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西天王獨霸清河縣 東方亮稱雄白水村

話說當時翁麟瑞手執雙刀,直衝官兵,勇氣勃發,銳不可當,刀光起處,人頭落地。接著張嶽、林錦趕到,一發將官兵殺得屍橫遍地,血膏原野。那些見機的官兵,見不是頭,紛紛棄了火把刀杖,四散奔逃,才得保了性命。張嶽見官兵已逃,便止住翁麟瑞道:"這事本與他們無幹,我們不得已,把他們殺了幾十個。已經逃走的,不必追趕,回家卻作計較。"當下三人回到家中。看看翁麟瑞身上,都是血跡,林錦便道:"現在事體弄得大了,想知縣必定申詳上憲,統領大兵前來剿捕。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姓宋名傑,自命西天王,為人勇邁絕倫,廣有謀略,現在清河縣居住,教授拳棒。市井潑皮都拜他為師父,所以羽黨眾多,開場聚賭。知縣奈何他不得,反而結識了他。叫他去駕禦那些潑皮,才能保得地方安寧,其人因之獨霸清河一縣。與小弟總角之交,若去投奔他,必然收留。"張嶽道:"事已至此,除了這著,沒有別法,姑去走一遭。"便與翁麟瑞換了衣服,收拾物件,給幾兩銀子與守門的,叫他自去作生理。林錦本沒家眷,即便率著張嶽、翁麟瑞,共三個人,連夜投奔清河縣來。

原來山陽、清河兩縣相連,到宋傑家裏不過三四十裏。步到東方發白,曉日初出,已至宋傑門首。林錦舉手敲門,裏麵老奴才出來開了,便問:"林大官人,如何來得恁早?請進。"三人客堂坐下。奴才道:"此刻家老爺尚沒起身,待奴才去請他起身。眾位少坐。"說著,關上大門,便進內室,喚起宋傑。宋傑知道林錦來了,慌忙起身出來,徑到客堂。敘禮既畢,問了張嶽、翁麟瑞二人姓名,宋傑便道:"久聞二位英雄大名,一個是老輩中健者,一個是青年中俊傑,今日得見,實為幸甚。"張嶽看看宋傑,生得短小精悍,約在三十歲左右,諒他可以做些事業出來。當下四人坐定,林錦便將鹽局如何被奪,張嶽、翁麟瑞如何義憤殺人的事說了一遍。宋傑大喜道:"天下有這樣不平的事,如何忍耐的住?張將軍、翁阿哥做事爽快,可敬可敬。但是事情弄大,官廳怎便幹休?定必發動通緝公文,命各州縣緝捕。眾位現在打算到哪裏去?依小弟愚見,眾位出門,遍地皆是荊棘,不如便在舍間暫避幾時,諒官廳不敢前來搜捕。待等案情淡了,再與眾位出來做一番事業如何?"林錦等欠身答道:"我等到此,正要請大哥收留。既蒙大哥允諾,感激不盡,將來自當圖報。"宋傑謙遜一番,心中自然快活。便有奴才取出熱水四盆,各人盥洗巳畢,又大家吃了點心。從此張嶽等三人住在宋傑家中,宋傑每天用好酒好食相待,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忽已過了半月有餘。翁麟瑞天性好動,住得很不耐煩。一天,隻見一個公人模樣的走進門來,見了宋傑,跪了一跪,說道:"有事奉稟,乞退左右。"宋傑道:"但說不妨。"那公人道:"聽說老爺有個朋友叫做林錦,唆使張嶽、翁麟瑞二人打死何義,拒敵官兵。現在山陽知縣行文本縣,委托加意訪拿。昨天有人到縣告密,說起林錦等三人現住老爺家裏。知縣相公聽了這話大為震怒。便差壯健快役三四十人,要到老爺這裏來搜人,因此特來知照。"宋傑聽了笑道:"哪裏有這件事?讓他們來搜便了。若然搜不出時,我卻與他講話,你自回去。"那公人便告辭而出。宋傑便去見林錦等三人,告知此事。翁麟瑞道:"既然如此,我們自投別處去,不可連累大哥。"張嶽也道:"恁地時,我們自己投案。"宋傑道:"三位休如此說。諒我宋傑家中,他們做公的如何敢來搜人?隻是風聲傳布開去,很不穩便。不是小弟不留眾位,隻是眾位都是有為之人,常在這裏,如何有出頭之日?小弟有個結義兄弟,現在徐州,聚集八九十個死黨,專販私鹽,沿海一帶,極有勢力,常常拒敵官兵,因此立足得住。人家因他慣會遊泳,能識水性,稱他叫做海白蝦王四。我當寫一封信,請三位帶去見他,他愛好交接豪傑,見了三位必然歡喜。徐州離此,不過六站路途,約有三四百裏,數日可到,我當護送三位出了縣界,然後回來。"三人聽說,甚為欣慰。次日宋傑寫了一封信,交與林錦,備了盛筵,與三人餞別。席間,自然各談平生誌願,個個眉飛色舞。酒罷,時已昏夜,月上東山。張嶽道:"我們趁著月色,正好出城。"宋傑道:"將軍說得是。"便取出白銀百兩,送與三人作為盤費。送出北門,灑淚而別。宋傑自回家中,不在話下。

