重慶去看一個塑像展覽會。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雲先生的遺 作。他兒子丁執戈和他舉辦的。你看過這個展覽會之後,保證你的手藝有進 步。實不相瞞,我也是個學塑像的。丁古雲就是我的老師。我正是站在藝術 的立場上,才肯和你說這些話。”丁古雲頗也能說幾個地方的方言。他就操 了湖南音問道:“我也知道丁古雲這個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遺作開展覽會, 怎麽報上還沒有登廣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廣告了。他的兒子還在華北, 等他的兒子回到重慶來了,才可以決定日期。”丁古雲自言自語的道:“他 又要來?”那人拿起一隻偶像,放在一邊,在身上掏著鈔票,正要照著他標 的定價來給錢。聽了這話,忽然省悟。因道:“這樣說來,你倒是很注意丁 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兒子來過了?”丁古雲道:“也無非因我懂得這一點 手藝的原故。”那人笑著將鈔票交給他。丁古雲搖了手沒有接受,笑道:“我 的東西,怎麽敢賣藝術家的錢,你先生願意要那個玩意兒,你拿去就是了。 有不好的地方,請多多指教。”那人聽了,很是歡喜,丟了鈔票在地上,把 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雲望著他的後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這就是 我得意的學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攤上,他就認為不是藝術,那罷了,老師坐 在街頭擺小偶像攤子,也就不是老師了。這樣看來,也許我這個人是太不像 以前的我了。經過這番試驗,倒解除了我的憂慮。自今以後,盡管在外麵當 小販子,大概就是自己兒子看到了,也不會相識的。他如此想著了,越發大 膽的在這縣城裏擺下攤子去。過了幾天,那人又帶了別人來買泥人,順便交 了一張報紙給他。因道:“這是今天到的重慶報紙,你看,這上麵已經登著 展覽會的廣告了。”丁古雲向他道謝了一聲,接過報來一看,果然登了雙行 大字廣告:丁古雲先生塑像遺作展覽會預告。日期是這個星期五起,至星期 日止。另有幾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絕一時,其藝術精妙,不讓唐代 楊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於筋肉眉宇之間,象征各種情緒,實為含有 時代性之藝術結晶。先生在日,原擬製造大批作品,送歐美展覽出售,以其 所得,作勞軍之用。不幸壯誌未成,身罹火難。今其哲嗣丁執戈師長,欲完 成乃翁遺誌,除將先生遺留作品,大小八十餘件,胥以展覽外,並得各友好 之讚助,將先生送贈各校及機關團體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隨同展覽,藉增賞 鑒者之興趣。此項展覽,在國中尚屬鮮見。愛好藝術諸公,幸勿失之交臂。” 下麵是王美今十幾個朋友出名同啟。丁古雲心想,原來我的兒子當了師長, 現在不是帶遊擊隊,是正式軍官了。且不問他是在哪種部隊裏服役。可是像 他這樣年輕輕的,作到這個階級,這實在是我丁古雲一種榮耀。少年人總是 好麵子的。他自己作了一個民族英雄還嫌不夠,又要把他已死的父親拉了出 來,捧成一位藝術大家。才覺得父是英雄兒好漢。那麽,他要完成我的未竟 之誌,我也必須顧全到他十分風光的顏麵。我這個人更隻有永遠地活著死下 去,不要再露麵了。他拿著報在手上,這樣的出神了一會,才想到麵前還站 著一個送報的人。然而抬頭看時,那個得意門生已經走去了。他又將報看了 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開了展覽會,我倒要去看。反正我這副麵目, 已經沒有人認得的,何妨去試上一次。倘若借了這個機會,能把我兒子看到, 卻不是好?這樣想了,自這日起,就開始準備到重慶去。除了他那滿頭白發, 滿腮白胡須,已幫著他一個大忙,把麵目改換了以外。而他左臉頰上一塊頑 癬,右頰兩個癤疤,也掩飾了他不少的原來麵目。他自己是個塑像聖手,他 自然會化妝。因之買了一些枯荷葉熬出汁水來,將臉塗抹過幾次。讓臉上發 著慘黃色。再剪一塊大橡皮膏藥,橫貼在鼻梁上,借得街頭百貨攤販的小鏡 子照過兩次,他絕對相信自己不認識自己。到了星期五,他買了一張輪船票, 便回到了重慶。這次來,他沒有挑著那個出賣小偶像的擔子。身穿一件短平 膝蓋青布舊棉衣。下麵是長筒粗布襪子,套了一雙麻鞋。他肩上背著一隻大 的藍布的旅行袋。隨著登岸的旅客,一齊爬上坡來,這樣讓他發生了一個欣 慰而又淒慘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還有到重慶來的一日。他首先找到 一家小客店,安頓了背著的那個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頓便宜 飯,街上的電燈,便發著光亮了。但時間並不晚,看看人家店鋪裏陳設的時 鍾,方才隻交四點。

