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月兒彎彎

原來四川的秋初,異常幹燥,在大太陽下,那些活草,也曬得焦枯了,經著那雄雞打翻的燭火,滾到深草裏去燃燒著,把活草也燒著了。那活草燃燒了,像扇子邊沿似的,向外延長著。環著這山溝,左右前後,都是草頂房子,萬一火勢再向上伸張著,這草屋子就難於保險。所以甄、吳兩位先生看了著急,都拿了水向草上去澆潑著。李南泉加入救火隊以後,添了一支生力軍,就沒有讓火蔓延開去。直把火頭都打熄了,三位先生,都在奚家走廊上走著,把眼睛對那火睜了望著。奚太太燒這炷馬王香,原來是求求馬王神的第三隻眼,好管管家庭裏的糾紛。不想接二連三地出了亂子。她也隻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望著。這時火已熄了,她才向三位先生深深地點了個頭,笑道:“多謝多謝。萬一這火燒大了,我們這裏全是草房子,那可是個麻煩。”李南泉笑道:“大概今天馬王神不在家,到哪裏開會去了。而剛才頭上經過的,卻是火神爺。所以……”吳春圃搖著頭笑道:“那也不對。若是火神爺由這裏經過,奚太太割雞滴血敬他,他為什麽還在這裏放火呢?”李南泉道:“可能奚太太剛才獻香獻血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說明了是敬馬王爺。火神聽了這話,當然不願意。明知火神由這裏經過,為什麽敬馬王呢?那不是有意侮辱嗎?”奚太太抱著兩隻光手膀子,正呆著聽了出神,這就搖著手道:“冤枉冤枉,我怎會明知是火神由這裏經過呢?”

吳春圃笑道:“這是奚太太運氣不好。你燒香的時候,口裏念念有詞,是供奉馬王爺。假如那個時候,是財神爺經過這裏,他一發脾氣,至多由半天雲裏摔下兩個元寶來,那還怕什麽的。”甄子明笑道:“假如財神發怒,是拿元寶砸人的話,區區膽大妄為,就願意常引著財神爺生氣。”於是引著在場的人全哈哈大笑。隻有那位周嫂,卻是撅了她的兩片老嘴唇皮,手裏提著那隻死雄雞,呆呆地站在走廊盡頭,向大家望著。奚太太道:“你發呆幹什麽?那隻雞死了,算我買下就是了。值多少錢,我給多少錢,那還不行嗎?”周嫂把那隻死雞提著舉了一舉道:“這是劉家裏的報曉雞公,別個不賣哩咯。”奚太太道:“那什麽意思,還要訛我一筆不成嗎?”周嫂道:“不要說那個話。別個借了雞公你敬神,那是好意嘛!別個又不是雞販子,他訛我們作啥子?”奚太太道:“雞已經死了,我除了折錢,還有什麽法子?他們若是肯等兩天,我就去買隻雄雞賠他們罷。”周嫂道:“那是當然,不過大小要一樣,毛也要一樣。”奚太太道:“我手上沒有金元寶。假如我有金元寶,我一定拿出來,向你亂賞一陣。別的東西,還可以找同樣的來賠償,這活的東西,總有大小顏色不同之處,那怎能夠找同樣的東西來賠呢?這種不講理的人,隻有拿金元寶砸他。”李南泉笑道:“好闊氣的手氣,砸人是要用金元寶的。”

吳春圃笑道:“這個作風,恐怕美國的鋼鐵大王、煤油大王,都有難色吧?何必金元寶砸人,就是拿銅子砸人,也就很夠出一陣子氣的。”周嫂聽他們這樣說笑著。甄子明笑道:“周嫂,你有點不明白吧?打人,那總是讓人家生氣的,若是拿錢砸人,人家還會生氣嗎?可以白打一陣。”周嫂道:“現在還哪裏去找洋錢銅元,你拿票子砸我,也要得!”李南泉操著川語道:“你好歪喲!票子每元一張,十元一張,打了人不痛,又值錢,朗個要不得?”這樣說著,大家都笑了,奚太太也是扛了肩膀格格地笑個不了。三位先生看到火已熄了,自行走去。奚太太也就向自己屋子裏走著。周嫂提了那隻死雞,跟到屋子裏向她問道:“太太,你倒是說一句話,賠不賠別個嘛!”奚太太對著那隻花雞,出了一個神,看看外麵屋子無人,這就低聲向她笑道:“你說,我肯無緣無故,受這番損失,殺一隻雞吃?我應當借了這機會,請一次客。”周嫂自從這雄雞死後,她就撅著兩片嘴唇,頭發散了兩仔,披到布滿了皺紋的臉腮上。聽了奚太太這話,突然高興起來,就伸手把臉上的散發摸著向耳朵上放著,近前兩步,笑道:“要得!那些太太們,天天打牌,一抽頭錢,就好幾十塊。我們家裏請她們來打一場牌,說是殺雞給她們吃,她們一定會多打幾個頭錢。太太請了客,我也落幾個零錢用。硬是要得!”

奚太太看了她這樣子,就禁不住要笑。因道:“這樣的事,你比我聰明得多。我隻提到一半,你就曉得全局。打牌的話,你先別提。可以到石太太那裏去看看。據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若說請我去吃飯,你就說我明天請她吃早飯。為她補祝生日。”周嫂道:“吃早飯,朗個來得及?”奚太太道:“我們這雞,今天下午就得燉熟了。晚上天氣涼快。我們把燉雞的瓦缽,用涼水冰著,或者還可以留到明天早上。若請她們吃午飯,一定要等到明日兩三點鍾,天氣一熱,頂好一隻大雞,那就餿了。”周嫂道:“就是請人家吃一隻死雞公唆?”奚太太道:“廢話。什麽東西可以活的吃?不都是殺了吃嗎?什麽叫死雞呢?家裏還有臘肉臘魚,再煎上三個雞蛋,你看這菜還不能請客嗎?”周嫂道:“說起了煙肉,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太太把煙肉和鹹魚祭菩薩的時候,落到溝裏去了,我撿起來,放到灶房裏桌子上,預備拿水洗洗。大家搶著救火,我就……”奚太太兩手一拍道:“糟了。廚房門敞開的,野狗和貓都可以進去。快!”她說著,就向廚房裏跑了去。總算她有先見之明:一隻大花貓,兩爪按住了那鹹魚,伸著脖子“吱咯吱咯”在啃嚼著。她大叫一聲。大花貓銜著魚一溜煙地奪門而出。奚太太喊道:“救命噦,救命噦!”

