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碑西首的謝家巷裏,建立有一排朝南三開間,前後都有一方園地的新式住屋。這中間的第四家黑牆門上,釘著一塊泉唐鄭的銅牌,便是鄭秀嶽的老父鄭去非的隱居之處。

鄭去非的年紀已將近五十了,自前妻生了一個兒子,不久就因產後傷風死去之後,一直獨身不娶,過了將近十年。可是出世之後,輾轉變遷,他的差使卻不曾脫過,最初在福建做了兩任知縣,卸任回來,閑居不上半載,他的一位好友,忽在革命前兩年,就了江蘇的顯職,於是他也馬上被邀了入幕。在幕中住了一年,他又因老友的薦挽,居然得著了一個揚州知府的肥缺。本來是優柔不斷的好好先生的他,為幾個幕中同事所包圍,居然也破了十年來的獨身之戒,在接任之前,就娶了一位揚州的少女,為他的掌印夫人。結婚之後,不滿十個月,鄭秀嶽就生下來了。當她還不滿周歲的時候,她的異母共父,在上海學校裏:念書的那位哥哥,忽在暑假考試之前染了霍亂,不到幾日竟病歿了在上海的一家病院之中。

鄭去非於痛子之餘,中年心裏也就起了一種消極的念頭。民國成立,揚州撤任之後,他不想再去折腰媚上了,所以便帶了他的嬌妻幼女,搬回到了杭州的舊籍泉唐。本來也是科舉出身的他,墨守著祖上的宗風,從不敢稍有點違異,因之罷仕歸來,一點俸餘的積貯,也僅夠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

政潮起伏,軍閥橫行,中國在內亂外患不斷之中時間一年年的過去,鄭秀嶽居然長成得秀媚可人,已經在杭州的這有名的女學校裏,考列在一級之首了。

馮世芬的車子,送她到了門口,鄭秀嶽拉住了馮世芬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車來,一同進去吃點點心。

鄭家的母親,見了自己的女兒和女兒的同學來家,自然是歡喜得非常,但開頭的第一句,鄭秀嶽的母親,卻告訴她女兒說:"車夫今天染了痧氣,午飯後就回了家。最初我們打電話打不通,等到打通的時候,門房說你們已經坐了馮家的包車,一道出校來了。"

馮世芬伶伶俐俐地和鄭家伯父伯母應對了一番,就被鄭秀嶽邀請到了東廂房的她的臥室。兩人在臥房裏說說笑笑,吃吃點心,不知不覺,竟夢也似地過了兩三個鍾頭。直到長長的午後,日腳也已經斜西的時候,馮世芬堅約了鄭秀嶽於下禮拜六,也必須到她家裏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車別去。

太平坊巷裏的馮氏,原也是杭州的世家。但是幾代下來,又經了一次辛亥的革命,馮家在任現職的顯官,已經沒有了。尤其是馮世芬的那一房裏,除了馮世芬當大,另外還有兩個弟弟之外,財產既是不多,而她的父親又當兩年前的壯歲,客死了在漢陽的任所。所以馮世芬和母親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鄭秀嶽她們差仿不多。尤其是杭州人的那一種外強中幹,虛張門麵的封建遺澤,到處在鞭撻杭州固有的舊家,而使他們做了新興資產階級的被征服者被壓迫者還不敢反抗。

馮世芬到了家裏,受了她母親的微微幾聲何以回來得這樣遲的責備之後,就告訴母親說:

"今天我到一位同學鄭秀嶽家裏去耍子了兩個鍾頭,所以回來遲了一點,我覺得她們家裏,要比我們這裏響亮得多。"

"芬呀,人總是不知足的。萬事都還該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話,那我們又何必搬回到這間老屋裏來住哩?在漢陽江上那間洋房裏住住,豈不比哪一家都要響亮?萬般皆由命,還有什麽話語說哩!"

在這樣說話的中間,她的那雙淚盈盈的大眼,早就轉視到了起坐室正中懸掛在那裏的那幅遺像的高頭。馮世芬聽了她母親的這一番沉痛之言,也早把今天午後從新交遊處得來的一腔喜悅,壓抑了下去。兩人沉默了一會,她才開始說:

"娘娘,你不要誤會,我並不在羨慕人家,這一點氣骨,大約你總也曉得我的。不過你老這樣三不是地便要想起爸爸來這毛病,卻有點不大對,過去的事情還去說它作什麽!難道我們姊弟三人,就一輩子不會長大成人了麽?"

"唉,你們總要有點誌氣,不墮家聲才好啊?"

這一段深沉的對話,忽被外間廳上的兩個小孩的腳步跑聲打斷了。他們還沒有走進廳旁側門之先,叫喚聲卻先傳進了屋裏。

"娘娘,今天車子作啥不來接我們?

"娘娘,今天車子作啥不來接我們?"

跟著這喚聲跑進來的,卻是兩個看起來年紀也差不仿多,麵貌也幾乎是一樣的十二三歲的頑皮孩子。他們的相貌都是清秀長方,像他們的姊姊。而鼻腰深處,張大著的那一雙大眼,一望就可以知道這三人,都便是那位深沉端麗的中年寡婦所生下了的姊弟們。

兩孩子把書包放上桌子之後,就同時跑上了他們姊姊的身邊,一個拉著了一隻手,昂起頭笑著對她說:"大姊姊,今天有沒有東西買來?"

"前禮拜六那樣的奶油餅幹有沒有帶來?"

被兩個什麽也不曉得的天使似的幼兒這麽一鬧,剛才罩在起坐室裏的一片愁雲,也漸漸地開散了。馮夫人也帶著苦笑,伸手向袋裏摸出了幾個銅元,就半嗔半喜地罵著兩個小孩說:"你們不要鬧了,諾,拿了銅板去買點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