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紅燈熱酒皇子遺愛 煮豆燃萁兄弟化灰
卻說那姓梁的店主人,看那客人住在客邊,寂寞無聊,便替他想出一個解悶的法子來了。原來這時正月初上,廣州地方珠江邊的花艇,正十分熱鬧;真是脂粉如雲,管弦震耳,那些娼家,也竟有幾個好的。姓梁的便邀集了許多同行朋友,陪著這位客人遊紫洞艇子去。艇中綠窗紅氈,十分精雅。那客人坐定,姓梁的一麵吩咐設席,一麵寫著紅箋,把八埠名花一齊召集了來。這客人坐在上首,五七十個女娃子,都陪坐在他左右。一時脂香粉膩,鶯嗔燕叱,幾乎把一座艇子擠翻了。那客人雖是左擁右抱,卻一個也看不上他的眼;一會兒他推說小解,溜到後艙去。
這時,隻聽得一陣陣嬌聲啼哭。他循著哭聲尋去,隻見後艙一個嬌弱女孩兒,被鴇母渾身上下剝得精赤的,打倒在地。那鴇母手中的藤條兒,還不住的向那女孩兒嫩皮肉上抽去,頓時露出一條一條血痕來。那客人看了,說一聲:“可憐!”急搶步過去,攔住鴇母手中的藤條;一麵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袍褂脫下來,在那女孩兒身上一裹,抱在懷裏,走出前艙來。這時前艙有許多妓女和客人,他也不管,隻是拿手帕替她拭著眼淚,問她名字。那女孩兒躲在這客人的懷裏,一邊嗚咽著,一邊說自己名叫小燕。自從被父母賣到這花艇子裏來。早晚吃老鴇打罵,說她脾氣冷僻,接不得客。
那客人一麵聽她說話,一麵看她臉麵。雖說她蓬首垢麵,卻是長得秀美白膩;便把衣服打開,露出雪也似的身體來。上麵襯著一縷一縷的血痕,越發覺得鮮豔。這客人忍不住伸手去撫摩她,小燕急把衣幅兒遮住,那粉腮兒羞得通紅,嫣然一笑,低低的說道:“給別人看見像什麽樣兒。”再舉眼看時,那滿艙的妓女和客人,都去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他兩人。從此這客人便迷戀著小燕,雙宿雙飛,一連一個多月,不走出艙門來。這時的小燕卻迥不是從前的小燕,她打扮得花朵兒似的,終日陪伴著這無名的客人,兩口子十分恩愛。有時隻有這姓梁的走上船去談幾句話,別的客人,他一概不見。
光陰迅速,轉眼春去夏來。那客人忽然說要回去了。問他回到什麽地方去,他也不肯說,隻吩咐那姓梁的,把存在廣州的三百萬兩銀子,拿一百萬在珠江邊買一所大屋子,裏麵花木陳設,都要十分考究;一百萬銀子給小燕平時使用,替小燕出了箱,住在那屋子裏。剩下的一百萬銀子,便送給了姓梁的。姓梁的問他:“何日歸來?”他聽了,由不得眼圈兒一紅,說道:“此去行蹤無定,倘吾事不敗,明年此時便是我歸來之日;過此,今生怕不能再和你們相見了!”他又悄悄的對小燕說道:“你我交好一場,連我的名字你也不知道;如今我對你說了,我的名字叫做胤禵,你若紀念我時,在沒人的時候喚著我的名字,我便知道了。”那小燕聽了他的話,哭得死去活來;在小燕十分淒楚的時候,他便一甩袖子走了。小燕住在那座大屋子裏,癡癡的候了三年,不見那客人回來。後來,她把這客人的名字去告訴姓梁的,才知道這胤禵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嚇得那姓梁的,從此不敢提起這個話;便是小燕,也因為感恩知己,長齋拜佛去了。以後那胤禩、胤禟這班皇子,雖不知下落,但也還有一點點消息可尋。這個消息,卻出在河南彰德府一個落拓秀才身上。
