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現在,輪到我來收拾你們了!
以上的動作,分明隱藏著一種細微而不易覺察的情感的伏流,暗暗在磨擦出一種灼熱的火花來。這在那個醫師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這時有一個新的意見,走進了他冷靜的頭腦。他想:“從多方麵觀察起來,顯見這一雙男女,他們在某種過程上,必已具有一頁相當長的曆史;甚至,這女人在未嫁王俊熙之前,她和這青年,先已培植著一種粉紅的蓓蕾,那也說不定。”
這一點意見,這是這醫師冷眼偷覷到這女人提起嫁人時的那種特異的眼光,而觀察得的。
當他這樣想時,他取出了打火機,把那半支煙,矜持地燃上火;由於他這嚴肅的矜持,卻使他的額部,推起了一種近五十歲的衰頹的暗影。——但,這僅僅是片瞬間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緊一些;一麵閉上眼,把他的思緒,送進了冥想的淵海。
他開始這樣想:“全部的事情,前後聚集起來,可以得到如下的歸納:‘這王俊熙,在十二年前,曾用陰險的方法,殺害過一個人。五年以後,他無意中,娶了那個被害者的女兒做了妻子。又過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個被害者的兒子——他的從未見過麵的妻舅——他誤認他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後吐出了他的隱事。他的妻子,方知她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於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個人,用種種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計劃的恐嚇。因之,便演成了許多離奇的事實。”以上便是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輪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實中,有好幾點,值得注意。第一:那個被害者的兒子,最初出現於王俊熙的眼前,分明出於無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現,方始構成有計劃的恫嚇。第二:這全劇的導演,當然是小邱;那個吃白麵的‘鬼’,料想起來,一定不能構成這種精密的設計,他不過處於演員的地位而已。第三:那個扮鬼的角色,他的麵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親,真會像到一模一樣,絲毫無異嗎?這問題,牽連著一種心理上的變態的問題:由於遺傳的關係,父子之間,麵貌大體相像,那是習見的事,並不足怪。至於一定說,像到絲毫無異,那也許不會吧?因為,一個人的腦膜上,無論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經過了十二年的悠長的時間,無疑地,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處。——這也像一張照相的底片,日久以後,影子必然要逐漸淡褪。——不過,由於心頭多年的疑影,偶爾遇見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會引起一種心理的錯覺。於是,原來隻有一分相像的,會擴大成三分像,原來有三分像的,竟會變成九分或十分相像。王俊熙所遇到的事,大概也是這樣。第四:這一出戲劇中,所有的道具服飾以及化裝等等,怎麽會那樣的逼真呢?這問題,是容易解答的:因為那個扮鬼的名角,十二年前,親眼見過他老父逃難時的化裝,當然留有相當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後,要他依樣畫成一個葫蘆,當然並不十分費事。——至於眉心間的鋼叉紋與耳朵上的黑痣,也隻需要一舉手之勞,便能裝點起來,格外不成為問題。第五:那小夥兒的一群——佩瑩、小邱,加上那個吃白麵的鬼——他們為什麽,要那樣的恫嚇著這位聞人先生呢?代父報仇,使那個陰險殘酷的家夥,受到一種精神上的報罰;這是屬於佩瑩方麵的主要的動機吧?——但這報罰的方法,也許還是出於小邱的提議——其次小邱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錢,這也許是一個湊合的原因。——但,這一個原因,並不一定可靠;也許這是一個煙幕,也論不定——除了以上兩種動機之外,在這離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還有一種較隱秘的動力,含藏在裏邊。這多是出於小邱方麵趁火打劫的企圖。至於那個女人,是否諒解這種隱秘的心理,那還不可知哩。——”
“總之……”他的口角間,漏出了幾縷微煙。他準備再細細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靜靜的思緒,卻被一種極度嚴重的喧嚷所打斷了。他隻聽得那個病人,忽又發出瘋狂似的怒吼,在他耳邊震**著道:“哈哈哈!好!你們——你們這一群鬼!一個是代父複仇的孝女,一個是打抱不平的英雄!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嘿!你們嚇死了我,準備怎麽樣?——嘿!好!看你們真要好哪!眉來眼去,以為我永遠不知道。——”
聲音略頓了一頓,那狠毒的聲氣,又切齒地說:“好呀!你們收拾過了我;現在——輪到我來收拾你們了!哼!”
這瘋狂的轟炸聲,使這冷靜的醫師,睜開了他的疲倦似的眼。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種震驚!
他不明白這病人,怎樣會引起這第二陣的大火?——實際,病人這種較前更熾的火勢,正是被那男女倆的眼中的熱電,磨擦出來的。
隻見那個病人,已從椅子裏站了起來,拄著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發著抖;他的怒氣,委實已由熾燃,而成了白熱,複由白熱,而起了升華(Sublimation)的作用。尤其怕人的,卻是他這時的那種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熟覺的臉色!
嗬!讀者們,你們可曾看到過地獄中的厲鬼吵架時的神情嗎?——你們當然不會看到的。那麽,請看這時的王俊熙。——至少,他這時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種地獄鬼怒的神情!
