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爭羚乳 智服山酋

點啞穴 獨擒醜女

話說靈姑、王淵出門一看,門外是一條南北向的街。街西有數十所人家,盡是山樓。

除範家外,還有五六家漢人,門外有簾招挑出,俱都稀落落位列於山坡底下。街東是條廣溪,停著不少山人用的獨木舟。水流澎湃,波深湍急,撞在木舟上麵,激起數十處好幾尺高的浪花。坡不甚高,當頂平坦,廣約百頃,中間有數頃方圓空地,此外林木森森,疏密相問。到處停放著山人裝貨的擔架和漢客的挑箱,另外還有些賣糌粑、青稞酒、熏臘肉的擔兒。山人紛紛穿行購買,花男彩婦,往來如織。遙望隔坡,另有一座方石崖,上有一石寨,寨前廣場中皮鼓嘭膨,蘆笙嗚鳴,百十彩衣山人正在舞蹈為樂。一時街上男女山人多往那裏跑去,卻不上崖,隻在崖下翹首仰觀。有的情不自禁,隨著樂聲在下麵歡跳。斜陽光中看去,情景甚是熱鬧。

靈姑覺著無甚意思,便和王淵信步往南走去。路上行人見了二人,多要看上幾眼。

靈姑甚是厭煩,腳底一加快,不覺走出兩三裏外,路上人跡漸稀。再走裏許路,忽右折,望見前麵有座大山穀,裏麵林木蓊翳,泉聲聒耳,仿佛深秀。入穀不遠,便見一條大瀑布高懸於廣崖之上,廣約七丈,勢絕雄偉。那崖上半壁立孤削,中間奇石磊用,頗多突出。瀑布如百丈天紳,淩空下墜,本來筆直,不稍偏倚,中途吃這幾處奇石一阻隔,生生把它折為六七疊,每疊都激撞起大小數十丈不等的水花相與會合。恍若煙籠霧約著一條倒掛的玉龍,映著夕陽,炫為麗彩。落處是一個深壑,水雲蒸騰,望不見底,除泉聲激石,嘩嘩亂響外,底下反聽不見什麽大響。人立老遠,便覺寒氣侵入,跳珠襲麵,發衣欲濕。

這裏山勢已向左右展開,茂林豐草,彌望青蒼,曳紫搖金,山容欲活,無意之中得此奇景,靈姑不禁稱奇叫絕。正說:“主人太俗,這樣好所在,適才也不提說一聲。明日定請父母來此,一同觀賞。”王淵忽然驚叫道:“姊姊,你聽這是什麽聲音?”靈姑側耳一聽,當中一段崖壁上,飛泉怒嘯聲中,似有什麽東西在石壁裏麵亂撞,雜以石裂之音。初來時並沒聽見,才響不久,與瀑聲絕不相同。剛剛分清,忽見裏麵石壁上似有碗大碧光電一般閃過,再看不見。一問王淵,卻說未見。陽光照瀑,本多幻影,方道眼花,壁裏撞擊之聲愈猛。靈姑正奇怪間,猛一回頭,瞥見兩隻黃羚羊由豐草地躥出,一前一後,飛也似往左側樹林內跑去。連日山行,絕少遇見這等南疆有名的野味,又是老父最喜之物,哪裏肯舍。無心再聽壁裏響聲,連忙招呼王淵,一同飛步追去。

那片樹林就在崖側平野之間,俱是原生老林,大均數抱,衝霄直上,行列甚稀。相隔崖前進有兩箭多地,羊行絕迅,按說不易追上。那羊偏生是一對配偶,互相追逐為戲,不知有人在偷看它們,剛躥了進去,倏地又從別的林隙裏躥將出來,一見有人追趕,旋風般撥轉身子,二次往林內躥進。這一來越發堅了靈姑必得之心。王淵更是青年好勝,一路之上,每逢行獵遇敵,俱被父母攔住,不使上前,巴不得乘機一逞身手。急喊:

“姊姊莫放飛刀。今天爹爹不在,且讓我打一次獵,試試箭看。”靈姑本和他說得來,笑著應了。二人邊趕邊喊,追入林內。那羊正立在一株大樹旁延頸望敵,見人追到,嚇得亡命飛跑。二人跟在後麵,緊緊追趕了一陣未追上,反而追丟了一隻,僅剩下一隻公羊在前急奔,不時又立定了腳回頭觀望。二人路徑不熟,羊性甚狡,又有林木阻隔,隔不遠,便有樹木阻礙,老不好下手射它,急得王淵不住亂叫。靈姑見他性急,隻顧好笑,幫同追趕,林徑彎環,不知跑了多遠,林本向西,走到盡頭,便是山人大寨前麵,二人哪裏知道,一味窮追不舍。

追到後來,靈姑見對麵斜陽由林外平射進來,望過去將與遠地相銜,紅光萬道,耀眼欲花。回顧來路,一輪明月業已升起。不知業已走向歸途,恐太陽落山,昏林之中迷了歸路,又惦著山人寨舞盛典,方才後悔未先下手。遙望前麵林盡處,逃羊猛然收住急步,身形往後一縮,大有逡巡欲退之勢。靈姑剛喊得一聲:“二弟!”王淵沿途十幾次揚弩待發,俱未得便,見狀更不怠慢,右手一按,接連三枝弩箭早連珠般射出。第一枝中在羊後股上,那羊受傷驚急,咋的一聲慘叫,帶箭蹦起丈許來高。接著連蹦帶跳,口裏咩咩連叫,似彈丸飛擲一般,直往林外竄去,動作迅捷異常,餘兩箭全都射空。王淵心花大開,見靈姑手按玉匣,邊追邊喊:“姊姊不要動手,讓我拿它。”靈姑且追且埋怨道:“隻顧你好耍,可曉得跑了多遠?看太陽都落山了,還不打回去的主意?還是讓我來收拾它吧。”

