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一連幾天沒有去看菊香。他把所有的忿恨、厭惡和傷心,全迸發在工作上了。從早到晚,他都在河底裏掘著洞,幾乎忘記了休息。葛生哥當然是吃不消的,但華生卻給他想出了方法:他在上麵搭了一個架子,用繩索吊著洞內的土箕,自己在洞內拖著另一根繩子,土箕就到了上麵。這樣,葛生哥就隻須把那上來的土箕傾倒出了泥土,再把空箕丟入洞內,就完了。

"哈哈,年青人到底聰明,"葛生哥笑著說,"我不算在工作,像是遊戲......但你底下再能想個法子就更好了,你太辛苦......"

"這樣可涼快,"華生回答說,"連心也涼了。"

然而事實上華生的心卻正在沸滾著。他沒有一刻不在想著關於菊香的事情。

"那是什麽東西,那阿珊!"他一想到他,心頭就冒出火來。"像妖怪,像魔鬼......他害了許多女人還不夠,現在竟想來害菊香了......哼!"

他不覺又對菊香忿恨了起來。他明明聽見阿珊那鬼東西對著菊香說"你真漂亮",是想侮辱她的,但菊香竟會高興聽,還說是"平常的話"。她那種掩飾的神氣,虛偽的語音,忽紅忽白的麵色,表示出她心裏的驚懼和張惶。這是為的什麽?華生懷疑她和阿珊在他未來到之前有了什麽鬼祟的行動。

"一定的,"他想,"如果行為正當,為什麽要那樣恐慌?......"

但是她為什麽會喜歡阿珊呢?那個人的行為是大家都知道的,她決不會不知道,喜歡他漂亮嗎?喜歡他有錢嗎?華生相信是後麵的一個理由。

"女人隻要錢買就夠了,"他不覺厭惡了起來,"菊香哪能例外。......水性楊花,從前的人早就說過,咳,我沒眼睛......"

他懊悔了。他懊悔自己對她白用了一番心思,上了她的當。他以前是多麽喜歡她,多麽相信她,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她。她過去也對他多麽好,對他說著多麽好聽的話,連眼角連嘴唇都對他表示出多麽甜蜜來。

"誰又曉得都是假的!......"他傷心的說。

她和阿珊什麽時候要好起來的呢?他忽然想起了葛生哥放爆竹那一天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當阿英聾子走到街上,蹬著腳往橋西望著,驚詫地叫喊出"啊呀呀,我的天呀"以後,菊香就搶先走到櫃台邊擋住了他的視線,故意不讓他看見葛生哥走進豐泰米店的背影,後來仿佛還對阿英做著眼色,阿英這才變了語氣,說是葛生哥在家裏等他回去。他記得自己當時就覺得詫異的,但因為匆忙,終於聽信了她們的話走了。"你來得太久了,"他記得菊香還對他做著眼色的說。"這裏不方便......"這簡直是強迫他離開了街頭。

為的什麽呢?華生現在明白了。

"正如做了一場惡夢......"他恍然大悟的說。"原來那時候,菊香就偏袒著阿如老板了......要不是她,那時的爆竹決不會放得成,豐泰米店就會打成粉碎!......"

他想到這裏,咬住了牙齒,幾乎**起來了。

"好的,好吧!看她有什麽好結果!......"他冷笑著說。

他用力掘著土,仿佛往他的仇人頭上掘了下去一般,泥土大塊大塊的崩下了。

從開始到現在,一共是八天,華生掘成了三個井了。頭兩個都有二丈許深,浸流出來的水是很少的,隻有最後的一個,華生發瘋了似的一直掘到了三丈多深,水起著細泡湧了出來,而且非常清澈。這時傅家橋一帶的河水已經全幹了,許多掘成的井,很少有華生那一個井那麽深,水自然是不多的。葛生哥心裏空前喜歡,連連點著頭,對華生說:

"你看,我早就說過了,老天爺是有眼睛的,現在果然對我們好人發了慈悲了......要是沒有這個井,我們簡直會渴死呢!"

"不掘它也會湧出水來嗎?"華生不信任地問著。

"自然。"葛生哥回答說。"有氣力不去掘,是自暴自棄,老天爺自然也不管了。"隨後他又加上一句話:"可是也全靠了你,你真辛苦......"