這幾聲“救人”,當然把鄰居們都驚動了。大家都以為是那山溝裏的長草,死灰複燃。於是大家全跑了出來。可是並不看到什麽,都發了怔。但奚太太卻光了兩隻赤腳,追到屋角上,撿著石頭,向山溝裏亂砸。幸而山溝裏有幾個打豬草的孩子,遠遠地和那搶魚的野貓相遇,大家齊聲叫喊,把那貓嚇著了,便放下嘴裏銜的魚,打豬草的孩子撿起來,周嫂正趕上,搖著手道:“我們太太還要請人吃壽酒,你不能拿去咯。”一個滿臉鼻涕的小孩子,手裏拿了條鹹魚,跑了過來。站在溝底,將魚向上一拋,打得幹皮“撲通”一聲響。他道:“好稀奇喲!哪個要你這家私。比樹皮還要硬!”周嫂彎腰撿起來,舉著向奚太太笑道:“不要緊!還可以作大半碗菜。”奚太太道:“拿到廚房去放著罷,總不能再讓貓拖去了。”周嫂拿了這半條鹹魚,慢條斯理地走向廚房,她又大聲叫道:“朗個搞的?煙肉又讓野狗刁起走了,有兩三斤咯。”奚太太“哇”地怪叫一聲,向廚房裏跑去。果然,一條黃毛狗,口裏銜著一刀臘肉,半截拖在地下,順了這裏的走廊,向大路上跑去。奚太太看到李南泉站在他們家走廊上,就抱了拳頭,亂拱著手道:“李先生,快快!幫個忙,把那狗攔住。”李南泉見她麵無人色,這倒也不可袖手旁觀,隻好一麵吆喝著那狗,一麵向前伸了兩手,作個攔阻之勢,狗是鄰居家裏的,不免常來打點野食。它也不願決絕,見追趕得急,也就把肉放在路頭石板上,夾了尾子跑去。

李南泉人情作到底,跑到大路上,將那塊煙肉撿了起來。四川的煙肉,照例是掛在土灶的牆壁上,讓灶口裏的柴煙,不分日夜地熏著。那肉的外表,全塗抹上一片黑漆。而且那肉塊上的油,陸續向外浸冒。這時落在地上,又塗抹上一層輕灰,乃是黑的上麵,又抹上了一層赭黃色的灰塵。看這樣子,簡直無從下手。不過這肉塊的頭上,還有一根黑繩子。他就將一個手指,勾住了那繩子,遠遠地伸了出去,免得挨住了身子。奚太太看了這塊肉已經由狗口奪下來了,趕快就跑上前去,像捧太子登基似的,兩手摟抱著,拿回家去。那周嫂看到太太親自忙著,就跑攏來接力,伸手要將肉塊接著。就在這時,她那鼻子裏,忙著黃鼻涕直流,將手背在鼻子下一摔,又將右手作個猴拳式,捏著鼻子尖,“呼叱”一聲,將鼻涕擠出,然後向地上一摔。那鼻涕在空中旋轉著打了個圈子,不歪不斜,正好落在那塊煙肉中間。奚太太頓著腳,重重“唉”了一聲。周嫂笑著將頭一扭道:“該歪喲!比飛機丟炸彈還要準,就落在煙肉上。不生關係嘛,總是要拿水洗的。”奚太太道:“那是當然,難道我煮臘肉,把鼻涕煮給人吃嗎?”周嫂笑道:“悄悄兒的。不要吼。吼出來了,讓別個曉得了,那是不好意思的。”說著,把那塊煙肉奪了就走。邊走邊笑,蒼白的頭發亂扭。

李南泉在走廊上看到,心裏也就暗自計算,她們主仆二人,簡直有點當麵欺人。這裏大叫大鬧雞是踢死的,鹹肉鹹魚,是貓口裏狗口裏奪下來的。而鹹肉上還有老媽子的鼻涕。她們卻是要把這個來請客。無論所請的客是誰,這種佳肴的來源,一定會傳說到客人耳朵裏去的。這豈不讓客人聽了惡心?自然,她所請的若是生客,自也不必理會。若請的是太太群,就有自己的太太在內,這樣的酒席,一定不能讓她去赴會。心裏這樣想著,當時帶了微笑回家。在夏末秋初的時候,當日的重慶有個口號,叫著“轟炸季”。而沒有大月亮的時候,自上午十時起,到下午三時止。也就正是敵機來襲的時候,所以遇到天晴,這幾小時以內,正是大家提心吊膽的時候。要忘記這個時候的危險,隻有太太們打牌,先生們看書。李家夫妻,也就是這樣做的。李南泉在茅屋的山窗下,陪著小孩子們吃過一頓午飯,把鎖門的鎖,逃警報的凳子袋子全預備好,直到下午三點半鍾,還沒有警報到來。他放下書本,在走廊上散著步,自言自語地噓了一口氣道:“今日又算過了一天。”吳春圃在屋裏答道:“李先生等警報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嗎?”李南泉笑道:“春圃兄可謂聞弦歌而知雅意,我隻說了這麽一句,你就知道是等警報的緣故。”吳春圃笑道:“這是經驗而已。我同事張先生,怕孩子在防空洞裏吵鬧,總是預備一點水果餅幹。到了下午點把鍾,小孩子們就常是跑到山坡上去看掛了紅球沒有。並問他們的媽媽,怎麽警報還不來。張太太說是喪氣,把水果餅幹免了。”

李南泉笑道:“我覺得這也是對日本人一種諷刺。他們將空襲的手段,對付中國人民,作為一種心理的襲擊。可是像這些小朋友對於空襲感到興趣,而希望能夠早點來空襲的事實上來看,這是日本人的失敗。因為農村裏的老百姓,像小孩子這樣想法的,那還是很多的。”吳春圃笑道:“那是誠然,不過這還是阿Q精神。最現實的事莫過於我們這裏的太太群,他們能夠在放過警報之後,就在屋子裏攤開桌子打牌。理由是看到十三張,把頭上的飛機炸彈就忘記了。請問,那敵機的駕駛員能夠預測下麵在打牌,他就不向下麵扔炸彈嗎?”李南泉道:“還不算阿Q精神。敵人不是拿死來威脅我們嗎?我們根本就不怕死。你又其奈我何?”正說著,卻見石太太在前,下江太太壓陣,帶了一大群太太,順著大路向這邊走來。李太太滿臉帶了笑容,也夾在人群裏走著。吳春圃低聲笑道:“這是什麽意思?”李南泉笑道:“她們的作風,我無法揣測,像奚太太那樣祭馬王爺的故事,不是我們親眼得見,誰肯相信?”正是這樣說著呢,那些太太,忽然嘩然大笑。雖是在太陽地裏,她們還是兩三個人糾纏在一處,花枝招展的,笑得大家扭在一處。對此,吳春圃絕對外行,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就是李南泉對於太太這些行動向來注意的,這時也不知是什麽用意,隻是各睜兩隻眼睛,向她們望著。最後看到她們笑了一陣子,又扭轉身向原來的方向走回去。