言還未畢,忽聽蘆笙吹動,遠遠傳來。同時人也趕出林外,抬頭一看,適見山坡後的石崖就在前麵,不過裏許路,路崖上下的男女山人,連那大皮鼓,俱已移向坡頂廣場之上,鼓聲已息,隻有限幾個山人在坡上調弄蘆笙。才知誤打誤撞,無心中繞向歸路。

再找逃羊,正往崖側草地裏跑去,已然傷重力竭,跑不甚快了。已將到手,離家又近,怎還肯舍,腳底一加勁,雙雙飛步趕上。眼看離近,王淵手舉弩弓,方作勢待發,耳邊似聽嗖的一聲微響,羊忽倒地。那一帶地方正當崖側荒僻之處,地上草深繞膝,隻有幾株大樹孤零零挺生其間,不成行列。二人跑得正急,雖聽出有點響聲,見野地無人,便也疏忽,也不想想那羊隻後股一處箭傷,如何聲也未出,就會死去?依然照直跑,想將逃羊取回。行處有一株大黃桶樹高達十丈,粗及十圍,枝柯四出,蔭被畝許,羊便倒臥樹前不遠,身已被草遮沒。

王淵在前,已然跑過樹去。靈姑在後,正跑之間忽聽頭上枝柯動搖,窸窣作響,心疑有蛇。剛往外一縱,便聽嗖的一下,從樹上飛落一圈蛇影。靈姑身已避開,沒被套中。

怒喝一聲:“該死東西!”手按玉匣,回頭一看,哪是什麽毒蛇,乃是一條長索,上麵結有一個活結圈套。再往上看時,耳聽格格怪笑,樹幹搖動處,跟著縱落一個山人。看年紀不過十六八歲,生就紫森森一張橄欖形的醜臉。眉濃如刷,兩眼圓睜,白多黑少,見人滴溜亂轉。鼻塌而扁,唇厚口闊。頭上花花綠綠紮著高中,雙耳各戴金環,墜得那耳朵長幾及肩。胸前掛著一張三角尖的獸皮,腰問也圍著一塊豹皮,背插長矛,腰掛刀弩。四肢**,現出油亮發光的紫銅色皮肉,甚是矯健結實。

靈姑方欲喝問,那山人已跑近身來,一言不發,伸手便抱。如換旁人,見這獰惡之相,早已嚇退。靈姑哪吃這個,不由大怒,一聲嬌叱,雙足點處,飛身縱起,一個開門見山,雙手往外一分,便將山人雙手隔向兩旁。再往裏一合,一雙玉掌同時打在山人醜臉兩頰之上。山人身長,靈姑比他矮有三尺還多,這一縱起,雙腳離地,正齊山人肚腹。

靈姑身法何等輕靈便捷,說時遲,那時快,兩掌打中,底下雙腿一拳,喜鵲登枝,照定山人胸前踹去,人早就勢縱落三丈以外。山人驟出不意,做夢也未想到一個小小女娃這等厲害。臉上一痛,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未及野性發作,胸前又似堅鐵般猛戳了一下,哪還立腳得住,狂吼一聲,滿口鮮血亂噴,往後便倒,躺在草地裏麵,兩手捂胸,口中哇哇怪叫,掙紮不起。

靈姑氣猶未出,還欲過去踢他兩腳,忽聽王淵喊道:“這山人不是那戴綠頭巾的麽?”靈姑定睛一看,山人頭上紮的果是綠頭巾,上麵還繡著許多花色,業已滾落草裏,露出一頭茅草般的亂發,臉上血汙狼藉,越發難看惹厭。猛想起來時主人之囑,暗忖:

“父母常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並誡客途之中以忍為妙,不可生事。看這山人裝束,定是山寨首要之人。自己固然不怕,也須為主人留點地步,既已重創示警,何必再為過分?”

便指著山人怒罵道:“無知山人!今日權且饒你狗命,以後再欺淩我們漢人,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喚了王淵,一前一後,抬著那隻死羊,取道往範家走去。

其實靈姑當時如若空身走回,和主人一說,範氏父子見禍闖大,或將來客隱藏,或是連夜放走,山人不知仇人來蹤去跡,空自暴跳一陣,也就拉倒。二人偏生稚氣未除,不知輕重,明知樹敵,依然行若無事,不舍到手之物。取羊時商量如何帶走,微一耽擱,羊大人小,行時半拖半擎,自不方便,又容易引人注目,還未走近坡前,早被坡上麵聚集的山人遠遠看見。

這類羚羊乃當地特產,角貴如金,肉又鮮嫩肥美,漢客最是重視,比各種藥材、皮革都貴。無奈羊性狡猾,動作輕靈,捷逾猿鳥,任是山人久慣奔山,弩石刀矛長於投射,也難命中。又善識山中靈藥異草,便中了山人毒箭,隻要當時逃脫,便能尋藥自愈,耳目更是敏銳,什麽陷阱都不易使它上當。尤其是像二人所得這樣比驢還大點的老羊,角有晶乳,最難大獲。眾人見二人都是小娃兒,卻獲得這麽大羚羊,一路說笑走來,紛紛驚奇,立時一窩蜂似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多族雜呈,紛紛絮問。靈姑在前,王淵在後,不問懂與不懂,概不答理。有幾個藥客欺他們年幼,想拿財貨金銀掉換,故意把路擋住,紛問不休。

