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陰差陽錯

葉林記得很清楚,在團裏,他還和遙麗見過一麵。可那是在什麽情景下見的一麵呀,在那極短的時間裏,兩人模模糊糊的甚至沒有看清對方就被攔開了。

當然,攔開他們的肯定是項山底。除了他,沒有人會幹這種不近人情的事。

那是一次戰地救護訓練,組織這次科目訓練的是團衛生隊,被抽中的基層連隊正好是七連。誰也沒有想到師醫院會派人觀摩指導,來的人中,就有葉林朝思暮想的遙麗。

按照相關規定,科目開訓前,全連在操場列隊等候團衛生隊的專業人員。

伏天午後兩點,正是全天最熱的時候,毒辣辣的太陽照在每個人身上,時間不長,的確良軍裝的顏色就變深了。一會兒,那深色的地方,就滲出了白花花的汗堿。葉林今天是值日班長,他就站在連長項山底的身邊,看著全連戰士在酷暑下那一張張疲憊焦急的麵孔,悄聲說:“連長,解散休息一下吧?”

項山底抬腕看看手表,“不,列隊等候。”項山底這個人有一個特點,隻要活動涉及上級單位,他就特別的重視和小心,寧肯戰士們多受苦,他也不會放鬆要求。因為在團裏,他畢竟是老連長了,如果這一兩年他不能再上一個台階的話,迎接他的隻能是轉業了。

“是。”葉林嘴上答應著,心裏卻想,一個戰地救護訓練,又不是什麽重要訓練科目,何必搞得這麽緊張?戰士們都快被烤焦了。

他正想著,兩輛綠色的救護車開進操場。車停後,團衛生隊長先跳下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啊,他呆住了,這不是遙麗嗎?好幾個月沒見了,他是多麽想念她呀。雖說也偶兒通個話,但那能和見一麵相比嗎?世上沒有什麽能比思念更熬煎人的了。此時,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體內一陣陣的燥熱,汗水遏製不住地從他身體各個部位往軍裝上湧,不長時間,衣服上花白的地方又被汗水染濕了。顯然遙麗也看見他了,舉起胳膊在向他示意,他激動極了,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打濕了他的雙眼,腿在微微發抖,腦子裏出現了一片空白……

啊,是誰在叫自己?連長!

“三班長!三班長!!”

葉林猛然間象是從夢中醒來,他打了一個寒戰,抬頭看時,師團來的人已經站成一排,等待著連隊的報告,他抬了抬已變得麻木的雙腿,正準備整隊報告時,耳邊已經響起炸雷似的口令:“立正——!”項山底親自整隊報告去了,他立即象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臉上火燒火燎的,他正不知所措時,項山底已經報告完畢,走到隊前,高聲喊道:“三班長!”

葉林沒有反應,就好象項山底不是在叫他,此時葉林已處在非常狀態中,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滿腦子都是那個熟悉的身影,直到身邊的一班長狠狠捅了他一下,他才驚醒過來。

“三班長——!!”項山底的嗓子已有些嘶啞,兩眼血紅。

葉林趕忙立正“到!”

“向前三步走!”

葉林邁著沉重的步伐朝前走了三步。

“將值日袖標交給四班長!”

葉林交出袖標。

“聽口令,向左轉!目標——連隊學習室,跑步走!”

葉林沒有動。

項山底走到他的麵前,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你想違抗命令?”

眼淚刷地從眼窩裏流了出來,全身再一次被汗水濕透,葉林咬著牙,朝連隊學習室狂奔而去……

太陽落山了,天邊湧起血一般的晚霞,**在大自然間的一切都蒙上暗淡的金輝。開飯後,葉林苦澀地吞進小半碗米飯,然後就放下飯碗,沿著飲事班後麵的小門走出營房,來到離營區不遠的一個小土包上。這個小土包是這一片唯一的製高點,站在這裏,隱約可以看到縣城邊上彎曲的像綢緞一般的公路。葉林入伍後的第一個春節,曾冒著刺骨的寒風在這土包上整整站了一個上午,一個上午,他什麽也沒幹,就站在這裏眼巴巴地看著那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他知道,這條公路連著他的家……

此時他又站在這裏,可那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天邊的餘光射在公路上,泛起了薄薄的一層並不晃眼的金光,如同給綢緞上鋪上一層透明的塑料薄膜。他此時的思緒起伏,心中亂成一團麻……