當夜,張嶽、林錦、翁麟瑞三人出了北門,乘了月色,悄悄的一路行來。行了三十餘裏,看看月色西沉,天將明亮,走過劉皮集前麵,便是一帶森林。張嶽道:"你們仔細,徐州道難於山東道,這裏強人出沒,不要著他們的道兒。"翁麟瑞道:"師父不要擔心,他們一個來殺一個,二個來殺一雙。"言猶未了,隻聽得馬蹄聲響,那森林裏衝出三匹馬來,騎著三個壯士。張嶽等抬頭一看,月光之下不甚清晰,但見一色武裝打扮,身穿密門紐對襟小襖,辮子盤在頭頂,每人手執一柄長槍,驟馬過來。張嶽知是盜匪一流,急忙知照翁、林兩人,暫時躲在林子裏,不要多事。翁麟瑞隻做沒有聽見,蹲身地下,待三盜馬到,麟瑞掣出利刃,大吼一聲,砍斷了兩隻馬腿,馬上那盜一跳至地,丟了手中長槍,拔出短刀與翁麟瑞決鬥。後麵兩騎直趨過來,卻被張嶽、林錦二人接住。月光之下刀槍並舉,釀成一團殺氣。鬥了十餘回合,三盜力怯,料敵不住。下馬的那盜忽然大呼道:"輸了!輸了!"說著,撥步便走,麟瑞隨後便趕。那盜隻望林子裏一閃,便不見了。麟瑞恐有變故,不敢追迫,正想來助林錦廝殺,隻見馬上兩盜早已滾鞍下馬,伏在地下請罪。原來已被張嶽殺敗,情願投降。隻聽得張嶽問道:"你們三個人,決不是安分之輩。"那一盜道:"不瞞大漢,某等兄弟三個,一母所生,自小愛好拳棒。後來父母死了,沒有衣食之所,空有了一身武藝,也沒處擺布。不得已,兄弟三個商量,在此做這犯法的勾當。這幾匹馬,也是劫奪得來的。這裏群盜如毛,隻我身體最大,人家都稱我叫做喪門神潘阿仁。二弟生得而貌醜陋,人家都叫他青麵獠牙潘阿義。三弟生得身軀肥大,有些憨氣,人家叫他老牯牛潘阿禮。我們阿仁、阿義、阿禮兄弟三人,在此一載有餘,專門劫奪貪官汙吏。若是貧困商旅,不敢相犯。如今既被好漢殺敗,聽憑發落,雖死不怨。"翁麟瑞聽罷,便對張嶽道:"他們隻劫貪官汙吏,原來也是好人,師父不可殺他。"張嶽點頭稱是,扶起二人。那林子裏的那人,見沒事了,也走出來,望著翁瞵瑞等便拜。

