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群鶯亂飛

李南泉聽了這聲音,不由得吃上一驚。雖然這驚駭是無須的,可是他心裏的確怦怦然地連跳了幾下。但是他沉靜了兩分鍾,第二個感想,就是這在跑警報的時候,這種事慚艮多,那很算不了什麽,也就不必再去研究了。為了避免衝破人家談話的機會起見,自已還是走開為妙。於是緩緩地站起身來,扭轉身軀,想由原來的路上走回去。這就聽到有個男子的聲音,嘶嘶地笑起來。接著他就低聲道:“這個不成問題,過了幾天,我要進城去,你要的是些什麽東西,我一塊給你買來就是。”隨後就聽到有個婦人接著道:“你說的話,總是要打折扣的。東西是給我買了。要十樣買兩樣,那有什麽意思?老實告訴你,這次你買東西要是不合我的意,我就不理你了。”那個男子笑道:“這話不好。若是這樣說,那我們的交情,是根據了東西來的,那很是不妥,覺得你為人,很合我的脾氣,我是想把我們的交情拉得長長的遠遠的。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抗戰要經過多少年,可是我相信總也不會太遠,到了抗戰結束了,我的家眷,都是要回下江的。我私人還要在重慶作事,那個時候,我對你就好安頓了。”那婦人笑道:“你信口胡說,拿蜜話來騙我,到了戰爭結束,怕你不會飛跑了回下江。”那男子連說:“不會不會,一千個不會。”說到這裏,李南泉聽出那個男子的聲音來了,那正是芳鄰袁四維先生。他是個自詡正人君子之流的。而且處人接物,又是一錢如命的,怎麽會帶了一位女友來賞月呢?

這當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李南泉並不要知道袁四維的秘密。但既然遇到了這事,他的好奇心讓他留戀著不願走開。他又在這高粱地的深處站定,這就聽到袁先生帶著沉重的聲音道:“你這樣漂亮的人,跟著一個勤務,哪天是出頭之日?雖然他年輕,可是年輕換不到飯吃。你若不是遇到我,像身上這一類的新衣服,從哪裏來?在這一點上,可以證明我絕不是騙你。我現在大大小小蓋了好幾所房子,隨便撥你一所住,比你現在住那一間草屋子都舒服得多吧?”那婦人道:“這房子是你和人家合夥蓋的,你也可以隨便送人嗎?”袁四維道:“現在就不算和人合夥了。那幾個合夥的人,我用了一點手段,分別寫出信去,說是遇到空襲,這地方並不保險,村子附近已經中過兩回炸彈了。還一層,這裏晚上出土匪。”那婦人道:“你這些話,人家會相信嗎?”袁四維笑起來了:“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當然不是這樣直說。我說必須在這鄉下,再找一個疏散的房子,最好離村了在五裏路以外,各位股東,有自用武器,最好帶了來。否則一家預備兩三條惡狗。這些股東都是有錢的人,要搬到這裏來住,本是圖個安全,現在無安全可言,他們還來作什麽呢?所以都回了信不來了,隻有李南泉介紹的一位姓張的,我還沒有法子擋駕。我想把錢照數退還給那個姓張的,也就沒有什麽事了。所怕的就是李南泉從中拿了什麽二八回扣,那就不好辦了。他不退給姓張的,姓張的也許不肯吃這虧。”

李南泉聽了這話,不由得一腔火要自頭頂心裏衝出去。但他轉念一想,這本是偶然的巧遇。若挺身而出,把這事揭穿了。袁四維很可反咬一口,說是有心撞破他的秘密,就是他不這樣說,撞破他的秘密,那是件事實,他也會一輩子飲恨在心。於是站著沉思了一會,還是悄悄地走開。他心裏想著,誰人不在背後說人?他這隻是說著,李南泉要傭金。若是他要說李南泉欺騙敲詐,親自沒有聽到,還不是算了嗎?他越想心裏倒越踏實。慢慢走著。他到了那村屋子裏去,見掩著門的人家,由門縫子裏露出一條白光來。同時,也就由門縫裏溜出整片的煙。在下風頭,就可以嗅到那煙裏麵有著濃濁的氣味。這是熏蚊子的煙味。他走近了將門一拉,那煙裏更像一股濃霧向人身上一撲。在煙霧外麵看那屋子正中,四五個打牌的女人,六七個站著看牌的男女,還有兩盞菜油燈,全都埋葬在騰騰的煙霧中。四個打牌的女人,也有李太太在內。他便笑道:“你們這樣打牌,那簡直是好賭不要命。你們鼻子裏嗅著這砒霜味,不覺得有礙呼吸嗎?下江太太正好合了個一條龍,高興得很,她就偏過頭來笑道:“各有一樂,我們坐在這裏熏蚊煙,固然難受,但看到十三張就可以把這痛苦抵消了。你在竹林子裏喂蚊子,那也是痛苦的。可是你也有別的樂趣,也就把蚊子叮咬的痛苦抵消了。”最後她還補了一句文言:“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南泉聽到她這話,心裏倒是一驚。下江太太為人,口沒遮攔,什麽話都說得出來,剛才和奚太太躲飛機的一幕,很是平常,若是經她口裏一說,那是不大好的。因此對她和自己太太看了一眼,並沒有作聲。那位奚太太雖不大會打牌,可是她身上那布袋子裏裝有十四兩金子。她也不敢在野地裏再冒險。所以她也遠遠地站在牌桌後邊,看大家的舉動。下江太太這幾句話,她就多心了,笑道:“喂!讓我自己檢舉吧。剛才在這屋後躲月亮的時候,正好一批敵機來了。那裏有個天然洞子,我帶著三個孩子躲了進去,李先生隨後也來了。這是不是有嫌疑?有話當麵言明。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李南泉隔了桌子,向她作了兩個揖,拱了兩拱手,笑道:“這是笑話說不得。罪過罪過。你是我老嫂子。”下江太太抹牌,正取了一張白板,她右手將牌舉了起來,笑道:“看見沒有?漂亮臉子是要加翻的。當年老打麻將,拿著這玩意那還了得!”說著,她左手蘸了桌角杯子裏一點茶水,然後和了桌麵上的紙煙灰,向牌麵上塗抹了,笑道:“你又看見沒有?白臉子上抹上一屋黑灰,這就不好打牌了。奚太太今天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做的。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了,處處受著人家的欣慕,也就處處惹著嫌疑。”李南泉對於她這些比喻,不大了解,可是桌上三位打牌的太太,笑得扶在桌麵上都抬不起頭來。原來奚太太在和奚先生沒有翻臉以前。化妝不抹胭脂,雪花膏抹得濃濃的,幹了以後,鼻子眼睛的輪廓都沒有了。太太們暗下叫她“白板”。

