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二月十九,國民革命軍已沿了滬杭鐵路向東推進,到了臨平。以後**,馬上就有將淞滬一帶的殘餘軍閥肅清的可能。上海的勞苦群眾,於是團結起來了,雖則在軍閥孫傳芳的大刀下死了不少的鬥士和男女學生,然而殺不盡的中國無產階級,終於在千重萬重的壓迫之下,結合了起來。口號是要求英美帝國主義駐兵退出上海,打到軍閥,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國主義,凡這種種的條件若做不到,則總罷工一日不停止。工人們下了堅固的決心,想以自己的血來洗清中國數十年來的積汙。

軍閥們恐慌起來了,帝國主義者們也恐慌起來了。於是殺人也越殺越多,華租界的戒嚴也越戒越緊。手忙腳亂,屁滾尿流,軍閥和帝國主義的醜態,這時候真盡量地暴露了出來。洋場十裏,霎時間變作了一個被恐怖所壓倒的死滅的都會。

上海的勞苦群眾既忍受了這重大的犧牲,罷了工在靜候著民眾自己的革命軍隊的到來,但軍隊中的已在漸露狐尾的新軍閥們,卻偏是遲遲其行。等等還是不到,等等還是不來,悲壯的第一次總罷工,於是終被工賊所破壞了。死在軍閥及帝國主義者刀下的許多無名義士,就隻能飲恨於黃泉,在低下悲聲痛哭,變作了不平的厲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無論如何總不肯倒流的。又過了一個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終於打到了龍華,上海的工農群眾,七十萬人,就又來了一次驚天動地的大罷工總暴動。

閘北,南市,吳淞一帶的工農,或拿起了鐮刀斧頭,或用了手槍刺刀,於二十日晚間,各拚著命,分頭向孫傳芳的殘餘軍隊衝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戰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間,革命的民眾,終於勝利了,閩海匪軍真正地被殺得片甲不留。

這一天的傍晚,滬西華紗廠裏的一隊女工,五十餘人,手上各纏著紅布,也趁夜衝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駐所中。

其中的一個,長方的臉,大黑的眼,生得清秀靈活,不像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樣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門口的崗警一把抱住,首先繳這軍閥部下的警察的槍械的,卻是這看起來真像是弱不勝衣的她。拿了槍杆,大家一齊闖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門壁,亂刺亂打了一陣,她可終於被刺刀刺傷了右肩,倒地睡下了。

這樣的混戰了二三十分鍾,女工中間死了一個,傷了十二個,幾個警察,終因眾寡不敵,分頭逃了開去,等男工的糾察隊到來,將死傷的女同誌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後,那右肩被刺刀刺傷,因流血過多而昏倒了過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間亭子間的**睜開了她的兩隻大眼。

坐在她的腳後,在灰暗的電燈底下守視著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見她的頭動了一動,馬上就站了起來,走到了她的頭邊。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麽?好好,我馬上就倒點開水給你喝。"

她頭搖了一搖,表示她並不要水喝。然後猴頭又格格地響了一陣。臉上微現出了一點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張了一張,她終於微微地開始說話了:"阿六!我們有沒有得到勝利?"

"大勝,大勝!閘北的兵隊,都被我們打倒,現在從曹家渡起,一直到吳淞近邊,都在我們總工會的義勇軍和糾察隊的手裏了。"

這時候在她的痛苦的臉上,卻露出了一臉眉頭皺緊的微笑。這樣地苦笑著,把頭點了幾點,她才轉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襖,已經被血水浸濕了半件,被解開了右邊,還墊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鎖骨邊,直連到腋下,全被一大塊棉花,用紗布紮裹在那裏。紗布上及在紗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跡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還沒有全部止住的樣子。一條灰黑的棉被,蓋在她的傷處及胸部以下,仍舊還穿著棉襖的左手,是擱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後,臉上又露出了一種訴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這時候又問了她一聲說:"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著痛點了點頭,阿六就把那張白木台子上的熱水壺打開,倒了一杯開水遞到了她的嘴邊。她將身體動了一動,似乎想做起來的樣子。但啊唷的叫了一聲,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隻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說:"你不要動,你不要動,就在我手裏喝好了,你不要動。"

她一口一口的把開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氣,就搖著頭說:"不要喝了"

阿六離開了她的床邊,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間,她移頭看向了對麵和她的床對著的那張板鋪之上

隻在這張空鋪上看出了一條紅花布的褥子和許多散亂著的衣服的時候,她卻急起來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麽?阿金麽?她......她......"

"她怎麽樣了?"

"她,她在那裏......"

"在什麽地方?"

"在,工廠裏。"

"在廠裏幹什麽?"

"在廠裏,睡在那裏。"

"為什麽不回來睡?"

"她,她也......"

"傷了麽?"

"嗯。嗯......"

這時候阿六的臉上卻突然地滾下了兩顆大淚來。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麽?"

阿六嗚咽著,點了點頭,同時以他的那隻汙黑腫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馮世芬咬緊了一口牙齒,張著眼對頭上的石灰壁注視了一忽,隨即把眼睛閉上攏去。她的兩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水來。這時候窗外麵的天色,已經有些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