這最後的一個井也真的奇怪:別的井每天約莫隻能分泌出幾擔水來,這個井卻隨汲隨滿了,它的水老是不會漲上來,也不會退下去,汲了一桶是那樣,汲了五桶六桶也是那樣。

"這是神水!"葛生哥歡喜地說。"說不定吃了會長生不老的。"

於是這話立刻傳遍了傅家橋。許多人都來向葛生哥討水,這個提了一桶,那個提了一桶,都說是討去做藥用的,但實際上卻是儲藏起來怕斷了水源。葛生哥是個有名的"彌陀佛",向來是有求必應的,無論多少都答應了。傅家橋還有不少的寡婦孤老,葛生哥還親自挑了水去,送到他們門上。

"要你送去做什麽呀?"葛生嫂埋怨他了。"他們自己不會來拿嗎?"

"女人家,老頭子,怎能拿得動......"

"拿不動,他們不會托別人來嗎?你真是不中用......"

"他們還不是托我......"

"總有幾家不托你的。"

"順路帶了去,有什麽要緊,橫豎閑著。"

"自討苦吃!"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

他說著又挑著水桶到河邊去了。

"這一擔給誰呀?"

"阿元嫂......"

葛生嫂真有點忍耐不住了。阿元嫂就住在她廚房後麵,雖然是寡婦,年紀可不老,很會做事情的,河頭又近,為什麽要葛生哥挑水給她呢?她們平日就不大來往,麵和心不和的,為了她脾氣古怪,為了葛生哥脾氣太好,葛生嫂受了一生的苦了。那就是廚房的後門老是不準開,害得她燒起飯來,柴煙熏壞了她的眼睛。其實後門外是一個院子,有什麽關係?而且那院子正是公用的,葛生嫂一家也有份。

"我不答應!"她說著往外麵迎了出去。

但她剛走到破衖堂,華生已經挑著水來了。

"這是給阿元嫂的,"華生大聲的說,"我看阿哥有點吃不消的樣子,代他挑了來。"

"好吧,我看你也吃力了,歇一歇吧。"她望著華生往東邊繞了過去,自己也就進了屋子。"她的水缸就在後門外,我讓華生走那邊回來,總可以吧!......"

她這樣喃喃地說著,就走到廚房裏,搬開一條凳子,把門打開了,仿佛出了一口氣似的,心裏痛快了起來。

華生已經在院子裏倒水了。阿元嫂正站在旁邊手裏拿著一串念珠,望著。她聽見開門的聲音,詫異地抬起頭,看見葛生嫂,立刻沉下臉,厭惡地望了她一眼就偏過頭往裏走了。

葛生嫂看見她那副神情,也就不和她打招呼,驕傲地笑了一笑,說:

"華生,走這裏來吧,大熱天......"

華生回過頭去一望,已經看不見阿元嫂,不快活地挑著空水桶走到自己的後門邊,牢騷地說:

"這樣不客氣,不說一句話就走了,人家送水給她......"

他砰的關上了後門,頗有點生氣。但他因為河裏正忙碌著,又立刻走了,走到河岸上,他忽然看見他的井邊好些人中間,有兩個人挑了兩擔水上岸來。華生覺得很麵熟,但一時記不起來是誰。他望望水桶,水桶特別的新,紅油油的外麵寫著幾個黑漆大字"豐泰米號"。

華生突然發火了,他記起了那兩個人就是豐泰的米司務。

"挑到哪裏去?"他站在岸上,擋住了他們的路。

"豐泰......"他們回答說,驚異地望著華生,站住了腳。

"放下!"華生憤怒地命令著。

"阿如老板叫我們來挑的......"

"放下!"華生重又大聲的叫著,睜著眼睛。

他們似乎立刻明白了,恐懼地放下了擔子。

"告訴他去吃混水吧!休想吃老子掘出來的神水!"

華生說著,舉起腳,把四隻水桶連水踢下了岸,有兩隻滾到底下裂開了。

"哈哈哈哈......"井邊的人都笑了起來。"華生報了仇了!......"