就在這時,門外有一陣喧嘩聲。有人叫道:“就在這裏,就在這裏,一定躲到這裏來了!”聽那口氣,多麽肯定而嚴重。李南泉一想,一定是捉賭的來了,自己雖是個事外之人,可是自己太太在賭桌上,真的被拉到警察局裏去了,這事可不大體麵。為了這些太太說話,不好應付,正要躲開。現在倒可以迎出門去,替她們先抵擋一陣。於是先搶著到大門口來。在月亮下看看,倒並不是什麽捉賭的。乃是袁四維太太帶著她一大群孩子,還有男女二位幫工。李南泉受了這一次虛驚,很有點不高興,笑道:“這可把我駭著了,我以為是防護團抓人。”警報期間,本是不應該打牌的。袁太太手上拿了根粗手杖,還是那天趕場買米那個姿勢。手杖撐在地上,頂住了她那腰如木桶的身體。她笑道:“對不起,小孩子們不懂規矩。我們家裏有點事,找袁先生回家去商量。他在這裏吧?”李南泉是攔門站著的,他並不讓路,搖搖頭道:“他不在這裏,這裏是太太集團。我也是剛進來看兩牌。現在並沒有解除警報,你怎麽能邀袁先生回去?”袁太太道:‘‘不回去也可以,我要和他說幾句話。”李南泉笑道:“他實在是不在這裏的。他不會到這裏來熏蚊煙的。”袁太太見他這樣攔著,越是疑心,將手杖對她的一個大男孩子身上輕輕碰了一下道:“你先進去看看。”那男孩子倒有訓練,就在李先生腋下鑽了進屋去。李南泉笑道:“我不會幫袁先生瞞著的,你自己進去看罷。”他說時,故意把聲音放大一點,然後放開路,自己向外走去。袁太太以為他是放風,更搶著向裏。李南泉和她碰撞了一下,好像是碰了棉絮團子。

這給李南泉一個異樣的感覺,人碰人居然有碰著不痛的。但也惟其是碰得沒有感覺,這位袁太太於李先生慢不為禮。竟自走向屋子裏麵去。李南泉事後又有點後悔。盡管這位芳鄰不大夠交情,也不常和她開玩笑。她找不著袁四維,證明了受騙,那倒是怪難為情的,趕快走開這裏為妙。他於是不作考慮,順了出村子的路走。遠遠地聽到兩個人說話而來,其中一個,就是袁四維。這就有點躊躇了,是不是告訴他,袁太太已經總動員來搜索他呢?於是閃在路邊,靜靜地等他。這就聽著他笑道:“我家裏太太,向來是脾氣好的。這回到你那裏去把東西砸了,完全是受人家的唆使。好在東西我都賠了你,過去的事不必談。她已經和我表示過,以後再不胡鬧。而且你新搬的家,也不會再有人知道。若再有這種事情發生,那我就不管是多少年夫妻,一定和她翻臉。”說著話,二人已慢慢走近。在月亮下,李南泉看得清楚,袁先生學了摩登情侶的行動,手挽著一個女人走了來。隻得先打了他一個招呼道:“袁先生也向這裏找休息的地方嗎?不必去了,這幾間草屋子,家家客滿。”袁四維聽了,立刻單獨迎向前來,拱拱手道:“嗬!是是。我遇到一位親戚,在這荒僻的山穀裏,又已夜深了。不能不護送人家一程。”李南泉近一步,握了他的手低聲道:“袁太太也在這裏。大概……”袁四維不等他報告完畢,扭轉身來就跑,口裏道:“大概敵機又要來了。”然而他跑不到三五步,老遠地有袁太太的聲音,叫了一聲“四維”。

袁四維聽了這鄭重的叫喊聲,隻好站住了腳。突然向李南泉道:“李先生,前麵你那位朋友還等著你呢,你過去看看罷。”說著,還向前指了一指。然後轉身就去看他的太太。當他挨身而過的時候,雖看不到他太太臉色,可是在月光底下,還見他偏過頭來向自己很注意地看著。身子走過去了,頭還倒過來看著,他那內心的焦急是可知的。李南泉那份同情心,不覺油然而生,這就向他點了個頭道:“多謝多謝,我實在也應該送人回去了,月亮快落山了,夜襲不會再有多久的時間的。”他說著,人就向前麵走去。路頭上有兩棵不大的樹,在樹下現出兩個桌麵大的陰影,有個女人,手扶了樹幹,站在樹蔭裏。這樣,那自然就看到一個更濃黑的影子,什麽樣的人,是分不出來的。而且她還是背過臉去的,隻能看到一個穿長衣的人影,肩上拖著兩條小辮子。由此也可知道這位女士,也是很怕袁太太的。這就站近了她身邊,低聲向她道:“張小姐,快要解除警報了,我先送你回家罷。”他本不知道這位女人姓什麽,這不過信口胡謅這麽一個稱呼。那女人倒是很機靈。也不說什麽,就走了過來,在他前麵走。一直走出了村口。她回頭看看,才向李南泉笑著點了個頭道:“李先生,謝謝你了,我不怕什麽。我是一個窮人,為了吃飯,沒有法子。袁四維的那胖子老婆,她要和我鬧,我就拚了她。不過那樣袁四維麵子上很不好看,所以我就忍下來了。遲早我要和她算賬。”

李南泉笑道:“我不管你們的私事。因為袁先生叫我送你回去,所以我送你一程。”她道:“你怎麽知道我姓張?”李南泉道:“我並不知道,剛才是我情急智生,張三李四,隨便叫出來的。張小姐要到哪裏?我可以送你出我們村子口上。”她大聲笑起來了,接著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老實人。你也怕傷了鄰居的麵子。可是那沒有關係的。姓袁的夫妻兩個,向來就不作好事。大路上人人可走。隻要我不和袁四維在一處走,那個胖女人她敢看我一眼嗎?這條路上,哪天我不走個三、四、五回的?笑話,我走路還要人送?”李南泉一聽這口氣,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又默然地送了她幾步,這就笑道:“張小姐,過去不遠,就有人家了。你一人走罷。”她停住了腳,對李南泉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生我的氣?剛才我這句話,並不是對你說的。你送送我,我也歡迎呀。你想,她袁的那個老頭子,我還可以和他交朋友,對你這個人我還有什麽不願交往的嗎?走罷走罷!”說著,她就伸手拖著李先生的衣襟。李南泉這就不客氣了,身子向後一縮,把衣襟扯脫開來,沉重的聲音道:“現在不是在躲空襲嗎?嚴重一點說,這是每個人的生死關頭。在這個時候,若還是有點人性的人,也不會痰迷心竅。你要我送,我送你就是。不要拉拉扯扯。”那婦人將身子半扭著,偏過頭來,對他望著,“喲”了一聲道:“說這一套幹什麽?你在月亮底下,對我也許看不清楚,在白天你見見我看。我要人家送我走路,恐怕還有人搶著幹呢。”

李南泉也隻有隨了她這話,打上一個哈哈,不再說什麽。又默然地走了二三十步路,抬頭看那一彎月亮,已是落到對麵山頂上。那金黃色的月亮,由山峰上斜斜地射下來,射到這高粱簇擁的山穀裏,濃綠色的反映,使人的眼麵前,更現出一派清幽的意味。惟其是景色清幽,所以在這高粱小穀裏走路的人,也感到有清幽的意味。他有點詩意了,步子越走越緩,結果和那婦人脫離了很遠。也就在這個時候,順著風吹來一陣嗚嗚的響聲。那是解除警報了。路邊正有一條小路,他就悄悄地插上小路。因為周圍都是高粱地,這樣一轉,就誰也看不見誰了。在路旁挑了一塊幹淨石頭,又悄悄坐下。那中國舊詩文上頌祝月亮的好字句,不斷湧上心頭。料著在山村裏躲警報的人,一定會隨著解除警報的消息陸續回家,自己也就在這裏等著。等了一會,但來的不是自己家裏人,而是袁氏夫妻。袁太太打破了她向來在家庭的沉默,一路說著話走路。隻聽到她道:“女人的美有什麽一定的標準,不都是在胭脂花粉、綾羅綢緞上堆砌起來的嗎?”袁四維拖長著聲音,每個字和他的腿步響,都有點相應和,他道:“那也不盡然吧?譬如瘦子,那是肉太少,胖子,那是肉太多。這與胭脂花粉綾羅綢緞有什麽關係?嘿嘿,你說是不是?”他笑著是“嘿嘿”,而不是“哈哈”。分明這笑聲是由嗓子眼發出,而憋住了一大半沒有發出來。袁太太以很重的聲音道:“胖子有什麽不好?楊貴妃還是國色呢!你嫌我胖?”