靈姑見人越聚越多,不能前進,才發話道:“我們是打來自吃,不要賣的。快些躲開,再如攔路,碰了你們莫怪。”眾漢客聞言,便說:“你吃肉,我們隻要皮角。”又問住哪裏。靈姑見還不肯讓道:“你們這些山人給臉不要,欺我人小,我要撞你們了。”

說罷,眾人依舊不退。靈姑發急,回手朝王淵一揮,喝一聲:“走!”各把左手一使勁,羊便橫舉起來,直向山人叢中硬撞過去。當時怪叫連聲,撞倒了好幾個。性情好的紛紛退讓,性暴的不知厲害,還欲怒罵動野。二人也沒看在眼裏,依舊朝前衝去。

人聲嘩噪,正亂作一團,草裏受傷山人早已痛緩過來,跳起一看,仇人不見,坡上人亂如潮,忙即飛步趕來。這時斜月已升、靜等陽光一斂,便是眾山人舉火哄飲、歡呼寨舞的時候,人都聚在坡上,靈姑路徑不熟,恰是越坡而過。這些漢、山人等性均粗野,靈姑沒顯出真招,如何肯服氣,手裏持的又是一隻龐然大物,累累贅贅。再加上幾個漢客覬覦羊角,巴不得靈姑惹一點亂子,好借勢嚇嚇,搶奪了去,暗中慫恿山人往前攔阻。

齊聲怪喊:“小女子竟敢撞人,快快放下羊磕頭賠禮,休想走脫。”七張八嘴,亂哄哄的,誰也沒有注意坡下。

靈姑見不是路,知非動武不行,又恐傷入大多,老父嗔怪,給主人惹事。暗中一擎羊腿,分量不輕,帶著縱起,勢所不能。便喊王淵道:“將羊交我,你先跑回報信,我自有處。”王淵聽說,把手一鬆,雙足一點勁,便從人叢中縱起丈許高下,連施蜻蜓點水身法,踹著眾人肩往回縱去。眾人立時一陣大亂。靈姑乘著眾人驚顧之間,一手握著羊的前腳,一手握著羊的後腳,把羊身彎成半圈,脊背凸向外麵,口中嬌叱一聲,使一個旋風攪雪之勢,掄圓往外一**。有十幾個想動蠻逞凶的山人,拿著矛杆正往上擠,意欲作勢威嚇,吃這一**,紛紛跌倒在地。靈姑見身側略空,更不怠慢,覷準前麵人數較少,就著回旋之勢,雙手一甩,手中羚羊脫手,拋起好幾丈高遠。緊接著如孤鶴斜飛,跟蹤縱起,向羊落之處追去,叭的一聲,羊落人到。落處還有不少山人,見靈姑這等身手,俱都嚇得後退,不敢上前。

靈姑知道山人怕硬,打勝不打敗,業已被自己鎮住。從容握著羊腿,正要奮起神力,舉了走路,忽聽身後又是一陣大亂。回頭一看,眾山人似潮水一般,紛紛往兩旁退讓,耳聽怪叫如雷。晃眼工夫,人叢中追出一人,正是先前所遇山人。一照麵,不容分說,撒手就是一技長矛當頭擲到。靈姑知他追來尋仇,手往上一抓,便接到手內。那山人業已奔過來,迎麵縱起,又是一腰刀砍來。靈姑單手持著長矛一接,哢嚓一聲,長矛削去半截,方知腰刀鋒利。自得玉匣飛刀以後,一直身旁沒帶兵刃,無法迎禦。山人力大刀沉,身形輕捷,刀光霍霍,又似潑風一般砍來,知難理喻。心想:“今天亂子已大,似這等凶橫山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不殺傷他一個也走不脫。”

念頭一轉,將身一縱,落在數丈以外,大喝一聲:“不知死活的山民!”一指玉匣,一道銀光剛剛飛出,忽聽眾人齊聲呐喊:“寨主贏了!”靈姑一聽,這山人竟是寨主,不由大驚,忙止刀光,不令傷人時,飛刀電掣,早已到了敵人頭上,正往下落。山人雖不識飛刀厲害,見銀光如電,冷氣森森,迎頭飛到,卻也心寒膽怯。舉刀一獠,身便縱起,想要避開,已是無及。還虧了眾山人這一呐喊助威,靈姑投鼠忌器,收勢尚速。就這樣,一把千錘百煉的腰刀利器,已被刀光掃過,斷為碎鐵。山人右手雖未斷落,手指已微微挨著一點刀芒,去掉三個小指節,刀柄墜落地上,鮮血直流。嚇得一身冷汗,目定口呆,望著空中銀光,連手上痛都忘了,眾山民早為靈姑先聲所奪,又見她能發電傷人,哪裏還敢喧噪上前。

靈姑指定空中刀光,正要發話警誡,忽聽身後一聲斷喝:“我兒不可隨便傷人!”

回頭一看,正是老父和王守常父子,同了範氏兄弟趕來,見靈姑已將刀光止住,收了回來,才鬆了口氣。範洪首先搶步上前,向那山民大聲說道:“這幾位漢客與我父子並不相識,適才剛到,才得遇見。聞說這位小姑娘已與寨主爭鬥,連忙趕來,寨主已受傷了。

他們俱會仙法,能在手裏發電打雷傷人,我們萬敵他們不過。不如雙方講和,送他們幾條牛,過兩天打發走吧。聽小姑娘兄弟說,他們趕一羚羊,寨主不合無故抓她。幸她發電,要是打出雷來,這片山都成焦土,這些人一律全死,如何是好?不信就試一試。”

山民和在場眾山民聞言,俱都大驚失色,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靈姑耳尖,聞入叢中幾個漢客竊竊私語冷笑,似有不信之狀。暗忖:“這幾個漢人比山人還可惡,如不當時獻彩,範洪縱一時將山民鎮住,這幾人知是假語威嚇,難免進讒壞事。自己一走拉倒,範氏父子怎能安居?”想到這裏,嬌叱道:“你們當我打雷是假的麽?我因這雷一打出來滿山是火,不肯傷生,所以不發。那旁有株大樹,離這裏好幾十丈。我先用這道電光,將它連左近一排小樹給你們斬斷作個榜樣,看是服也不服?”