"不幹我們的事,華生......"那兩人恐懼地說著重又走到河底,撿起水桶,趕忙回去了。

"那真是自討沒趣!"井邊的人笑著說。"華生辛辛苦苦地掘到了神水,阿如老板居然也想來揩油了。我們早就猜想到華生是不會答應的。"

"華生到底比彌陀佛強,有男子漢的氣概,"另一個人大聲的說,"彌陀佛要在這裏,恐怕又是沒事的。"

"說不定還會親自送上門去哩......"

"請大家給我留心一點吧,"華生叫嚷說。"我決不能讓那狗東西挑這井裏的水的!......"

"那自然,那自然,"大家回答說。

井邊洋溢著笑語聲。大家都覺得自己出了一口氣那般痛快。

但是第三天清晨,這地方忽然發出喧嚷了。

有人汲水的時候,發現了井中浮著一條死狗。這是一個可怕的惡毒的陰謀。它不但汙穢了井水,害得大家吃不得,而且死狗的血正是井神最忌的。

"這還得了!這還得了!我們傅家橋的人都要給害死了!......"

"誰下的這毒手呀!......"

"那還待說嗎?......你不想也會明白的......"

"嗬,那個鬼東西嗎?......我們不能放過他!"

"去呀!......我們一齊去!"

"誰又曉得呢,"另一個慎重的人說。"這不是好玩的。這許多人去。他就什麽也完了,我們先得調查確實,沒有憑據,慢些動手吧。"

"這話也說得是,但我們且問華生怎麽辦吧。他要怎樣就怎樣......"

華生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隻是咬著嘴唇,繞著井邊走著。

"不能胡來,華生,"葛生哥著急地跟著他繞著圈子,說。"先找憑據是不錯的。不要冤枉了人家......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依我,我總算是你的親兄弟......"

葛生哥用著請求的口氣對華生說著,他知道這時如果華生的脾氣一爆發,禍事就空前的大了。他見著那洶洶的人群,嚇得戰栗了起來。

過了許久許久,華生說了:

"好吧,就讓他多活幾天狗命,我們先找證據。"

葛生哥立刻高興了,仿佛得到了命令似的,大聲地對大家說:

"聽見嗎?華生說:先找證據,先找證據,不要胡來呀!......"

"又是彌陀佛!"有人叫著說。"什麽事情都叫人家忍耐!......"

"算了,算了,做我們自己的事情吧,"葛生哥笑著說。"你們年青人都愛闖禍的......"

大家隻得按下氣,開始商議了:第一是祭井神,取出狗屍,換井水,放解毒的藥;第二是每天夜派人輪流看守,防再有什麽惡毒的陰謀。

這些事情立刻照著辦到了。現在大家把華生當做了一個領袖看待,不要他動手,隻聽他指揮。

華生指定了每夜四個人帶著鐵棍在附近看守,他自己也不時在四周巡邏。一遇到什麽意外,他們就吹起警笛喚起別的人,一齊攔住了要道。

那是誰下的惡毒的陰謀呢?不用說,華生也相信是阿如老板幹的。因此他特別注意他,第三夜就一直巡邏到了橋頭。

究竟是秋天了,夜裏很涼爽。傅家橋人已經恢複了過去的習慣,八九點鍾就睡了覺。到處都冷清清的,很少過路的人,中秋後的月光還是分外地明亮,遠處的景物都一一清楚地映入了華生的眼簾。

華生細心地四麵望著。腳步輕緩;時時站到屋子的陰影下去。約莫十時光景,他看見兩個人走過了傅家橋的街道,他辨別出那是丁字村人,急急忙忙地像是報喪的人。過了一會一陣臭氣,三個衣衫襤褸的人挑著擔子往西走過去。那是掏缸沙的,華生知道,他們都**著一條手臂,專門靠掏取糞缸下的沉澱物過活的。

隨後沉寂了許久,街的東頭忽然起了開門的聲音,低語的聲音。華生蹲在一家店鋪門口的石凳後傾聽著。

"這辦法好極了......"一個熟識的人的聲音。"我照辦,一定照辦......"

"費心,費心......"另一個人低聲說著,"事情成功了,我們都有好處的。"

隨後門關上了,一個往東邊走了去。華生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知道是黑麻子溫覺元,鄉公所的事務員。這邊送到門口是餅店老板阿品哥。

"這兩個東西,鬼鬼祟祟的,不曉得又在商議些什麽?"華生想。"一定沒有好勾當......"

