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別有心腸豐裝邀伴侶 各除麵幕妒語鬥機鋒

時間可以變換一切,人的心理亦複如此。江洪對冰如原來是極為敬重的。可是廝混得久了,覺得她是不願人拘守形跡的,過於拘板,也怕會引起了她的煩厭,所以有時也隨和地說笑著。他見冰如否認在這裏想念丈夫,便笑道:“難道嫂嫂還不好意思承認這件事?”冰如笑道:“我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我是覺得這樣空想無益。其實江先生所做的事實,倒是不肯承認。這事,需要我說明白過來嗎?”冰如笑了望著他做一個試探式的問話。江洪問道:“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嫂嫂呢,絕非是瞞著。”他說著這話時,便向馬路很遠的所在,連連揮著帽子招了幾招。冰如倒沒有料到他有此招,隻見王玉遠遠地由那裏跑過來,手上拿了一排銅絲扭的鮮花。冰如笑著咦了一聲道:“想不到王小姐在這裏出現。”王玉指著江洪道:“我打電話約了他在廣東館子裏吃早點。到你府上去找你,你們家王媽說,你到江邊上來了。在前麵路口上買鮮花,所以晚來一步。我特意來請你去看我們今天上演的一出新戲,好嗎?”冰如笑道:“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我對海派皮簧戲劇,感不到興趣。”王玉笑道:“那我有什麽可生氣的呢?各人嗜好不同。譬如密斯脫江,他就喜歡梅派戲。”冰如笑道:“江先生聽戲,那是人的問題,給你捧場罷了。”她說這話時臉色有一點紅。分明是玩笑的話,卻有點生氣似的。王玉絲毫也不介意,笑道:“江先生倒是有點給我捧場的意思,不過江先生一個人捧場,聲勢不夠,我希望他多邀幾個人去聽戲。你不能去湊一個嗎?不要你聽戲,隻要你捧場而已。”冰如的俏皮話沒有說倒她,反是讓她俏皮了一陣,那臉色就更紅了,微垂了眼皮說不出話來。江洪看到這樣子,倒有點不好意思,便笑道:“隻管說笑話,把正事忘了。王小姐不是還有點首飾在嫂嫂那裏嗎?”江洪的話還沒有說完,王玉便搶著插嘴道:“那不要緊,明天我把錢交給江先生,江先生給我代購回來就是了。話已當麵說明,孫太太將來把東西交給他吧。”冰如哼著點了一點頭,江洪覺著沒趣,在江岸上踏著步子,說了幾句閑話。冰如道:“說實在的,我不能去看戲。我們樓上的鄰居劉先生由南京脫險回來了,我要回去聽聽消息,改日再來捧場吧。”她說著向王玉笑著點了兩點頭,也不待江洪再說什麽,她竟自走了。王玉站在馬路上望了她去的影子,隻管微笑,等看不見人了,便向江洪笑道:“奇怪奇怪,我們交朋友,孫太太倒是有些吃醋的樣子。老江,我們的交情,是與日俱深了。你對我說句實話,你們的關係怎樣?她好像是愛上了你。”江洪啊喲了一聲,正色道:“這可不能隨便亂說的,我和孫誌堅是知己朋友。”王玉道:“那麽,她為什麽有點憤憤不平的神氣?”江洪笑道:“我哪裏知道?女人的心事。”王玉微笑笑,也沒有駁他。她這天上身穿了一件拉鏈子的寶藍色羊毛衫,下套格子花嗶嘰短裙,頭上梳兩個辮子,紮著紅辮花,手臂上挽搭著一件紫紅色毛繩大衣。說著話和江洪慢慢靠近,江洪就把她手臂上那件大衣接了過去。王玉倒不拒絕他這個動作,卻笑道:“假使冰如在這裏,她又會覺得看不上眼了。”江洪道:“便是全社會上人看不上眼,我也無須介意。”王玉笑道:“你果然有這番大無畏的精神,那我就很佩服你了。”江洪聽說,也是一笑,於是二人就並肩向繁華的路上走去了。恰是走不多遠,碰到了王媽,江洪有言在先,全社會人看不上眼,也無須介意,也就隻好硬著頭,坦然地走著,隻當沒有看到她。可是王玉不肯這樣含糊,卻故意笑著叫了一聲王媽。