說罷,手指處,飛刀脫匣而出,銀光十丈,其疾如電,直衝前麵大樹上射去。隻一繞動之間,哢嚓連聲,樹折木斷,連排倒落,暮煙影裏,塵沙飛揚十多丈高下。靈姑再把手一招,銀光繞向眾人頭上,環飛了兩匝,眾人隻覺精光耀眼,冷氣侵骨,一個個頭縮頸藏,此逃彼竄,互相衝撞,亂作一堆,飛刀已掣回匣內,俱嚇得心寒膽落,不由得不畏服若神。

那寨主羅銀明知厲害,強橫已慣,當著眾人,依舊羞於服低。吞吞吐吐說道:“我讓她也就是了,怎還要罰牛賠禮?”範洪方要恫嚇。呂偉恐事鬧僵,又知今晚寨舞之事若罷,山人必定懷恨,忙搶上前說道:“話雖這樣說,我等今日趕墟,原慕寨主名望而來。適才剛到範家探問,請其引見,不想小女人林射獵,與寨主發生爭執。常言強客不壓主。我等遠來是客,按客禮相待,晚來參與貴墟盛會,那便是客,事出誤會,彼此情麵無傷。若按敵人對待,寨主委實先侵犯人,便賠送幾條牛,似這樣欺淩我們漢客,我們也須還個了斷,不能就此罷休。”羅銀正不好落台,聞言驚喜道:“原來你們竟是尋我們的客麽:那是自家人了。天已近夜,少時就要殺牛祭神,快快請去寨中拜見。等我上點草藥,便陪你們玩個盡興吧。”說罷,猛伸雙手,上前便抱。

靈姑疑他驟出不意,動手傷人,忙縱上前。一看呂偉已和羅銀抱在一起,左肩上染了好些血跡,原來羅銀行的乃是山人抱見之禮。呂偉頗悉山情,並未驚訝,隻抱時覺得羅銀蠻力甚大,成心示警,暗運氣功往裏一束。羅銀立覺肩上如著鐵箍一般,透氣不出。

幸而呂偉點到即止,一束即放,沒有喊出聲來。暗忖:“這幾個漢客怎的如此厲害?休說放雷,就這把子力氣,也不是他們對手。”這一來越發害怕,連手上疼痛也都忘卻。

還是呂偉瞥見肩上血跡,故作失驚道:“寨主受傷,這可怎好?我身畔帶有傷藥,且去至寨中醫治吧。”羅銀聞言,方才想起,忙過去將地下三小截斷指拾起,說道:“這沒啥子,我寨中現有靈藥,搽上就好,連指頭也能接上。快些走吧。”

呂偉想不到他會真以客禮相待,請往寨內。因知南疆中有接骨之術,不傳外人,頗想探悉。見範洪不曾示阻,便答道:“我們原慕範家父子之名,投他們引見。既承寨主美意,請他們與我們同去如何?”說時,範父連生也已得信趕來,範廣恐把話說岔,早迎上前去,悄聲說了經過。連生一聽事已平息,呂氏父女不但本領高強,還精劍術,足能將寨民鎮服,才放了心。見羅銀往寨中讓客,呂偉要他父子同往,料知羅銀無甚惡意,樂得與呂氏父女裝得疏遠,便即答道:“我父子不比別人,隻能分出一人陪你同見寨主。

你們兩家已然熟識,此後常來常往,不用多人。我還有事,就著阿洪陪你父女同去好了。

這隻羚羊甚是值錢,可由你那夥伴帶到我家住處,算是一件貨物。如不宰吃,要賣多少錢,或換他們的金沙,今日天晚,明晚再議。”

呂偉聽他完全生意口吻,知留後步。暗忖:“寨主受傷,終是難免嫌怨。他們重視此羊,何不順水推舟,作個人情?”忙答道:“我們此來因不知貴地規矩,沒帶甚好禮物,就有些茶、線、針頭、布匹,也不及於回取。適聽王賢侄說,此羊雖是小女和他打的,寨主也有一箭之功。現在成了一家,不比仇敵,便拿來送給寨主,算我父女送的薄禮如何?”

山人性直而貪,羅銀當初起意劫奪,一半是見靈姑生得美秀,一半也是由於看中那隻羚羊。不料小姑娘會神術,身遭慘敗。山俗隻一受罰,便成話柄,算是終身之恥。不罰他牛,免丟大人,已是幸事,哪裏還敢垂涎他物。一聽呂偉說將羊送他,喜出望外,咧著一張醜嘴道:“你真將羊送我麽?漢客中哪有你這樣好人、實不相瞞,銀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兒桂花娘,是我最心愛的人兒。偏她去年生了熱病,如今周身紅得跟火一樣,非這樣五六十歲以上老羚羊角尖上的乳,病不能好。老寨主力大無窮,又會仙法驅遣蛇獸,以前二十六寨寨主全往求親,俱未答應,這一病才透出話來。怎奈這類羚羊雖說出在南山,但極稀少,尤其要年歲老,吃過靈芝,角尖又紅又明亮的,才合用,誰也沒有找到。恰好前三月,不知從哪裏跑來這隻老羚羊,正好合用,我帶了多人設下坑子,連搜拿它十好幾次。這東西死了功效便差,還特地為它做了麻箭,以防射死。誰想這東西狡猾非常,甚坑不跳,見人就逃,跑得飛快。先還時常出現,隨後就沒了影兒。我因向桂花娘求趕郎三次,理也未理,想起心冷。又聽說羊已有人送到,見羊難捉,也就罷了。”