這秀才姓莊,名洵,講到他的祖上,也做過幾任教諭,他父親莊士獻,也是一位舉人。便是莊洵自己,也早年中了秀才,實指望功名富貴,飛黃騰達;誰知他一中之後,截然而止。到二十歲上,父母一齊去世,莊洵不事生產,坐吃山空。眼見得這區區家業保守不住了,他便索興抱了破釜沉舟的誌願,把家中幾畝薄田一齊賣去,拿賣田的錢去捐了一名監生,趕到京裏去下北闈。誰知文章憎命,連考三場,依舊是個不中;從此流落京華,吹簫吳市。虧得他住的客店主人,指導他在客店門口擺一個測字攤兒,替過往行人胡亂測幾個字,倒也可以過活。
這客店在地安門外,原是十分熱鬧;且宮內的太監,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很多。那太監的生性,又是多疑;因此他們有什麽疑難事體,便來問莊洵,那做太監的,又是河南彰德府人居多,因此莊洵和他們廝混熟了,攀起鄉誼來了。
不知怎的,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尚衣監的太監劉永忠的耳朵裏。那劉永忠和莊洵,不但是從小的鄉鄰,還關著一門親戚。聽他同伴常常說起莊洵,他便覷空溜出地安門去,遠遠見莊洵在客店門外擺著一個測字桌子。劉太監搶步上前,喊了一聲:“莊大哥!”那莊洵聽得有人叫喚,忙抬頭看時,見一位公公走來。莊洵和他多年不見,一時認不出來,怔怔的對他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笑說道:“你不是俺劉家莊的劉二哥嗎?”那劉太監嗬嗬大笑,莊洵忙收拾測字攤兒,兩人手拉手的走進客店去,細談別後的光陰。劉太監誇說自己做了尚衣監的總管,天天見著太子的麵,多承太子十分信任;又誇說宮中如何繁華,同伴如何眾多,出息如何豐厚。把個莊洵聽得心癢癢的,十分羨慕。
第二天,劉永忠又把莊洵邀到大柵欄酒樓裏去吃酒。吃酒當兒,莊洵便問:“宮中同伴究有多少?”那劉總管略一思索,便說道:“約略算來,也有二千多人。”他便輪著指數著:乾清宮多少,昭仁殿多少,坤寧宮多少,永壽宮多少等等,直數了一長串,劉總管說得天花亂墮,莊洵聽得神魂顛倒。待他說完了以後,莊洵便求著劉總管道:“宮內既用這許多太監,諒來也不多我一個,求二哥幫我的忙,把我也攜帶進宮去當一名太監,省得在外麵挨凍受餓。”這劉總管聽了他的話,不禁拍案大笑起來,說道:“俺的莊大哥,你怎麽這樣糊塗!這割雞巴不是玩兒事體呢!你這樣年紀,怕不要送掉性命。你既要謀事,咱這裏每年備辦龍衣袍褂和江南織造衙門來往的信劄很多,大哥不嫌委屈,便屈就了這個差使罷。”莊洵聽了他的話,急忙稱謝。從此以後,莊洵便當了劉總管的書記;凡是和各省官府來往的私信,都是莊洵代寫。
莊洵得了劉總管的照應,他光景慢慢的舒齊起來。隻是常常聽劉總管說起宮中如何華麗,如何好玩,便要求劉總管帶他進宮去遊玩。劉總管也答應他有機會,也順便帶他進去。隔了幾天,那江南織造的龍衣,已經送到。劉總管帶領十八個太監出去,向內務府衙門去領龍衣,把莊洵也改扮做太監模樣,掛上腰牌,混在十八個太監裏麵,手中捧著黃緞衣包,一串兒走進乾清門去。
一走進門,隻見宮牆巍峨,殿角森嚴;一色黃瓦,畫棟飛簷,把個莊洵看得頭昏眼耀。走進乾清門,便是乾清宮。走進宮門,東向有一座門樓,上麵掛著弘德殿匾額;西向一座門樓,上麵掛著昭仁殿匾額。北向大門西傍,東麵的上麵寫著東書房,西麵的上麵寫著西書房;裏麵隱隱有戴大帽穿朝靴的人,踱來踱去。三五個太監在門外站著,見劉總管走來,都向他笑笑點點頭兒。繞過西書房牆後,有一溜精室,上麵寫著南書房,裏麵有說話的聲音。他們沿著西廊走去,望著那北廊,也有幾間屋子,上麵掛著繙書房的匾額。劉太監領著,穿進月洞門,見有三間下屋;劉總管叫人把莊洵手中的衣包接過來,叮囑他在下屋裏靜悄悄的候著。