王媽隨便答應了一聲,還問到哪裏去,王玉笑著大聲道:“我們看電影去,請你們太太,你們太太不肯來嘛。”說著,就挽了江洪一隻手臂走開了,王媽站在人行路上,倒呆望了一陣,她忽然覺得心裏橫擱了一件什麽事似的。突然改快了步子,向家裏走去。這時,冰如門外的樓廊上,圍了許多人,聽著新到的劉先生講說脫險的故事。冰如也坐在自己屋裏沙發上,呆呆地聽。王媽一腳跨進房門,一拍手道:“太太,你看這是新鮮事嗎?江先生和那個王小姐,手挽手地在馬路上走著。”冰如頭一偏道:“你才喜歡管這些閑事嗎?”王媽碰了這一個釘子,隻好走開。可是王媽剛走出門,冰如又放下了聲音,低聲道:“你來我問你。”王媽見她要問,便又走回房來,正色道:“真的,太太,我不騙你。我在馬路上看到她,她一點也不害臊,還故意叫了我一聲。”冰如道:“她這種唱戲的人,什麽事做不出來?她怎樣和江先生同走,並排呢?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呢?”王媽道:“什麽在前在後,兩人手挽了手走。”冰如的臉,紅裏變青,手托了臉,很久沒有做聲。後來她就站起來,打開屜桌的抽屜,拿了一把糖果,坐下來慢慢嚼,她倒沒有看到王媽站在前麵似的。王媽站了很久,感到無趣,也就離開了。

這一天,冰如在許多煩惱之上,又增加了一層煩惱,可也沒有法子對誰說破,隻有睡覺而已。到了次日,一看牆上掛的日曆,是一個星期日,料著江洪是必定會來的。於是起早梳洗了一番,換了一件紫絨的夾袍子,天氣已是隆冬,穿絨夾袍子,總算單薄。而這夾袍子還是白綢裏兒。那深紫的顏色,和那臉上的胭脂配起來,真是一個鮮豔欲滴的色彩。她在後麵洗澡間裏,足照了一小時的鏡子,她還嫌不夠,隨著又走到外麵臥室裏來,又對屜桌上的小鏡子,重新照了兩遍。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看到前些日子王媽支起的孫誌堅照片,就收起來,放到抽屜裏。回轉身來,看到方桌上,床前幾櫃上都有誌堅的照片,也一一地給收了起來。早幾日,她在北平香粉店裏,買了些通草絹製花朵,這時挑了一朵海棠花斜插在鬢耳前邊下。她這樣修飾了很久,連王媽都有些奇怪。當她進房來拿東西的時候,問道:“還早呢,太太打算出門去嗎?”冰如道:“心裏煩悶得很,我要去看兩個朋友。”王媽道:“設若江先生來了呢?”冰如道:“反正他也沒有什麽消息告訴我。”王媽拿了兩套衣服,隻管對冰如呆望了。

冰如道:“你對我老望著幹什麽?”王媽笑道:“我們太太比王小姐漂亮得多,她是打扮得那樣妖精古怪的。”冰如道:“你這比方根本不對,怎麽拿我和她打比呢?”王媽也是莫名其妙,怎麽隨便一比,就提起了王小姐呢?這句話大概是太太不願聽的,不敢再說就走了。其實冰如聽了這話,倒是很歡喜。這樣修飾好了,且不走開,拿了一疊日報坐在樓廊的沙發上看。不到半小時,有皮鞋聲登著樓梯上來,冰如猜著這必是江洪,卻並不回頭,隻管半側了身子坐著看報。果然是江洪來了,他走上廊口,看到那裏坐了一個豔裝女人,以為是冰如來了女友,便頓了一頓,然後緩步向前。直走到麵前,冰如抬起頭,他才嗬呀了一聲,笑道:“原來嫂嫂在這裏。快要出門了嗎?”冰如笑道:“昨天這樓上的劉先生回來說到南京退出來的情形,真是讓人心煩死了,我想今天出去逛遊半天。請坐請坐,我有很好的咖啡,熬一壺請請你,好嗎?”江洪在她的對麵椅子上坐下,向她笑道:“何必這樣費事?我可以請嫂嫂去吃早點。”冰如還是撿起報來,兩手捧了報看,隨便地問道:“請我什麽地方去吃早點呢?另外沒有約會嗎?”江洪道:“聽便嫂嫂吩咐,什麽地方都可以。我……我沒有約會。”冰如繼續地看著報,又問道:“王玉沒有約江先生去捧場嗎?”江洪笑道:“昨天晚上已經看過了。今天還演的昨天那一本戲,看第二次就沒趣味。”