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你——你們記清楚,這——這是三條性命了!
這出奇的揭發,無異於一顆猛烈的手榴彈,拋進了這一間縱橫數十尺寬的屋子裏!
那個骨節鬆懈的醫師,有一小片的紙煙灰,從他嘴角間的紙煙上,被震落了下來,跌在他的坎肩上,但他卻沒有覺得。
室隅蜷縮著的那個青年,透出了一口別人聽不見的氣。
尤其那個病人,聽到了這出奇的話,他又睜大了眼像在做夢——正像他十二年前半夜站在那扇紙窗前一樣——好半晌,好半晌。他方像惡夢初醒似的,格格地說:“啊!你——你——你就是陶——陶阿九的女兒?——那——那個……”
“我不知道什麽陶阿九,陶阿十;我隻知道我的父親叫作況錫春!”女人用力頓頓腳。
“啊!你是——你是那個——那個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說而並沒有往下說。
他這一句吞吐未盡的話,卻使對方那座已噴放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噴放:隻見那個女人,眼內飛爆著火星。她發出一種輕機關槍怒掃似的聲音,一連串地銳聲接口:“白——白——白什麽?白蓮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慘笑一聲,“哼!直到如今,你還硬冤誣我可憐的父親,是白蓮教的妖人!——憑你這樣一句喪盡天良的話,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著,慘不成聲,“現在,請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來,讓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麽心?!——”
一種悲傷、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緒,在這可憐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裏,鼓動起了一種不可遏製的酸性的燃燒!這時,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樣的尖刀,放在她的左近,她很可能地,會搶到手裏,立刻埋進她這陰險殘忍的丈夫的心口裏去。
在一陣颶風疾卷似的叫跳之後,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由疲倦而低減;接連著的,卻是一陣淒酸入骨的悲泣。她把一種鬱怒而兼輕鄙的眼光,續續掃襲著那個病人。於是,她帶哭帶說,申訴出了她的驚心動魄的往事。
“啊啊!我的大經理!——”這女人忽用這種奇特的稱呼,稱呼著她的丈夫,“你用那種毒手,殺害了我的父親之後,我的全家,弄成了什麽樣子?你——你——你要聽聽嗎?”她哽咽著這樣說,“那時候,我們全家,為了要避難,由我父親獨自先逃到那個鎮上去。他約定我們在那裏相會。不料!——”她又頓頓足,“不料我們到了那個鎮上,已見不到我父親的麵!隻見到了低低的一個土堆——那是在一方淒涼的義塚地上——豎著一片驚心刺眼的木片,做著傷心的記識!”
說到這裏,她的全身中寒似的發著震顫;她的喉頭,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於這震顫,由於這梗塞,她分明已無法繼續她這斷續不連的語句。但她仍努力接說下去道:“噯!真可憐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個近七十歲的人了——當她遠遠看到那片木片時,一口痰立刻推升起來,當場暈死了過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小鎮上。”
她向那個目瞪口呆的病人,發出一種反常的慘笑說:“現在,請你算一算吧!連我可憐的父親,一條,兩條,這——這這是兩條命了!”
那個病人,舉起了他的深陷於眼眶中的兩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別人,最後,像無奈似的狼顧著他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籲求她:不要再說下去。但他這種無聲的求懇,隻增加了這女人的悲傷與暴怒!隻見她仍努力控製著她的情緒,勇敢地往下說:“最可憐的是我的母親!當時,她在那堆淺土上麵打著滾,喊著天!她的嘴角噴著血沫!那些血沫、眼淚、泥土,把她的臉,塗抹成一個鬼臉!——有一個尖銳的小樹根,刺進她的耳後,有好幾分深,她沒有覺得痛!——唉!真淒慘呀,不到半年,她——我母親——她也拋下了我——我們,啊!去——去了!”
那個仰靠著椅背的醫師,聽到這裏,他又用力猛吸著他嘴角間的紙煙;他忘卻了他這紙煙,熄滅了已有好久。
一聲聲“呣——呃——呣——呃——”的難堪的幹嗽聲,仍在室中光線較暗的一角間,不時輕輕發出來。
這時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晝,而這一室之中,卻像堆起了一重陰雨似的可怕的淒暗!這種無形的淒暗,使每一個人的神經上,都感到了一種冷水直澆似的感覺!就在這種難堪的感覺之中,隻見那個麵白如紙的女人,正自屈著她的震顫的纖指,在做成一種計算的姿勢;隻聽她淒聲計算著道:“你——你們記清楚,這——這這是三——三條性命了!”