李先生看了這樣子,實在忍不住不說話,這就抬起手來,遠遠向李太太招了兩招著。李太太沒有看到,下江太太卻看到了。她回轉身來,點了頭道:“我們並不遊行示威,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我們到街上去吃午飯。剛才我們走錯了路,挑著一個向山裏的路走了,回頭見,回頭見!”說著,她也就扭轉身向街上的大路走去。吳春圃笑道:“這是怎麽回事?青天白日,大門口的大路,又是這麽一大群人,竟會走錯了方向。”李南泉笑道:“那有什麽奇怪,她們的神經,都整個地放在十三張上。走著路,也許後悔著剛才那一條龍吃錯了一張牌,以致沒有和到。若是少吃一張牌,那手牌也許就和了。你想,她們的心都在牌上,那會有心看到眼前的路。”說著話,向村子裏那條大路看時,那裏還遙遙地傳來笑聲。吳春圃笑道:“果然的,他們這種高興,必定有奇異的收獲。但不知道這收獲究竟是些什麽?”說著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挺起腳尖來,隻管向那條路上看著。這些太太們把那條路都走完了,還遙遠地傳來一種嘻嘻的笑聲。吳春圃道:“這是一件新聞,石太太向來是和這些太太的作風不同的。怎麽這兩天突然改變,大家這樣水乳交融起來?”李南泉道:“這原因還不是很明白嗎?這是由內部發生出來的。”正說到這裏,隻見奚太太又換了一件白翻領襯衫,下麵套著藍綢裙子,肩上扛著一把花紙傘,手裏卻用了一把小如掌的小花折扇,慢慢在路上走。

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府上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她站著將扇子招了兩招,笑道:“我家裏還有什麽問題嗎?雄雞搗亂,我烹而食之,鹹肉、鹹魚已收回來了,我煮而食之。米落到地上,我用水洗上一洗,照樣吃它。還有什麽事嗎?”李南泉笑道:“這樣解決得幹脆。怪不得你的態度是這樣的瀟灑自如。”奚太太聽到人家這樣稱讚她,自然是十分高興,把剛才祭馬王爺的那一幕趣劇,就完全拋到了一邊,為了表示瀟灑起見,索性把扛在肩上的那柄小紙傘,提著柄兒一晃,在身上周圍,晃出了個圈子的姿勢。當然,那傘就張開了。這傘並不是完整的,缺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舞起來,像是獅子大張嘴。奚太太看了這樣子,立刻把傘收折起來。依然扛在肩上,另一隻手將小扇子展了開來,伸在鬢角上,將臉子微微地遮了半邊。李南泉這就明白了,她所以把傘扛在肩上,而不肯張開來,就為的是要帶傘,希望有個點綴品。同時,這把傘又是不能張開來的,隻有當了手杖帶著了。這事不便再問,笑道:“剛才我看到你們的民主同誌,成群結隊,到街上吃館子去了。奚太太也是加入這道陣線嗎?”她笑道:“哦,忘了一件事,今天是石太太的生日,她自己請客,我明天和她補祝生日,請你太太作陪。你當然不肯加入我們群的,為了表示我有誠意起見,我明天把我家作的四川煙肉,特別切一碟子送給你嚐嚐。”李南泉想到她家周嫂摔鼻涕的事,不覺“哎呀”一聲。

奚太太笑道:“你為什麽這樣吃驚?”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到了夏天,就禁止吃煙肉。你若把煙肉送我吃,我接受了,吃不下去。我不接受,又頂回了奚太太的人情。我在受寵若驚之下,所以哎喲一聲了。”奚太太笑道:“我知道你這是嫌那煙肉,由狗口裏奪下來的。你想,我就是個白癡,也不會那樣辦事。我能把那肉送給你吃嗎?”李南泉實在沒有什麽話說,隻有站在走廊上,微微地向她笑著。奚太太看了看他的情形,將那小扇子張開,將扇子邊送到嘴唇裏,微微地咬著。彼此雖是站在相當遠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兩隻眼角,輻射出許多魚尾紋。臉上的胭脂粉隻管隨了皺紋閃動著。那個棗核臉的表情,實在不能用言語去形容。李南泉忍不住笑,隻好念出詩來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奚太太竟是懂得這兩句詩,把小折扇子收起來,遠遠地將扇子頭向李南泉笑著啐了一聲,然後扭著頭走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還是呆呆地望著,可是身後忽生了一陣哈哈大笑。回頭看時,吳春圃彎著腰,將手掌掩了嘴,笑著跑了出來。李南泉道:“老兄何以如此大笑?”他道:“這樣的妙事,你忍得住笑,我可忍不住笑。不過當此抗戰艱苦之時,難得有這樣的輕鬆噱頭,我們有這位芳鄰,每天引我們大笑兩次,倒也不壞。”

吳、李二人說著話,那邊鄰居甄子明先生也出來了,笑道:“這兩天,這些太太們,好像來了個神經戰,不知道要有什麽新事故發生。”李南泉道:“倒不是將來有什麽事故發生,乃是已經發生了事故。”甄子明道:“這些太太們是集體行動,難道這些太太們的家庭,也是集體發生了事故嗎?例如李太太也在他們這一群裏,可是李先生家裏,並沒有發生什麽事故。”吳春圃聽了這話,站在李南泉身後,隻管聳了小胡子,呲著牙齒微笑。甄子明笑道:“難道李先生家裏會有……”說到這裏,吳先生抬起手來,連連地搖著。甄子明看到,當然不說。吳春圃道:“李先生,你家裏有客來了。在大路走著呢!”李南泉回頭看時,是楊豔華同胡玉花兩人先後走著。兩人都是光著手臂,光著腿子,身穿黑拷綢長衫,肩上扛著一把花紙傘,撐開了,擋著身後的太陽,臉上笑嘻嘻地,帶說著話。李南泉道:“你說的是那兩位不姐,他們不見得是來看我的,這村子裏,他們有很多熟人。”說著話時那兩位小姐,已在對麵的大路上站著。楊小姐笑道:“李先生,你沒有出去嗎?我們來看你。”吳春圃站在旁邊,向他點了兩點頭,還是微微地笑著。那意思就是說:我所說的並沒有錯誤吧?這兩位小姐說著話,已是向這廊沿上走來。李南泉道:“楊小姐笑容滿麵,一定有什麽高興的事情吧?”胡玉花道:“她特意來給你報一個喜訊的。”