“你們漢客多是心貪,我讓他們打來羚羊換我金沙,卻不許我們的入提說此事,先連範老先生和他家大郎、二郎都不知道。前三天才聽說那送羊求親的是菜花墟孟寨主的侄兒,羊有驢大,可惜沒乳,吃老寨主連羊帶人一齊轟了出來。我才又心動,想起這隻羚羊合用,知道人多反而誤事,每日找它常走過的地方,獨自一人埋伏了兩天,也沒見影子。日裏和範老先生商量,叫他招呼大郎、二郎代我留心,隻要活捉了來,便換一鬥金沙、八匹牛去。他一走,我見時早,又換個地方,藏在樹上往下偷看。到了擦黑要回去時,忽見它從樹林內飛跑衝出,才一現身,便聞出我的氣味,回身要跑。別的矛箭怕弄死,麻箭長大,須要近打,我又恐它驚走。它隻停了一下,重又亡命竄去。誰知它身後還有一男一女兩小娃兒在追它,正跑過我樹下,被我一箭將它麻倒。因見那姑娘生得和桂花娘相像,隻人瘦小些,不合欺她人小,跳下去上前就抱,才有這些事情。羊被你們得去,我怎好說要的話?又怕你們要吃它肉,將它殺死,正想背人和大郎說,和你們商量,拿東西換,萬不想你聽範老先生說它值錢仍肯送我。有了這東西,桂花娘是我的了,真快活死人呀!”羅銀說罷,喜得亂跳。眾山人也跟著歡呼嘩噪不已。

呂偉過去一看,那羊身軟如棉,胸前猶自起伏不已,身上中了兩弩一箭,俱在後腿股問。料被山人箭頭麻藥麻倒,並未射死,忙命靈姑拖過來,交與羅銀。羅銀喜極忘形,見了靈姑,便行抱見之禮,歡叫一聲,撲前便抱。靈姑大怒,一躍縱開數丈,方欲喝問,範洪在旁道:“寨主,我們漢人的姑娘不比你們,怎地如此粗魯?莫非還想惹翻他們麽?”羅銀方在沒趣,聞言省悟漢人與山人禮俗相異,尤其是婦女,恐靈姑生氣,急喊:

“我真眼瞎!”順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一時情急忘形,用的恰是那隻斷了三指、血跡未幹的痛手,再忍不住,疼得甩手,雙足亂蹦,半邊臉上血跡淋漓。靈姑見了這般醜態,不由哈哈大笑,呂偉連看她兩眼,方始止住。呂偉知羅銀話多,更不容他再賠話,俟痛停止,立即催走。羅銀見靈姑並未怪他,方始安心。一手捧著自己那隻痛手,喊聲:

“貴客隨我來。”拔步就往回走。呂偉看他興高采烈,全沒把受傷的事放在心上,甚是好笑。那羊自有寨民抬著隨行。王守常由範廣陪了回去。呂偉看出王淵想要同往,連他和靈姑一齊帶上,範洪陪恃同行。

天已不早,山人紛聽跑回原地,靜俟舉行寨舞趕郎盛典。隻剩一夥漢客圍著範連生,七張八嘴俱說:“這等珍物百年難遇,何況又是寨人百求不得,急需應用之物。樂得挾製,多換幾鬥金沙,平白送人實在不值。”各代呂氏父女惋惜不提。

呂偉父女等老少四人隨定羅銀,剛一走到崖下,寨人早得了寨主途中命人傳令,俱知寨主交了有神法的漢客,各自抄道趕回,連同在寨民,一字兒在寨前排開,人未近前,便奏起迎賓的樂來。這時斜陽初墜,素月方升,水盆大小一輪冰盤剛剛浮出林端。西半天邊晚霞猶未全斂,遠近山巒林木俱蒙上一種暗紫色的浮輝,與山人的刀光矛影相與掩映。加上皮鼓嘭嘭,蘆笙嗚嗚,端的情景淒狀,無限蒼芒。

呂偉留心諦視,見眾山民行列整肅,有條不紊,迥非紅神穀山人之比,好生驚讚。

正向範洪談說,前麵羅銀倏地飛身縱上崖去,到了眾山民隊伍裏,麵向來客。等呂偉走到崖上,用土語喊得一聲,搶前幾步,雙手高舉,撲地便拜。身後眾山人除樂隊吹打得更緊外,紛紛各舉刀矛,向空搖舞了兩下,羅拜在地。呂偉路上已有範洪告知本寨禮俗,忙令靈姑、王淵後退,搶步走近,照樣雙手高舉,身子往下一俯,就著欲拜未拜之勢,將羅銀雙手一托。羅銀隨手起立,恰好頭對頭碰了一下。呂偉跟著伸手插入他的左臂,羅銀也橫過身來,賓主挽臂,並肩而入。靈姑等三人跟著同進。

