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鄭秀嶽。上課之前點名的時候,一叫到這三個字,全班女同學的眼光,總要不約而同的會聚到她那張蛋圓粉膩的臉上去停留一刻,有幾個坐在她下麵的同學,每會因這注視而忘記了回答一聲"到!"男教員中間的年輕的,每叫到這名字,也會不能自已地將眼睛從點名簿上偷偷舉起,向她那雙紅潤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試一個急速貪戀的鷹掠。雖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樣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緊緊的藍布衫兒,褶縐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的這張粉臉,這雙肉手,這兩條圓而且長的白襪腿腳,似乎特別的相稱,特別的合式。

全班同學的年齡,本來就上下不到幾歲的,可是操起體操來,她所站的地位總在一排之中的第五六個人的樣子。在她右手的幾個,也有瘦而且長,比她高半個頭的;也有腫胖魁偉,像大寺院門前的金剛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狀更是畸畸怪怪,變態百出了,有幾個又矮又老的同學,看起來簡直是像歐洲神話裏化身出來的妖怪婆婆。

暑假後第二學期開始的時候,鄭秀嶽的坐位變過了。入學考試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裏居然考到了第一。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到了開學後的陽曆九月,殘暑還在蒸人。開校後第二個禮拜六的下午,鄭秀嶽換了衣服,夾了一包書籍之類的小包站立在校門口的樹蔭下探望,似乎想在許多來往喧嚷著的同學,車子,行人的雜亂堆裏,找出她家裏來接她回去的包車來。

許多同學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門前擱在那裏等候的車輛也少下去了,而她家裏的那乘新漆的鋼弓包車依舊還沒有來。頭上麵猛烈的陽光在穿過了樹蔭施威,周圍前後對幾個有些認得的同學少不得又要招呼談幾句話,家裏的車子尋著等著可終於見不到蹤影,鄭秀嶽當失望之後,臉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來,紗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濕透了兩個圈兒。略把眉頭皺了一皺,她正想回身再走進校門去和門房談話的時候,從門裏頭卻忽而叫出了一聲清脆的喚聲來:

"鄭秀嶽,你何以還沒有走?"

舉起頭來,向門裏的黑蔭中一望,鄭秀嶽馬上就看出了一張清麗長方,瘦削可愛的和她在講堂上是同座的馮世芬的臉。

"我們家裏的車子還沒有來啦。"

"讓我送你回去,我們一道坐好啦。你們的家住在那裏的?"

"梅花碑後頭,你們的呢?"

"那頂好得咧,我們住在太平坊巷裏頭。"

鄭秀嶽躊躇遲疑了一會,可終被馮世芬的好意的勸招說服了。

本來她倆,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兩個。入學試驗是馮世芬考的第一,這次暑假考後,她卻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兩人的平均分數,相去隻有一·三五的差異,所以由鄭秀嶽猜來,想馮世芬心裏總未免有點不平的意氣含蓄在那裏。因此她倆在這學期之初,雖則課堂上的坐席,膳廳裏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處十餘日間,鄭秀嶽對她終不敢有十分過於親密的表示。而馮世芬哩,本來就是一個理性發達,天性良善的非交際家。對於鄭秀嶽,她雖則並沒有什麽敵意懷著,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締結深交。但這一次的同車回去,卻把她兩人中間的本來也就沒有什麽的這一層隔膜穿破了。

當她們兩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車去的中間,門房間裏,卻還有一位二年級的金剛,長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裏偷看她們。她的臉上,滿灑著一層紅黑色的雀斑,麵部之大,可以比得過平常的長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時候,裁縫店總要她出加倍的錢,因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說起話來,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嚨,就似乎是徐千歲在唱《二進宮》。但她家裏卻很有錢,獅子鼻上架在那裏的她那副金邊眼鏡,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資產階級的女孩兒的豔羨的目標。初進學校的時候,她的兩手,各帶著三四個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裏的,後來被舍監說了,她才咕噥著"那有什麽,不帶就不帶好啦。"的泄氣話從手上除了下來。她很用功,但所看的書,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圖》之類的舊式小說。最新的也不過看到了鴛鴦蝴蝶式的什麽什麽姻緣。她有一件長處,就是在用錢的毫無吝惜,與對同學的廣泛的結交。

她立在門房間裏,呆呆的看鄭秀嶽和馮世芬坐上了車,看她們的車子在太陽光裏離開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語地咂了一咂舌說:

"啐,這一對小東西倒好玩兒!"

她臉上同猛犬似地露出了一臉獰笑,老門房看了她這一副神氣,也覺得好笑了起來,就嘲弄似地對她說笑話說:

"李文卿,你為啥勿同她們來往來往?"

李文卿聽了,在雀斑中間居然也漲起了一陣紅潮,就同壯漢似地嗬嗬哈哈的放聲大笑了幾聲,隨後拔起腳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裏麵的宿舍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