李南泉聽到“喜訊”兩個字,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於是向楊豔華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恭喜恭喜。”說著,還抱著拳頭拱了兩拱。楊豔華站著呆了一呆,將眼光向他瞅了一下。李南泉看這情形,就知道這事情已到了車成馬就的階段,笑著點了兩點頭道:“那末,請到屋子裏坐罷。”兩位小姐跟到屋子裏來,楊豔華道:“師母不在家?”李南泉道:“她是忙人。開慶祝會去了。”她聽了這話,就知道這裏麵另有文章,不便再問。笑道:“我也沒有什麽事,不過請她去吃頓晚飯。”李南泉笑道:“是吃喜酒?”她笑道:“我請吃一頓飯,這問題也簡單,何必還有什麽緣故。你看那劉副官,隔個三五天,就大吃大喝一次,那又算得了什麽?他家哪裏又有這樣多次的喜事?”李南泉向胡玉花望著,隻是微笑。她笑道:“人家究竟是個女孩子。這和戲台上拋彩球招親的事,倒底有些不同,親自來請你去吃喜酒,那就很大方了。你還一定要人家交代明白,未免過分一點。”李南泉笑道:“好罷。喜酒我準去喝的。是哪一天的日子?”胡玉花道:“中秋前五天。喜事過中秋,這是最合理想的辦法。”楊豔華將手拍了她兩下肩膀,先是笑著,隨後又微微歎了口氣道:“別人開我的玩笑,你胡玉花也開我的玩笑,那是說不過去的。我的事,哪裏還有一個字瞞你不成。就是李先生他也很能夠了解我,我絕不是願意把結婚當為找職業的女子,但我究竟走上了這條路,這不是我的本意。”說著又微微地歎了口氣。

李南泉看她的樣子,似乎還抱著很大的委屈,便笑道:“二位沒有什麽事嗎?可以在我這裏坐著多談談。”楊豔華笑道:“實不相瞞,自昨天起,我也不知有了什麽難過的事,總是坐立不安。說有事,我想不起有什麽事。說沒有事,可是我心裏總拴著一個疙瘩。”她微微歎著氣,在椅子上坐下,剛是屁股挨著椅子邊沿,又站了起來,向胡玉花道:“我們還是走罷。”李南泉對著這兩位小姐看了看,料著這裏麵有深的內幕,點點頭道:“好的,等我太太回來了,我讓她約你來談談。我相信她能和你出點主意。”楊豔華好像忍不住心裏的奇癢,低著頭“哧”一聲笑。李南泉道:“你以為我是開玩笑的?我也不能那樣無聊,在你心裏最難過的時候,還和你開玩笑,那也太不講人情了。現在我們這村子裏的太太群,有個無形的集會,一家有事,大家同出主意。你雖沒有加入這太太群,可是你楊豔華這三字,就很能號召。假如你願意和她們拉拉手,她們二三十個人,遇事一擁而上,倒也聲勢浩**。”胡玉花笑道:“這話倒是真的,剛才我就看到這一群太太到街上去吃館子。不過婦女若不願受委屈,可以請她們出來打抱不平。若是自己願意受那份委屈,那還有什麽話說?人家出麵多事,碰一鼻子灰,那也太犯不著吧!”她說著,臉子就板了起來。楊豔華道:“玉花,你也是這樣不原諒我。我……”說到這個“我”字,便哽咽著嗓子,說不下去,兩行眼淚,掛在臉腮上。

李南泉不覺輕輕地“喲”了一聲,向楊豔華道:“楊小姐我是很了解你的。不過那位陳惜時先生,倒也少年老成,而且我看他,風雨無阻,每日總是來看你一次,那也很可以表示他的誠意嘛!”楊豔華在衣襟紐扣上抽出來一條手絹,將眼淚緩緩地抹拭,默然坐著。李南泉道:“天下事,都是互為因果的。現在你對於這婚事,覺得委屈一點。也許十年八年之後,你覺得這委屈是對的。”楊豔華還是默然坐著,看看自己的鞋尖,又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後低聲道:“十年八年之後,這委屈不也太長久一點了吧?”李南泉笑道:“小姐,你要知道我不是算命。我是根據人生經驗來的。你還是想開一點的好。”楊小姐笑道:“這不是想開得很嗎?我若是想不開,我也不會自己來請客了。”她交代完了這句話,又是默然坐在椅子上。胡玉花笑道:“你有什麽話,馬上就和李先生說說罷。老是這樣沉默著,不但李先生受窘,我坐在這裏陪你的人,也跟著受窘。”她還是輕輕歎了口氣,微微搖了兩搖頭。李南泉覺得和她正麵談話,那是不好,說不出什麽道理來的。便側麵地隻和她談些藝術的事情。先問她自小怎麽學藝的,後又談她到四川來,是哪幾場戲叫座。最後就問她,她自己覺得哪一場戲最為得意。這樣說著,楊豔華的臉色就變得和緩,而且也常有笑容了。

李南泉把楊豔華說得解顏了,又慢慢把話歸到了本題,笑道:“小姐,天下沒有完全如意的事。人也總是不滿於環境的。據我個人的經驗,男女之間,有三種稱謂,第一是朋友,第二是愛人,第三是夫妻。這個異性朋友,隻要彼此在事業或性情上,甚至是環境上,有點相接近之處,都可以相處的。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限製。第二是愛人,楊小姐,胡小姐,你恕我說得魯莽一點。這是男女之間一種欲的發展,而促成的。這個欲念,倒是千變萬化。有的是屬於精神方麵的,有的是屬於肉體方麵的。作愛人的目的,是圖享受,是圖快樂,也是將彼此的欲念盡量發泄,對其他一切不管,是純情感的,不是理智的。第三才是夫妻,舊式婚姻,不要談它,那是中國人的一種悲喜劇。新式婚姻,男女成為夫妻,不外兩個途徑,一是由普通朋友而來,一是由愛人而來,由於前者好像是結合得還不夠成熟。但我看多了,由一個普通朋友才變成的夫妻,結合是由第一步進到第二步,往往是變得更好一點。男女之間的情愛,已發展到了頂點。男的遷就女的,女的也遷就男的,總拍拆散了。作了夫妻,沒有這種顧慮,不會互相遷就,而男的隻要有事業,要接受負擔;女的要維持家庭,也要接受負擔,像作愛人時代,挽著手腕子進出,一來就是一個親密的吻,這工夫沒有了。”說到這裏,兩位小姐都情不自禁“哧哧”一笑。李南泉道:“這是真話。外國人說,結婚為戀愛之墳墓,就是為這類人說的。所以由愛人變成夫妻,是退步了。”

