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缺的月亮漸漸高了。它發出強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間迷漫著的一派青白的夜氣,從遠處望去,像煙似的在卷動著。然而沒有一點微風。一切都靜靜地躺著。遠處的山峰仿佛在聳著耳朵和肩膀傾聽著什麽。

這時傅家橋的四周都靜寂了,隻有街頭上卻顯得格外的熱鬧。遠遠聽去,除了淒涼的小鑼聲和合拍的小鼓聲以外,還隱約地可以聽見那高吭的歌聲。

華生無意識地繞過了一個籬笆,一個屋衖,循著曲折的河岸往街頭走了去。他心中的氣憤仍未消除。他確信他說阿哥給人家做牛馬這一句話並沒錯。

"不是給人家做牛馬是什麽?"他一路喃喃地說。"實在看不慣......"

但是他離開街頭漸遠,氣憤漸消了。他的注意力漸漸被那愈聽愈清楚的歌聲所吸引:

結婚三天就出門,

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淚汪汪,

難舍又難分。

叫一聲夫君細細聽,

千萬不要忘記奴奴這顆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

夢裏魂裏來相尋。

鑼鼓聲停住了。唱歌的人用著尖利的女人的聲音,顫栗地叫著說:

"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華生已經離開街頭很近了。他聽見大家忽然**了起來。有人在大聲叫著說:

"不要唱了!來一個新的吧!你這瞎子怎麽唱來唱會總是這幾套呀!"

"好呀!好呀!"有人附和著。

歌聲斷了。大家鬧嚷嚷的在商量著唱什麽。

華生漸漸走近了那聽眾,射著犀利的眼光望著他們。

那裏約莫有二三十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著的,也有站著的。中間一把高椅上,坐著一個瞎子。他左手拿著一個小銅鑼,右手握著一片鼓鑼的薄板又鉤著一根敲鼓的皮錘,膝上綁著一個長而且圓的小鼓。

"那邊有椅子,華生哥。"一個女孩子低聲地在他身邊說著。

華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對麵坐下了。

"唱了許久嗎?"

她微笑地點了一點頭。

她很瘦削,一個鵝蛋臉,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兩頰。她雖然微笑著,卻帶著一種憂鬱的神情。

"時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東洋人',好不好呀?這是新造的,非常好聽哩!"賣唱的瞎子說。

"也試試看吧,唱得不好,沒有錢!"有人回答著。

"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唱難聽的!"

"吹什麽牛皮!"

"閑話少說,聽我唱來!"賣唱的說著,用力敲了一陣鑼鼓,接著開始唱了:

十二月裏冷煞人,

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東北三省不稱心,

還想搶我北京和南京。

調集水陸兩路幾萬人,

先向上海來進兵。

飛機大炮數不清,

槍彈滿天飛著不肯停。

軋隆隆,軋隆隆,轟轟轟轟!

劈劈拍,劈劈拍,西裏忽刺!

他用著全力敲著鼓和鑼,恨不得把它們敲破了似的,一麵頓著腳,搖著身子,連坐著的竹椅子,也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仿佛炮聲響處,屋子牆壁在接連地崩頹著,有人在哭喊著。

一會兒各種聲音突然間斷了。他尖著喉嚨,裝出女人的聲音,戰栗地叫著說:

"啊呀呀,天呀媽呀,哥呀姐呀,嚇煞我哉,嚇煞我哉!日本人來了呀!"

聽眾給他的聲音和語氣引起了一陣大笑。

"呔!毛丫頭!"他用鎮靜的宏亮的男聲喊著說,"怕什麽呀!那是我們十九路軍的炮聲哩!你看,兩邊的陣勢......"

鑼鼓聲接著響了一陣,他又開始唱了:

中國男兒是英豪,

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

大家齊心協力來抵抗,

要把帝國主義來趕掉!

死也好,活也好,

隻有做奴隸最不好!

歌聲和樂器聲忽然停止了,他又說起話來:

"諸位聽著,做奴隸有什麽不好呢?別的不講,且單舉一件為例:譬如撒尿......"

聽眾又給他引起了一陣不可遏抑的笑聲。

"勿笑,勿笑,"他莊嚴地說,"做了奴隸,什麽都不能隨便,撒尿也受限製!"

"瞎說!"有人叫著說,"難道撒在褲襠裏嗎?"

"大家使月經布呀!......"有人回答說。

於是笑聲掩住了歌聲,聽眾間起了紊亂了。一些女人在罵著:

"該死的東西!......誰在瞎說呀......"