山俗尚右。羅銀當眾敗在女孩手內,認為莫大之恥,雖幸化敵為友,對方又會神法,非人力所敵,可以遮羞推托,終覺平日強橫已慣,日後難免受人譏笑;更恐部下眾山民因此輕視,減了畏服之心,邊走邊想,老大不是滋味。硬的又決鬥人家不過,無可奈何,隻得借抬舉對方,來襯托自己。暗中命人傳語,說得來客手能發電打雷,真是天神下界,本心想與她做朋友,彼此不知,發生誤會。這個老的比小的本領、神法還高得多,難得肯下交,非用極恭敬的禮樂接待不可。出事時眾山民本多在場,早把靈姑視若天人,聞言果然敬畏,一毫不敢怠慢石羅銀所行乃是小寨山民落參拜大寨山民之禮,以示不敢和來客相等的意思。接客時偷覷手下眾山民,俱有敬畏之色,方幸得計。照例,這樣敬禮,入寨以後,讓客在右首上座,由此反客為主,一切須聽從來客意旨,予取予求,不能違忤。雖也有主人不堪勒逼,事後又情急反臉拚命的,但這類事十九屈於暴力凶威之下,倒戈相向的很少發生。羅銀也是見呂偉得寶不貪,才敢冒險一試。萬不料一個異方漢客,竟會如此知禮知趣,應付得不亢不卑。雖然自居上賓尊客地位,卻隻受了他半禮,跟著便按平等禮節,客不僭主,讓他為先。有類一個極厲害的大寨山民,來與比他低好幾等的人做兄弟,分明顯得有心結交,是一家人的意思。這一來不但前辱可以不算,反給他長了威勢,連他和全寨山人都增光彩,哪得不喜出望外。眾山民仍跪地未動,俱都拿眼偷窺,見賓主如此,皆大歡喜,等五人一走,俱在寨前跳嘯歡躍起來。範洪見狀,才放了心。

羅銀將客引進,呂偉見寨中有門無戶,外觀直是一座上堆,門內圍著一圈石土堆積的屋宇,間間都有火筐照亮。當中大片空地上建著一所大竹樓,高約八丈,共是三層。

下層廳堂,沒有隔斷。兩邊排列著許多的石鼓,居中一把大木椅子上披著虎皮,石鼓上也鋪著各種獸皮。廳柱上掛有不少油燈,燈芯有指頭粗細,照得全堂甚是明亮,隻是油有臭味,刺鼻難聞。此廳似是寨主集眾會客之所。羅銀一到,便雙手交拜,讓客上座。

呂偉不肯,自和範洪等向兩旁挨近主座位坐了。羅銀不再讓,徑向中座後麵木梯上跑去。

跟著山婆、山女紛紛持了捧盤,盛著糌粑、青稞酒和牛羊肉,跪獻上前。肉都是半生不熟,靈姑、王淵不肯吃,隻範洪陪呂偉略為飲了點青稞酒,便用土語叫她退去。

呂偉因那屋字明爽堅固,與別處山寨不同,一問範洪,才知全寨均是乃父連生按著山人習俗重為興建。再問山人接骨之法可能傳授,範洪悄聲說道:“他們不傳之秘,便連羅銀也不會哩。”呂偉驚問:“既然不會,他這手骨怎能接上?”

範洪道:“當初老寨主在日,和家父最為交好,死時這廝不過十二歲,曾經再三托孤,請家父照應,扶助他成立。本寨族人欺他年小,又是野種,幾次起意篡奪,仗著他娘還未死,禦下有恩,這廝又生來力大,我父子再明幫暗助,代他除去敵人,才有今日。

起初甚是感激,非常聽勸,那時我們話好說,生意好做,他也不吃虧。誰想他十八歲後人大心大,耳根既軟,又好女色,漸漸驕橫放縱,不再聽勸。雖對我家仍有禮貌,不似尋常對待,比前些年就差太遠了。

“我們兩代相處多年,先並不知他家有些奇藥妙術。還是去年秋天,舍弟由崖上墜落,斷了一腿,全家正在焦急,以為必成廢人。他恰走來,看了一眼,便飛跑而去。我們方道他人野,一會卻帶了一包白藥跑來,教我把舍弟碎骨理好接上,將藥調水,敷上一包,當時止痛。兩天便下床走路好了。隻腿上稍留殘痕,和好腿一樣。家父原會傷科,想討方子如法炮製,為人醫傷。他始而連來曆都不肯說,後來酒後盤問,才知他也不知藥名,隻知藥和方法,都是他母親祖傳。藥料共是九種,采自遠近山嶺無人跡處。有兩樣最是難得,不但采時艱難,配製也極麻煩。合滇、黔各地山寨,除他家外,僅有兩大山寨精於此道,照例不傳外人。乃父在日曾故意跌傷兩次,乃母雖給醫好,方法卻堅不傳授,夫妻幾乎為此反目,直到山母死去,也不知底細。

“現在存藥已然無多,在一個老山婆手內。山婆是他姨娘,自幼舍身學巫,性情很暴,乖僻異常,寨山民時常受害,畏如神鬼。本來又駝又跛,四肢拘攣,五官不整。數年前,忽在大雷雨中夜出行法,想害一人,又被電光壞去雙目,成了瞎子,越發醜怪,性更較前凶殘。生平隻愛這姨侄一人。這廝有時野性發作,將她毒打,她俱不恨。別人卻是一語成仇,恨之終身,幾乎是人皆仇。尤其痛恨家父,曾兩次行蠱未遂。因她積惡多端,前年快將全寨山民人逼逃他山,另成部落。家父向這廝再三警勸,她又瞎了雙目,才將她鎖閉樓中。這廝也甚恨她,本欲處死,就為這點餘藥和用藥方法,打死不傳,並說強學了去,立有奇禍。山人怕鬼,不知以前她說人有禍立時遭殃,是她作怪,雖然鎖禁,照樣好酒好肉養著。她自從得知羅銀騙藥醫了舍弟,鬼叫多日,憤怒欲狂,以後怎樣也不肯再拿出來了。據說藥外尚有別的妙法,骨斷連肉帶皮未落的,敷上一包即可痊愈;如已斷落,流血大多,為時過久,便須從好人身上現割下來接補。你聽樓上鞭打鬼號之聲,想必這老龜婆恐防受騙去醫別人,不肯給藥,惹翻這廝,在打她了。”