袁四維笑道:“楊貴妃是個胖子,這也是書上這樣傳下來的罷了。她有多胖,胖成個什麽樣子,有誰看見過?我想,她縱然胖,也不會是個腰大十圍的巨無霸。”說著,他又是“嘿嘿”一笑。袁太太最苦惱的,就是她生成個大肚囊子。最近為了治這個毛病,既是拚命少吃飯,而且還作室內運動。自己覺得是很有成績的。就是鄰居們也都看到她的肚囊子減小,為她慶祝。這時,袁先生的語意,又是諷刺她的大肚子,坐在暗地裏的李先生,也想到袁太太將無詞以對。可是袁太太答複得很好,她道:“你是個糊塗蟲。你以為現在還是個大肚子嗎?我已經有三個多月的喜了。假如你嫌我的肚子大,我就把肚子裏這個小生命取消他就是。”袁四維笑道:“你何必多心?我也不過是一種比喻話。”說到這裏,他們已經走了過去,說話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小,不過一連串的全是袁太太的話。李先生獨自坐著,發生了許多感慨。覺得男人對於自己太太,無論怎樣感情好,總是打不破這個愛美的觀念。袁四維夫妻,在打算盤一方麵,可說是一鼻孔出氣的。而袁太太實在也能秉承他的意誌,和他開源節流,而一個大肚囊子,他卻是耿耿於懷。他這樣想著,不免幻想出袁太太穿了短衣,頂著大肚子在屋子裏作賽跑的姿態。越想越笑,借了這笑破除寂寞,開始向回家的路上走。

他這笑聲,引起了身後一大群笑聲。正是那些打牌的太太們,也由先生們護送回家。他的太太,自然也在內。下江太太在後麵問道:“李先生,你什麽事情這樣高興,一個人這樣大笑?”李南泉道:“我想起了個笑話。”奚太太也在後麵,就接了嘴道:“我就知道你說的是什麽笑話,準是說我中瘋了。世界上是兩種人才會瘋,一種是最愚蠢的人,一種是最聰明的人,我總不是那最愚蠢的人吧?”下江太太道:“你當然是最聰明的人。你若是不聰明,胸麵前怎麽會長三個乳峰。”這樣一說,大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他們走著路,月亮是正落到山後去,長穀裏已現著昏黑,抬頭看去,滿天的星,繁密了起來。星光下的山,不像月亮下的人那樣好看,但見兩條巍峨的黑影,夾住人行的深穀。雖是成群的人走路,各人的心情,都覺得很沉重。雖是人群裏有兩三隻電筒,前後照耀著,可是大家要留心腳下的斜坡路,就停止了說笑,沉默地走了一程,將近一家門口,卻有一陣低微的哭泣聲,嗚嗚咽咽,隨風送來。警報聲中,人是恐怖的。解除了警報,這恐怖的心情,還未能完全鎮定。這種哭泣聲,頗是讓大家不安。走近了那哭聲,卻是袁四維家裏。李南泉很明白,這袁太太傷心那大肚囊子,為丈夫所不喜。下江太太是喜歡熱鬧的人,首先問道:“剛才看到他夫妻兩個,還是有說有笑,怎麽到家之後,立刻有人哭起來了,我們看看去。”

奚太太在這人群裏,是個急公好義者,“呀”了一聲道:“天暗月黑,不要是出了什麽亂子吧?”下江太太笑道:“老奚,你心眼裏大概隻有桃色糾紛這些事件。”奚太太道:“我猜著是不會錯的。這世界上隻有兩個大問題,金錢和女人。”她說著話,徑直向袁家走去。躲了幾個鍾頭的夜襲,大家也都要回去休息,並沒有人理會她的行動。李氏夫婦帶著孩子們回家,喝點兒茶水,也就預備睡覺。這時,房門敲得咚咚的響,奚太太在門外叫道:“李先生你開開門,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李南泉隻好將門開了。她點個頭笑道:“對不起,我問你一個字。”李南泉道:“你問一個字罷。”她道:“兩個字行不行呢?”李南泉道:“你說罷,隻要是我所能知道的。”奚太太將一個食指,在他家打開了的房門上比劃著,問道:“鞋子的鞋字,革字在左呢?還是在右呢?大概是在右。”李南泉隨便答道:“在右。”她道:“鬱鬱不樂的鬱字,一大堆,我有點鬧不清。是不是草字頭下麵一個‘四’字。四字下是個必須的‘須’字。”他隨便答道:“對。”奚太太道:“算了罷,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一點也不糾正我的錯誤。外麵漆黑,你把菜油燈照著送我一節。行不行?”李南泉道:“好,我送你一節。你可別再問什麽,大家都該休息了。”李南泉舉了菜油燈在前,她跟隨在後,直送到奚家走廊下,回身要走。奚太太一伸,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條好新聞,袁先生那樣大年紀,還不學好,還要鬧桃色糾紛。剛才我看袁太太,她就為了這事哭的。”李南泉道:“我們又何必要知道這件事呢?我也並沒有打聽人家家事的癮,大家作鄰居,總是相當和睦的。若是彼此打聽對方的家事,很可能卷入是非漩渦呢!”說著,端了燈自轉身回家去。遙遠地聽到奚太太說:“這個人簡直是個書呆子。聽話是死心眼子地聽。”她雖是自言自語,那聲並不小,每個字全都可以聽到。那分明是取瑟而歌之意。李南泉心裏好笑,回家去放燈,自將門關了。李太太站在屋中間,向他連連點了幾下頭,笑道:“你這行為,可以寫在標準丈夫傳裏。”李南泉挺起腰杆子,豎著右手的大拇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嘻嘻笑著。李太太笑道:“你得意什麽?假如楊豔華對你這樣卿卿我我、表示好感,你也隻好是逆來順受吧?”李南泉笑道:“你還不放心她,人家就在中秋的前一天訂婚了。”李太太道:“訂婚算什麽。剛才和你表示好感的女友,她不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李南泉笑道:“罪過罪過。我們固然是很好的鄰居。就算我們不是好鄰居,我們試閉著眼睛想一想,在她也不堪一擊吧?”李太太笑道:“你這樣說,難道就不罪過?”說著,她又點了點頭道:“這種人要和我鬧三角故事,當然是不堪一擊的。”於是夫妻兩人都笑了。在他們正高興的時候,斜對過的袁家,還是有細微的哭泣聲,隱隱地傳了出來。他夫妻對這哭聲,自也感到奇怪。在他們睡醒了一覺之後卻聽到袁家很多人說話。半夜裏的說話聲,是很驚人的。李先生趕快起來,打開頭門來看,卻見袁家燈火通明,很多人進出來往。