冰如臉上,現出了一點得意的顏色,將頭點了兩點道:“江先生這話,倒是忠實的報告。”說著,放下了報,正了身子坐著。正好王媽也就送上茶來。她見江洪把皮大衣放在椅搭上,露出了一身紫呢西服,便笑道:“江先生不怕冷,穿這樣薄。”江洪道:“我穿得薄嗎?你看你們太太穿得更薄呢。”王媽將茶杯放在他麵前,又對他係著的花綢領帶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江洪問道:“你笑些什麽?”王媽道:“我們和江先生也很熟了,江先生一定不嫌我說話直。我覺得自從你認識王小姐後,格外的漂亮起來了。”江洪笑道:“我們當軍人的,沒有長衣。不穿軍衣出來,就是穿西裝,這有什麽稀奇呢?”王媽自未便多言,笑著走了。冰如笑道:“連王媽都有這樣的感覺了,可見江先生有些猛烈進行。我倒是願站在朋友的立場上向江先生進兩句忠告。”說到這裏,把臉色就正了。江洪道:“嫂嫂隻管說,我是很樂於接受的。”冰如將手撐了頭,沉思了一下,因道:“你不是要請我吃早點嗎?回頭再說吧。”江洪雖未曾預備陪她去玩,可是話已說到這裏,就未便改口,因道:“我也聽到嫂嫂的感觸很深,當然陪嫂嫂出去走走。其實我們這場抗戰,是預備了長時間作下去的。也許還有十年八年的戰爭,目前的一點折磨,實在不必介意。現在前方郵電阻隔,誌堅兄暫沒有信回來,卻也是常情中應有的事。”冰如歎了一口氣,又笑道:“江先生,承你的好意,每次都把這些話來安慰我,我不是個笨人,不會不了解,但是心裏的煩悶,是不容易消除。為了這個,所以我自己麻醉自己胡逛。你能陪我消磨半日就很好,不然我一個人是要出去的。”江洪連說:“好,我陪嫂嫂去。”冰如忽然撲哧一笑,似乎是很得意似的。江洪道:“要吃早點,我們就走,去晚了,沒有座位了。”冰如笑著進房去加上了一件皮大衣,兩手抄住衣領,然後走出來,向江洪點點頭道:“走哇。”江洪覺得冰如今天的態度,有些欠著莊重,可是已經答應了同她走,自不能推辭。上街找了一家大的廣東館子進去。在三層樓上角落裏,正好騰出火車間一副座位。那裏半掩著厚呢帳幃,座廂裏亮著電燈,照著座廂裏黃黃的,冰如對這個環境,很是滿意,立刻就坐進去了。這裏是熱氣管燃燒得很暖和的,二人都把皮大衣脫了。

江洪在冰如對麵坐下,當茶房送著茶壺點心碟子過來的時候,他忽然挺了胸脯,讚歎了一聲道:“中國偉大。”冰如笑道:“你不愧是個軍人,處處表現著你愛國。”江洪將筷子指著點心碟子道:“你看,這些享受,我們還是照平常一樣地享受著。長江下遊,炮火連天,快有半年了,可是我們在上遊的人,還照常地吃喝快樂,這不能不說我們地大物博,有以致此。第一次歐洲大戰……”冰如卻提起了小茶壺,向他麵前杯子裏斟了茶下去,攔著道:“江先生,我們不談戰事好不好?”江洪笑道:“哦!是是,嫂嫂感觸很多,不談戰事就是。”冰如向他笑了一笑,豎起筷子來,慢慢地吃著點心,江洪因彼此對麵靜坐著,感到無聊,便隻好找了話說,因笑道:“吃過點心以後,我們到哪裏去消磨幾個鍾頭呢?”冰如聽到,覺得說話的機會來了,便道:“要合江先生的胃口,最好是去看王玉演戲。”江洪笑了一笑,端起茶杯來喝了。冰如正色道:“江先生我倒有兩句話要勸勸你。像王玉這種人,根本是一個向墮落路上走的女子,你要找對象哪裏就找不到這樣一個女子?”江洪沒說什麽,提壺斟了一杯茶喝著。冰如道:“真的我並非說閑話。王玉這個人,我有徹底的認識,她以前和包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包先生對她是百依百順。你看,她現在和人家離了婚,還要說人家不對。她說軍人不好,為什麽還要嫁軍人呢?”江洪笑道:“嫂嫂說得過分了,何至於就說到嫁娶的上麵去。我是覺得藝術家很有趣,交一個有趣的朋友罷了。”冰如把嘴一撇,道:“藝術家?不要說得讓藝術家聽到了。