呂偉側耳一聽,果然樓上鞭撲之聲與號叫相應,又尖又厲,慘號如鬼。土語難懂,聽不出叫罵些什麽,約有半盞茶時,鞭打之聲忽止,樓板騰騰,似有兩人在上麵相抱跳躍。方在奇怪,跳聲又停,忽又聽少女慘叫之聲。晃眼工夫,樓梯亂響。偏頭一看,從樓上亡命也似連跳帶跌,竄下一個年輕山女,麵容慘白,頭發向後披散,右手緊握左手,似已出血。見了眾人,微一俯身為禮,便如飛往外跑去。範洪道:“這山女手指必然斷了。這裏的老弱婦女,直不當作人待。老寨主在日,家父也曾再三勸說,怎耐山俗重男輕女,人貴少壯,已成積重難返之勢,並未生甚效果。可是全寨山人婦女,除老龜婆外,全對我家感戴,無形中也得了她們不少幫助呢。”

言還未了,猛聽樓上一聲怪笑,縱下一人,正是羅銀,受傷的手已用鹿皮包好。範洪立時麵現驚容,搖手示意眾人禁聲。緊跟著後麵慘號淒厲,從樓門口骨碌碌人球也似滾落下一個老山婆來。呂偉見那山婆身材矮小,屈背慪僂,綠陰陰一張瘦骨嶙峋的圓臉。

兩隻三角怪眼瞳小如豆,往外微突,雖已瞎掉,依舊在眼眶中滴溜亂轉,閃著深碧色的凶光。一字濃眉緊壓眼皮之上,又寬又長。頭上茅草般的花白頭發四外披拂,既厚且多。

鼻梁榻得沒有了,隻剩一個鼻尖,筆架也似釘在那一張凹圓臉上,鼻孔大可容一龍眼,往上掀起,漸漸向兩旁分布開去,其寬幾占全臉五分之二。嘴本寬大,厚唇上翹,因年老,口中之牙全都落盡,往裏癟回,本似一堆泡肉,偏又一邊一個剩下兩隻獠牙,釘也似伸出唇外,將那其紅如血的大口縫顯露出來,格外添了幾分猙獰之容。那山婆耳朵上尖下圓,高藏亂發之中,因為戴的是一副滿鑲珠貝金鈴的耳環,又重又大,日久年深,墜成兩個大耳朵眼,耳被拉長及肩,成了上小下大,人再一駝,於是連耳帶環,豬耳一樣,全耷拉在兩邊臉上。身上穿著一件猩猩血染的紅短衣,袖反及時。下圍鹿皮筒裙,膝下**,露出兩條精瘦黛黑的短腿和雙足。走起路來,耳鈴丁丁當當亂響,若有節奏。

兩條枯骨般的瘦臂,烏爪般的瘦長手掌,箕張著快要垂到地上,隨著雙足起落,蹣跚而行,身又幹瘦,遠看直像個猩猩,端的生相醜怪凶惡,無與倫比。

這時羅銀好似知她必要追來,成心氣她,一縱落地上,先跑了兩步,突又輕輕躍過一旁,左手持著藤鞭,背手而立。那怪山婆滾到樓下,口裏不住厲聲慘號,徑往羅銀先前立處搖晃雙手抓去。抓了幾下未抓著,急得伸頸昂頭,鼻孔翁張,不住亂嗅,口裏更是哇哇亂吼不已。室中請人俱是悄沒聲地靜以觀變。隨侍諸山女更嚇得麵容失色,屏息旁立,不敢走動。

靈姑看她雙手頻抓,連撲了幾個空,神情越發醜怪,先還強忍,後來實忍不住,不禁哧地笑了一聲。範洪見狀,連忙搖手攔阻,業已笑出聲來。王淵年幼,早就忍耐不住,靈姑失聲一笑,兩人再一對看,也是撲哧的一聲笑出來。靈姑又打了一個哈哈。範洪知道快惹出事來,忙打手勢叫二人避開原坐之處。那山婆本疑樓下有人,下來一陣亂嗅,剛嗅出有生人氣息,暗中付度地點,蓄勢欲起,這一聞得笑聲,直似火炮爆發,立時激怒。倏地轉風車一般旋轉身形,跟著腳一點地,長臂伸處,兩隻手長如烏爪,向空一晃,人便連身縱起,捷如飛鳥,徑往二人坐處撲去。範洪知這惡婆心辣手狠,靈巧輕快,毒手利爪甚是厲害,專慣尋仇拚命,不傷人不止。靈姑雖有本領能放飛刀,但此人又不宜加以殺害,惟恐驟出不意,受她傷害。匆匆不暇顧忌,忙喝:“師妹不可出聲,也不可以傷她。”說完跟著一招呂偉,往旁便縱。