原來今天的陰霧特別濃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計劃,原來也就是 如此,越是陰暗的天氣越好,這又可以代他臉上裝了一層暗影。他將荒貨攤 上買來的一副接腳眼鏡,自衣袋裏取出。向眼上罩著,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 氣,向那塑像展覽會走來。遠遠看到那高聳的樓房之外,有一幅長可兩三丈 的紅布。橫列廣場的上空。上麵寫著白字:丁古雲先生遺作展覽會。會場門 口,交叉著國旗。其下又橫了一幅紅布,寫著展覽會場四個字。也不知是丁 古雲號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執戈號召的力量,那進會場去的人,正是三 三兩兩,牽連不斷。他走到門口,見攔門廊放了一張長桌子,上麵放了筆硯 和簽名簿。兩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散坐在旁邊椅子上,正照料入場的人。 丁古雲悄悄地由椅子邊擦過去。偏是一個年輕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聲音問 道:“幹什麽的?”丁古雲看他時,站起來瞪了兩隻眼,頗不客氣。因道: “我要到會場裏去參觀參觀,要入場券的嗎?”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著, 因道:“你也要參觀?”丁古雲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這一身破舊, 我也是個藝術信徒。”正說到這裏,出來一位黑胖麵龐的青年,穿著一套青 呢中山服。在畢挺的腰幹上,透著壯健,丁古雲雖罩在黑眼鏡裏,然而會場 裏,四處電燈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兒子丁執戈。他不覺得周身麻木一陣, 像觸了電似的,立刻把頭一低。丁執戈笑問那人道:“什麽事有了爭執?” 那人笑道:“這個白胡老頭子,他也要進去參觀。他自己還說是藝術的信徒 呢?你看他臉上,又是疤,又是癬,又是橡皮膏藥,弄得怕死人的。”丁執 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藝術的人,也不一定每個人的臉上都擦著雪花膏。” 便向丁古雲點個頭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紀了?”丁古雲依然不敢抬頭, 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著,比著一比。丁執戈道:“嗬! 七十歲了。難得難得!請進請進。”說著,便在前麵引路,將他引進會場來。 丁古雲看時,這展覽場在一個極大的禮堂裏,布置的人,卻也煞費匠心,用 了許多高低方圓的桌案茶幾,在四周間雜的陳列著。每一張桌子和茶幾,都 陳列著一項作品,作品旁邊,或配上一個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個 這作品,陳列得不至單調。在那正中的禮堂台上,正擺了一張長桌子,用雪 白的桌布將桌麵罩了,上麵大小陳設了兩尊偶像。這偶像便是丁古雲得意之 作,塑著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裏的。旁邊配著一 隻大瓷盤子,裏麵放了六七個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給某大學陳列 的,也是那幾位不滿意自己的學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劇,送回寄宿舍的。旁 邊配了個瓷瓶子,裏麵插了一束紅梅花。丁先生對於這種香花供奉的待遇, 一見之下,心裏實在受著極大的衝動,在丁執戈的引導後,身子聳了兩聳, 更向後退了而走。丁執戈一回頭,看到他更退得遠些,便點了個頭道:“老 人家,你過來看,這兩尊偶像,就是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麽慈祥, 是多麽莊嚴?又是多麽靜穆?”丁古雲在他這每一句誇張中,都覺得身子顫 動一下。但他極不願這種震動,在形態上表現出來。因之在臉上極力的放出 一種欽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著丁執戈,總還有五六步路。丁執戈很可 憐這位老頭的畏縮情緒,近前一步,向他點了頭道:“老人家,我告訴你, 這偶像就是我的……”這話未曾說完,忽見一個穿西服的人,老遠的走了過 來,昂著頭道:“丁先生,丁先生,這裏有人要和你談話。”這一句丁先生 已是嚇得丁古雲心裏亂跳。而偏偏這個人,卻向自己麵前直奔過來,這更讓 他心慌意亂,不知道怎樣是好。隨在這個西裝之後的,乃是一個豔裝少婦。 這天氣還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龍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麵,露出一 截桃紅色的綢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辮子滾了邊,頭發前半截,蓬鬆了個螺峰, 後半截燙了幾綹長的螺旋紐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隻朱漆皮的大手提包, 鍍銀鎖口與鍍銀鏈子,明晃晃地。