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芹,沈蘭英站在女兒身後,伸手拍了拍女兒的背,用一種商量的口吻對她說,怎麽天天盡畫這些,咱們畫點別的,好嗎?別的?束美芹遲疑地掉轉過頭盯一眼沈蘭英,又突地回過頭,下意識地用那隻萎縮了的右手迅速遮掩住了那雙神秘的眼睛。現在都已經夏天了,池塘裏的荷花也都開了,咱們畫畫荷花好不好?荷花?束美芹依舊遲疑著,握著圓珠筆的左手把筆抓得更緊了。對,荷花,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荷花嘛?荷花?束美芹囁嚅著嘴唇,忽地賣力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那捧沒被右手遮擋住的百合,百——百合——媽媽。百——天天畫這個,有什麽意思?沈蘭英盡量避免在女兒麵前提起“百合”兩個字,盡管有些掩耳盜鈴的意味,但她仍然覺得這麽做是很重要很有必要的,畫荷花吧,荷花比這個美,媽媽喜歡,外婆也喜歡。外——婆?嗯,沈蘭英重重點下頭,外婆對美芹最好了,我們美芹也最喜歡外婆,畫一幅荷花送給外婆,好嗎?束美芹依然猶疑不定地,一邊目不轉睛盯著畫紙上的百合花,一邊斷斷續續地在口裏念著外婆,外婆外婆,外婆好像有很久沒來看她了啊!束美芹當然不知道舅媽發現了外婆偷偷塞錢給母親的事,更不會知道舅媽把外婆罵得有多難聽,她隻知道外婆有很長時間沒來了,難道外婆也覺得她不乖在生她的氣嗎?媽媽就經常生她的氣,甚至會衝她發火,但她知道媽媽是愛她的,外婆也和媽媽一樣的愛她,如果外婆真生她氣了,那就照媽媽的意思,給她畫幅荷花送她吧!

院子裏就長著兩缸荷花,可束美芹偏要沈蘭英帶她到中心小學的池塘去看。她口齒不清地告訴沈蘭英,要畫就畫最好的荷花送給外婆,她覺得小學池塘裏的荷花開得最美。大熱天的去什麽小學?沈蘭英話剛出口,忽地意識到有些什麽不對的地方,天哪,女兒剛才在說什麽?小學池塘裏的荷花?她居然記起了小學,記起了小學裏的池塘,記起了小學池塘裏的荷花,這是束美芹自攤上這個病以來,第一次清晰地記起某個具體的地點,破天荒的,是奇跡,更是神跡,她目瞪口呆地盯著女兒,將信將疑地重複著問她,是中心小學裏的池塘?束美芹使勁點了點頭,媽媽——媽媽——上班——的學——校。她還記得那是她工作的地方,沈蘭英震驚了,這十年,女兒到底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還是刻意不去想以前的事?不管那麽多了,總之這是個好事,是個好的開端,看來畫畫真沒白畫,照這麽繼續努力下去,說不定哪天她就完全好了呢!沈蘭英掩飾不住內心的驚喜與激動,忙不迭地問女兒說,坐輪椅,還是走著去?走——走過——去!好,咱們就走著去,正好鍛練鍛煉你的腳力。沈蘭英回頭望一眼窗外,豔陽高照,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午後,可她顧不上那麽許多了,說去就去,就算十個太陽都跑出來,她也決不會退縮,這天下的事還有哪一樁比幫助女兒康複更重要的呢?

這些年,沈蘭英的足跡已鮮少出現在中心小學,每個月的退休金都會由會計直接打到她的銀行卡上,也用不著親自跑過來領,所以能不來她都會選擇盡量不來。女兒變成這副模樣,畢竟不是什麽光鮮的事,當了將近三十年的人民教師,她在別的老師麵前一直都表現得很體麵很要強,怎麽受得了那些異樣的目光在背後偷偷打量著她竊竊私語,對她和女兒進行各種各樣的議論?她知道,大家都沒有壞心,甚至在女兒兩次開顱手術的時候,校長還帶頭和其他老師們一起發起了捐款,但都被一向好強的她斷然拒絕了。女兒生病前,她從沒跟任何人借過一分錢,也不想欠任何人一分錢的人情債,最難熬的時候她都是和老束互相鼓著氣一起闖過來的,又怎會無端接受別人的憐憫?她可以的,盡管她的退休金和老束的工資加起來,在女兒昂貴的醫療費用麵前就是杯水車薪,但她始終堅信隻要他們一家三口齊心協力,無論遇上什麽困難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她不想被同事們在背後指指戳戳地說為了替女兒治病已背了多少的債,也不想活在同事們憐憫與同情的目光裏,那樣她會抬不起頭來,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最狼狽最無助的時候,她也沒向學校的領導或同事張過口,但她還是怕回到學校,怕曾經的老熟人們從她木然的表情裏讀出她的窘迫與辛酸。盡管待人接物時,沈蘭英的臉上總是掛著招牌式的微笑,但她知道,心底的那份忐忑與沒底氣,還是時刻都在噬咬著她的五髒六腑,讓她無法真正振作從容起來。那些老師平日裏都是幹什麽的?幾乎個個都練就了一身觀心術的好本事,她的慌張,她的失落,她的焦慮,她的患得患失,她的失魂落魄,隻怕隻需一眼,就會被他們通通識破了去,她又何必上趕著送過去給人們看笑話?