胡玉花笑道:“我們今天算是到李老師這裏來上了一堂補習課。原來朋友、愛人、夫妻,是有這麽一個三部曲的。受教良多。”李南泉還沒有答複這句話,外麵有人接嘴笑道:“失迎失迎,二位小姐幾時來的?”隨著這話,李太太春風滿麵地走了進來。楊豔華笑道:“師母回來了?我是特意來請老師和師母吃頓晚飯。”李太太道:“你不看我臉色紅紅的,鬧了一陣酒。我隻喝了十分之二的一杯酒,就暈頭暈腦了。謝謝了。”李南泉笑道:“你真有點醉了。人家不是請的今天,請的日子,還有兩天呢。”楊豔華笑道:“這是我說急了,對不起。就是後天,請老師、師母到舍下去喝杯淡酒。務必賞光。”李太太道:“為什麽這樣客氣呢?”李南泉道:“楊小姐訂婚了。這是喜酒。”李太太連說:“喜酒一定是要喝的。”楊豔華本來沒有打算在這裏多坐,正因為聽李先生的勸導,把話聽下去,沒有走開。現在話已告一個結束,客也請妥了,就向他夫婦點頭道:“我告辭了。後天務必請到。”胡玉花又獨向李太太笑道:“她不是虛約,務必請到。我們就等著李太太回來請的。”李太太在這兩位小姐當麵都是有好感的,也就客氣了幾句。二人走後,李太太舀水洗手臉,李先生隨便拿了一本書看。李太太由後麵屋子裏走出來,突然問了六個字:“這是怎麽回事?”李先生放下書,望了她有點愕然。李太太道:“我不在家,你對這兩位小姐,有說有笑,談個滔滔不絕。我回來了,你就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是討厭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嗎?”

李南泉笑道:“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你是先給我一個打擊,讓我無話可說。”李太太道:“笑話,我為什麽要先發製人?我不過是為朋友祝壽,加入個宴會,這也沒有什麽怕你之處。”她說著話時,本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壺來斟茶,但沒有看到杯子,把茶壺又重重地向桌麵上放了下去。她道:“回家來,水都喝不到一杯,我還是走。”李南泉站起來,向她拱拱手道:“且慢,我有兩句話解釋解釋。”李太太手裏捏著個手卷包,向口袋裏塞了去。她一方麵沉住臉色道:“有什麽話你隻管說。”李南泉滿臉是笑,一點不生氣,笑道:“我很明白,你並不是回家來,故意做這個先發製人的姿態,不過是會逢其適,就這樣利用機會而已。我猜著,今天這一場慶壽麻將,你是全軍覆沒,不能不回家來補充糧彈。補充完了,你再上戰場。可是你就怕我不願意。因為家裏這筆現款,是我那篇壽序換來的。菜油燈下,雙眼昏花,上身流著汗,下身蚊子叮著大腿。這錢說是掙來容易,可也不怎麽好受。何況精神上,我就是勉為其難,為了幾個錢,用文字去恭維那不相幹的人,和口頭上叫人家老爺太太,那有什麽分別?這樣得來的錢,我們不買點柴米油鹽,在十三張上送掉,這實在不合算。不過我替你說這分甘苦,你絕對知道,你所以還要回來補充糧彈,完全是為了騎虎之勢已成。其實,這沒什麽,不過是不義之財,輸了就輸了吧,我也沒花本錢換來的。”

李太太聽了他這一大篇解釋,越說是越對勁,不知什麽緣故,裝著生氣的那個麵孔,就板不起來了,笑著一擺頭道:“沒那回事,你現在無事可做,就專門研究女人的心理。你大可以著本婦女心理學的書了。”李南泉道:“不是那話,夫妻之間,彼此犯不上用什麽政治手腕。有什麽話盡管公開。人生在世,都免不了有朋友,有朋友就免不了有應酬,你今天既是為應酬花了幾個錢,那也是正當用途,你輸光了,也總要終局。回來取錢也是情有可原的。今天我這分諒解,我想你一定知道的。你回來的時候,幹脆,你就告訴我回來拿錢得了,何必……”李太太伸出兩手,同時搖著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算我錯誤就是,這還不成嗎?”說時,自然滿臉都是笑容。李南泉笑道:“那就行,隻要你說實話就行。那末,剛才兩位小姐來請我們去吃飯,並不算我什麽規外行動了。”李太太笑道:“你要作什麽規外行動,也不得行了。人家一位是早有主兒的,一位是要訂婚了。人家都要找她的青年如意郎君,會找著你這半老徐娘?”李南泉笑道:“半老徐娘?還是城北徐公那個故事,妻之美諛我也。”他說著話,還是站在房門口。李太太道:“站開點罷,讓我出去。吃飽了飯,兩口子在家裏耍骨頭,什麽意思?”李南泉回到椅子上坐著,將桌上放著的那本書舉著,歎了口氣道:“我還是這個打算,預備一點稿費,交給你去當應酬費。”李太太一麵笑著,一麵向外走著。

石太太正在這張做夢的桌上占莊,看到李太太來了笑道:“你不忙來呀,我還要永久地占莊下來呢。今天我贏幾個錢,好作明天的賭。哦!我還沒有告訴你,明天老奚請我們吃飯,你一定要到的。”李太太猛然想起李先生對她談過的那些話,連連搖著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想吃她那高貴的菜了。”石太太正將手上一副大牌看定了神,把兩手遙遙地圍抱著,回轉頭來問道:“怎麽回事?她是你的近鄰,你不會不肯赴她的約會呀!”李太太一看裏麵兩間屋子有十幾位女同誌,怎好當著人說明奚太太家的鹹肉,是有鼻涕扔在上麵的?這就笑道:“沒有什麽。不過我想她請的客一定不少。我和她是近鄰,隨時都可以在一處吃飯,又何必擠到一處?”石太太倒不疑心她這是什麽用意,這就向她笑道:“你這叫多餘的顧慮。奚太太請多少客,她必有一個統計。有多少人,她自然就安排多少座位。何至於擠著了你?”正說著這話,奚太太由外麵屋子裏走了來,高高舉著手,向大家招著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我預備下兩桌,每桌坐六個人,可以坐得鬆鬆的。”石太太笑道:“我得問問你,你到底預備了什麽菜?”奚太太道:“有辣子炒雞,有鹹肉、燒肉,有四川煙肉,有雞蛋……”她說到“有雞蛋”,覺得這項菜,未免太平凡。便拖著口氣,沒有把這話說完,轉了話鋒道:“反正總夠大家飽啖一頓的罷。”