這當然是一件怪事。不免就走到長廊上向那邊呆望著。看到那裏停著一乘滑竿。有兩個白紙燈籠亮著,有人提在手上晃搖。李南泉慢慢向長廊小木橋上,背了兩手,向袁家後門走去,那是他家的廚房,灶火熊熊,正在燒飯。他們家的廚子端了盆涼水要向外潑,李南泉就大聲叫著“有人”。那廚子笑道:“李先生也是這樣的早?”他笑道:“被你們的聲音驚動了。你們家今天有什麽舉動?”廚子道:“我們太太要去看病。要進醫院。走晚了恐怕在路上遇到警報,所以半夜裏就走。”李南泉對他們家探望了一下,也不見有什麽驚慌的氣氛,因道:“這就奇怪了。上半夜我們還在一處躲空襲的,這幾小時的工夫,她怎麽病得要抬到醫院去?”廚子道:“不但上半夜是好好的,現在也是好好的。我們做好了早飯,先送給她吃,她還吃了兩碗呢。”李南泉道:“若是這樣,根本就用不著看病,還抬著上醫院幹什麽?”廚子道:“太太要這樣辦,我們完長也讚成,我們哪裏曉得?”李南泉笑道:“那是你們太太騙你的。”廚子道:“我們叫的滑竿,就說明了到歌樂山中央醫院,那一點不會錯。”正說著他們房子前麵院子裏一陣喧嚷,李南泉繞過屋角去觀望著,但見燈光照耀之下,袁太太左右兩手都提了包袱,跨上了滑竿。袁先生在後麵,笑道:“我一定去。我坐第一班車子進城。進城之後,就趕上歌樂山的車站,可能趕上第二班車。那末我十一點鍾以前可以到醫院,恐怕你還在半路上走呢。”

聽他們這個口音,的確是上醫院。袁太太對於胖病,是很傷腦筋的。原來就有意治這個胖病。和袁四維一度口角之後,大概是到中央醫院去治胖病去了。李南泉站著出了一會神,覺得曉星霧落,東方天角,透露著一片白光。那南風由山縫裏吹拂過來,觸到人身上,很讓人感到輕鬆愉快。信步走到竹子下麵,那低垂的竹葉,拂到人的皮膚上,還是涼陰陰的。這更是感到興趣,索性順了人行小路,放著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村子口上。自己很徘徊了一些時間,便覺得眼前的山穀人家,漸漸呈現出來。正是天色大亮,趕早場的人,也就繼續由身邊經過,那村口上有個八角亭子,高踞在小山峰上。由亭子上下視,山腳下一道小山河,彎曲著繞了山腳而去。正有一隻平麵渡船,在山腳淺灘上停泊著,不少人登岸,在沙灘上印出一條腳印,那也是到這山腳下街上趕早市的。這些人都走了,那船靜悄悄地半藏在一株老垂楊樹裏,這很覺得有點詩意,更是對山下看出了神。耳邊上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先生”。回頭看時,那是個摩登女郎,新燙的飛機頭,其不蓬鬆之處,油水抹著光亮如鏡。她穿了件花夏布長衫。乃是白底子,上麵印了成群的粉色蝴蝶,鮮豔極了,正是晨裝初罷。脂粉塗得非常的濃厚。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膏塗得像爛熟了的紅桃子。這是誰?看那年紀,不過二十歲,還難得見這樣一個熟人呢。

那女人見李南泉隻管望了他,這又笑道:“李先生怎麽起得這樣早?這兩天看見正山嗎?”李南泉被她這樣一提,就想起來了。她是石正山的養女小青姑娘。她現在已升任為石正山的新太太,所以她徑直地稱呼他的號。李南泉點頭道:“好久不見,由城裏而來嗎?”她道:“昨天下午回來的,住在朋友家裏,今天回家來取點東西。石正山的那個閻王婆這幾天鬧了沒有?”李南泉道:“我不大注意石正山家裏的事,似乎沒有發生什麽問題。”小青索性走近了兩步,向他笑道:“李先生,你是老鄰居,我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在石家的地位,等於一個不拿工薪的老媽子。他們認我為養女,那是騙我的。請問,誰叫過我一聲石小姐呢?不過有一句說一句,正山總是喝過洋墨水的人,他還曉得講個平等。他對我處處同情。為了這一點,他和我發生了愛情。我原來姓高,他姓石,我們有什麽不能談愛情的呢?又有什麽不能結婚的呢?”李南泉也沒說什麽,隻是點頭笑著。小青道:“我聽到那閻王婆昨天晚上不在家,我趁個早,把存在那裏的東西拿了走。我並不是怕她,吵起來,正山的麵子難看。在這裏遇到李先生,那就好極了。請你到石家去看看。閻王婆在家裏沒有?我怕我得的情報,並不怎樣的準確。”李南泉心想她說了這樣多的話,原來是要替她辦這樣一件差事,便沉吟道:“大概石太太是不在家。”小青向他鞠了半個躬。笑道:“難為你,你幫我去看看罷。”她不會說國語,說了一句南京話。

這時,天色更現著光亮了。大路上來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楊豔華常來往,對我們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還是請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個人在家裏,我就不進去了。”她說著話時,帶了一種乞求哀憐的樣子,倒不好怎樣拒絕著,就向她點個頭道:“我倒是不願意給你去探聽一下消息。不過石太太現在變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處說笑,在一處打牌。我若是和你去問問消息,她在家,我不作聲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們知道的。將來告訴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鄰居,她還把你怎麽樣嗎?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麵上,你也應當給我幫個忙。”她說著,隻是賠了笑臉。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這亭子裏,我和你去看看。”這裏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門外,見門還是關閉著的。繞牆到了石先生臥室的外麵,隔了窗戶叫道:“正山兄在家嗎?我有點消息報告。”裏麵立刻答應了一聲,石正山開了窗戶,穿條短褲衩,光了上身,將手揉著眼睛。李南泉低聲道:“有個人要見你,怕嫂夫人在家,讓我先來探聽探聽。”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臉上放滿了笑容,點了頭低聲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親戚家去了。她來了?在什麽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來拿東西。”石正山且不答話,百忙中找了麵鏡子,舉著在窗戶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亂著梳理頭上的分發,又伸手摸摸兩腮,看看有胡子沒有。

李南泉笑道:“你何必修飾一番方才出去?要你去見的人,並不是生人。”這句話倒把石正山抵住了,他紅著臉道:“我剛起床,總也要洗一把臉吧?”他一麵說著,一麵穿衣服。最後,他究竟不能忘記他的修飾,就扯下了牆釘子上的濕毛巾,在臉上脖子上亂擦亂抹。他也來不及開門了,爬上窗台,就由窗台上跳了下去。腳底下正是一塊浮磚,踏得石頭一翻,人向前頭一栽,幾乎摔倒在地。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麵前,伸著兩手,把他攙扶住了,笑道:“老兄,你這是怎麽回事?怎不開門,由窗戶裏跳了出來呢?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東西的,你叫人家也由窗戶裏麵爬了進去嗎?石正山“嗬唷”了一聲,他又再爬進來,然後繞著彎子,由臥室裏麵開了大門,一直走將出來。這時,小青已經遠遠地站在人行路上。看到石先生出來了,抬起一隻手來,高舉過了頭,連連地招了幾下。隻見她眉毛揚著,口張著,那由心裏發出來的笑意。簡直是不可遏製的高興。石正山也是張了大口,連連地點了頭,向著小青小姐麵前奔了去。但是,他走路雖然這樣的熱烈,而說話的聲音卻非常的謙和。站在她麵前,彎下頭去,對她嘻嘻地笑道:“這樣早你就回來了?城裏下鄉的樣子,有這樣的早嗎?”小青見李南泉還站在他身後,向前瞟了一眼,就不再說什麽,隻是微笑著。她同時拿出一條小花綢手絹握住了自己的嘴,而將牙齒咬著手絹角的上端,把手扯著手絹角的下端。連連地將手絹拉扯著,身子扭了兩三扭。