他的帶病的蒼白的臉,已由盛怒而泛起了一重青灰色;青灰上,抹著一層薄薄的油光;在抹油的青灰之下,隱隱又透出了許多淺黑的斑點——關於這一點,當時曾使那個醫師,向它發生了好幾秒鍾的詫視——再看他的牙床,向外突張了出來。兩個眼眶,看去更見得深陷——不論何人,一看到他這眼眶的樣子,很可能地會聯想到儀器館中所懸掛著的骷髏!但是骷髏的目孔中,是沒有眼珠的;而他卻有一對深陷著的發光的東西,在那裏一閃,一爍!因此,看去比那骷髏,格外顯得可怕!
這時他又像一條剛出洞而被人惹動過的毒蛇。他不時舉起他的手杖,顫巍巍地,向前撩撥作勢;代表了毒蛇吐吞的姿勢。那兩枚蘊毒的蛇眼,凶射了佩瑩,緩緩回過來,又凶射著小邱;凶射過了小邱,緩緩回過去,重又凶射著佩瑩。他分明小心地,在選擇他的敵人,看要先噬哪一個?同時他又像在選擇敵人的要害,準備把他的毒液,猛烈地噴過去!
這種極度可怕的神氣,不但使對方那雙遭受攻擊的目標,看著戰栗不止,各各觳觫做了一團;就連這一個身處局外的冷靜的醫師,全身也感到了一種不自然的感覺。
這時候,倘然沒有一種意外的事情,從中加以阻攔,也許,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以內,這間縱橫數十尺的屋子裏,便要有些瘋狂性的事實,會演變出來!
然而,那意外的阻攔,畢竟來了;因之,那瘋狂性的戲劇,也終於不曾演成!
“噯!慢一點!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咧!”極嚴冷的語聲,忽然從醫師嘴裏這樣吐出來。
“什麽事?!”由於這醫師的語聲的特異,卻使這盛怒的病人凶獰地旋轉了頭,暴聲發問,但他的語氣,分明已不再顧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請你坐下來聽,好不好?”醫師做出了一個他所習慣的小動作,他把他的一支未燃的煙,向天畫了一個圓圈,悠然地重複說,“有一件很要緊的事,還沒有解決,這是有關你的生命和名譽的。”
“有關我的生命和名譽?”病人的怒眼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馴良!——馴良得像一頭哈巴狗。他遲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醫師告訴我:他有一點東西在這裏失落了。”醫師又恢複了他的不冷不熱的聲音。
“在這裏失落了東西,要我賠償嗎?嘿!”病人挾著怒氣。他的鼻孔,翕張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夠不必負這賠償的責任,那才好哩。”醫師冷然這樣回答。
“他失落了什麽東西呢?”病人焦躁的聲音。
“一小管馬錢子精——那隻是一小管而已。”
“馬錢子精是什麽?”病人的問句,已經有點異樣。
“毒藥!”醫師用鋼打那樣錚錚然的聲音,簡單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現出了嚴重的惶惑;其餘四條視線,也現出了相類的駭怪!
隻聽醫師繼續說道:“那雖是小小的一管,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豬玀而有餘!”他說到這裏,驀地,他用一種極度緊張的眼光,掃上了小邱的臉部,厲聲說道:“喂!邱先生,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牛奶杯子裏,那是什麽東西呢!?”
小邱的頭上,似被打上了一個不及防的暴雷;他的驚惶的眼珠,幾乎要脫離眼眶的管束而跳出來。
那個女人,突然聽了這種完全出於意外的話,她喘息地看著小邱,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隻眼珠,在這極短促的一瞬中,有三雙視線,不同樣地射到了這青年所在的晦黯的角度裏。
這時,室中最緊張而又最駭人的一個場麵發生了!
隻見那個病人,額部像泉湧那樣,分泌出了黃豆般大的黏膩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持到手內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時,狂顫而掙紮地站起;立刻,又無力而頹然地倒下。他狠命舉起了他的驚,訝,畏,恨,一時聚集而不可名狀的眼色,死勁盯著小邱。他從一種粗重可怕的聲氣之中,迸出幾個字音來道:“小……小邱,你……你這鬼!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來想說:“你竟敢用毒藥來毒死我!”但他這一句句子,終於沒有完成。說到半中間,他驀地伸手,抓著他的頸項,好像他的喉內,已在冒著煙火;接連著,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緞睡衣的胸襟,顯示一種非常的痛楚!在這最短促的片瞬之間,嗬!可怕啊!他忽把他的眼光,從原來的地點,突然收回——那樣子,好像他的視線,是被一種什麽聲音,呼喚過去的——當時他不再看著小邱,也不看著佩瑩,也並不看著醫師。他緩緩舉起一種戰栗的視線,搜尋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個並沒有人的角度裏,他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這室中突然又走進了另外一個第五個人來!隻聽他發出一種鬼迷似的哀籲的呼聲,模糊,斷續,而又陰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讓我——懺——悔——”
一語未畢,隻聽他的喉頭,發出了“轟!”“轟!”“轟!”火車機頭開動似的聲氣!在幾秒鍾內,眾人眼看著他的目光,由擴張而渙散,而昏瞀,而盲瞽!最後,他再伸出一手,在空氣中,盲抓了一陣,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隻聽“啪”的一聲,那支橡木的手杖,在他另一手內,鬆放下來,跌落在那精美悅目的地毯上!
於是,寂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