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束魂紙傀

院子裏陰風瑟瑟,天上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被烏雲遮蔽,已是全然不得見了。

而這反而襯的火光愈加的明亮了。灶裏通紅的火染遍了小院,光穿過那麵目猙獰的惡鬼,給它套上了一層金邊,再從那惡鬼身形中穿過印在彭先生臉上的是絲絲縷縷的光斑,像是在他的臉上撒下了一把水銀。

那惡鬼怪嚎一聲撲了上來,彭先生手一撐地,輕飄飄如若鴻毛一般離了蒲團,向後飄飛了數尺,雙足穩穩落在了地上。

那惡鬼撲了個空,一扭身化成了一團黑煙,又轉而向著虎子翻湧了過去。虎子卻仍是盤坐在地上不動不移。他手成劍指,夾了一張紫色的符紙在其中,嘴角微微向上一勾,對著奔來的煙氣開口大喝:“伏誅!”

喝這一聲,那符紙竟是懸在了半空!這時那團沸騰的煙氣已經距離虎子不過一步之遙!說時遲那時快,虎子伸出左手拇指在符膽上一點,那團煙氣竟是仿若撞在了一麵看不見的牆壁上,不得寸進。

不單單是突不進虎子身邊,那團煙氣便是想走也是走不了了!就仿佛是進了孫悟空金剛圈裏的妖怪,左支右拙地四下亂竄,竟是移不動走不出,被困在了方圓不過三尺的地方。

彭先生點點頭,上前一步,微闔雙目,手中掐訣,念道:“生身已做白骨觀,神魂不肯解仇怨。浪**世間何所去,荼害一方負罪巒。化佞解煞一朝計,無人保你千百年。一柱清香一立誓,化我傀儡赴青天。”

念完咒,再張開眼來,彭先生兩眼竟是隻剩下白茫茫一片,瞳孔不見何處,連血絲都沒有一條,混像是兩個羊脂白玉打的珠子嵌在眼眶裏。

彭先生本是麵對著火光的,即使是光透過那團黑霧的分割映在他的身身上,他的影子也應當是被拉得老長甩在身後。可現在這條影子卻遊到了他的身前,一點點遊向那被束縛著的煙氣。那煙氣似乎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懼,在那三尺方圓的“金剛圈”裏愈加躁動不安,尖利的哀嚎一聲高似一聲。

地上的影子在迫近那團煙氣的時候,有一小塊開始分化開來,變成了一尾尾魚兒的模樣。它們就好比那磚石的地麵是水麵一樣的自如與靈動。在迫近那團煙氣的時候,它們紛紛自地麵躍出,就像是鯉魚躍水的樣子,跳到那煙氣裏,讓那煙氣中發出一聲更加慘厲的嚎叫,再落回地麵,顏色就變得更加深邃,複而遊回彭先生的影子裏。

就這樣周而複始越有半刻鍾的功夫,自煙氣裏傳來的哀嚎漸漸的低了,再而完全沉寂了下來。煙塵散去,又露出了一個肥老漢的樣子來,隻是不見了那幾分凶戾。

那老漢茫然望著四下,似乎是想要開口,卻是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彭先生笑著打腰間的荷包裏拿出了一個紙人扔了過去。那紙人一觸到老漢,那老漢的身形就像是遇著了火的雪,頃刻間消融了下去,隻留一個紙片人掉落在了地上。

虎子上前撿起那紙人,輕輕撣落上麵的灰土。那紙人原本是隻有個人形的,卻是在虎子的手上漸漸浮現出來衣冠服飾,五官相貌來,竟是與適才那肥老漢一般無二。虎子對著那紙人說:“這位老爺您先安生在這裏住著,我們師徒趁著你還沒出來害人就化了你的邪氣,這是你的造化。哪一日拿你做法器用了,你便是魂化自然了。莫著急,莫著急……”

彭先生從虎子手裏接過紙人,捋得平順了又放回了荷包裏。抬眼望小院裏一片的狼藉,灶下的木頭燒得差不多了,火光也暗了下來,彭先生揮揮手:“夜深了,你回去睡吧,這裏我來收拾。”