李南泉也覺著人家冒了極大的危險來相會,自己橫擱在人家麵前,這是極不識相的事,抬起一隻手來,向石正山招了兩招,說是“回頭見”,也就走開了。他直到自己家門口,向石家看去,見小青已是回了家了,這事算告一段落,自也不再介意。他們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正是夾了一條山溪建築的。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遊,石家的屋子,在山溪的下遊。兩家雖然相隔幾十丈路,可是還是遙遙相對。在李南泉家走廊上,可以看見石家走廊。石家的走廊,在屋子後麵,正是憩息瀏覽之所。那也是對了山溪的。他們的走廊相當的寬敞,平常總是陳列著一套粗木桌椅,還有兩張布麵睡椅。向來,石正山夫妻二人橫躺在睡椅上向風納涼,小青送茶送水。這時,見小青睡在布麵椅子上,單懸起一隻腳來,隻管亂搖著。石先生坐在一張矮凳子上,橫過了身子,半俯著腰。看那情形,是向她說些什麽。過了一會,石先生燃了一支煙,遞給小青姑娘,隨後又捧一隻茶杯過來。小青躺在睡椅子,並不挺直身子來,隻是將頭抬著。石正山一隻手撐了椅子靠,一隻手端了那杯茶,向小青麵前送著。小青將嘴就了茶杯,讓石先生喂她的茶。李南泉看了,情不自禁地點了幾點頭,心裏正有幾句打油詩,想要傾吐出來。可是還不曾在得意之間吟詠了出來,忽然一陣尖銳的聲音,破空而至:“你們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青天白日做出這樣無恥的事!”看時,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飛奔而來,奔向她家的門口。

李南泉看到了,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著一把汗,料著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熱鬧戲。也就趕著站在走廊沿邊上向前看去。這時,石正山一扭身避開了,小青卻是從容不迫地站起來,將兩手叉了腰,作一個等待拚鬥的樣子。石太太口裏罵著道:“好個不要臉的東西,還敢跑到我家裏來!”小青道:“你少張口罵人。重慶是戰時國都所在,這是有國法的地方,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你不要凶,我有我的法律保障。你若動我一根毫毛,你就脫不到手。”石太太罵著跑著,已走到了走廊上,聽到小青說的話這樣強硬,就老遠站住了腳,指著她道:“你這臭、丫頭,你忘恩負義,你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小青道:“你罵我臭、丫頭,你要承認這句話。你不要反悔。你自負是知識女子,你**人權,買人家女孩當奴隸。你沒有犯法?”石太太指了她道:“好!我白養活了你這麽多年,你還咬我一口。你沒有叫我作媽媽,你沒有叫石正山作爸爸?你和義父做出這種**的事,你還要到法院裏告我?”小青道:“哪個願意叫你媽媽,是你逼迫我的,這也就是你一大罪行。我們根本沒有一點親戚關係。你丈夫愛我,不愛你,這有什麽關係?你又有什麽法子?你有本領,叫你的丈夫不要愛我。你說我**,你也未免太不要臉,我和你石家裏五倫占哪一倫?你是個奴役人家未成年女兒的凶手。你到現在還不覺悟,還要冒充人家的尊親,就憑這一點我也可以告你公然侮辱。”

小青姑娘已不否認是、丫頭出身。這樣的人,會有多少知識?現在聽她和石太太的辯論,不但是理由充足,而且字眼也說得非常得勁。憑著她肚子裏所儲有的知識,可以說出這些話來嗎?惟其如此,她所說的話是更可聽了。這就更向廊沿邊上走近了兩步。同時,左右鄰居,也都各走到門口或窗子邊,觀看他們所能看到的戲劇。遠鄰如此,近鄰也就不必作壁上觀,都跑到石正山家來。而來的也都是太太們。這些太太,雖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可是到了石家新舊之爭的戰鬥場麵上,她們表示著袒護舊方的情形,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後包圍著,向她笑說了勸解。石太太看到同誌來了,氣勢就更興旺。拍了手,大聲說話。有兩位小姐來了,也把小青拉開。小青一麵走著,一麵歪著脖子道:“我並不要到這種人家來。但是這屋子裏有我血汗換來的東西,我當然還要拿走。這還算是我講理。我若不講理的話,我把這國難房子也要拆掉一角。這房子上不也有我許多血汗嗎?日子長著呢,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賬。不過石正山除外,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小青說著最後一句話,還回過頭來,向石太太看了一眼。石太太就最是聽不得這一類的話,望望左右的女友道:“你們看這丫頭,多……多……不要臉。我看不得這不要臉的女人。”她說著這話時,把兩腳亂頓。看到身邊窗戶台上有隻鐵瓷臉盆,順手拿了起來,就向小青砸了過去。其實她這時已經進屋去了。隻聽臉盆“嗆啷啷”由牆上滾到地上,一陣亂響。

小青已經是走到屋子裏去了,對於這個打擊,當然沒有理會。石太太覺著這一瓷鐵盆打得對方並無回手之力,完全占了上風,越是在眾人麵前破口大罵。旁人勸一陣,她接著罵一陣,不知不覺,罵了有三四十分鍾。有一個小孩子報告道:“石太太,你不要罵,他都走了。石先生說,他走了,叫我們小孩子不要告訴你,讓你罵到吃午飯去。累死你。”石太太聽了這話,料著石正山正和小青同路走了,趕快追了出來。直追到村口亭子上,向山下一看,見那道山河裏漂著一隻小平底船。船後艄有個人搖著摧艄櫓,船中艙坐著男女二人,女的是小青,男的是自己的丈夫石正山。兩個人肩膀挨著肩膀,並坐在一條艙板上,那還不算,石正山又伸了一隻手,搭在小青的肩膀上。小青偏過頭來,向他嘻嘻地笑著。石太太看到,真是七竅生煙。可是這裏到山下,有二百級石頭坡子,而且這種山河是環抱了山峰流出去的,要趕到河邊總有一裏路。趕到那裏,河水順流而去,那一定是走遠了。還有什麽法子將他趕上呢?待要大聲喊罵幾句,那又一定驚動了全村子裏的人,必是讓著大家來看熱鬧,這和自己的體麵也有關係。隻有瞪了兩隻眼睛,望了那隻小船載著一雙情侶從容而去。當時,她鼻子裏呼呼地出著氣,隻有在亭子外麵來回地走著。在石家勸架的人,都跟著走到亭子上來,還是將石太太包圍著。石太太兩手抓了下江太太的手,全身發著抖道:“你看這事怎樣教我活得下去呢?我恨不得跳下山去呀!”說著,兩行眼淚齊流下來。

