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淩亂的一切

他把那扇保險箱門碰得開炮那樣響,事實上是一點反響都沒有。這使他意識到像這樣的雨夜決不可能再有什麽好事之徒,竟會闖進這地方來。暫留片刻,觀察觀察如何呢?或許,會有什麽機會,可以捉住那隻已飛去的鳥,那也說不定。

一定這麽辦。

他迅速走出室外,直走到甬道裏的樓梯口,站住,傾聽。

沉寂,沉寂,沉寂,沉寂鋪滿於四周,包括三層樓,樓下。

雨,似乎比先前小了些。

回進屍室,碰上門鎖,摸索著,插上短閂,他開始用電筒搜索電燈開關的所在。找到了,就在門邊,順手一扳,滿室通明。

他感謝著三道窗口上的黑窗簾,掩閉著光,絕不會泄漏。奇怪呀,這種簾子,看來還是以前在日本侏儒統治之下強迫設備起來的所謂防空簾,而現在,防空是過去了,防空簾當然也不再需要了;可是,這裏還沒有把它取消,為什麽呢?一定是這屋子裏的人,有時卻還需要把室內的燈光遮起來,由此,可知這個地點,在平時也是充滿秘密的。

現在他由黑暗進入於可愛的大光明之中。門是防線,窗是必要時的太平門,室內非常安逸,心神安定了許多。

一般人的印象,一向都以為這個拖著紅領帶的家夥——魯平,為人神奇得了不得,這是錯誤的。其實,他不過比普通人聰明點,活潑點。但,至少,他還是人,不是超人。他的神經,還是人的神經,並不是鋼鐵。因之,他在這個倒運的夜晚闖進這個倒運的屋子,出乎意外遇到了這樣一件倒運的事,在他,多少有點慌。直到眼前,他才有工夫,透出一口氣。他開始抹汗,掏紙煙,燃火,猛吸第一口煙,煙胃空虛得太久了。

他一邊噴煙,一邊向四下察看,他在想,不用太慌,觀察應該慢慢地來,鎮靜是必需的。然而,卻也不宜逗留太久,他絕不能忘卻自己正是黑暗中的接收者——一個賊,天是終究真的要亮的!

好吧,擇要觀察,擇要研究,先將室內主要的東西,看清楚了再說。

首先吸引視線的,當然就是展開在屍體麵前的那隻方形辦公桌。桌子的兩對麵,各放著一張同式的旋轉椅,現在,一張椅子裏安坐著那具死屍,對麵一張是空著。桌子中心,有兩具連同墨水盂的筆座,背向而放。兩個座位之前,各有一方玻璃板。看情形,平時這張辦公桌上,除了主人之外,另有一個什麽人,在這裏憩坐或者辦點什麽公。當然,獨個子是用不著安置兩副文具的。

不錯,他記起來了——

他曾聽說,主人有一個詭秘的密友,出入常在一起。那人曾在日本侏儒手下當過榮譽走狗,是一枚受過暑氣的蛋,大名叫作張槐林。可能一個辦公桌上的另一座位,正是為這個榮譽人物而設備的。

再看桌麵上,有一種刺眼的淩亂,各種雜物,大半都像逃過一次難,不再安居於原位。兩具筆座,在空座前的一具,七橫八豎,堆積著四支鋼筆;在屍體這邊的一具,隻有墨水盂,沒有筆。那具電話台機,像被移動過了位置,轉盤向著不二不三的角度。並且,電線已經割斷了。割電線的器具,看來就是被拋擲在台機邊的一柄剪信封的長鋒剪刀,剪鋒張開著。因這剪斷的電話線,使他連帶注意到下垂在桌子中央的一根電鈴繩,繩端的撳鈕,也已剪下,這被剪下的撳鈕,連同一小段繩滾在桌子的一角,靠向空座的這一邊。

魯平在想:好極了,一道嚴格的交通封鎖線,幹得真幹淨!

他把雙手分插在褲袋裏,銜著煙,踱到屍體一旁,俯下臉,看看那塊玻璃板下,壓著些什麽。唷,五光十色,很耀眼,全部都是女人的相片,沒有別的。那些相片,設色的,不設色的,從一寸起到四寸的為止,全有。全部共分四個橫行,排列得相當整齊。從這一組收藏品內,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對於女人具有一種相當精審的鑒別力。每張照片,或是線條,或是姿態,或是眼神,批分數,全都可以吃“超”,或者“優”,至少是“可”;沒有像個柳樹精那樣醜陋的。有些照片,簽有美麗的名字,如:什麽鶯,什麽燕以及什麽玲玲莉莉之類,內中有一張,特別題上了些使人失眠的字句,寫的是——親愛的阿妙,我的小乳牛;下麵是,你的珍。嗯,多麽那個!

魯平看得興奮起來,他脫下了他的呢帽,隨手拋在一邊。他把他的麵孔湊近到距離死屍的鼻子不到三寸遠,他獨自嚕咕著:“在這個亂得一團糟的世界上,除卻女人之外,太沒有東西可以留戀了!喂,親愛的同誌,你說是不是?”

死屍沒有氣力發聲,瞪眼表示默認。於是他又代表死屍歎息一聲說:“有了那麽多的女朋友,那麽早,就向她們喊出Goodbye,夠淒涼的了,唉!”

他獨自這樣胡扯,實際並沒有忘卻他的正事。他目光灼灼,看出了這方玻璃板下,也正有些什麽毛病存在著:在第三行相片的一端,有幾張相片相距太遠,留出了太多的空隙。下角的一部分照片,都有點歪扯,破壞了整個的勻稱。是不是內中被拿走了一張了呢?看來,可能的。那麽,這照片是不是就在今晚被拿走的呢?是的,這也可能的。那麽,是不是這位陳先生的被殺,卻還牽涉女人問題呢?這雖說不定,但也可能的。

總之,不管是不是,這一點應該記下來。

除了照片之外,玻璃板上放著一隻金質紙煙盒,跟一盒火柴。紙煙盒內裝的是小三炮。因這煙盒,卻使他連帶注意到屍體所坐的椅子附近,遺棄著兩枚煙尾。拾起來看時,那是小三炮的煙尾,顯然是死者自己所留。於此可以知道,死者在未遭槍殺之前,坐在這隻轉椅上,至少,卻有吸去兩支煙或者更多的時間。

此外,在玻璃板上,另外遺留著一支燃過而並沒有吸過的煙——所謂燃過而並沒有吸過,這需要加以說明,原來,那支煙的頭上,半邊的紙圈,已經被火熏黑,甚至已被燒殘,另半邊,卻還沒有燃著。這提示些什麽呢?可能的解釋是:這位死者先生,他在拿起這第三支煙來取火燃吸時,他已預先知道,他的一隻腳,已經踏上死亡的邊線,因之,手在發顫,才會把這紙煙,燒成這個樣子。

還有一點,這支燒殘的煙,那是絞盤牌,跟兩枚煙尾與盒內的煙不同。這是一個要點,很值得注意。

於是,他把這支燒殘的煙,連同兩枚煙尾,一同裝入了那隻金質煙盒。他向死屍點了一個頭,算是道謝。然後,他把煙盒免費沒收,袋進了衣袋。

這是踏進屋子以後的第一件接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