她才演了幾個月的老戲,就變成藝術家了。自然,你也是需要找對象的時候了。依著我,你求求我,我給你做個媒,找個才貌均佳的女人和你配對,你看好不好?”江洪微笑道:“好!可是才貌均佳的女人,怕我配不上吧?”冰如夾著碟子裏的點心,放到門牙中間,慢慢地咬著,轉著眼珠,臉上略有點微笑,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江洪笑道:“嫂嫂似乎有一段批評的話,暫時不肯說出來。”冰如點點頭道:“最好你是疏遠了王玉我才好給你找對象。自然,你會這樣想,犧牲了現成的,倒去追求那不可捉摸的。可是我能和你保障你絕不會落空。再說,憑你這樣一個英俊軍人,難道找王玉這樣一個女人,還有什麽問題嗎?”江洪道:“嫂嫂反複地說著,教我真不能再說什麽。”冰如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她突然地把聲調提高了一點,望了江洪的臉。江洪也就很注意地向下聽去。冰如道:“在九江的時候,王玉拿了一點金器,在我這裏押了一點款子去,這是你知道的。她昨天說,她交錢給你代她取回去,她是不是敲你的竹杠?”江洪笑了一笑。冰如將三個指頭拍了桌沿道:“如何如何?我就知道她追求江先生,是另有作用的。這種女人,你以為有一點信義嗎?”江洪道:“她沒有代贖金器這個要求。就是有這個要求,我也會對嫂嫂說明。”冰如微微地把臉色紅了,因道:“你不必理她,這件事我直接和她辦理。”江洪口裏雖說不出什麽來,心裏可就想著,我和王玉交朋友,與她什麽相幹?可是心裏這樣想著,口裏又不能反駁她一個字。因為今日冰如除了那身豔裝之外,也不知道身上灑了什麽化妝品,那香氣襲到鼻子裏來,令人昏昏欲醉,自己也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一軟化,就無法可以拿出自己的主張來了。吃過點心之後,陪了冰如去看早場電影。看過電影之後,又是吃午飯,午飯之後,再看話劇。直到吃過晚飯,冰如又親自送著他到過江的輪船碼頭上去。約定了星期三下午六點鍾,在家裏等著他吃晚飯。在星期三以前,江洪說了不過江了,這樣,她是相當滿意。到了那日下午,冰如依然是一番豔裝。可是在下午五點多鍾,卻是最不願意的王玉來了。冰如正在屜桌麵前,對了鏡子撲粉,便笑著相迎道:“哪一陣風,把你這忙人吹來了?”王玉道:“還不是有點小事。來得很巧,看你這樣子,大概又要出門去吧?”冰如道:“雖然要出門,但是你遠道來了,我一定也要在家裏陪著你。”王玉未曾坐下,就在衣袋裏掏出三十元鈔票,放在桌上。笑道:“在九江蒙代墊的款子,現在奉還了,恕我沒有增加利錢。”冰如笑道:“王小姐,你這是挖苦我了。在九江押戒指的時候,我本來覺得太計較了。可是你非如此不可,我有什麽法子呢!”說著,打開箱子來,取出兩枚戒指交還給她。

她笑道:“孫太太,你對我,有一點不大坦然吧?”她說這話,坐在沙發上,架起一條腿來微微地搖撼著身子。冰如道:“這話怎麽說?”王玉微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我曉得,為了江洪。”冰如把臉急得通紅,瞪了眼望著她道:“這是什麽話?為他我對你不能坦然?”王玉依然嘻嘻笑道:“你別性急,我很坦然地告訴你,我愛江洪,你也愛江洪。江洪愛我不愛我,這是另一個問題。可是我很客觀地判斷,他絕不會愛你,那原因很簡單,因為你的丈夫是他的好友。告訴你,我們天天見麵,彼此行動,我大半是知道的。”冰如忍住一氣,等她把話說下去。直等她說完之後,喝了一聲道:“你瘋了!”王玉笑道:“我們兩個人裏麵,總有一個瘋了!”她說這句話時,偏頭向外一伸笑道:“好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江洪隨了她這話,站在門外走廊中間,倒有些愕然。