那鵝蛋臉上的胭脂,抹得很濃,越襯出一 雙睫毛簇擁的點漆眼珠。丁老先生雖然已變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記憶力, 還依然存在。在展覽室的燈光下,他認得這個女人,正是騙去自己三十餘萬 元公款的藍田玉小姐。他一見之下,心裏頭一股股怒火,由體腔直奔上了腦 門子。兩隻被眼鏡擋住了的眼珠,幾乎由眼眶裏突出來。遍身的肌肉,都在 發抖,他有一句話,在胸口裏要碰出來,暗下喊著,這就是女騙子藍田玉呀! 然而他同時看到自己的兒子正站在那裏和她說話。若把她的真麵目揭破了, 自己的真麵目,也必然揭破。一個掛有民族英雄名譽的師長,就在他老子的 遺作展覽會上,也就在那莊嚴慈祥的偶像下,發現了他老子還活著,而且是 個偽君子,這給予這軍人神聖的榮譽上,要塗上一層腥臭的黑墨。這個遺作 展覽會,也必然成了笑話製造所。正想到了這裏,抬頭見對麵白粉壁上,有 兩張偶像的標語。一副上寫著: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一副上寫著:有錢出 錢,有力出力。他繼續的想著,這個展覽會,是丁執戈要完成他父親之誌, 賣了這些作品,作勞軍獻金之用的。把自己當個死人,由負著聲譽的師長來 舉行,這成績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這個紙老虎,丁古雲的作品會不值一 文,那就是把這個很有意義的展覽會,也根本取消,而傷透丁執戈的心。為 公為私,那是都不許自己和藍田玉一拚的。在這樣幾分鍾的工夫,他心裏翻 來覆去,轉了好些個念頭。而丁執戈已引著那個西裝少年和藍田玉走到偶像 台前來。他指了那偶像道:“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這像上,表現出 了他內心的思想。”那個西裝漢子問道:“這兩尊偶像,原來是非賣品。但 有哪個看得中意,願出一萬元的時候,我就讓一尊給他。為了獻金的數目, 可以更多一點,我是可以犧牲成見的。柴經理,你可以……”藍田玉插嘴道: “可以的,我們願意出一萬元買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幫助了丁師長,我們也 得著一項超等的藝術品。”丁執戈笑著向她點了個頭道:“柴夫人這樣慷慨, 我感激之至。”那西裝漢子笑道:“我原來沒有這個力量。但是我太太這樣 說了,那我就勉力從事。我身上沒有許多現款,開一張支票,可以嗎?”丁 執戈道:“當然可以,就是柴經理先付一些定錢,也可以。”柴經理笑道: “反正遲早兩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費兩次手腳,我就來開支票給你。”說 著,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邊去。他和藍田玉由丁古雲身邊,繞了路走向那 邊,丁古雲將身子退後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頭低了。但覺得一陣濃厚的 香氣留在身子周圍。丁執戈對這個湊成義舉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 一下,也隨著走了去。走時,還向丁古雲點個頭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參 觀吧。”丁古雲是什麽也不能說,隻睜眼遙遙的看了他們在那邊簽支票。心 想,這個家夥,支票帶在身上跑,真有錢。就在這時,隻見田藝夫陳東圃王 美今三個人,由旁邊休息室裏走出來。田藝夫先嗬喲了一聲道:“藍小姐, 藍小姐,久違啊!”於是他們在那桌子邊一一的握著手。田藝夫笑道:“我 聽說有人出一萬元定了這尊偶像,特意出來看看,原來是你。好嗎?”藍田 玉笑道:“托福!我們在仰光,有所頗好的房子,外子他要買些藝術品去點 綴點綴。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們結婚,她還是來賓呢。” 田藝夫搖著頭笑道:“不必提她了。我們一個窮畫匠,她早已忘了我了,應 該結了婚吧!”藍田玉道:“聽說和一個汽車公司的經理很好。”說著,她 向陳王兩人望著笑道:“陳先生王先生好?”陳東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 “總算沒有像丁先生一樣飲恨千古。”藍田玉笑道:“客氣客氣。”她扭過 頭去向丁執戈道:“我們也許明天一早要飛昆明。假如我們走了的話,閉會 以後,就請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們會收到的。”丁執戈答應了一聲好。 她向在麵前的人,點頭說了一聲再見,挽著那西裝漢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 田藝夫叫起來道:“她嫁了這個有錢的。門口那輛漂亮的藍色汽車,是她的 了。