呂偉見其來勢猛惡,也甚驚心,知道愛女身手矯捷,雖可無防,王淵卻是可慮,不暇多說,飛身離座縱起。寨堂廣大,這時兩下裏相隔本有三丈來遠。等剛把王淵夾起,未及縱避,山婆已似喜鵲上枝,接連兩三縱,疾同彈九,到了靈姑父女身前。中間雖有石鼓、火架等阻隔,竟和明眼人一般,全被她縱時輕輕躍過,沒有絆倒,才一臨近,便就著下落之勢,猛伸利爪,照靈姑當頭抓下。呂偉見靈姑托大,好似看出了神,沒有在意。王淵恰在靈姑下手,所坐石鼓,間隔甚稀,約有六七尺左右。呂偉左手夾人,須轉身用右手抵禦,山婆來勢又準,快慢相懸。方大喝:“我兒仔細!”耳聽靈姑一聲嬌叱,身隨聲倒,往後一仰。眼看山婆快要撲到靈姑身上,知靈姑已有準備,故顯身手,大放了心,說時遲,那時快,果然山婆厲吼聲中,似拋球一般倒飛出去,手腳亂舞,叭的一聲,仰跌地上。同時靈姑騰身躍起。羅銀也手持長鞭,縱落二人身前。靈姑疑他要代山婆報仇,方一作勢準備。羅銀見山婆仰麵飛跌,已跟蹤追縱過去,大喝一聲,持鞭就打。

原來山婆聞聲追撲時,靈姑也恐匆促中傷了王淵,準備迎敵,並未躲閃,口裏仍在發笑引她。山婆耳靈心巧,地勢又熟,循聲專注一人,以為此乃慣技,一撲必中,不料撞在大歲頭上。靈姑等她臨近,仍坐石鼓上麵,上身往後一倒,緊跟著拳起雙腿,運用全力,朝她胸腹上登去。山婆料準敵人在彼,一下撲空,也知不妙。身又懸空著不得力,當時隻防要跌,知道石鼓後是平地,百忙中方欲變換身形,免得上身先著地受傷,已被靈姑登個正著。靈姑家學淵源,兩腿之力何止百斤,用的又是回振彈力,老山婆如何禁受得住。還算是範洪先打了招呼,不願送她的命,登時腳沾肚皮,方始用力登出;如是不等挨近,硬踹出去,這一下縱不踏破肚腹,血出腸流,內腑也必受了重傷,難免於死了。

還是靈姑心靈,高叫道:“範師兄,你掙怎的?還不扯她頭發往外推麽?”一句話把範洪提醒,才用手抓住山婆發根,往外硬推。雖不再吃獠牙的虧,可是山婆雙手抓得更緊,全身幾乎吊在範洪身上,仍分不開。呂偉先因身是客,範洪又非弱者,不致吃山婆大虧,滿想羅銀必定上前一分就開。及見羅銀一味狠打,並不上前拉扯,範洪肩背已然見血,實忍不住,忙縱到山婆身後,喊聲:“寨主停手。範老弟休動。”隨說,手已點到山婆脅下,手指到處,山婆立時應手不動。跟著呂偉便拉住範洪,不令走動,以防將山婆甩跌。然後抓住山婆兩手腕一扯,手便鬆開,雙腳方全落地,脫了毒手。再看山婆,凶睛怒凸,目定口呆,站在當地,雙手斜舉,如廟中塑的惡鬼相似,言動不得。

羅銀知山婆雖然年邁,力氣甚大,除自己她不肯還手傷害外,通常二三十個強壯山民一齊擁上,俱要吃她打得落花流水,受傷敗退。適才那般凶猛,自己也知分扯不開,才發狠想將她打死再說。見呂偉隻一指點,立即製得她半死不活,容容易易地放解開來,越當神法高妙,敬畏已極。方自尋思,呂偉借著醫傷為名,乘機向他要些白藥。羅銀道:

“這隻抓傷,大郎家的藥一搽就好。”呂偉知他不肯,改口道:“範家有傷藥,那就罷了。此人這樣凶性,久必為害。寨主可乘她未醒,托了她腰,抱向樓上禁閉起來,命人好好看守,免得逃出傷人。醒來可對她說,我若不念寨主情麵,實不能容她活命呢。”

因恨那每日給她東西吃的女娃兒,她已給我接上,硬說我這手指時候過久,接了日後仍然要斷,冷不防將那女娃兒的手指咬下兩小截,還要再咬,吃我拉開。咬的還是隻左手,就說接也無用處。我留心看她醫我,已知藥怎樣配,手怎樣接。等問明她方法不錯,她忽覺得我有二心,便拿話嚇我。我心想照法醫那女娃兒試上一試,乘她一轉眼,搶了藥包,藏在懷裏,就往下跑。她從後追來,想傷貴客沒傷成,卻傷了大郎。這狗東西專與拚死,不是呂老仙會神法,除了打死她,真分不開呢。我不知法子學得靈不靈。她還藏有要緊東西沒交出,容她多活些天也好。”

呂偉巴不得他試那白藥,從旁慫恿。羅銀始而應諾。及將山婆抱到樓上,遍尋斷指不見,當下將山婆點醒鎖禁,任其獨自號叫,下樓喚來受傷山女一問,知她當時急於逃脫毒口,斷指並未搶走,傷處敷上另一種山人慣用的傷藥,業已包好,止血定痛了。羅銀跑上樓梯,隔樓門喝問。山婆怪聲鬼氣叫罵著,說是追下樓時已生咽了。氣得羅銀又要上樓打罵,呂偉將他勸住。範洪忍著傷痛,還想請他取藥觀看,並探配製之法。遙聞寨外高坡之上皮鼓嘭嘭,蘆笙四起,盛會行將開始。羅銀也說時候到了。山人多疑,急反敗事,呂偉忙使眼色止住範洪,令先回家敷藥之後,再去坡上相會。範洪應命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