這時,天色更現著光亮了。大路上來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楊豔華常來往,對我們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還是請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個人在家裏,我就不進去了。”她說著話時,帶了一種乞求哀憐的樣子,倒不好怎樣拒絕著,就向她點個頭道:“我倒是不願意給你去探聽一下消息。不過石太太現在變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處說笑,在一處打牌。我若是和你去問問消息,她在家,我不作聲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們知道的。將來告訴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鄰居,她還把你怎麽樣嗎?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麵上,你也應當給我幫個忙。”她說著,隻是賠了笑臉。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這亭子裏,我和你去看看。”這裏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門外,見門還是關閉著的。繞牆到了石先生臥室的外麵,隔了窗戶叫道:“正山兄在家嗎?我有點消息報告。”裏麵立刻答應了一聲,石正山開了窗戶,穿條短褲衩,光了上身,將手揉著眼睛。李南泉低聲道:“有個人要見你,怕嫂夫人在家,讓我先來探聽探聽。”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臉上放滿了笑容,點了頭低聲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親戚家去了。她來了?在什麽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來拿東西。”石正山且不答話,百忙中找了麵鏡子,舉著在窗戶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亂著梳理頭上的分發,又伸手摸摸兩腮,看看有胡子沒有。

李南泉也覺著人家冒了極大的危險來相會,自己橫擱在人家麵前,這是極不識相的事,抬起一隻手來,向石正山招了兩招,說是“回頭見”,也就走開了。他直到自己家門口,向石家看去,見小青已是回了家了,這事算告一段落,自也不再介意。他們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正是夾了一條山溪建築的。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遊,石家的屋子,在山溪的下遊。兩家雖然相隔幾十丈路,可是還是遙遙相對。在李南泉家走廊上,可以看見石家走廊。石家的走廊,在屋子後麵,正是憩息瀏覽之所。那也是對了山溪的。他們的走廊相當的寬敞,平常總是陳列著一套粗木桌椅,還有兩張布麵睡椅。向來,石正山夫妻二人橫躺在睡椅上向風納涼,小青送茶送水。這時,見小青睡在布麵椅子上,單懸起一隻腳來,隻管亂搖著。石先生坐在一張矮凳子上,橫過了身子,半俯著腰。看那情形,是向她說些什麽。過了一會,石先生燃了一支煙,遞給小青姑娘,隨後又捧一隻茶杯過來。小青躺在睡椅子,並不挺直身子來,隻是將頭抬著。石正山一隻手撐了椅子靠,一隻手端了那杯茶,向小青麵前送著。小青將嘴就了茶杯,讓石先生喂她的茶。李南泉看了,情不自禁地點了幾點頭,心裏正有幾句打油詩,想要傾吐出來。可是還不曾在得意之間吟詠了出來,忽然一陣尖銳的聲音,破空而至:“你們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青天白日做出這樣無恥的事!”看時,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飛奔而來,奔向她家的門口。

小青姑娘已不否認是、丫頭出身。這樣的人,會有多少知識?現在聽她和石太太的辯論,不但是理由充足,而且字眼也說得非常得勁。憑著她肚子裏所儲有的知識,可以說出這些話來嗎?惟其如此,她所說的話是更可聽了。這就更向廊沿邊上走近了兩步。同時,左右鄰居,也都各走到門口或窗子邊,觀看他們所能看到的戲劇。遠鄰如此,近鄰也就不必作壁上觀,都跑到石正山家來。而來的也都是太太們。這些太太,雖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可是到了石家新舊之爭的戰鬥場麵上,她們表示著袒護舊方的情形,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後包圍著,向她笑說了勸解。石太太看到同誌來了,氣勢就更興旺。拍了手,大聲說話。有兩位小姐來了,也把小青拉開。小青一麵走著,一麵歪著脖子道:“我並不要到這種人家來。但是這屋子裏有我血汗換來的東西,我當然還要拿走。這還算是我講理。我若不講理的話,我把這國難房子也要拆掉一角。這房子上不也有我許多血汗嗎?日子長著呢,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賬。不過石正山除外,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小青說著最後一句話,還回過頭來,向石太太看了一眼。石太太就最是聽不得這一類的話,望望左右的女友道:“你們看這丫頭,多……多……不要臉。我看不得這不要臉的女人。”她說著這話時,把兩腳亂頓。看到身邊窗戶台上有隻鐵瓷臉盆,順手拿了起來,就向小青砸了過去。其實她這時已經進屋去了。隻聽臉盆“嗆啷啷”由牆上滾到地上,一陣亂響。

下江太太笑道:“你又何必這樣生氣?石先生雖然走了,他今天不回來,明天不回來,還能永遠不回來嗎?等他回來了,你總有法子和他講理。”石太太將兩手環抱在懷裏,隻管在亭子簷下來來去去地走著。白太太也就拉著她的手道:“回家去罷。把自己的身體氣壞了,那才不值得呢。”說著,拉著她的手,就向她家裏走。石太太的鼻孔呼呼作響,兩隻臉腮,像是喝醉了一樣。一群太太如群星拱月似的,把她護送到了家裏。石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將手肘拐子撐了椅子靠,手掌托了頭,眼皮都下垂著,不能張開眼睛來。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間,四周看了一看,笑道:“那屋子一切尋常,倒並沒有什麽漏洞。”這漏洞兩個字,又引起了石太太的一腔怒火,她將手拍了一下茶幾道:“我就知道石正山這東西,太靠不住。非時刻監督他不可。可是我昨天下午五六點鍾才走開的,預定今天一大早就回家,料著也不會有什麽事情。可是到了半夜裏,心驚肉跳,我還是不放心,今天天不亮就起來向家裏跑。走到村子口上,孩子們向我報告,這賤丫頭已經到了我家裏了。我聽了這話,真是魂飛天外。”在屋子裏的太太們,聽了這話,哄然一笑。下江太太笑道:“這事情何至於這樣的嚴重?他們也不是今天才成雙成對,你魂飛天外,早就登了三十三天了,到現在你還能在這裏坐著嗎?”石太太聽了這話,也就笑了。她點點頭道:“我急了,說話沒有一點次序。我是說聽到這個消息,實在太氣了。我怕什麽,石正山跟她跑了也沒關係。”

大家聽了石太太的話,信以為真,各自分手回家。白太太家到石家最近,相隔隻有一條人行路。白家大門對了石家後門的竹籬,由白家的窗戶裏,可以看到石家人的進出。一小時後,見石家來了一位老太太。這是石正山的同鄉,倒是常來給他們管家的。又過了半小時,卻見石太太帶了個手提包,坐著滑竿走了。白太太在家裏是穿短汗衫的。披起長衣,追到屋子門口來。在大路上看時,滑竿已是無影無蹤了。白太太還不知道石太太是什麽意思,就把石家的大女孩子叫出來,問道:“你媽媽呢?”她道:“我媽媽追我們家的那個大丫頭去了。”這位小姐也有十三四歲,她提了大、丫頭這句話,臉色沉了下來,把眼瞪著。仿佛這大丫頭就站在麵前。白太太笑道:“你別叫她大、丫頭了。她是你的姨娘了。”那小姑娘“呸”的一聲,向地麵吐了一片口沫。白太太笑著,隻是望了她。這時,石太太的好友奚太太,也走來了,望著這石小姐道:“剛才我看你媽坐滑竿走了,到哪裏去了?”女孩子道:“我媽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爸爸不在家過,跟那大、丫頭到城裏去團圓,那是決不能放過他們的。追到城裏去,讓他團圓不了。”奚太太聽了這些話,先是呆了兩分鍾,突然臉色一變,拍了手道:“我活不了了!”說著,像發了瘋似的,扭轉身子,徑直地就跑回家去。這路邊上正有砍柴人丟下來的一株野刺,她跑得後衣襟飄飄然,掛在野刺上,拖得那野刺就地滾著跟她跑。