"是我,是我!怎麽樣呀?"說話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邊。

他們笑著罵著,追打起來了。大家拍著手,叫著說:

"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麽東西在周圍的人群間奔流著,大家一時都興奮了。有的人在暗中牽著別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別人的腳,有的人故意斜臥下去,靠著了別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語著。

華生看得呆了。他心裏充滿了不可遏抑的熱情。

"他們鬧什麽呀,菊香?"他湊近對麵的那個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聲地問。

"嗤......誰曉得!"她紅了臉,皺著眉頭,裝出討厭他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呀?你說來!"他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頭燃燒著。

"放手!"菊香掙紮著脫了手,搬著椅子坐到別一個地方去了。她顯得很驚懼。

華生微笑地望著她,站起來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鎮靜了。

他注意到了左邊一個老年人的話。

"唔,管它誰來,還不是一樣的!"那老人躺在一張竹**,翹著一隻腳,得意地摸著胡須說,"說什麽中國,滿洲,西洋,東洋!......"

"阿浩叔說的對。"坐在床沿上的一個矮小的四五十歲的人點著頭,"皇帝也罷,總統也罷,老百姓總歸是老百姓呀......"

"可不是,阿生哥!我們都是要種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說。

"從前到底比現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個光著頭的五十多歲的人說,"捐稅輕,東西也便宜......"

"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著,"三個錢的豆腐比現在六個銅板多的多了。"

"從前豬肉也便宜,一百錢一斤,"另一個人插入說,"從前的捐稅又哪裏這樣重!"

"鬧來鬧去,鬧得我們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來,"從前喊推翻滿清,宣統退位了,來了一個袁世凱,袁世凱死了,來了一個張勳,張勳倒了,來了一個段祺瑞,段祺瑞下台了,剿共產黨。現在,東洋人又來了。唉,唉,糧呀稅呀隻在我們身上加個不停......"

這時賣唱的喉音漸漸嘎了,鑼鼓聲也顯得無精打采起來,聽眾中有的打起瞌睡來,有的被他們的談話引起了注意,漸漸走過來了。有人在點著頭,覺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也有人不以為然的搖著頭。

華生坐在原處好奇地傾聽著。他有時覺得他們的話相當的有理,有時卻不能讚成,想站起來反對,但仔細一想,覺得他們都是老頭子,犯不著和他們爭論,便又按捺住了。

然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卻首先反對了起來。他仰著頭,摸著兩頰濃密而粗硬的胡髭,用宏亮的聲音說:

"阿品哥,我看宣統皇帝管天下管到現在,租稅也會加的,東西也會貴的吧?......這一批東西根本不是好東西,應該推倒的!"

"推倒了滿清,好處在什麽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聳一聳肩。"我看不到一點好處。"

"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說。

"自由在哪裏呢?"阿品哥反問著。

"什麽自由,好聽罷了!"阿生哥插入說。"我們就沒有得到過!"

"原來是哄你們這班年青人的,我們從前已經上過當了。"阿浩叔的話。

"照你們說,做滿洲人的奴隸才自由嗎?"阿波譏刺地問著。

"現在也不比滿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隸!"阿生哥這樣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說,"願意做奴隸,還有什麽話說呀!"

"你們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哈哈!"阿浩叔笑著。"都是爹娘養的,都要穿衣吃飯,我們老頑固是奴隸,你們也是奴隸呀!"

"東洋人來了,亡了國,看你們老頑固怎樣活下去,"另一個二十歲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長的說。

"哈哈,亡了國,不過調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裏去?......"

華生聽到這裏,不能按捺了。他憤怒地突然站了起來,插入說:

"滅了種,到哪裏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轉了一個身,冷笑著:

"哈哈,又來了一個小夥子!......看起來不會亡國了......"

"個個像我們,怎會亡國!"明生拍著胸膛。

"不見得吧?"阿生哥故意睜著眼睛,好奇似的說。

"唔,不會的,不會的,"阿品哥譏刺地說著反話。"有了這許多年青的種,自然不會亡國了。"

"你是什麽種呢?"華生憤怒地豎著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轉了一個身,玩笑地說:

"我們嗎?老種,亡國種......"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邊有人勸著說。"他們年青人,不要和他們爭執吧......"

華生緊握著拳頭,兩隻手臂顫栗了起來,烈火在他的心頭猛烈地燃燒著,幾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腳了:

"先把你們鏟除!"

阿浩叔故意慌張地從竹**跳了下來:

"啊呀呀!快點逃走呀!要鏟除我們了,來,來,來,阿生,阿品,幫我抬著這個竹床進去吧......"

"哈,哈,哈!......"

一陣笑聲,三個老頭子一齊抬著竹床走了。一路還轉過頭來,故意望望華生他們幾個人。

四周的人都給他們引得大笑了。

"這麽老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有人批評說。

"真有趣,今晚上聽唱的人,卻看到老頭子做戲了。"

"猴子戲!"華生喃喃地說。

"算了,華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氣做什麽,說過算了。"

"哼!......"

華生氣憤地望了他一眼,獨自踱著。

時候已經很遲,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氣很涼爽了。歌聲息了下來,賣唱的瞎子在收拾樂器預備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麽,簡直沒有人留心,一定給跳過許多了。"有人這樣說著。

"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騙人的!明天晚上再來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來,隻想騙我們的錢......"