她又努力說下去:“我哥哥雖然不很爭氣,但是天性所關,自從經了這可怕的事變,他像頓時老了十年;不久,他的頭上就有了白發!還有我——啊!還有我自己——”
說到“我”字,一種過往的可怕的辛酸,使這女人扁扁她的嘴,幾乎又要放聲大笑。她在一種氣息不連的抽噎聲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說:“那時候,我看到了那片驚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這泥土下的父親,死得那樣的慘!我隻覺天地都翻了身!從此,我已變成無父的孤女;從此,我已不再有保護我的人;從此,我失掉了世上最愛我的老父!——
“我猛撲到了我父親的身上——那個土堆上——我不想什麽!我隻想擁抱住我可憐的父親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盡力刨著那泥土!”
這可憐的年輕的女人說到這裏,她忽然震顫地,平伸著她的手背向上的兩隻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緩緩揮動;同時,她的滯定的瞳仁,淒涼而又僵直地向著四周緩緩看過來,她這表情仿佛表示:這室內正有一千個人,而她卻要伸出手來讓這一千個人看。
隻聽她淒厲地呼喊道:“啊!你——你們看!你們看我的手指哪!——”
醫師隨著她的呼聲而凝視她的手指時,隻見她的十個指甲上,雖然也像別的摩登女子一樣,塗著悅目的蔻丹;可是,細看這些指甲,分明不像別的女子那樣的光潔齊整;那樣子,分明是曾經脫落以後,重新長起來的!
嗬!這是她當時刨那義塚上的泥土的成績啊!
這醫師感到他的肌膚上,起了一陣蟲子蠕行似的感覺。他又靜聽這女人述完她這悲慘故事的最後一節:
“啊!那時我還隻有十五歲咧!在以後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滅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好好一個家,會消滅得那樣快——真比大風卷去還要快——那時候,我隻剩下了一個哥哥,兩人相依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樣不爭氣!他因失了管束,賭錢、抽煙,無所不為!不多幾時,揮霍盡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歲的那年上,可——可憐哪!我被我的哥哥,騙到了上海,輕輕推進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袋起了賣掉同胞親妹子的一筆錢,從此,一去七年,音訊全無!——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見到他。”
這女人一陣戰栗,猛然伸手掩著麵!接著,她又緩緩放下手來,淒聲長歎說:“噯!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裏,我又受盡了嘲笑、侮辱、作踐,種種忍受不下的磨難!天保佑我!還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說到“嫁人”兩字,這女人忽而舉起她的含著萬分幽怨的眸子,像燕子掠水那樣,驀地掠到了室隅那個青年的慘白如紙的臉上,淒涼地停留了幾秒鍾;她這灼熱的眼光,頓使那張奇異的“白紙”,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異的紅色。
在這一刹那間,這青年的眼角間,呈露出了一種異常痛苦的神情;這神情,正像一個愛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愛的“暖室裏的薔薇”,生生受到了暴風雨的摧殘,而竟無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個醫師,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滅已久的半支煙,暗暗點著頭。他在想:“噯!一支回憶的毒箭,穿碎了一顆心;而那箭簇,又帶傷了另外一顆心!”
連著,又見這女人,把她狠毒的視線,猛掃了那個病人一下;她無力地仰著臉,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呼:“我——我的天!我——我哪裏想得到呀!我竟會嫁給了仇深如海的殺父的仇人!”
這可憐的女人,說完了她最後的一句話;同時她也用盡了她全身最後的一分力。她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氣,奔馳了一百裏的路程。她伸手撫著頭,身子一連幾晃;仿佛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變成了太平洋上一艘海船中的甲板。
“啊——呀!”這時忽有一個比蚊鳴更輕細的驚呼聲,不自禁地,從小邱的口邊吐出。他分明想要搶上前去,攙扶那個搖搖欲倒的女人。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斜對麵的兩條冷酷的視線時,他像猛然省覺似的,並沒有這樣做;甚至,他連預備動作的姿勢,也像煞車那樣強製住,而並沒有表現到外邊來。
而那女人呢,就在小邱將動作而不曾動作的一瞬間,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催眠;隻見她的身子前後幾晃,酒醉那樣搖搖地,向著小邱懷內直撲了過去;而結果,她卻頹然倒入了貼近小邱身旁的一隻椅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