白太太看著,笑道:“這是怎麽回事,奚太太中了魔了嗎?”石小姐也笑了,想了一想道:“她是要在今天請我母親吃午飯的。東西都預備好了。現在我媽進城去,她請了許多客,預備下許多菜,很可惜了。”白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大像。我去看看。”說著話,她向李南泉家走來,因為李家和奚家是走廊連著走廊的,白太太慢慢地向李家門前走來,口裏叫著:“老李呀,今天天氣涼快呀。”正好,李太太由屋子裏迎到走廊上來。揮著手向她搖了兩搖,又伸手向屋子裏指了一指。白太太道:“我們還是談民主的人哩,你先就泄了氣了。難道說天氣涼快,一定是請你打牌?不許看書或者作點兒針線活兒嗎?”說時,走到她身邊,把剛才奚太太的行為說了一遍,接著低聲道:“我看她是要玩什麽花樣。”李太太道:“隻要她不放火燒房子,無論她有什麽表演,我都不含糊。”正說著,見奚太太四個男女孩子,在她家走廊上一排站立著。奚太太站在他們前麵,喊了口號道:“向左看齊!立正!”自、李二位太太一怔。心裏想著,她跑回來是給孩子教體操的?奚太太等孩子們站好了,她就正了臉色,向孩子們說了一大套話,最後是:“我有辦法,一定把你爸爸找回來,大家過個團圓節。不然的話,我不回來過節的。你們好好跟著周嫂。吃的喝的,我全預備好了。散隊!”孩子們也真有訓練,直聽到“散隊”兩個字的口令,方才散去。李、白二人這才明白,原來她是訓話。

照著向例,偵察機上是不帶炸彈的。所以偵察機機臨市空,警報台上,隻掛一個式的燈籠,俗話叫做“三角球”。這雖是個矛盾而不通的名詞,可是大家相習成風,也沒有什麽人見怪的。這個名詞有趣,在掛三角球的時候,也就不為什麽人所注意,所以直到臨空的頭上,聽到“哄哄”的聲音,大家才知道敵機到了。這偵察機給人一個印象,就是兩小時之內,一定有大批轟炸機來到。這理由是敵人知道偵察機來逼之後,我方必有準備。要來就是大批,以便有恃無恐。大家聽到偵察機聲,就趕緊準備逃警報。精神一緊張,大家把袁、白、奚三位太太的故事,也都忘了。這天的警報,趁著充分的月色,由早晨直鬧到晚上兩點鍾。在兩點鍾以後,四川山地,每有薄霧騰空而起。這才解除了警報。大家回家,自是精疲力盡。第二日起來,便是八月十五。四川的中秋,依然不脫夏季氣候。李氏夫婦剛起來,就見楊豔華穿一件白底紅花的長衫,撐了一把同樣的花紙傘,穿著高跟鞋,走得風擺柳似的過來。李太太迎到廊子上笑道:“楊小姐,好漂亮。趁著警報還沒有放,先美一陣子也好。”楊豔華笑道:“師母,你忘記了嗎?今天我們請你吃午飯。”李太太道:“哦,今天是楊小姐大喜的日子。你是誠心誠意地請客,還要自己來呢。假如今天上午沒有警報,我們一定來吃喜酒的。”楊小姐道:“有警報也不要緊,我們家旁邊就是防空洞。”

李先生搖了頭笑道:“我真愚蠢,我想不起來,你為什麽要發脾氣。難道我留你在家裏,免得逃警報,還有什麽壞意不成?”李太太道:“我的應酬,我願去不願去,有我的自由,用不著你多管。你在人當麵說了這話,那是表示我出門作客,全沒有自由,都得聽你的命令。誰都有個麵子,教人怎麽不難為情?”李南泉先是有點生氣,沉靜著想了一想,也笑起來了,點頭道:“我粗心,真沒想到這一點。你要挽回這個麵子,那非常之容易。回頭我們一路到楊豔華家去,我隨在你後麵,給你拿著大皮包,像是個聽差的樣子。你並可以當著眾人的麵,叫我給你倒茶點煙。我對於這個很無所謂,怎麽著也不會取代我這個作丈夫的資格的。”他是站在走廊上說話的,連鄰居們聽著都笑了。李太太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李南泉道:“我若怕人家笑話,你怎麽能挽回你的麵子呢?我故意在這裏大聲疾呼,就是給你挽回麵子呀。各位鄰居,你們都聽到了,我是願意給太太當聽差的。”吳先生在他自己屋子搭腔道:“我們聽到了,李太太麵子十足。”鄰居們又是一陣狂笑。這樣一來。李太太就什麽都不能說了。到了十一點鍾,她整理衣妝完畢,也就預備去吃楊小姐的喜酒了。隔了窗戶,看對麵人行路上,來往的人,又在放開步子跑。跑的人口裏說著:“掛了球了,掛了球了。”李太太叫了聲:“糟糕!所有吃喜酒的人,都不會去的,我們也不算失禮。”李南泉道:“不去不合適吧?等緊急警報來了,就躲她附近的洞子好了。”

楊豔華家樓上樓下,倒還有十多位男女來賓。除了她的同行,還有左右鄰居。他們都是附近洞子裏的主顧。所以雖然放了警報,並不慌張,依然在這裏談笑。樓上有一張麻將牌,和楊小姐訂婚的陳惜時,就是牌角的一個。他新理的頭,頭發梳攏得油光淋淋,臉上笑嘻嘻的,也是喜氣迎人。他穿了一套紡綢褲褂,沒有一絲皺紋。看到李南泉來了,他兩手扶了桌上的牌,站立起來,笑著點點頭道:“李先生,你來玩兩牌。”楊老太也隨著上樓來了,她笑道:“放警報很久了,不要打了。”陳惜時笑道:“沒關係,防空洞就在門口,不用三分鍾就進了洞,老早地預備幹什麽呢?李先生給我來看兩牌罷。”李南泉對於他這個請求,自然不必婉謝,就在他身後椅子上坐著看牌。楊豔華來回地伺候茶水。陳惜時的手氣很好,打四牌就和了三牌。因為警報放過去很久,並沒有緊急警報,大家也都將警報這件事忘了。又打了幾牌,陳惜時正把牌要造成清一條龍,長空裏又放出了“嗚嗚”的聲音。這個警告,是讓人不能安神的,牌客都隨著聲音站立起來。陳惜時笑著搖搖手道:“不要忙,可能是解除警報。”大家聽了他的話,沉默著聽下去。可是那警報聲到了最後,是“嗚呀嗚呀”的慘叫。這告訴人飛機已臨市空,是最緊急的時候了。楊豔華道:“不要打了,從從容容地進洞子,也可以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陳惜時還想說什麽時,同桌的人都放下牌走了。

李南泉覺得這個洞子,相當的安全。立刻就奔向這個洞子。好在看守洞門的,都是鎮市上的熟人,並不攔阻,就讓他進去了。這時,洞子裏掛著兩盞菜油燈,昏黃色的光,照著男女老少,分在洞子兩邊長凳子上坐著,已經沒有了一點空當。便是洞子中間,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滿了人。直到洞子半深處,有人叫道:“歡迎歡迎,李先生也來了。就在這裏坐著罷,裏麵擠不下了。”昏暗中聽到是這裏的保長說話,這得聽人家的指揮,覺得腳下有個布包袱,也不管是誰的了,便緩緩地坐了下去。剛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裏麵一陣擁擠,李南泉身上,就有兩個人壓著。這不用說,是洞口上的人,已經看到敵機臨頭。他不便和人爭辯,正要站起來,突然一陣猛烈的風,夾著飛沙石子,就向洞子裏一撲。兩盞菜油燈同時熄了。耳朵裏但聽到風聲大作。他感覺到挨著旁邊坐的兩個人,周身都在發抖。洞子深處“哇”的一聲,有兩個人哭著。也有人喝道:“不要作聲,敵機在頭上還沒有離開呢。”可是這哭的人,並不肯停止。在這樣緊張的情形下,李南泉也是無法鎮定,身上被兩個人斜壓著,也不敢動,隻覺得這一顆心,“撲突撲突”跳個不住。那兩個人哭聲停止了,洞子裏擠著一二百人,全沉靜了,死過去一般。忽然有人在洞口叫起來道:“不好!炸死了人了!這是誰呀?”又有人道:“是陳先生,楊小姐家的客人!”