莊洵走進屋子去,靠窗坐下。隔著窗縫兒望出來,隻見那太監三五成群的,都向他屋後走過。也有急匆匆走去的;也有兩三人拉著手兒慢慢的踱著、低低的說著話的;也有手中拿著小盒兒的。來來去去,十分熱鬧。但是大家靜悄悄的,卻沒有一個敢高聲說笑的。莊洵正看得出神,忽覺身後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輕的拍了一下;莊洵急回頭看時,原來是劉總管。隻見他空著手,知道他事體巳了,便
跟著他走出下屋,走過月華門,進入一座大殿,上寫著“懋勤殿”。殿中設著寶座圍屏,十分莊嚴;又繞出乾清宮,對麵也有一座大宮殿,掛著繡簾,上麵掛坤寧宮匾額。東廊有一座東暖殿,西廊有一座西暖殿。坤寧宮直北有一座欽安殿,繞過欽安殿,便是禦花園神武門。他們暫不進門,向東繞出去。先走過鍾粹宮,接著穿過長春宮、景仁宮、景陽宮、承乾宮、延禧宮、依次到了昭仁殿;劉總管領著莊洵,又從弘德殿繞進去,先走過翊坤宮,接著永和宮、鹹福宮、永壽宮、啟祥宮、儲秀宮。一座一座宮殿玩過去,隻覺得金碧輝煌、莊嚴華貴,莊洵嘴裏不住的嘖嘖稱羨。劉總管忙搖著手叫他不要聲張。這時正是午後休息的時候,沿路遇到的太監宮女也不多。
宮殿遊玩過了,便走進精武門,到了禦花園裏。隻見亭台掩映,花木扶疏,一聲聲鳥鳴,傳入耳中,十分清脆,真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正走到萬花深處,隻聽得後麵一個小太監一邊追著,一邊喚著劉總管:張總管找你老說句話呢。劉總管聽了,忙站住腳,又指點著莊洵向前走去,穿過林子,前麵一座四麵廳,你在廳裏坐著候我,我去去便來。說著,丟下莊洵去了。
莊洵慢慢的向前走著,走出花叢,果然見一座大廳屋,四麵落地琉璃窗,圍欄曲折,走廊下供著許多花盆。走進屋去,四壁字畫,十分幽雅。莊洵到底是一個讀書人,見了字畫,便十分心愛,一幅一幅的看過去。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得遠遠的“唵唵”幾聲喝道。莊洵在屋內隔窗望去,見一肩暖轎,幾個內監抬著,轎中坐著一位十分威武的男子,從花間過來。莊洵知道皇上駕到,慌得他兩條腿索索的抖動,要藏躲也無藏躲處,一眼見屋中擺著一架炕榻,莊洵也顧不得了,便一蹲身爬進炕榻下去躲著。側著耳朵往外聽時,隻聽得一陣橐橐的靴腳聲,邁進屋來。一個人向炕榻上一坐,滿屋子靜悄悄的,隻聽得衣裳悉索的聲音。
停了一會,忽聽得炕上那人開口道:“把他帶上來!”那說話的聲音,十分洪亮。接著便有幾個人出去,隻聽得一陣鐵索聲,帶進三個人來,當地跪倒;內中有一個人,十分倔強。左右侍衛喝他跪下,他也不肯跪,大聲罵道:“胤禎!你好狠心。俺和你一般的骨肉弟兄,你如今硬霸占了皇帝的位置,且不去說他;便是俺弟兄的性命,你也不肯放過,苦苦的要謀害我們。我問你,那胤禩和胤禟兩位哥哥,有什麽罪?你卻喚他豬狗,又把他監禁起來。便是俺胤禵自從父皇在世,便帶著兵馬,南征北討,替國家立了許多功勞;到如今雖不想論功行賞,也不到得犯這監禁的罪名。老實說,你現在這皇位原是俺的;如今被你奪了去,俺也不希罕。你打通了國舅隆科多,悄悄的把遺詔上‘傳位十四皇子’一句改做‘傳位於四皇子’,打量你這鬼鬼祟祟的行為,俺不知道嗎?哼哼,胤禎,照你這種狼心狗肺,將來也不得好死呢。”