為了女兒,為了喚醒女兒沉睡的記憶,沈蘭英顧不上會不會被老同事們看破自己的心思,也顧不上去考慮自己和女兒會不會再次成為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焦點,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吧,那一刻,她心中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通過所有能夠用得上的方法,盡可能地讓女兒的身心得到最大限度的康複。頂著午後火辣辣的太陽,沈蘭英攙著束美芹一步步扶著路邊的牆壁,愣是慢慢挪到了中心小學開滿荷花的池塘邊,那荷花開得真好,多年以後回憶起來,她和女兒都一致認為,那是她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荷花。那天,她們坐在柳樹的樹蔭裏,一坐就是一下午,有幾個熟識的老師走過來跟她們打招呼,沈蘭英都是簡單地與之客套幾句,然後就催著對方趕緊去上課。她沒想到會在那裏碰見林正旭,當她的目光緩緩從女兒身上轉開,不偏不倚地落在迎麵走來的林正旭的臉上時,她的心不禁突地咯噔了一下。這不就是女兒畫中一直出現的那個男人?沈蘭英瞪大眼睛覷著林正旭,除了少了一頭濃密的卷發,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都和女兒畫中的男人極為神似,可他到底是誰,女兒為什麽一直都在不停地畫他?沈蘭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也想不起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那一霎,她心底湧起了太多太多的疑惑,本想叫住他好好問一問,可又覺得這樣做的話實在太唐突了,隻好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微微點了點頭,對著林正旭禮貌地笑了笑。

林正旭也發現了她們,他微笑著停下了腳步,和沈蘭英一起站在束美芹身後,認認真真地看她畫畫。他看到了束美芹那隻握著圓珠筆的鬆軟無力的左手,也看到了她那隻因萎縮而接近幹癟的右手,還有那一朵朵落在畫在廢棄作業簿背麵的荷花。她畫得真棒。林正旭瞥一眼沈蘭英,由衷地讚歎說。沈蘭英依舊滿臉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就是瞎畫。你看她這個樣子,總得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不,她不是瞎畫。林正旭輕輕搖著頭,她是用心在畫,非常難得,也很寶貴。邊說邊問沈蘭英,她畫多久了?我看她像是有些基礎的。她從小就愛畫,小學時畫的向日葵還得過縣裏繪畫比賽的名次,不過上初中後,就沒讓她再畫了,已經丟了二十幾年了。哦,林正旭點點頭,我猜就是有些基礎的,丟二十年了還能畫這樣,確實不錯。沈蘭英客套地笑笑,就是畫著玩的,也是為了幫助她做康複訓練。想過要把她送到專門學畫的地方學習嗎?林正旭認真打量著正捧著作業簿聚精會神地畫著荷花的束美芹,試探著問沈蘭英說。專門學畫的地方?沈蘭英疑惑地望向林正旭,她這個樣子,能去哪裏學畫?是這樣的大姐,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林正旭,從前學過畫畫,也算是半個美術老師吧,現在我正和清溪鎮政府談合作,打算在清溪搞一個殘疾人教育中心,專門教殘疾人畫畫,並幫助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和生活的出路。您要是對我們有信心,等我們的教育中心開辦後,就把她送來學習吧!殘疾人教育中心?聽上去好像還不錯。沈蘭英定定地打量著林正旭,這個看上去四十剛出頭的男人到底是誰呢?聽口音,他好像不是本地人,女兒大概率應該是不認識他的,可為什麽女兒畫來畫去的那個男人跟他有著極為神似的眉眼呢?

太多太多的疑慮盤旋在沈蘭英心中,她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總不能直接告訴對方,女兒天天在家總也閑不住地畫他吧?那不等於就是說女兒犯了花癡嘛!也許隻是巧合,也許就是瞎畫,總之,矜持與修養都不允許沈蘭英做出任何唐突的事,所以她隻是繼續保持著麵部的微笑,向林正旭微微點了點頭,以表達內心的謝意。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我的手機號,林正旭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掏出一張名片,彬彬有禮地遞給沈蘭英,有需要了,隨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謝謝!沈蘭英接過名片,剛要說些什麽,林正旭突地抬起左手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針,又盯向沈蘭英不緊不慢地說,對不起大姐,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就不陪您聊了。忙去吧,處理正事要緊。沈蘭英依舊滿臉堆笑地望著他,需要時我會聯係您的。林正旭笑笑,抬腳剛要離開,又忍不住瞟一眼仍坐在池塘邊一筆一劃認真畫著荷花的束美芹,不好意思大姐,還不知道你們都怎麽稱呼呢。她是我閨女,叫束美芹,一束花的束,美麗的美,香芹的芹。沈蘭英語氣平靜地說,我是她媽媽,叫沈蘭英,是中心小學的退休教師。原來是沈老師,失敬了。林正旭望著沈蘭英非常認真地說,美芹是個好苗子,她的畫雖然不能跟市麵上的畫家比,但可貴就可貴在她有真情實感,是用心在畫,隻要得到正確的引導,再加上適當的點撥,假以時日,她一定能畫出名堂來的。您看,我們在這說了這麽會子話,她愣是一點也沒分心,連頭也沒回下。好了,我先走了,記得給我打電話。