當下六個好漢,就月光之下一片空地上坐下。潘阿仁等聞知張嶽等姓名,十分大喜,願拜張嶽為師,跟隨左右。張嶽不肯答應,經不起潘阿仁等苦苦懇求,隻得應允了,當下受了潘氏三兄弟拜了三拜。說起要去投奔徐州海白蝦王四的事,老牯牛潘阿禮大聲道:"師父,師兄,快不要去,聽得那人氣量狹小,此去必不見容。不如就在此處做這道路罷。"張嶽道:"你如何知道他氣量狹小?"阿禮道:"他每年販私鹽總要幾萬包,兄弟們沒有鹽用,向他借些,他總不肯。我以此知道他小氣之輩,瞧不起他。"張嶽道:"這是傳聞之詞,何能作據?我有西天王宋傑親筆信函在此,若去投奔他,必然厚待。"阿禮道:"什麽海白蝦,有何本領,值得師父去投奔他?你們去,我不去。"阿仁、阿義都大喝道:"三弟不得狂言,你若不隨師父去,我們殺了你卻去。"阿禮笑道:"我去,我去。"六人立起身來,棄了馬匹,一同行走。轉過了林子,就是帶茅屋,內中有一所破舊不堪的,阿仁指著道:"這便是草舍。肚中覺得饑餓,家中有煮熟的白米飯,眾位進內吃了幾碗再說。"說著,引了眾人到草屋裏坐定,阿義去盛出六碗飯。阿禮道:"你這人好不知趣,瓦缸裏還有半缸高梁酒,如何不將出來喝?難道還要帶到海白蝦那邊去不成?"阿義道:"酒是有著,隻沒有菜。"阿禮道:"那隻老母雞留它做甚?一發煨來吃。"說著,使自去捉了母雞,把來殺了洗了,放到灶裏去煨熟,將出來吃。翁麟瑞吃了稱讚道:"果然香味撲鼻,好吃。"阿禮道:"這個煨雞,是我拿手酒菜。師父、師兄果然要吃時,待我再去取幾隻來。"阿仁責備他道:"你又要去偷雞了?好不長進!"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眾人吃罷了飯,時已四更。張嶽催促動身,恐怕日間行路易惹人疑。於是大家立起身來,不顧什麽,一同趕路。

六人放步前行,過了五六裏路,卻是一個高丘,四顧無人,並無村舍,一麵靠著高原,一麵臨著太湖。看看天將破曉,東方發白,景色好不淒涼。正走之間,忽見前麵來了一個大漢,右手持自刃,光彩燁燁,左手持著人頭一顆,血水淋漓,直奔過來,見了潘氏兄弟,打了一跪,說道:"兄長久違。"說罷,立起身來,一徑去了。張嶽等卻呆了一呆,知道潘氏兄弟在這地方頗有勢力,也不便多問。行不到三五裏路,忽聽得槍聲大震。又行不過五六十步,忽見臨河一帶聚著一二百人,各執白刃,正在那裏廝殺。內分黑白兩隊,中間立著公正人,手執紅旗,兩方血摶肉搏,殺得落花流水。殺死的,由那公正人去丟在河裏,隨波逐流而去。張嶽、林錦看了,歎口氣道:"人說徐州道難於山東道,真不誣也。看此情形,實在可慘。"翁麟瑞道:"他們如此行為,必有不得已事。用武力解決,倒也爽快。我們何不去看他一看?"張嶽正待阻止,隻見潘阿義說道:"師父師兄若要去看時,小可便當引領前去,一發收了他們到海白蝦王四那邊去也好。"眾人大喜,便隨著潘阿義趨到河邊。阿義大喝一聲道:"眾兄弟,快快停戰,青麵獠牙來也。"

那時,一二百人聞了此言,果然大家住手,舉刀為禮,當下潘阿義道:"你們倒打得起勁,現在我來做公正人,看看你們武藝如何?"說罷大家拍手歡呼。隻張嶽阻止道:"我看這許多兄弟都有膽量,放他們自相決鬥,不是自己折了銳氣?不如替他們說和了,一同去尋著海白蝦,好做大事!"潘氏兄弟聞言個個讚成,便將此意告知大眾。那一二百個小嘍羅也極快活,隻內中有個嘍羅挺身而出道:"萬萬不可!我等兄弟皆受東方亮陳園大王節製,如今不得大王命令,如何可以使到徐州去?況且海白蝦王四嫉賢害能,不是大人大物,我們若去投奔他,不是自尋死路麽?"眾人聽了此言麵麵相覷,隻見潘阿禮大怒道:"現在我們要去見王四,誌願已決,誰敢道個不是,須吃我一刀!"眾人聞言,不敢做聲,弄得那些小嘍羅一無擺布。潘阿禮正待發作,隻聽得高原上一聲鑼響,奔出二三百人馬來,直趨河邊,要殺阿禮,正是:

百萬英雄齊鼓掌,算來都是一家人。

欲知潘阿禮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