李太太一聽她所報的菜,正是李先生所說不可過問的那幾項菜。這就望著她苦笑了一笑。奚太太道:“你不賞光嗎?”她笑道:“隻怪我口福不好,明天我正要到城裏去取一筆款子,恐怕不能趕回來吃你這頓四川煙肉。”奚太太將身體扭著道:“那不好,少了你,就不熱鬧了。我們希望你能在吃飯之後,來一段餘興。”李太太向她望著道:“你為什麽這樣高興呢?你今天敬的是馬王菩薩,並不是敬的財神爺呀!”奚太太道:“你不要問這些,關於這些,那我完全是失敗的。我現在隻是需要找一點麻醉。過一天是一天。若是明天開始第二次疲勞轟炸,一下子把我炸死了,我大吃大喝之後死去,倒也落個痛快。”說著,白太太在隔壁屋子裏插言道:“不要說喪氣的話了,街上已經掛球了。”石太太在牌墩上摸了一張牌,正是堪當二筒的自摸雙。將牌攤了下來,連連搖著頭道:“不管了’不管了,我又和了。”說著,把攤下來的牌,一張一張向下扒,口裏念著:“不求人,姊妹花,無字,八將……”白太太搖著手道:“不要算了,已經放警報了。”石太太道:“放警報怕什麽?放了緊急,我們進防空洞。”白太太提著個旅行袋,舉了一舉。臉上帶了憂鬱的樣子道:“你看,我已經準備長期抗戰,又預備了一批幹糧了。城裏有人來,說是聽到敵人的廣播,這次疲勞轟炸,要兩三百架飛機,炸兩個星期。這可是受不了。”

奚太太一拍手道:“這話不假,我向來不大躲警報的人,今天可要遠遠地躲著了。”石太太究竟和她是最友好的。看了她這樣子,倒也有幾分相信,便停止了牌,站起來問道:“你又是哪裏得來的消息?”她道:“消息我雖是沒有得著,據我的觀測,日本人會這樣辦的。因為他們上次疲勞轟炸,相當得意。而且知道了我們的防空力量究竟有多大。一次走熟了,就有二次。”石太太道:“我以為你真是得了什麽確實情報,原來你是神機妙算。”奚太太道:“你看我是神機妙算嗎?請你看看外麵罷。”說著,她把對著大路的窗子打開,將手向外一指。果然,今日的情形,有點特別,逃警報的人,除了成串地由山下向這山穀裏走來,而且那臉上的神色顯得十分驚慌。石太太看到人陣中一個老頭子,是街上擺零食攤子的,倒相當的熟識,就問道:“王老板你今天怎麽也向山上跑?山下的洞子不好嗎?”老人家都是喜歡說話的。他就站著向裏麵道:“今天情形厲害,聽說有三百多架飛機,要分無數批來聯珠轟炸。從今晚上起,要轟炸兩個禮拜。”石太太道:“你要準備準備呀!這不是鬧著玩的呀!”說著,將手向天空亂指點道,好像敵人的飛機,就在頭頂上亂飛。他更不答話,扯腿就走了。奚太太本來就有點驚慌,聽了那王老板的話,立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了兩隻眼睛的視線,兩手扶了椅子靠背,手掌心裏的冷汗,像潑水似的向外流著。望了石太太道:“這這這……”說著。嘴唇皮子直管抖顫。

大家都是在心驚肉跳的情形下,突然有人大叫,自然都向那裏看了去。隻見奚太太兩隻手亂抓,有時摸著前胸,有時又摸著後背,好像有一隻耗子鑽到她衣服裏去了,不由得她不伸手**。李南泉跑過來,正要開口去問,奚太太兩隻手,卻摸到了肩膀上,忽然笑道:“在這裏!”李南泉看那情形,好像她身上有什麽東西,失而複得,所以立刻之間,神色屢變。笑問道:“芳鄰,發生了事情嗎?有要我為力的地方沒有?”奚太太將右手按了兩下左肩膀,又把左手按了右肩膀,笑道:“沒有什麽事,我有點東西,放在身上,怕是失落了。還好,依然在身上。”李南泉聽了她這話,向她肩上看去,發現了兩隻肩膀上,各各高起了一塊,因道:“這是什麽東西,可以拿出來看看嗎?”奚太太向前後看看,並無別人,這就抓著他的手,低聲笑道:“你是我們鄰居的老大哥,我有什麽事,也不能瞞著你。我有十四兩金子,這是早已對你說過的,這是我全家的第二生命,平常我不大逃警報,就為了這金子不好帶走。因為夏天衣服穿得少,十幾兩東西,無論揣在什麽地方,人家也是看見的。現在我一定要去躲警報,這就不能不把這東西帶著了。原來我是用個袋子盛著,掛在脊梁後衣服裏的,我試驗了幾回。實在不好受。現在分著兩個包,在左右肩膀各捆著一包,每肩七兩,倒是舒服的。不過兩隻肩膀,都高出了一塊吧?你看不看得出來?”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在鬧笑話上是感到興趣的。無論在什麽場合上,他不會遇到這樣一個妙造自然的小醜。所以盡管太太不滿意,他也不能忘情這位奚太太,他很了解,這決不會讓自己太太疑心到別的事情上去。盡管把她看下去,並沒有關係。所以他走著路的時候,不住回頭向奚公館看。果然,不到五分鍾,奚太太帶著一群兒女飛奔而來。她在跑警報的時候,不能穿著花的衣服。她穿了件藍夏布長褂子,腰身緊緊的,在瘦小的身上箍著。老遠就看到她胸麵前,異乎尋常的女人,拱起了三個峰包,那左右兩個,自然是給小孩子吃的糧庫。而中間一個,正在胸口,卻很是觸目。人像枯樹,頂起了個禿節。馬王爺有三隻眼,不能奚太太有三隻乳。於是大家都望了她。她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麵前,向李太太道:“老李,今天你要幫我一個忙,我們要在一處躲警報。”李太太笑道:“這也是很平常的事。躲警報的地方,大家都能去。”正說到這裏,街市的緊急警報聲,順了風吹進這山村裏來。這時,太陽已經偏西,照著亂草叢山,是一片黃黃的顏色。熱風由穀口吹到山村裏,草木發出瑟瑟的響聲,似乎就有股肅殺之氣。這緊急警報的聲音,是“嗚呀嗚呀”地叫著,十分淒慘。李氏夫妻看到奚太太胸前,頂起了三個包,本來是忍不住笑的。聽到了這悲慘的叫聲,把心裏那股子高興,就完全消失了,大家還是開了步子快走。他們害怕,當然,奚太太也害怕,她就跟著他們後麵跑,但終於沒有跟上。