她有這樣的好結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個女人和汽車公司經理很好 了。”丁執戈道:“她是什麽人?”陳東圃道:“不相幹,是王先生一個窮 學生罷了。”丁執戈笑道:“作晚輩的要說一句老氣橫秋的話了。有道是‘各 有因緣莫羨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藝術上,純潔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 上,那就好的多。有錢算什麽,人死了錢都是人家的。隻有建功立業的人, 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藝術上,有許多人欣慕他呢。” 丁古雲在屋子那邊聽了這些話,他又覺得心裏有一陣酸痛。正因為陳東圃幾 個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戀了,低了頭,悄悄的由出場門溜了出去。 他一路想著,是啊!“各有因緣莫羨人”。我恨她幹什麽?我又欣慕幹什麽? 她死了,不過是一堆黃土。我死了,我是個大藝術家,這展覽會就是個老大 證據。我兒子是個抗戰英雄,我是抗戰軍人之父。我雖完了,我成就了我的 兒子,我的兒子那樣年輕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許還不至於名隨 人亡。我兒子呢?他有那個誌氣,他可以千秋。我的舉動沒有錯!他照此想 著,心裏坦然了,走到街上,覺得所見的東西比來的時候,都分外的有生氣。 越發是坦然的看看重慶之夜。轉了兩個彎,走到一所新開的大酒家門首,有 兩個窮老兒在爭吵,一推一讓,碰了他一下,他一個不留神,向後倒坐著, 落在水泥路麵上,隻聽到嘩啦一聲,站起來看時,那件舊棉袍下半截,橫短 了一條大縫。丁古雲不曾開口,第一個老兒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爛 了。你要賠人家。”第二個老兒道:“管我什麽事!是他自己跌爛的。”丁 古雲扯過衣後襟,抖了兩抖,慘笑道:“聽你二位說話,都是下江口音,那 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認倒黴,不必吵了。”第一個老兒道:“你不吵, 我還要和他吵呢,我們要打官司。”正說著,一輛藍色汽車停在麵前,車門 開了,柴經理牽著藍田玉的手走下車來。柴經理站著望了道:“三個窮老頭 子吵什麽?”第一個老兒指了第二個老兒道:“我撿了一張十元的鈔票,這 個窮瘋了的老家夥眼紅,要分我的。”指了丁古雲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 這個老家夥叫我賠他。”藍田玉笑道:“十塊錢,小事一件,吵什麽呢。說 著,將手提包由脅下取出,刷的一聲,扯開皮包口上的銀鎖鏈。取了幾張十 元鈔票在手。向第二個老頭子問道:“鈔票分了沒有?”他道:“我撿的錢, 分什麽?”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個老頭子道:“各有 各的命運,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塊錢。”說著,掀了一張鈔票交給他。 又指了丁古雲道:“這個白胡子老頭,滿臉是傷,衣服又破了,怪可憐的。 喂!老頭,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陣香風中,走向了丁古雲麵前,她左手夾 了皮包,右手將拿著的鈔票,向丁古雲的手裏一塞。笑道:“這老頭子發楞 幹什麽?”丁老先生垂了兩手站著,正是呆了作不得聲,鈔票塞在他手上, 他始而還沒有感覺到。及至藍田玉轉身走了,他才醒悟過來。望了她時,她 正挽著那柴經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進大酒家。他拿了鈔票在手上看了一 看,自言自語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說著,街上哄然一聲, 原來是停了電,街上人一陣喧嚷。滿街正不曾預備其他燈燭,立刻眼前一片 漆黑。他就在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館。第二日在雞叫聲中,他提著小 包裹離開了小旅館。走到江邊,天色已經微明,上下遊的山影,在薄霧中露 出了幾帶黑影。抬頭看時,一架巨型郵航機,飛入天空,鑽入山頭上的雲霧 叢裏。心想,這是藍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灘碼頭邊, 停著一隻小輪船,離開重慶的人,紛紛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點個頭道:“再 見吧,藍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 定是地獄。”說畢,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邊,去登那走上水的輪 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