再一看到冰如坐在屋正中靠方桌一把椅子上,臉色氣得發紫,兩眼發直。而王玉呢,卻是很調皮的樣子,架了腿坐在沙發上。不用說,是她到此地挑釁來了。這隻有暫裝著麻糊,向王玉點個頭道:“王小姐也來了。”冰如道:“她教訓我來了。”王玉卻站了起來,因笑道:“沒有的話,我怎敢教訓孫太太呢?密斯脫江,我們自九江認識以來,彼此友誼不錯。我回了漢口,我們的友誼也加深了。社交公開的今天,這太無須隱瞞了。不過孫太太對我們友誼加深一層,不大願意。老實說,我是深深引為遺憾的。孫太太為什麽這樣呢?那正是和我一樣,共同把你當了一個追求的目的。”江洪見她這樣在當麵直喊出來,也就把臉色變了。兩手緊緊插在大衣袋裏,不能有一點動作,麵上的紅暈,直紅到耳朵後麵去。冰如將桌子一拍道:“你這個女人太潑辣了。你這些無恥的話,怎麽可以到我私人住室裏來說?這是我的家,我有權處置,你給我滾出去!”王玉冷笑道:“你凶什麽?我們往後看。”說著,轉身向門外走,因道:“這一招算我失敗,不宜在你家裏爭吵,回頭見。”說著,仰著頸脖子走了。江洪心裏雖不免偏愛著王玉,可是她吵到人家家裏來,這是顯然過分了,她雖一怒而去,卻也不願去送她。

冰如先是鼓了腮幫子坐著,等王玉走遠了,她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兩手臂環擱在桌沿上,枕了自己的頭,哭得肩膀一聳一落,十分傷心。江洪站在一邊看著,很久很久,沒有了主意,隻是呆看。倒是王媽進房來,擰著手巾,倒著茶,站在桌子邊,再三地相勸。約十五分鍾,等著冰如收了眼淚了,這才向她道:“嫂嫂你不用生氣,她一個演戲的人,浪漫成性,她的話也沒有生氣的價值。”冰如道:“你看,這未免欺人太過分了,她竟是跑到我家裏來罵我。你若是同情我的話,你就和她斷絕往來,固然我不能幹涉你交朋友。可是你和她交朋友,我就受到影響。”江洪聽到她這話,實在不成理由。可是在她心裏十分委屈的時候,不敢違拗,隻好答應了。王媽在一邊道:“為了這種人生氣,那才不值得呢。太太不是說同江先生出去吃館子嗎?現在可以去了。要不然,那就太晚了。”江洪也點了頭道:“是的是的。我請嫂嫂吃晚飯去,我來道歉吧。”王媽聽說,知道冰如要重新洗臉化妝,便下樓去提熱水。冰如便向江洪道:“你實說,對她的話,作何感想?要不然,我也不煩你常來安慰我了,晚飯你也不必請我吃。”江洪倒想不著她有這一問,因道:“當然她太無理由。”冰如將頭搖了兩搖道:“不是那樣說,我要問的,是王玉所指的事實,究竟真假。”江洪對這話,卻不好回答,望了她沉吟著。她卻把眼睛斜瞟了他,微微一笑。江洪道:“王玉對我為人,還沒有充分地認識,她的話是過火的。”冰如倒不像他那樣含糊,因道:“那麽,你以為我和你的友誼,倒不如王玉和你的友誼了。”江洪道:“那怎樣能比?”冰如道:“你不要把誌堅的關係拉扯在內,什麽嫂嫂不嫂嫂的,就是我們認識了許久,不也可以發生一點友誼嗎?你把這點友誼來說,在我和王玉之間,你覺得哪一方麵的交情深些?”江洪因她逼問得很厲害,沒法子躲閃,因道:“自然是我們的交情深些。”這句話的肯定語氣,冰如對之倒沒有什麽了不得,唯有我們兩個字,聽了卻十分滿意,便點著頭笑道:“有這句話已足,雖然我受了王玉那賤東西的氣,我也不計較了。今天晚上吃飯,我請你。”這時王媽已泡了熱水來,冰如自到洗澡間去洗臉化妝。江洪道:“有洗澡間,卻沒有熱水?”冰如在裏麵屋子裏道:“管子裏的熱水,每天隻有晚上九點鍾以後兩小時,哪天你可以到我這裏來洗澡。”江洪並未答言,王媽在一邊看到,覺得女主人的表示,是處處有些過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