這時街的東頭的一家店門又低聲地開了。

"不要客氣,自己一家人,"一個老人的聲音,"明天一早來吧......多來坐坐不妨的......"

"打擾得太多了......"年青人的聲音。

華生霍然站起來了。他立刻辨別了是誰的聲音:一個是菊香的父親,那一個是阿珊。

"鬼東西!"華生咬著牙齒,想。

"我常常不在家,"朱金章又說了,"菊香會陪你的......她很喜歡你哩......"

"哈哈哈......"阿珊笑著往西走了來,搖搖擺擺地仿佛喝醉了酒。

"走好呀!"朱金章說著關上了門。

"哈哈哈哈......"阿珊一路笑著。

華生氣得發抖了。

"哈哈哈哈......"這聲音仿佛是鋒利的螺釘從他的腦殼上旋轉著旋轉著,鑽了進來。

阿珊漸漸向他走近來了,踉蹌地。

華生突然握緊了拳頭,高高地舉了起來,霍的跳到了街道的中心,攔住了去路。

阿珊驚駭地發著抖,**地蹲下了。

"不,不......"他吃吃地說,"不是我,華生......饒恕我呀......"

華生沒做聲,也沒動,隻是睜著憤怒的眼睛望著他。

"我:......我敢發誓,我沒有做過......我到這裏來是看人的,他們把我灌醉了......"阿珊說著跪在地上哭起來。

華生笑了。

"滾你的!"他厭惡地望了他一眼,走了開去。

阿珊立刻抱著頭跑走了。

"這樣東西,居然會有許多女人上他的當!"華生喃喃自語著。"多麽卑劣,無恥!......"

"哈哈哈哈......"笑聲又響了,仿佛是從橋西發出來的。

華生憤怒地轉過身去,看不見什麽,笑聲也沉寂了。

"可惡的東西!"他說著往東走去,特別留心菊香的店鋪。

但裏邊沒有一線燈光透露出來,也沒有一點聲音,顯然都已安靜地睡了。華生忽然記起了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到這裏來,不覺歎了一口氣,很有點舍不得立刻離開這裏。這店門外的石板、門限、窗口,他是太熟識了,他以前幾乎每天在這裏的。

菊香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女孩子,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含情脈脈的,帶著憂鬱的神情,使人生情也使人生憐,那小小嘴,白嫩的兩額,纖細的手,他多少次數對著它們按捺不下自己的火一般熱情......

這時倘若是白天,門開著,菊香坐在拒台邊,見到他站在門外,菊香將怎樣呢?無疑的,她又會立刻微笑起來,柔和而甜蜜的說:

"華生,進來呀......"

他於是便不由自主的,如醉如癡的走進了店堂,麵對麵坐下了。他不說別的話,他隻是望著她......黑的柔軟的頭發,白嫩的麵頰,紅的嘴唇,細長的眼睛......他的心突突地跳著......

但現在,他的心一樣地突突地跳著,門卻是關著,菊香安靜地睡熟了,不曉得他到了這裏,甚至在夢裏還和另一個情人談笑著......。

華生苦痛地走了。他不忍再想下去,走完街,他無意地轉向北邊的小路。

前麵矗立著一簇樹林,顯得比上次更茂密,更清楚了。隻是蟲聲已經比較低微,沒有上次那樣的熱鬧,還帶著淒涼的情調。走進去就感覺到了一股寒氣。華生搖了搖頭,又想到了上次在這裏的事情......

樹葉沙沙地響了......窸窸窣窣的輕聲的腳步......嘻嘻,女孩子的微笑聲......脂粉的馥鬱的氣息......一根樹枝打到了他的肩上......

"哈哈!毛丫頭!......"華生叫著。

一陣吃吃的笑聲,隨後低低地說:

"蟋蟀呀蟋蟀!......"歌唱似的。

華生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隻蟋蟀,被菊香捉到了,而現在又給她丟棄了。

為的什麽呢?

因為別一個人有錢,是大地主的兒子。

"哈哈哈哈......"那笑聲又像螺釘似的旋轉著旋轉著,從華生的腦殼上鑽了進去......

華生幾乎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