炕上坐著那人,被他罵得火星直冒,喝一聲:“不必多說,趕快給他們化了灰!”隻聽得左右答應一聲,好似拿席子一般東西,鋪在地下,卷過又放,放過又卷;隔了半天,隻聽得侍衛們報道:三位親王都化灰了!那炕上的人冷笑幾聲,站起身來,接著那內監們又是“唵唵”幾聲,喝著道一擁去了。把個莊洵嚇得躲在榻下,隻是發怔。後來那劉總管走來,悄悄的從炕床下麵拖他出來,見他瞪著兩眼,嘴裏不住的說:“嚇死我也!”劉總管送他回到客店裏,他依舊不住嘴的說“嚇死我也”。從此以後,這莊洵便害了瘋病,見了人便說“嚇死我也”。劉總管也來看望他幾次,也替他請大夫診脈服藥,宛似石上澆水,病依舊是個不好。劉總管無法可想,隻得打發一個人送他回家去。可憐莊洵這一病,直病到第十五年上,才略略清醒過來。那時雍正皇帝已死,他才敢把當時這番情形告訴給外人知道。
這位雍正爺隻因康熙皇帝過於寬大,才放出這番狠心辣手來收拾諸皇子和各親貴。他手下的同黨又多,耳目又遠,便是雍正皇帝自己也常常改扮劍客模樣,親自出來私行察防。任憑你在深房密室裏,倘然你有半句誹謗皇帝的話,立刻叫你腦袋搬家。他自從收得血滴子以後,又得了國師傳授他的喇嘛咒語,他要殺人也不用親自動手,隻要念動咒語,那血滴子自能飛去取人首級。講到這血滴子的模樣,是精鐵造成的一個圓球,裏麵藏著十數柄快刀,排列著和鳥翅膀一般,機括一開,那快刀如輪子般飛也似的轉著。這鐵球飛近人頭,便能分作兩半,張開把人頭罩在裏麵,一合,人頭也不見了,這鐵球也不見了。真是殺人不見血,來去無蹤跡。雍正皇帝仗著這樣東西,秘密殺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講到他偵探的本領,說出來真叫人佩服。
在雍正六年的時候,這日正是正月十五,京中大小衙門,都清閑無事,大小官員也個個回家吃團圓酒,鬧元宵去了。那內閣衙門,本來沒有住宿的官員,隻留著四十多個供事人員,承辦文書。這一晚,連那班供事也去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一個姓藍的在衙門裏照料燈火。這姓藍的家鄉,遠在浙江富陽地方。這時他獨坐無聊,一抬頭見天上一輪皓月,頓時想起家來;便去買了三斤紹興酒,切了一盤牛肉,在大院子裏對月獨酌。想起自己離家八年,在內閣衙門謹慎辦事,依舊是一個窮供事,便不覺發了三聲長歎。
正氣悶的時候,忽然他身後悄悄地走過一個大漢來,身材十分高大,麵貌十分威武,穿著一身黑袍褂,腳登快靴。這姓藍的認做是本衙門的守衛,當下便邀他在對麵坐下,又送過一杯酒去;那大漢也不客氣,舉起杯來一飲而盡。便問這姓藍的姓名官銜,這姓藍的笑說道:“哪裏說得上一個官字。”問:“同事有多少?”回答:“有四十六人。”問:“他們到什麽地方去了?”答:“出去看熱鬧去了。”問:“你為什麽不去?”答:“當今皇上,對於公事十分嚴謹;倘都玩去,誰擔這幹係呢?”大漢聽了,說了一聲“好!”接著又喝了一杯酒。又問道:“你在這裏幾年了?”回說已有八年了。問:“薪水多少?”回說:“二百兩銀子一年。”又問:“你可想做官麽?”回說:“怎麽不想?隻是沒有這個福分罷了!”問:“你想做什麽官?”那姓藍的聽到這裏,不覺捋一捋袖子,伸手在桌上一拍,說道:“大官俺也不想,俺隻想做一個廣東的河泊所官。”問:“河泊所官有何好處?”姓藍的說道:“做河泊所官,單講俸祿,每年也有五百兩銀子;便是平日那進出口船隻的孝敬,也不少呢。”那大漢聽了,也不說什麽,站起來告辭去了。
第二天,聖旨下來,著調內閣供事藍立忠任廣東河泊所官。這樣一個芝麻般大小的官員,也要勞動皇上特降聖旨;滿朝文武,都覺得十分詫異。這件事隻有藍立忠一個人肚子裏明白。他是特奉聖旨到任的河泊所官,自然便有許多同寅來趨奉他。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