一夜無話。

師徒二人,昨夜裏都是折騰到了半夜,故而今日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用飯。到了東廂,虎子把飯菜端到炕桌上,又燙了盞酒恭恭敬敬地端給了彭先生:“師父,喝酒。”

彭先生接過酒盞抿了一小口,說:“喲,彭大少爺給我倒酒?稀罕!有什麽事,說吧。”虎子憨憨一笑:“沒事。”

彭先生看了虎子一會兒,虎子也隻管看著彭先生傻笑。

“哦?沒事啊,”彭先生樂了,“你既然說沒事,那便是沒事吧。”

虎子一聽這話樂不出來了,急忙拉住彭先生袖頭:“別介,師父,有事兒。”

彭先生放下酒盞扭過頭:“你個小兔崽子就是挨打還少,說吧。”

“師父,”虎子說,“昨個下晌我跟狗子、小九他們約好了,今個兒出去玩兒去。師父,今天的課業……”

彭先生放下酒盞,繃起臉來說:“你與他們昨日相約的時候,為何不來問我呢?先信於人,再求可信於人,你說自己有沒有錯?”

虎子聞言立馬蹲下把頭一抱:“我錯了師父,我再也不敢了。”

彭先生看虎子這樣歎了一口氣,心道這小子真的是打得皮實了,這句“再也不敢了”也不知聽了多少次,還不是三天兩頭在外惹禍。“去吧,”彭先生無奈一笑,“若是去山上耍,給我摘些龍葵回來做藥。”

“謝謝師父!”虎子高興得一蹦老高,全無適才認錯時的模樣。彭先生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依舊是喝酒吃粥。

師徒二人說話間,叩門聲響。虎子放下碗筷出去應門,還沒走到門口便望見院外高出院牆的大槐樹上攀著個瘦小的少年,看樣似是與虎子年齡一般。這孩子瘦頰臉長,生了一副精致的女孩模樣,如不是那半個光頭和稀疏間帶點黃色的小辮,還真當誰家的丫頭了。

少年看見了虎子,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瓦亮雪白的碎米小牙:“虎子,咱幾個找你玩兒來了,開門。”

虎子見他攀在樹上,慌張喊道:“小九,你麻溜兒給我下來,那棵樹不能爬!回頭惹上什麽東西跟你回家小爺可不管!”

這叫小九的男孩一聽打了個寒顫,一邊從樹上往下爬一邊放著狠話:“虎子你敢嚇唬你爺爺!看你開門我怎麽收拾你!”虎子打開門正見小九從樹上蹦下來,小九身後還站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見了略有些驚喜,伸手向門外那微胖的男孩頭上摸去:“狗子,今兒還把靈芝姐領出來了?”

這胖乎乎的小男孩名叫趙小狗,今年剛滿十歲,是城裏最大雜貨鋪裏趙老板的兒子,有四分之一的旗人血統。這趙老板十八娶妻,可偏偏正室的肚子不爭氣,十餘年無所出。趙老板又前後娶了兩房妾室才在四十歲抱上了兒子,算得上是老來得子!對這個小娃娃,趙老板那是百依百順——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但就有一樣:算命的講了,這孩子小幼的年光裏不是富貴命,還有些克犯家人,得取個賴名才好養活。所以這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才得了個狗子的小名,得一直叫到成年才能改呼大號。

至於叫靈芝的這個丫頭雖然也還是個孩子,卻也出落的有幾分大人模樣了,今年已滿十五歲,是個出了嫁的黃花大閨女——她是趙小狗的童養媳!靈芝本名不叫靈芝,叫秋妮,是嫁給趙小狗以後婆婆給改了名字。不過自打虎子認識她起,就一口一個靈芝姐的叫著了。

這姑娘模樣不好看也不難看,照十五歲的女孩來說個子也不算高,偏偏一雙眼睛靈動得很,就是那麽討人喜歡。她像男孩一樣打著短褂露著胳膊,頭上盤著個小小的發髻,象征著這是個有婦之夫。最難得,這是個天足的小丫頭,沒裹過腳,這才能跟著這一幫半大小子漫山遍野跑。

“虎子,你剛才嚇唬你爺爺來著?”小九看著虎子眼神不在自己身上,伸手就要抓虎子的小辮。

虎子抬手扣住小九的手腕,一個錯步近身一抬胳膊,小九站立不穩要往後倒。虎子另一隻手又向下穿襠而過把住小九的大腿,挺肩一抬就把這瘦小的少年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一步一顛往院裏走。

“你剛說,誰是誰爺爺?”虎子一邊顛一邊戲謔地發問,“說呀,誰是誰爺爺?”