李南泉也覺得楊小姐激於義奮,並沒有顧慮到危險,這很是可取。便點了兩點頭道:“楊太太,你隨她去罷。到家不遠,好在第一批敵機已經過去了。”楊太太麵對著這位受了重傷的女婿,也沒有什麽法子,隻好呆望著。等著楊豔華把白藥取來的時候,洞子裏人把緊張的情緒,已掀了過去,也都紛紛來到洞門口觀望著。大家七嘴八舌說著,讓楊氏母女站在人叢中,更是發了呆沒有主意。紛亂了一小時之久,還沒有解除警報。鎮市上的防護團,搬了一張竹床來,將陳惜時放到上麵,陳惜時已是不發哼,昏沉地睡過去了。有幾個人建議,他實在耽誤不得,應當趕快救治。楊豔華就站在人叢裏舉著手道:“歇了這樣久,敵機並沒有來,大概不會有第二批了。我出一百塊錢,把病人抬到學校診療所去。”在人叢中有個鄉下人,口裏銜著短旱煙袋,青布褲衩,露出兩隻光腿,赤著膊,黃皮膚裏,胸骨外挺,肩上搭了一件破爛白布褂子,斜斜地站著,緩緩答道:“這張竹床,總要三個人抬。一百塊錢不好分,加二十元嘛。”楊豔華道:“救人要緊,就是一百二十元,你們快收拾。”那人就四麵張望著道:“哪個抬?一百二十元,兩個人分。”於是人叢中又出來一個賣力氣的漢子,點點頭道:“要得,兩個人抬。”他走到竹床前,彎著腰,將竹床端了一端,立刻向下一丟,叫道:“抬啥子?人全都完了。”楊太太低頭看著,人已麵如白紙,一點氣沒有了。

李太太歎了一口氣道:“每到逃了警報回來,我心裏想著,又撿到了一條命。假如中了炸彈,兩分鍾內,不就什麽都完了嗎?人生在這大時代裏,繼續活下去,就算僥幸萬分,何必把事情看得太認真。你看那位年輕的陳先生,興高采烈,耗費了多少金錢,耗費了多少光陰,盼得今天訂婚,得著楊豔華這樣一個如意太太。可是理想剛變成事實,就結束了他的人生,假如把訂婚結婚這件事,稍微看淡百分之幾十,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李南泉道:“以後的楊豔華,也決不會再唱戲了。我猜想著,她一出家門口,看了那個防空洞,心就要動一下。那裏不能繼續住下去了。她一定會離開這裏的。”李太太不由“撲哧”一聲笑著道:“你何必兜了這麽一個大圈子和我解釋。我不是說了嗎?凡事都看破一點。我既是說看破一點,我豈能在心裏頭又懷疑到你捧角?話又說回來了,就憑你來回跑三十裏的路,去買兩鬥便宜米來論,你若有那閑情逸致去捧角……”李南泉接了嘴道:“那也是不知死活。”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對,那也是應該的。你捧角是不花錢的,正如你常說的,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讓你精神上輕鬆愉快一下,那也是無所謂的。盡管人家叫你老師,我很相信,這年頭不會跑出一個柳如是來。”李南泉笑道:“你罵人不帶髒字,把我比錢牧齋,那無異說我是漢奸文人啦,這可承當不起。”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南枝向暖北枝寒。楊豔華今天這樣的大不幸,什麽叫過中秋,什麽叫賞月?我想她一齊都忘記了。這位劉副官,你看是多麽高興,既然辦了酒肉過中秋,晚上還有果子席,要消遣皮簧。”李南泉笑道:“你現在對於楊豔華,充滿了同情心。”李太太道:“根本我就同情她。世界上男女相承的場合,女人無罪,全是男子生出是非來的。”李南泉笑道:“那末……”說著,他向太太拱了兩拱手,接著笑道:“我們揭過這頁辯論去。今天不是中秋嗎?人家都在談中秋團圓,我們縱然不歡喜歡喜,可是也不必在今天抬杠。”李太太向他笑著,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她抿嘴笑了一笑,又忍回去了。李南泉點點頭道:“這最好,緘默是最大的抗議。”李太太笑道:“我沒有抗議。你大概喜酒沒喝成,連幹糧也沒有嚐到,我們是帶了燒餅到防空洞裏去吃了的。警報解除得太早,今天晚上中秋夜月,正是夜襲最好的機會,可能下午又是一場猛烈的空襲,我也買了點肉,現在幫著王嫂,趕快把這頓飯弄出來。晚上躲警報,我希望我們在一處。你不願躲洞子,我帶著孩子們,和你到村子外麵踏月去。反正是悠閑這一晚上,隻要是安全地帶,走遠一點也不妨。”李南泉笑道:“你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必須團聚。”李太太笑道,也沒多說,換了件舊布衫,將一隻竹筲箕,端了豬肉、粉條、小白菜之類,向廚裏送去。一路走著笑道:“吃不起廣東月餅,自己做一頓餡兒餅吃罷。”

那女工道:“今天是大中秋節,我們能張口亂咒人?死了自然就是死了。”李南泉道:“這真是奇怪。前天我們一路出去躲警報,她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就是她坐滑竿去醫院的時候,一路說著話出門,也不見有什麽重病,這麽短的時間,怎麽說過去了就過去了?”鄰居們這時站在走廊上,除了驚愕之外,大家又有些惆悵的情緒,彼此互相望了一眼。李太太聽了這些話,也是相當奇怪的,看到袁家小男孩子,站在他家後門口,靠了門框,呆呆站著,就向他招了兩招手。那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昂了頭問道:“叫我有啥子事嗎?”李太太道:“你媽媽好好兒的,怎麽過去了?”他道:“哪個曉得?說是診肚子診死的。我媽媽肚子裏有個娃娃,沒有打得出來。”李太太向李南泉看了一下。低聲道:“這樣子,是打胎?”李南泉道:“現時醫學進步,在醫院裏取胎,不會有什麽危險,那怎麽會把這條命送了呢?”這句話恰是讓那小男孩兒聽懂了。他道:“先上大醫院.大醫院勸她不要打下娃娃。曉得朗個的,格外又找了個醫生.吃了一瓶藥去,昨天晚上,就在城裏我爸爸辦事處那裏死了。我們看不到媽媽了。”他說著這話,臉上平常,可是在旁邊的人,聽到都心裏為他跳了一下。就在這時,李太太向隔溪路上指著。隻見楊豔華換了件白布長衫,頭上將一條粗白布紮了個圈圈,三四個人圈著她,向山縫裏走去。那裏原是一片客籍人葬墓之地。人家全是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正有一片白雲,遮住了偏西的太陽。山穀裏陰沉沉的。一陣風吹得山草瑟瑟作響,這環境立刻顯得淒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