這時,班裏的副班長走到他身旁,對他說:“班長,下午救護訓練時,和我編在一個組的那個姑娘,悄悄給了我一個東西,讓我轉給你。當時人比較多,我也沒看,就趕緊裝在口袋裏了。”說著,他從褲兜裏拿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條狀物,遞給葉林。葉林接過來打開一看,眼淚就下來了。這是一塊嶄新的上海全鋼17鑽手表。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物資供應極度短缺。當時部隊的幹部戰士都特別喜歡上海牌手表,那時候最時興的手表是平盤快擺十七鑽、全鋼防震的上海表。當然,這表是非常難買到的。葉林在住院時,和遙麗聊天時,曾說起過他很喜歡這樣一塊表,將來有條件了一定要想辦法買一塊戴戴。但那隻是閑話而已,可遙麗卻認了真,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從哪兒給他買了這塊珍貴的手表。看著這塊表,葉林心裏百感交集,這麽貴重的禮物,他如何承受得起?要知道當時120塊錢是個大錢,遙麗四年的兵,一個月也隻有十元錢的津貼費。她需要攢一年才能攢齊這塊表錢,這心意太重了。

而且,遙麗在這時送了這麽一塊手表,其中的含義,他比誰都心知肚明,這不是錢,是心。

他在部隊一直舍不得戴這塊珍貴的手表,他覺得戴在手上,如果在訓練中不小心磕碰了手表,比用針紮他的心還要難受。所以,每天擦一次後,就用厚毛巾包好放在枕頭包裏,隻有這樣,他才放心。

到工廠後,戴過幾次,也是百倍小心,直怕摔了碰了。這塊表見證了他的坎坷和失意,見證了他和羅梅在一起的日子,也見證了他的崛起和輝煌。

後來,他用遙遠給他的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裏邊墊上棗紅色的絨布,將這塊表放在盒子裏保存。每逢想她時,就拿出來看看、擦擦,因為那是他對遙麗的情感寄托。

今天與遙麗連麵也沒見著,隻是遠遠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可他不知道,就是這個模糊的身影,也是一生中他在部隊最後一次見到她。當天晚上,他借故站崗將電話要到41號房,師總機值班員(當晚不是羅梅的班)告訴他41號要不通,可否要其它電話?他問了一句,是要不通還是沒人接?總機告他,是要不通,好象電話被掐了。聽了總機的話,他的心髒驟然縮緊了,嚇得趕緊將電話放下了,心裏撲通撲通的直跳。什麽情況,掐了?是醫院衛生隊掐的,還是什麽人掐的?難道他倆的事露餡了?今天下午的事情發酵了?醫院也知道這事了?這下可麻煩了,要是因為這事影響到遙麗那就糟糕了。

他懷抱著槍,緊張的思索著,兩腿都不由的打顫,他不知道下一步等待他和遙麗的是什麽,隻是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妙了。此時,他理智的認為他該為她做點什麽了,到了該犧牲自己情感的時候了。要是再不克製,難免會給遙麗帶來麻煩。

他不知道的是,41號電話是師醫院行政班的一個人無意中給撤掉的。那人並不是發現了什麽,而是多管閑事。這幾天,師總機要求普查一遍電話線路,這個人按照通訊連的要求,檢查電話線路,查完其它的電話後,無意中發現衛生隊雜物間還配著一部電話。他想,雜物間又沒人進去,配電話也沒用,就把線掐了,把電話機拿走了。他這一個無意的動作,不僅讓葉林緊張了好長時間,還讓遙麗心裏也亂跳了好長時間。當時遙麗看到雜物間的電話沒有了,也以為是別人發現了,嚇得好幾天都不敢再進雜物間。

就這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愛情熱線,被一個多管閑事的人掐斷了。多年以後,當葉林從教導員金尚的口中得知真相後,不由的唏噓不已。從此,倆人失掉了電話聯係的機會。

失掉了電話聯係的最初幾天,葉林焦躁不安,有一種快要瘋了的感覺。每天晚七點以後,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幹點什麽,電視不想看,班裏不想呆,隻能再抱著槍替別人站崗。在黢黑的崗樓裏,他翻來覆去的思考這個事情,慢慢的冷靜下來。他悟出一個道理,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倆如果不注意隱蔽,再次暴露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再次暴露,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鑒於此,葉林覺得現在急需要做的,就是要盡量減少與遙麗的聯係,避免給別人以口實。他覺得自己已經這樣了,無所謂了,可要是影響到遙麗,那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從那以後,直到複員,他都避免去師裏,碰上連隊執行勤務,他也借故推托留在連隊。甚至他連團衛生隊都不敢去,他怕見到衛生員穿的白大褂,怕聞到那股醫院特有的來蘇水味道,怕由此引起他對遙麗的思念……

他沒想到,剛到年底,他就被取消了入黨積極分子資格,並被宣布退出現役。

這一切,都是連長項山底一手造成的,而且是有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