奚太太看到大家都向她注意,又難為情,又害怕,而胸前的這個大包,一時又想不出一個遮掩的法子。小孩子手上,正拿著一把雨傘,她立刻取了過來,將傘麵撐開,就在胸麵前頂著。其實這個時候,太陽偏了西,不在前,也不在後,卻是在左手旁邊山頭上,雨傘在前麵頂著,一點兒都沒有遮擋著。反之,卻是擋住了自己的視線。在發警報的時候,大後方的人,都是神經過敏的,看到任何不順眼的東西,都說是給了敵人的目標。雨傘的紙麵是黃的,而傘骨子外麵,又是綠的,看去卻是圓圓的一大塊。奚太太這樣頂了傘走著,好幾處有人叫著:“把雨傘收起來,漢奸!”奚太太因那吆喝聲甚厲,而且天空中又遙遙地傳來飛機的馬達聲,可能敵機快要臨頭,隻好把傘收了。也不知道什麽緣故,傘柄上的撐子恰好在這時候卡住了,盡力量傘也收不下。兩旁山坡下的石縫裏,隨處都藏躲著人。四處都發來了輕輕的吆喝聲道:“敵機來了,快躲下,快躲下。”奚太太情急智生,看到人行路旁邊,是莊稼地裏一條幹溝,四圍長著亂草,把山溝大半邊遮蓋了,就把傘向裏麵一扇,因為用力太猛,人也隨了這傘,向幹溝裏栽了下去。所幸這溝裏沒有水,都是些濕土。溝又隻有四五尺深,兩三尺寬,人跌在裏麵,倒像是藏在防空壕裏。這時,飛機馬達聲,哄哄地破空而至。她在溝裏,由亂草堆裏張望出來,就看到三架日本戰鬥機,成品字形,在穀口山頂上,順著長穀飛了來。

那位團丁,看到她這樣子,倒忍不住哈哈大笑。奚太太看了這樣子,牽著孩子,就徑直跑去。出了村子,兩邊是山,中間夾著一條人行石板路。在緊急警報後,一切聲音停止,便是鄉下人也停止了行動。太陽已經落到山後去,長穀裏顯著陰暗,十分寂寞。他們一行四人,跑得那石板路“啪啪”作響。山上有個天然石洞,正躲著一群人,被這腳步聲驚動著,早有兩個人由石頭洞口子裏伸出頭來吆喝著:“不要跑,不要跑。”人家越吆喝,她越跑得厲害。一口氣跑了兩小裏路,到了她的目的地。這裏是兩個套著的山穀,在四圍山峰中,有七八戶人家,讓緊密的竹枝和高大的樹木遮掩著,不露目標。人家後麵,到處有水成岩的深淺石槽和石洞,也很可以當防空壕。村子裏下江人到此躲警報,喝茶,喝酒,看書,下棋,打牌,都相當自由。尤其是對付夜襲,大可以在這裏打開鋪蓋卷睡長覺。奚太太到了這裏,算是放下了心,放慢了步子走著。這村子口上,就是一大叢竹林子,她的意思,也就是想在竹林下休息片時。這時,竹林子裏先有人“喲”了一聲,然後下江太太和白太太同時走了出來。奚太太跑累了,已經把臉上的那兩片黑泥給忘記了。下江太太執著她的手道:“我的太太,你這臉上是怎麽回事?你成了女李逵了。”奚太太兩隻烏眼珠,在黑臉上轉著,笑道:“我好害怕喲,我這樣年輕,我怕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對我強行非禮。急中生智,就把臉抹黑了。”

下江太太聽了這話,明知道是李先生打趣奚太太的。這就故意走近她一步,將鼻子吸了兩下,笑道:“讓我聞聞,是不是有點花露花香?”奚太太將手向她輕輕推了一下,笑道:“飛機又在響了,還要開玩笑哩。”下江太太道:“在這裏不怕飛機,你看這是個有詩意的環境,又遇到你這富有詩意的動作,我們是應當輕鬆一下,不要放過這機會。”原來這時,越是暮色蒼茫了。僅僅是西邊天角,略有點淡紅色的雲腳,反映出一片輕微的紅光。其餘當頂的天幕,已變成了深藍色。一彎鐮刀似的月亮,配著三五粒燦爛的星點,已經是像白銅磨洗出來一樣。這四圍小山繞著的平穀,就落在幽暗的深淵裏。這竹林子更在這幽暗的環境中,發出蒼黑的一群影子。人在這種地方,本來就很少聽到嘈雜的聲音。這又是警報期間,鄉下人雖不聽到警報聲,但是這些躲警報的難民來了,也就給他們帶來一種恐怖的壓力。所以在這情景中,他們也是停止了一切聲音。這個山穀裏分明藏著很多人,卻是連這四圍的山,都一同睡過去了。李南泉在太太群裏,自也有些不便,就向下江太太道:“天色已經晚了,三位可以到人家草屋子裏去坐坐。我在這竹林子下給你們作防空哨,萬一飛機臨頭,我去給你們作報告。”三位太太聽了他這樣說了,環境也實在過於悄靜,大家都走到鄉下人家去了。李南泉自站在竹林下,心裏靜下來,但聽到四處草裏的蟲子,發出各種響聲來。

山後那兩道白光,在天空裏來回搖撼,最後就在天空裏把敵機照著。那敵機像是一群白燕子,在巨大的白光條裏向上升,可是第二道也照到了,正好像夜空裏攔上了個十字架。隨後第三道、第四道白光,都由山後湧起,全像架花格子似的,把這群白燕子照著。敵機走,這若幹條白光,也隨著移動。那群敵機,除了盡量升高,同時也向外兜著圈,用高和遠,躲開白光的探照。最後,它們逃出了白光的花格子。但在更遠的地方,又在平地向半空裏射出了幾道白光,每道白光同時晃動著,又把那群敵機捉住了。這次不是僅僅捉住而已,順著這白光十字架的交叉點,地麵上已發射了高射炮。那高射炮像聯珠一串,向天空裏發射著小紅球。那紅球就在那群白燕子中間射去。可是並看不到有一隻白燕子碰在這紅球上。由肉眼看去,有一個紅球,在兩隻白燕子中間穿過去,相隔簡直不到一尺。李南泉看到,不住頓著腳說:“可惜可惜!”這威脅給予那敵機群大概是不少,機群分開了。白光所籠罩的,現在隻有一架敵機,其餘都以爬高戰術,逃出了天羅地網。不到三分鍾就聽到“哄隆哄隆”,一陣炸彈聲,分明是敵機已於目標所在地投彈。李南泉站在竹林下手扶了一根竹枝,對天上一彎冷月,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心裏想著,這一片響聲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喪失了生命財產。中國人若不能對日本人予以報複,這委屈實在太大了。正想著呢,一片哄哄之聲,又很清楚地送進了耳朵。