小九被虎子扛在肩上顛得苦不堪言,開口求饒:“虎子哥!虎子爺!你是爺成了吧!腰腰腰腰!我腰要折了!虎子爺你把我放下來吧!”

玩鬧間虎子腦袋被人拍了一下,一抬頭,彭先生正背著手低頭站在身前看著自己。虎子嚇了一跳,急忙把鬆手放下了小九。小九、狗子對著彭先生彎腰拱手,靈芝則是淺淺道了個萬福。

“狗子你過來,”彭先生蹲下來對著狗子招了招手,“舌頭伸出來給我看看。”

狗子緊跑兩步到了彭先生身前,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彭先生托著狗子的下巴讓他抬頭,衝著陽光,能看見狗子舌頭上有一條細細的黑線,仿佛一條小泥鰍扭來扭去。

“差不多了,”彭先生點點頭,從懷扣袋裏掏出一張符來,“靈芝,你把這個給你公公帶回去,明日正午打河水同這符灰給狗子咽了,這黑鰍就死了,日後不會再有什麽問題了。”

靈芝走上前雙手接過符紙,珍而重地放入裏懷,又道了個萬福:“謝謝彭先生恩德。”

彭先生擺擺手直起身:“虎子你把粥喝完就同他們玩去吧,別忘了我要的龍葵就好。”虎子樂嗬嗬應了一聲,和一眾孩子奔了後院。彭先生望著四個孩子的背影不覺有些唏噓,虎子跟著自己這麽個近鬼親神的人物向來是找不到玩伴,偏偏這近一年還有了朋友了。

狗子是被貓迷了眼,嚇丟了一魂一魄。趙老板找上門來,彭先生給招了魂又用黑鰍栓了線,算是保全了這孩子靈智不失。未曾想這孩子和虎子玩到了一塊兒,一口一個虎子哥的叫。趙老板沒那麽多忌諱,加上這師徒二人剛搭救了自己寶貝兒子性命,也就由著趙小狗跟在虎子屁股後頭瞎晃。靈芝是狗子的童養媳,本就是沒什麽和同齡人的交際,自然是能玩到一塊。至於小九,打他爺爺那輩開始家裏就都是戲館裏唱戲的的藝人——京劇,大戲!與二人轉的場子不一樣,整個昌圖府隻此一家。但也是抻筋拔骨逗人開心的行當,下九流,能瞧不起誰呀!

“彭先生!彭先生救命!”門外忽然傳來這麽一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彭先生一怔。走到門前見一頭包粗麻巾的短褂青年正氣喘籲籲。

那粗麻巾見了彭先生緊走幾步跪倒在彭先生腳前,連連磕頭:“彭先生救命!彭先生您救救俺娘!彭先生……”

彭先生急忙扶起這年輕人,細一觀見這人麵色酡紅、大汗淋漓,這數裏山路想必是一路長奔不歇而上。彭先生伸手點了那人檀中,又翻手在胸腹之間一拍,這粗麻巾一口氣才順了上來。

“別急!”彭先生給這青年捋順了氣,拍著他的肩膀道,“有什麽事你慢慢說。”

“彭先生,俺娘讓什麽東西上了身!”粗麻巾急道,“張大仙兒說這東西是個老鬼,殺過人的!俺娘打昨個半夜起胡言亂語,拿著了刀棍就砍人,四五個大小夥子才把俺娘給按住綁了!彭先生,您趕緊跟我下山吧。”

彭先生麵帶驚奇:“張大仙兒去了,處理不了?”

“不知道,”粗麻巾說,“張大仙兒就說讓俺上山來找您,讓您下山看看。”

彭先生一聽也不猶豫,轉身進了院喊道:“虎子!收拾東西跟我下山,今兒有髒活!”東廂裏半碗粥沒灌完的虎子聽了前院這一聲喝先是一愣神,然後麻溜地放下碗筷打開牆角的檀木箱子一樣樣的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