"罪過,罪過......喉嚨也啞了,賺到一碗飯吃......"

大家漸漸散了,隻留著一些睡熟了的強壯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橫直地躺在店鋪的門口。

沉寂漸漸統治了傅家橋的街道。

華生決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麵沉思著,折向北邊的小路。

前麵矗立著一簇樹林。那是些高大的鬆柏和繁密的槐樹,中間夾雜著盤曲的野藤和長的野草。在濃厚的夜氣中,望不出來它後麵伸展到哪裏。遠遠望去,仿佛它中間並沒有道路或空隙,卻像一排結實高大的城牆。

但華生卻一直往裏麵走進去了。

這裏很黑暗,涼爽而且潮濕,有著強烈的鬆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氣息。遠近和奏著紡織娘和蟋蟀的鳴聲,顯得非常的熱鬧。華生懶洋洋地踏著柔軟的青草走著。他的心境,漸漸由憤怒轉入了煩惱。

他厭惡那些頑固的老頭已經許久了。無論什麽事情,他們總是頑固得說不明白。他們簡直和哈吧狗一樣,用舌頭舐著人家的腳,搖著尾巴,打著圈兒,用兩隻後腳跪著,合著兩隻前腳拜著。比方剛才,又是什麽態度呢?一點理由不講,隻是輕視別人的意見,嘻嘻哈哈開著玩笑走了。把亡國滅種的大事,一點不看在眼裏。

"先得鏟除這些人!"華生反複地想著。

但從哪裏入手呢?華生不由得煩惱了。整個的傅家橋就在他們手裏的,他們說一句話,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著,服從著。他們簡直在傅家橋生了根一樣的拔不掉。華生要想推倒他們是徒然的,那等於蒼蠅撼石柱。

華生憂鬱地想著,腳步愈加遲緩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頭。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一隻紡織娘忽然在他的近邊叫了起來。

華生詫異地站住了腳,傾聽著。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那聲音特別的雄壯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遠處又像在近處,像在前麵又像在後麵,像是飛著又像是走著。它仿佛是隻領導的紡織蟲,開始了一兩聲,遠近的蟲聲便跟著和了起來;它一休息,和聲也立刻停歇了。

"該是一隻大的......"華生想,暗暗惋惜著沒帶著燈籠。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華生的注意力被這歌聲所吸引了。他側著耳朵搜索著它的所在。

"吱--"

遠近的蟲聲忽然吃驚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陣樹葉的聲音。接著窸窸窣窣的像有腳步聲向他走了過來。

"誰呀?......"華生驚訝地問。

沒有回答。樹葉和腳步聲靜默了。

"風......"他想,留心地聽著。

但他感覺不到風的吹拂,也聽不見近處和遠處有什麽風聲。

"吱嘰,吱嘰......"

蟲聲又起來了。

"是自己的腳步聲......"華生想,又慢慢向前走著。

"吱--"

一忽兒蟲聲又突然停歇了。隻聽見振翅跳躍聲。

樹葉又沙沙地響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比前近了。

"誰呀?......"他站住腳,更加大聲的喊著。

但依然沒有回答。頃刻間,一切聲音又寂然了。

"鬼嗎?......"他想。

他是一個膽大的人,開始大踏步走了。

"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說。

但樹葉又沙沙地作響了。

華生再停住腳步時,就有一根長的樹枝從右邊落下來打著了他的背。

"啊呀!"

華生吃驚地往前跳了開去,躲避著。

"嘻嘻嘻......"

一陣女孩子的笑聲。

華生愕然地站住腳,轉過頭去,隻看見一件白的衣服在樹叢間刷的穿過去,隱沒了。

"你是誰呀?"華生大聲地問。

遠遠地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

"哪一個毛丫頭呀?"

華生說著,往那邊追了去。

但什麽聲音也沒有了,樹林間漆黑的,沒有一點光。隻聞到一陣醉人的脂粉的氣息。

"不是女孩子是誰?"華生想著,停住了腳步。

擦的,一根樹枝又從左邊落下來打著了他的肩膀。

"哈哈!毛丫頭!......"華生說著突然轉過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樹叢間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見了。

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隨後低低的說: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麽呀?......站住......"

華生現在聽清楚是誰了,他叫著往那邊撲了過去。

但菊香並不在那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草響,樹林北頭進口處,晃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華生急忙地追出樹林,已不見那影蹤。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氣裏,田野間零亂地飛著的螢火蟲,仿佛黎明時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遠近和奏著低微的蟲聲,有時從遠處傳來了一陣犬吠聲。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時間已經很遲了。

華生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悵惘地重新走進了樹林。

他的心中充滿了煩惱。

那幽暗,那蟲聲,那氣息,和那細徑上的柔軟的野草,仿佛夢裏遇到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