洞裏的人,連連問道“哪個哪個?”在這南腔北調的當中,李南泉就聽出是奚太太的聲音,便笑道:“別害怕,鄰居姓李的,飛機已過去了。”奚太太道:“我活該有救,偏是李先生也躲的是這個洞子。你進洞子來罷。”李南泉道:“不必了。飛機已經過去了。等第二批敵機來了,我再躲進來。”奚太太道:“飛機還在響呀,你躲進來罷。”李南泉道:“不要緊,我站立在洞門口,可以看到飛機的,他們一路都放著信號槍呢。”他說了,果然不動。奚太太道:“你果然不進來,我就出來了。有男子在場,我的膽子大多了。”隨了這話,洞裏先擠出奚太太三個孩子,隨後她帶了笑音道:“這天然洞子躲不得。又小又沒有燈亮,隻有摸進摸出。”李南泉站在洞口,怕擋了她的路,正要閃開。奚太太一隻手就搭在他肩上,笑道:“對不起,李先生你扶我一把,這洞口上正有一個大坑。”李南泉隻好伸著手,將她攙出洞口,自己也跟著出來了。防空洞裏,總是漆黑的,無論白晝,或月夜,出洞的人,總會感到是兩個世界。奚太太站定了腳,抬頭對天上望著,先讚歎了一聲道:“好月亮,這樣的新月之夜,不在月光底下,作些有詩情畫意的事,而是鑽防空洞躲警報,真是大煞風景。”她說這話是有理由的。在這山村的人家四周,正簇擁著參天大樹。把這個山穀,罩得陰沉沉的。那像把銀梳子的新月向西微斜著,正是在高大樹影的邊沿上。月亮的光,落在山穀裏和樹的陰影,略微地畫出了陰陽麵。看眼前的山影子,也是半邊光,半邊暗,就很有趣味。

李南泉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為什麽自己要承認已經半瘋了?”奚太太作出了演話劇的姿態,兩手高高舉著,作一個歎氣的樣子,搖了幾搖頭,然後低聲道:“天啊!我為什麽不瘋呢!我們的家庭是個美滿的家庭,而且我和老奚是患難夫妻。遠的不說,就是到了重慶以來,我和他帶著這群兒女,在鄉下茅草屋子裏過這慘淡的生活,始終沒有怨言。他回得家來不是燉肉,就是煮雞蛋,寧可我們三個月不開葷。我們也不讓他回家來吃素。可是他在重慶街市上,大吃大逛,那都不算,又在重慶玩女人,看那情形,還要和那女人結婚呢!我在這鄉下住著,還有什麽意思?我繼續地吃苦,他倒是在城裏繼續地高興。我要找他理論,他躲著不見我。我要告他,又是投鼠忌器,怕損害了我的名譽,斷送了我孩子們的前途。我曾托過新聞界的人,要在報上登一段新聞揭破他的秘密,說什麽人家也不登。這樣,逼得我走投無路,我怎麽不瘋呢?不過我情感雖是竭力地奔放,可是我的理智還能克服一半情感。我仔細想了一想,我現在隻有一著棋可以對付他,就是你胡鬧我也胡鬧,我鬧到不可收拾,看你怎麽樣?至少我先報複他一下,鬧得他啼笑皆非。無論怎麽樣,我心裏先痛快了一陣。”她一連串地這樣說著,李南泉站在石頭邊靜聽。他將一隻腳踏在石頭上,橫架了一條單腿,兩手按在自己腿上,像搓麻繩子似的,在大腿上搓著,始終不發一言。等她說完了,抬頭望著月亮,微微歎了口氣。

奚太太根本就有些怕鬼,尤其今天在身上藏著十四兩金子,她簡直是草木皆兵。這就嚇得身子向回一縮,轉身就走。當緊急警報放過以後,照例是不許點燈的。這對於城郊附近的村落,也不能例外。因為地下有若幹點燈光,就可引起天空上的誤會,把來當了城市目標。這山穀裏的燈光,原來也可以不受限製。但是兩三裏路外,有了幾個學校,又有了幾個疏建區,受著防護團丁的幹涉,也照樣熄燈。所以奚太太在人家外麵躲洞子,對於這個小村落,卻是看不見,它已隱伏在樹蔭裏麵了。這時,回轉身來,卻看到竹林子被風吹動,裏麵閃出幾道燈光。這正是人家所在。她猜想,這必是那幾位跑警報的太太,牌打得高興,忘記把燈光掩蓋起來。她對了那竹林子跑去,打算死心塌地去看牌,不再在外麵躲野洞了。同時,她自然也不能忘記那個袋子,於是伸手到胸麵前摸著,以便好跑。可是她這一摸,把她的魂魄,拋到了九霄雲外了——胸前掛著的那個裝金袋子,早已不翼而飛。她“呀”的一聲,呆站在竹林子外麵,靜靜地把時間回溯過去。記得清清楚楚,進那天然洞袋子還掛在脖子上的。於是奔回那天然洞子,掏出旅行袋裏的手電筒,尋找了一遍。洞子裏並無蹤影,她又想著站在洞口上和李南泉談過話的,也許落在洞口上。於是,亮著白光手電筒,在小穀裏四處亂晃。這時,飛機聲又在遠處有點喁喁之聲了,李南泉在小山崗上看到這電光,也是嗬呀怪叫。

這一幕喜劇,在李南泉先生看來,簡直是啼笑皆非。他也不敢在這屋後山穀裏徘徊了,立刻找出石縫亂草裏的一條小路,背著西斜的半邊月亮,向樹林子外麵走了去。那月亮照著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在麵前草地上,步步向前移動。西南風由側麵吹來,把自己這件當保護色的藍布大褂,吹得離開了身子,不停地招展。白天很熱,到了晚上,地麵的暑氣已退,這涼風拂到身上,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涼滋味,他覺得這個環境還是不錯。雖然是在躲警報的場麵下,那天腳邊的飛機馬達聲,已經沒有了。抬頭看四麵山峰的山頂,中間透出一片深藍色的夜幕。因為天氣非常晴朗,這半邊月亮還發出很充足的光輝。山穀下,全撒下了一片銀粉。那樹木的影子,一叢叢的深黑色,在這銀粉世界裏挺立著,很像是一幅投影畫。覺得比起剛才看探照燈高射炮的情懷,完全是兩樣了。因為心裏輕鬆,就走出了一個小山穀,踏進一個大山穀裏來。這山穀裏有上十畝地,都栽著高粱和玉蜀黍,這兩種植物,全長得一丈高上下,把這個大山穀,變成了綠葉之海。人在山穀裏走,也就是在綠海的葉浪裏遊泳。所以,前後幾尺路,都是看不見的。他走了一截路,看到一塊石頭,就在上麵坐下。抬頭看高粱葉子,在月光裏反映出油漆似的綠光。頗感到有趣,隻管看了出神。就在這時,卻有一片唧唧噥噥的聲音,傳入耳鼓。雖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何方,猜想著也不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